1953年12月1日。中國南海大、小金門海域，天昏地暗，滔浪洶涌。一葉漁舟載著一支送葬隊伍。

12時整，距漁舟不遠處的軍艦上一陣槍鳴，哀樂大作。送葬隊伍由一位身著軍服的中年人主持，與殤者親屬一道手執(zhí)粗繩，將一靈櫬(骨灰盒)沿船舷緩緩降下……

靈櫬上刻著亡名：吳稚暉。這是臺灣當局遵照吳氏遺囑舉行的海葬儀式。主持者是他的學生蔣經國。

品評民國名流，一言難盡者當數(shù)這位吳稚暉。他懷揣中西文化，腳踏政治、文化兩條船，復雜而獨特。他是孫中山的朋友，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卻為無政府主義張目。他愛國，抗戰(zhàn)時，在寓所壁上作詩明志：“國破山河在，人存國必興。倭奴休猖獗，異日上東京?！彼垂玻谡D筆伐過共產主義。他搖唇鼓舌，刊布過振聾發(fā)聵的宏言闊調；又信口雌黃，發(fā)表過令人作嘔的奇談怪論。馮玉祥斥他“變節(jié)為一人之老狗”；章太炎說他是“康有為門下之小吏，盛宣懷校內之洋奴”：共產黨指他為“小丑”。而蔣夢麟說他是中國學術界一顆光芒四射的彗星；胡適稱其為中國近300年來四大反理學思想家之一。他是迄今為止，我國被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授予“世界文化學術名人”稱號的唯一的一位。最耐人尋味的是，他的無政府主義同志稱他是“一個壞透了的好人”。

剪不斷，理還亂。

在政治上。吳稚暉真的“壞透了”，一言難盡。筆者投機取巧、刪繁就簡，擇取政治圈外吳氏的斷章殘句，試拼出這個“壞透了的好人”之一斑。

初生牛犢，善耶，惡耶?

吳稚暉(1865-1953)，名朓，后名敬恒，稚暉為其字，生于江蘇武進雪堰橋鎮(zhèn)一小商人家庭。幼年的吳朓，終日在自家開的小茶館里嬉戲，文人墨客、三教九流均有接觸。久受熏陶頗通人情世故。但他天性頑皮，喜以惡作劇取樂，曾爬上鄰居家的煙囪大小便；村民辦喪事，請和尚道士來做道場。他竟乘人不備在客人的大茶壺中撒了一泡黃湯。7歲人蒙館。常糾集小玩伴尋釁滋事，屢吃先生的戒尺、罰跪，卻總不見他放蕩不羈的習性有所收斂。“十五六歲時，處境驟窘，往往斷炊，夜臥繩床。老被寒如鐵，外祖母年邁不勝寒?！蔽▽W習十分刻苦，希望博取科舉功名，來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為謀生，18歲時吳稚暉自設學館授徒。22歲，中秀才。24歲。以古學第一名的成績考取江南最有名的江陰南菁書院。南齊詩人謝朓，字玄暉。吳稚暉發(fā)現(xiàn)自己與詩人同名，出于仰慕，遂給自己起了別字“稚暉”。1891年，吳稚暉參加鄉(xiāng)試，主考官賞識他的經學；他的詩寫得一般，但能別出心裁，用篆字寫就，深獲主考官青睞，中舉，時年26。次年赴京參加全國會試，名落孫山……

年輕的吳稚暉干過兩件“大逆不道”的事兒。一是當任的江陰知縣，坐轎過孔廟不下轎。吳稚暉認為父母官“非圣無法”。有辱斯文，率南菁書院同窗鈕永建等向轎內砸石塊、磚頭。砸得知縣鼻青臉腫，喝令衙役將吳稚暉捉回衙門。按大清律例。舉人與知縣同級。后者捉拿前者有違“王法”。南菁書院院長黃以周據(jù)理抗爭。那知縣也識趣，自知過孔廟不下轎理虧，拘禁吳稚暉更是罪加一等。且事鬧大了。恐對仕途不利，便向吳稚暉道歉，并用那頂轎子將吳送回，就此息事寧人。另一件事是：江蘇學政楊頤，走馬上任，宴請親朋時公然坐畫舫，吃花酒，征歌取樂。吳稚暉認為一省最高教育長官如此粗俗，有失體統(tǒng)，敗壞士林風氣，便邀集田其田等人穿四開褲箭袖袍，頭捕松枝胡蘿卜，手持草紙，扮作一副滑稽相，在大庭廣眾之下攔住楊頤狂呼：“生員叩見大人，請賞花酒三杯。”說完故意跌倒在地，四肢朝天，引路人注目。出楊頤的丑。殊不知，“上”是不好犯的。吳稚暉屢給南菁書院惹麻煩，被院方取消了學籍。吳旋即考入蘇州紫陽書院。

