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摘要：將《淮南子》置于儒道二家對生死問題不同認識的背景下，從本體論和氣化的角度對《淮南子》的生死觀進行了深入系統(tǒng)的考察，揭示其生死關(guān)系的內(nèi)涵。通過與老莊生死觀的比較，闡釋了《淮南子》在生死觀上對道家尤其是莊子生死思想的基本繼承和發(fā)展。在對待事生與事死關(guān)系上，《淮南子》結(jié)合現(xiàn)實需要積極吸收儒家仁義道德觀念，顯示出融合儒道的思想特色。

關(guān)鍵詞：《淮南子》；自然；義；儒道融合

中圖分類號：B234.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731(2009)03-0052-04

對生死的探討是解讀生命的最重要的途徑。古印度和古希臘哲學家都對生死問題給予了深刻的思考。在中國哲學史上，不同時期不同學派對生死問題進行了不同角度的探討。先秦儒家重視現(xiàn)實人生，對死亡問題少有論及。道家將生死并論，注重從生死的根源、運動變化以及對待生死的態(tài)度上進行探究，其生死觀超越了時空的界限，是道家超越個體自身局限在精神上的覺醒，是超越現(xiàn)實差別的反映。漢代哲學探討的中心是宇宙生成論，但作為道家哲學的重要著作《淮南子》中有濃厚的人生哲學思想，而生死觀又是其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痘茨献印范嘌匾u莊子思想從自然主義的角度對生死展開論述，并且又有自己的獨到見解，從而對生死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本文試圖就《淮南子》對生死的認識揭示它對老莊思想的繼承與發(fā)展，以及對儒家思想的借鑒吸收，體現(xiàn)其融合儒道的思想特色。

一、本體論角度：“死生一體”

道家認為：“道”不僅產(chǎn)生萬物，并且決定萬物的運動變化。因此，宇宙中一切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都可以從本體之道那里得到解釋。《淮南子》在首篇《原道訓》中就揭示了生死與宇宙萬物本體之道的關(guān)系?！胺蛱现溃f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笊?；待之后死，莫之能怨。”道決定生死的產(chǎn)生。生是源于道，而死則是回歸于道，生與死都離不開道。從道的高度來看，即從二者產(chǎn)生的根源上揭示了二者是沒有真正的分別，從而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從本體論上論證了生死的一致性?！暗馈睂Υf物的態(tài)度正如老子所主張的是善待萬物，莊子進一步發(fā)揮，認為道善待生死?！痘茨献印m真訓》承襲莊子的這一思想，基本引用了《大宗師》的原話：“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勞，休我以死。善我生者，乃所以善我死也?！痹诂F(xiàn)實中，人自身也應(yīng)善待生死。

莊子的相對主義認識論在生死問題上，以其深刻的人生智慧揭示了生死奧秘。莊子看到了生死之別，如莊子妻死時“鼓盆而歌”前的傷心動情，但莊子又主張生死不分，他以懷疑主義對世俗觀念進行否定和批判，由此提出相對主義的生死觀，并由相對走向齊同。這些思想都為《淮南子》所繼承。

關(guān)于生死之間的關(guān)系，《淮南子》認為生死是兩種不同的生命現(xiàn)象，因此要“審生死之分，別同異之跡”、“明死生之分”。明確生與死是對立的，是生命中兩種不同的階段和狀態(tài)，是客觀的，所以要區(qū)分開來?！肮嗜崛跽?，生之干也，而堅強者，死之徒也”，這是直接承襲老子的思想。道家貴柔尚弱的觀念是基于對事物辯證發(fā)展的認識形成的，認為當事物處于柔弱階段時表明它具有生命的彈性、潛在的力量和繼續(xù)發(fā)展的可能，而堅強一類的事物則是生命已發(fā)展到了頂峰，張力已達到了最大化，這就意味事物開始走向生命的衰落與終結(jié)。老子從生死的對立性揭示二者的關(guān)系，其貴柔尚弱的思想具有辯證性，《莊子》則注重從二者的轉(zhuǎn)化上探討二者的一致性，形成了相對主義的生死循環(huán)論?！吧菜乐?，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這是基于試圖超越生死大限的困惑而提出的生死自然的觀念。最典型的就是提出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一定程度上取消了二者之間的差異性與確定性?！痘茨献印芬舱J為應(yīng)“以利害為塵垢，以死生為晝夜”將生死視為一自然循環(huán)更替的過程。從生之開始，作為其對立面，死亡的威脅就同時存在著，二者是相依的。這正如海德格爾(Heidegger)所說的“此在”是“向死存在”，“死，作為此在的終結(jié)存在，存在在這一存在者向其終結(jié)的存在之中?！鄙鷮嶋H是不斷走向終結(jié)存在的存在，而死是寓于存在之中的，因此生死從根本上來說是相伴不分的。

就個體來說，人之生命只有一次，死后不可能再生。但就生生不息的人類來說，并且就整個宇宙而言，生死如同四季和