吳稚暉仗義。好打抱不平，自言畢生把“實事求是，莫作調人”當座右銘。不隨波逐流，敢出頭，很有天馬行空的味道。吳稚暉帶頭大鬧中國駐日公使館。使他一夜成為學界大聞人。自戊戌維新失敗后，赴日留學者熱衷學習軍事。1902年，江、浙、贛有9名自費生申請入成城學校(有軍官搖籃之譽)學習陸軍，駐日公使蔡鈞本應提供擔保的方便，但他虛與委蛇拒辦。吳稚暉左右斡旋無果，被捉弄得憤慨油然而生。與陸揆鈞率26名留學生大鬧公使館。蔡鈞斥他們“純是目無綱紀。無理取鬧?！眳侵蓵煵皇救?，嬉笑怒罵諷刺挖苦。蔡鈞惱羞成怒，槍打出頭鳥，暗中勾結日本警局，拘禁吳稚暉等一夜。日警以“妨害治安罪”為名逐吳出境，限當日遣返。吳稚暉羞愧難當，覺得“士可殺不可辱”，鐵心以死抗爭，寫下絕命書：“信之已死，明不作賊。民權自由，健邦天則。……孔日成仁，孟曰取義，亡國之慘，將有如是。諸公努力。仆終不死。”翌日晨，日警押吳往火車站途中，路過一孔橋時。吳稚暉乘警不備。憤然躍入河中，旋即被日警救起，硬行遣返。臨上車時，數(shù)百名留日學生為其送行；時在橫濱的梁啟超亦趕來話別：正在日本游歷的蔡元培怕吳稚暉仍想不開。伴他同船回國。梁啟超馬上將吳稚暉這“以死殉國”事件，刊布在他主辦的《清議報》端：“吳君之被捕也，以為士可殺不可辱，欲以一死喚醒群夢。引起國民權利思想……”吳稚暉由此一舉，大名遠揚?；貒螅袊逃龝埶葜v該事件始末。他“慷慨激烈，淋漓盡致，述及腐敗，喪失國權。聽者皆為之憤怒；述及蔡鈞舉動乖謬。出語荒唐，又令人失笑。鼓掌之聲，震動屋宇。”

善耶，惡耶?

怪論妙言，是耶，非耶?

吳稚暉富辯才，其如珠的妙言。能把稻草說成金條，能使死人開口，也能把活人笑死。他是民國的“名罵”，他的罵人藝術有“根”。吳氏早年在地攤上讀到一本名日《何典》的小書，開篇首詞為：“不會談天論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噴蛆。且向人間搗鬼。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眳亲x后大悟，文風為之丕變，“有話直說。有屁直放?！蔽恼陆沓錆M俗語俚詞，污穢到連生殖器官都可搬上作武器，并以滑稽詼諧、冷嘲熱諷為特色。時人評他的文章“幽默而詼諧，詼諧而幽默?！?/p>

1907年，無政府主義者吳稚暉、李石曾等共同在法國創(chuàng)辦《新世紀》，鼓吹革命。發(fā)表大量排滿文章，詈罵太后、皇帝及當朝大臣。繼而罵曹錕，罵章士釗。吳用對話體寫《賣淫實狀》，把慈禧太后說成一個比娟妓還下賤的淫婦和惡魔。污穢到筆者不敢征引。

慈禧、光緒暴卒后，他撰文譏諷：“獨聞狐后鼠帝之死，淡然不知可悲之故。有如溽暑夜臥，暗中摸索，得一物焉，以其擾人清夢之可惡。以兩指捻斃之。聞其余腥，使我喉中作惡不止。此物何耶?即最污穢最不足惜之毒蟲也?！彼汛褥鳛楹?、光緒比作鼠帝，而將其死比作捻死兩只臭蟲而大快。不僅如此，他在此類文章中。常把皇帝稱為“畜生”。稱張之洞、袁世凱之流為“狗頭名士”，稱清朝皇族為“長白山中野狗”，稱朝廷上下全是“賊皇狗臣”，是耗子，是癆蟲，是鱷魚。罵康有為、陳寶琛等遺老是“挾有另一類騙法的痞棍，晝伏夜出”：罵羅振玉“專販國粹”、“造假古

董”：罵鄭孝胥勾結奸商，專吃回扣……

吳稚暉是從八股堆里爬出來的，但他不屑國故與同粹。他提倡物質文明，科學救國。他說“我是深信達爾文進化論的，人類一定要進化的?！彼凇扼鹧蟀斯苫睦韺W》中抨擊圍故說：“這國故的臭東西，他本同小老婆、吸鴉片相依為命。小老婆、吸鴉片，又同升官發(fā)財相依為命。同學大盛，政治無不腐敗。因為孔孟、老墨便是春秋戰(zhàn)國亂世的產物，非再把他丟在茅廁里三十年?！彼缟形镔|文明，又說“人家用機關槍打來，我也用機關槍對打，把中國站住了。再整理什么國故毫不嫌遲。”

吳稚暉與章士釗的私交本不錯，同為反清斗士。但他不滿教育總長章士釗“讀經救國”的復古行為，寫了一篇《友喪》，挖苦章“鬼附在他身上”，“他竟吃飽了飯”“做體面人兒呀”等，還鄭重其事地擬一告喪文，稱：“不友吳敬恒等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敝友學士大夫府君：府君生于前甲寅，病于后甲寅，無疾而終。不友等親視含殮，遵古心喪，慚愧昏迷，不便多說，哀此訃聞?！迸谜率酷摽扌Σ坏谩Ｓ肿I《章氏叢書》出版“真是他老年的污點”。他還在《豬生狗養(yǎng)之中國人》中對政見不同的梁啟超惡語相向，文辭粗俗不堪：“梁賊，梁強盜，梁烏龜，梁豬，梁狗，梁畜生，所謂梁啟超者，無端倡滿洲皇統(tǒng)萬世一系之說，洗凈了屁股，拉雞巴來干，然用其此雌雄之聲，猶有什么政治革命、責任政府等之屁話，自欺欺人?！边€斥說梁啟超“放著那極腐爛策論式的屁毒，是葬送新世界青年，有害于人的?！?/p>

吳稚暉重科學，輕文學，鄙哲學，薄文不為。他說：寧做沒世無名小卒，不愿做烏煙瘴氣的文學家。1935年他在西南之行的一次演講中說：“文學不死，大難不止。”他斷言“文學是胡說八道，哲學是調和現(xiàn)實，科學才是真情實話?！?/p>

1924年泰戈爾來華講學，盛況空前。他不以為然，撰《婉告泰戈爾》，挖苦說：“泰先生心知帝國主義的暴秦的可恨，卻不給國人一些能力，只想叫老石器人民(指印度人)抱無抵抗主義，候使用鐵器的客帝(指英人)自己惡貫滿盈，那正如我們鄉(xiāng)里有句俗話：‘把自己作爛菜葉，臥在地上，希望叫強盜滑倒同一滑稽呀!”他提醒泰戈爾不要用自己的文學作英人的點綴，自己去拿諾貝爾獎金，忘了國恥。

吳稚暉罵得最刻薄的是汪精衛(wèi)。不只因為汪與蔣對立，主要是汗精衛(wèi)投降日本。他在《賣國賊是世界上最丑惡的毒物——汪精怪夫婦因學三等娟妓而為之》等文中，大加痛斥：“你們這班賊男女，狗男女，竟為了區(qū)區(qū)短命富貴。乃昧著天良，替敵人騙同胞，真狗彘不如的怪物。什么和議，真是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秦檜易名繆丑，精衛(wèi)是填海的小鳥，如何給你這小白臉來污辱。我今權且送你一個易名大典，名曰汪精怪……至于你千秋的大名，或曰頑鈍，或曰繆丑，自有將來鑄鐵像時再替你易名?！边€把陳璧君叫做“陳屁裙”，把褚民誼叫做“鼠蟻蟻”，稱周佛海為“周狒黑”。罵褚民誼時還說：“唯有做漢奸，臭了自己，臭了國家，還臭祖宗，更臭子孫，真是畜類?！?/p>

吳、汪本是同志，當年汪精衛(wèi)在刺殺攝政王載灃時，曾寫信給吳稚暉請教如何制造炸藥事，可見關系之密。汪被捕后曾作“口占”明志：“慷慨赴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北粋髡b一時。1939年汪精衛(wèi)叛國逃到河內，吳稚暉奉送兩句名罵：“卿本佳人，奈何做賊?！蓖艟l(wèi)見后，氣得3天吃不下飯。

作為蔣介石智囊的吳稚暉，當然忘不了罵共產黨。他在一次演說中說及國共兩黨。乘機攻擊共產黨說：“國民黨實在太老大了!也太陳舊了!共產黨則確實很新鮮，又漂亮。不過國民黨好像一頂破氈帽，摘下來落在地上。被人家踏上幾腳。拾起來，抖一抖灰，戴在頭上。仍然還是一頂氈帽。共產黨呢?同然漂亮、新鮮，也正像廣東人說的‘電燈膽，可是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嘩啦一聲，就粉碎了。”還攻擊說：“共產主義成什么主義，搶產主義，強盜主義而已。所謂唯物史觀、辯證法等等，無非為其階級斗爭加些油水，還成什么學說?！鄙醵鴲憾局櫫R“共產主義是無政府主義的灰孫子?！闭媸菬o罵不用其極。

吳稚暉罵人，別人當然要還擊。周恩來就說他是“小丑”(1927年3月30日，于中共中央特委召開的會議上)；汪精衛(wèi)罵他“昏庸老朽”；馮玉祥斥他“變節(jié)為一人之老狗”；章太炎罵他是“小吏”、“洋奴”。吳稚暉倒也瀟灑，于74歲那年刻方閑章“壽踰宣民，賊譏老而不死”自嘲。

吳稚暉不僅筆戰(zhàn)在行，亦善舌戰(zhàn)。他譏諷五四時期的“海龜”：“就像面餅，拿去國外炸一炸，回國就變成蓬松碩大的油條了?！蹦衬暝谝淮握Z音讀法統(tǒng)一會上。副會長王照發(fā)明的注音字母不被采用，當面罵會長吳稚暉“老王八蛋，只知嬉皮笑臉。胡說八道，何嘗懂得注音字!”兩人劍拔弩張時，吳稚暉則輕言慢語回敬道：“王先生，你錯了，或是氣昏了頭吧?稚暉敝姓吳，并不姓王，絕非貴本家也?！币萌珗龃笮?。

是耶，非耶?

躬耕杏壇，福耶，禍耶?

吳稚暉有濃厚的教育情結。曾先后設館授徒、供職南洋公學、充任國語師范校長、擔當唐山礦路學校教席、創(chuàng)辦里昂中法大學以及主持海外預備學校。衰年在臺灣又當“兒童團長”教習稚童。吳氏鐘情教育。源于他是無政府主義者。他認為“一國之盛衰，推其原者，莫不比較之于教育”?！敖逃趪沂⑺?，實為其總因”；他又認為要實現(xiàn)無政府主義的理想途徑，歸之于道德教育；教育辦好了，世界就太平了。

1918年，吳稚暉發(fā)表《海外中國大學末議》，想把中國大學辦到海外。他這一設想得到蔡元培、張靜江的贊同。于是發(fā)起組織留法勤工儉學會。中法兩國政府相商，法國出廢棄的赫里歐炮臺，由中國改為校舍，中國象征性地每年繳一法郎租金。吳稚暉四處奔波籌措資金。時適孫中山任非常大總統(tǒng)，廣東省資助42萬法郎。1921年8月，吳率105名學生到里昂。親任中法大學校長。當時擬定辦學方針“為平民的，勤儉的，為勞工神圣的，為清潔無倫的。”此前，中國已有1600余名留法勤工儉學學生，生活十分困苦，迫于無奈，他們在巴黎召開大會，決定強占新辦的中法大學。有100多人先行進入，校方堅拒，發(fā)生沖突，請來法國警察拘禁入校者，并強行遣返。雖此舉以失敗告終，但勤工儉學造就了一大批共產黨領導人物，如蔡和森、李立三、陳毅等。

吳稚暉從國內招來的一批學生情況復雜。有公費生、優(yōu)等生、自費生。廣東籍學生因省里出了錢，在學雜費上享受優(yōu)待。自費生們不服氣，他們撒傳單、貼標語，要求校方一視同仁。而且拒不繳費。學生的斗爭矛頭直指吳稚暉，據(jù)當事人蘇雪林回憶，學生們列舉了吳許多罪狀，如：“吳有親戚馬女士率求學的子女數(shù)人在校中，我們即指他為‘徇私，吳先生有某項學術團體，邀同學某某數(shù)人加入，我們即指他為‘植黨。我們原主張男女社交絕對自由，但這時(他)又偏擺出道學先生的衛(wèi)道面孔……”“若非校方預派有力校工數(shù)名將吳先生援助

出去，吳先生也許在我們盛怒之下挨一頓打呢?！眳侵蓵熥試@：“(這)以后我都不能自由在街上走了。也許他們會當胸給我一手槍的?！睂W生們風頭很健，將這一事件寫成文章。發(fā)往國內各大報紙。因有28人署名，故媒體稱《二十八宿鬧天宮》。

風波平息了，吳稚暉的面子也丟盡了。事發(fā)當日即帶著馬氏全家赴英國倫敦，不再過問校事。有人就此事評吳“并不是一個出色的行政人才，處理很多事情往往事倍功半，他操心得要死，卻得不到一句好話”。把這結果歸于吳稚暉“率性而為，外方內方”。后吳回國，仍遭到大學生的“圍剿”，不得安寧。為求解脫，痛苦無奈下的吳稚暉在北京報紙上發(fā)一“自訃”。稱：

“寒門不幸。害及自身，昊稚暉府君，痛于中華民國十二年一月三十一日疾終于北京。因尸身難得潰爛，權殯于空氣之中。特此訃聞。新鮮活死人吳敬恒泣血稽顙?！?/p>

海外辦學終以失敗告終。所有資料均表明吳是中法大學首任校長，而吳矢口否認：“什么校長、庶務、秘書，都是‘孔夫子的卵泡。要好看的名目罷了!”而且還說：“什么校長薪俸。我曾否取過一文?”因此，有人說他是個“傻蛋”!

另一值得表述的是1925年創(chuàng)辦“海外預備學?！?，有人稱“海外私塾”，今人稱“少年黨?！?。校址在北京東城南小街92號。教師是吳家老少三人。吳的兒子吳薔、女兒吳芙留英歸來，教數(shù)理化。吳本人教國學、經史。就讀的有孫科的兒子孫治平、孫治強；汪精衛(wèi)的兒子汪嬰、女兒汪洵；李濟深的女兒李筱梅，以及因參加“五卅”運動被學校開除的蔣經國等20人。蔣經國年齡最大。15歲。吳稚暉充當“兒童團長”。汪洵有乃母陳璧君之風，潑辣大膽，愛胡鬧。吳稚暉循循誘導。不揠苗助長，也不強求，讓學生各自展示個性。吳稚暉特別喜歡蔣經國。常為他“開小灶”。據(jù)蔣經國晚年回憶，當時有人送吳稚暉一輛人力車代步?？腿俗吆?。吳令蔣經國找來鑷子把車把鋸掉，把車身拖到書房當沙發(fā)用。蔣經國不解，吳稚暉告訴他：“一個人有兩條腿可以走路，何必人拉，你坐在車上被人拉著走，豈不成為四條腿?”吳生活儉樸，布衫布履，食不兼味，注重身教。他很注重對學生的德育，通過講故事啟迪他們。蔣經國回憶吳當年給他們講的兩則小故事，令他終生難忘：

“一條輪船從美國開到上海來，不幸在日本附近沉沒，船上的旅客大多被救起，只有11人沉到海底死掉了。先生講到這里就問我們：‘你們知道這十一個人為什么會死掉呢?有些同學說：‘不會游泳；也有些說：‘運氣不好。先生搖搖頭說：‘你們都說錯了!這十一人是從舊金山回來的。他們帶了很多黃金，都綁在身上，所以到了水里。就沉下去了?！绷硪粍t故事是：“有一個小孩子在大街上玩的時候，無意中撿到一張鈔票，起先，他以為是一張普通的紙，后來有人教他用這張紙去買東西，他果然買到很多糖果，從此以后，他覺得低頭走路是有好處的，每次上街都低著頭找鈔票。結果，就在他走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馬車撞死了?！笔Y經國說：“這兩則勸人不可貪財?shù)脑⒀?，尤其當我的年紀漸漸大起來的時候，更體會到先生當年教誨的用心。”蔣經國在這所學校只待了兩個多月便到蘇聯(lián)“革命去”了。吳說：“革命就是造反，難道你不怕丟命?”蔣說，“不怕?！眳且娝Z意堅決，就說：“試試也好，青年人多嘗試一次，都是好的?！眳沁€教育他：“君子不報私仇，大丈夫不算舊賬?！笔Y經國由蘇返國后，常去探望吳。1944年日寇進攻貴州，重慶震動，蔣惦記吳，勸他返成都。吳本對國民黨軍隊潰敗不滿，現(xiàn)見蔣介石又失去信心，不快地說：“笑話!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是不走的，我是不逃的?！?948年蔣經國在上海管制經濟。一個家伙持吳稚暉的信找蔣經國想為自己說情。半小時后。吳又派人送一信給蔣，聲明那封信不作數(shù)，是那家伙逼他寫的，說不寫他就要死在我這里。特又函示蔣秉公辦事。該怎樣處理就怎樣處理。潰逃到臺后，蔣經國又常去請益，吳告誡他：“一個沒有被打擊過的人，是不會成人的?！薄皹s華富貴都是空的，一個人憑良心做事，那就好了，至于其他一切，還是能夠看得開看得遠來得好，以免自尋煩惱?！笔Y經國認為吳稚暉是他“生平最欽佩的人”。

當年在海外預備學校，吳稚暉令學生寫文章，孫中山的兩個孫子不肯寫，說那是秘書干的。吳稚暉很惱火。當即要他們抄寫“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辈⒆屗麄儙Щ丶胰ヅc家長一道體會劉禹錫這首詩的詩意。日后他在國民黨中常會上非常感慨地說：“我吳稚暉從沒用過什么秘書。好大的口氣呀，官宦縉紳之家的子弟，如不嚴加管教，是非常危險的?！?/p>

吳稚暉致力于教育的另一點是推廣國語統(tǒng)一運動。他認為研究注音文字就是研究救國良策。他獨自編了《國音字典》，制定漢語拼音表與注音符號歌，出任國語師范校長和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主席。故臺灣稱他為“國語之父”。十分滑稽的是吳稚暉自己卻言行不一，講一口無錫腔。

福耶，禍耶?

魏晉遺風，美耶，丑耶?

吳稚暉是一位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在國民黨腐敗的大醬缸里。從私德而言，他確有不少可圈點之處。他生性淡泊名利，生活儉樸，平易近人。一次在上海城隍廟春風得意樓和幾個本地人聊天，其中一人突然認出他：“你莫非是黨國要人吳稚暉?”吳大笑：“無錫老頭子，面孔都差不多。你不要看錯人!”他平時生活尚儉，風格近于墨家。一件舊布袍，一把油紙傘不離身，外出住小旅店。一件馬褂上5顆扣子，至少一兩顆無法扣上，穿布鞋，褲腿塞在長襪里，活像一個土老兒。溫源寧說得有趣：“(他)那樣笨拙本身已變成一種魅力?！痹谀暇┡e行孫中山奉安大典時，吳時年65歲。有人請他坐車。他答：“無論何種馬車，我無需它!我最喜歡我這天生的兩只腿的驢子，隨處可以走得到，安步當車，最為自如?！笨箲?zhàn)時他在重慶的住房簡陋，10平米左右，前面是一間雜貨鋪，一桌一床，1日蚊帳，青布被，硬枕頭，小竹桌上擺滿油鹽醬醋瓶，他戲作《斗室銘》自娛：“山不在高，有草則青，水不在潔，有礬則清。斯是斗室，無庸德馨。談笑或鴻儒，往來亦白丁?？梢詮棇εＶ?，可以背癩痢之經?？v臂草際白，糞味夜來騰。無絲竹之悅耳，有車馬之作聲。西堆交通(交通部)煤，東傾掃蕩盆(指《掃蕩報》)。國父云：阿斗之一，實中華民國之大國民?！庇腥苏f蔣介石去看他，“猶如亞歷山大帝去看那位木桶里的希臘哲人?！笔Y見狀，請他住黃山蔣的官邸。吳謝絕：“住你的金窩很富。哪有我的柴窩好?！?/p>

吳稚暉6歲喪母。雖年幼，但他記得母親病危時，鄰居錢氏囑他攜笤帚跪在院中石頭上，向天哀告救母命。吳屢次對親友說。將來要把那塊石頭嵌在房屋壁上。題名“別母石”。外祖母當年當?shù)糇约旱囊患け承慕o他做棉襖。吳后來用教書一年所得的18元錢為外祖母置了一床新棉被。

民國成立后，官場腐敗、社會風氣糜爛沒有改觀。一些革命黨人亦深陷其中。為改良社會風

氣，吳稚暉、蔡元培與李石曾以及汪精衛(wèi)在上海發(fā)起“進德會”。會員分4種，所守之成約，分為當然進德3條和自然進德5條。當然進德3條：不狎邪、不賭博、不置妾。屬正式會員都須遵守。自然進德5條：不為官吏、不做議員、不吸嫻、不飲酒、不食肉。這5條可由入會者自認。會員只要遵守其中一二，不必全為。戒約共8條，故名“八不會”。當時蔡元培等為“三不”會員。張靜江、戴季陶等為“四不”會員。汪精衛(wèi)要吃肉、喝酒，成為“六不”會員。只有吳稚暉、李石曾和廉泉3人為最高級的“八不”會員。他們還組織“社會改良會”，希圖改變社會的不正之風。有史家指出：他們標榜的所謂“不做官”、“不當議員”，客觀上幫了舊官僚、立憲黨人的忙。為袁世凱竊權提供了方便。鄒魯在編《中國國民黨史稿》時將這種“……黨員以做官為污，別倡主義”等行為斥為“誤黨誤國”。

吳稚暉終生“不為官吏”一條尤值一寫。

居于世而不人世，甘為士而不人仕。吳稚暉曾自我標榜：“我是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但把吳稚暉化了灰，也還是個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者?！庇终f：“作為無政府主義者，官是一定不做的，但國事是一定要過問的?！彼f他最佩服的是佐劉邦興漢室的張良，鞠躬盡瘁，一生不做官。他一生確有許多次做官的機會。他與孫中山私交頗厚。沒有向孫謀過一官半職。他助蔣介石“清黨”成功。南京政府建立后，老蔣多次請他出山，他均表示：“我是無政府主義者，脾氣也不好，不敢當呀!”除當了幾天國民革命軍政治部主任外，只有“中監(jiān)委”和國語統(tǒng)一籌委會主席頭銜，多為閑職。1943年國民政府主席林森逝世。重慶官場傳出吳稚暉將繼任，蔣介石也勸進。吳稚暉找出種種“理由”謝絕。為了表白，還在報上發(fā)表辟謠文章說，“何必亂造謠言”。他在《我是少年》一文中表示吳家“我們的太太公葬了一塊世代絕官的墳墓，已罰定五十代不出一官?！彼粌H自己不做官，還勸過孫中山不做官，更為愚蠢可笑的是還勸過蔣介石。他曾對族侄吳慶余說：“開大會把我這個所謂‘元老請上主席臺，照相讓我站在前排，很像無錫惠山泥人‘大阿福，放在櫥子里擺擺樣子?！?/p>

在經濟上，吳稚暉的部分來源靠賣字。他的篆書“風格端麗，法度謹嚴。大氣磅礴”。據(jù)說無人能與之匹敵。求字者眾，他的舊日學生張道藩、徐悲鴻等于1943年在《重慶日報》上為他刊一則《鬻書潤例》，以求收入正當、穩(wěn)定。在那一年，他終日揮毫以至筋疲力竭。得潤筆金五六萬之巨，生活水平大有提高?？墒堑?948年通貨膨脹。法幣貶值。兌換成金圓券。不久金圓券又雪崩幾成廢紙。吳稚暉赴臺后，7年辛苦賣字所得，只換得臺幣147元。吳稚暉到臺后仍賣字，以維持一批隨他去臺親戚的吃粥日子。據(jù)影像資料《流轉歲月——民國人物在臺灣·吳稚暉》介紹，外界對吳的篆書評價極高，他自己卻并不十分認同。就像自嘲自己的文章是“狗屁文章”一樣，認為當年考舉人用篆書寫詩騙騙主考先生而獲名，現(xiàn)在寫字收人錢真有點不好意思。

避壽，吳稚暉一貫如此。關于生命他有段妙言：“老不老，看心理，有十歲之翁，有百歲之童。人做壽，自己以為老了，得過且過，老不長進，大家也以為他老了，老朽、老悖、老腐敗、老頑同。都罵上來了。……姜太公出山就很老，左宗棠過了五十六歲才帶兵打仗，陸放翁過了六十歲，才大作其詩，孔子要是死在六十八歲以前。就沒有來得及著書。”文末他又說自己“我還在念英文，預備留美呢?！?/p>

60歲時，上海朋友為吳稚暉做壽，他本人卻漓到了杭州。1944年他80歲，重慶的《說文》雜志準備為他出紀念專號，他寫信堅拒。但國民黨蔣介石還是給他做了，在中央黨部設了壽堂。各界聯(lián)名致賀，設“吳稚暉獎學金”，擬在美成立“稚暉大學”。蔣介石題寫“高山景行”壽軸，寫祝壽信，落款為“晚蔣中正率子經國頓首”。真是風光熱鬧了一番。

吳稚暉暮年思維仍然敏捷。88歲時住院，一友人赴醫(yī)院看他。順求墨寶。吳欣然揮毫寫“踨橫十萬里”5個字，正要落筆寫“上下五千年”的“上”字時。有人提醒，“踨”應是纟旁的“縱”。吳聽說后，馬上將應寫的“上”字改為“足”字。成為“足下五千年”，以“足”對“踨”，貼切自然。

吳稚暉活了89歲，可謂高壽。他的養(yǎng)生也有自招，粗茶淡飯，不煙不酒外，崇尚自然，諸如牙齒豁了，他不裝義齒，認為那是到時候了，是上天給你的警告，不必反天意。他生病不看醫(yī)生。他說“醫(yī)生都是牛頭馬面，閻王爺?shù)膸蛢础！?/p>

吳稚暉在高齡時。人稱“白頭青年”，心態(tài)仍年輕。對男女事很有興趣。他曾自認“流氓”。他說自己對性已是紙上談兵，“六十歲以后，決不輕舉妄動?！崩嫌牙钍鴶嘞乙倩?，他寫信勸曰：“老夫少妻。動都動不得?！崩钍€是娶了一個年輕太太。某次，他與李石曾到上海，名醫(yī)丁福生請吃素席。席間，丁、李大談素食好處。丁問吳稚暉對素食有何看法。吳詭笑說：“我嘛，上頭喜歡葷的，下頭卻吃素；石曾先生上頭吃素，下頭卻是吃葷的?！崩畋凰f得臉如紅布。

對于男女房事頻率，他作了一首俚歌：“血氣方剛，切忌連連；二十四五，不宜天天；三十以上，要像數(shù)錢；四十出頭，教堂會面；五十之后，如進佛殿；六十以上，好比拜年；七十以后，解甲歸田?！?/p>

吳稚暉夫人袁云慶，目不識丁。是位賢淑的相夫教子的女性。有潔癖，不習慣吳的“至情至性，獨來獨往”，與吳漂泊了大半輩子，60歲時定居滬上。吳流轉臺灣，她未同行，1953年終老上海。吳有一女終身未嫁，有一子娶李濟深女兒李筱梅為妻，無子。吳稚暉本是數(shù)代單傳，香火無以為繼，頗覺悲哀。但他畢竟生性豁達，死前立了遺囑。存款寥寥。遺囑云將存款贈予在臺的親戚，并附一筆：“生未帶來，死乃支配，可恥?！辈环τ哪?。

1953年10月30日，吳稚暉撒手人寰。老友于有任為治喪委員會主任，蔣介石主祭，并題寫“痛失師表”匾額，張道藩宣讀祭文，蔣經國主持海葬。吳去世一周后，蔣經國發(fā)表紀念長文《永遠與自然同在》。蔣介石死后立銅像，還立了唯一一個陪祀銅像，即吳稚暉。

世人鮮知的是，這位具魏晉遺風的黨國大佬一生卻有3次對人下跪：1928年不顧老臉。向小他10歲的汪精衛(wèi)下跪。求他與蔣介石聯(lián)手反共。未果。1924年向小他1歲的孫中山下跪，求他寬容陳炯明，不寫悔過書。未果。1902年向中國駐日公使蔡鈞下跪(長跪)，求他擔保9名自費留日學生人成城學校。未果。這3次下跪似可為“這個壞透了的好人”做一筆歷史的腳注。

美耶，丑耶?

(選自《民國風景——文化名人的背影之二》／張昌華著／東方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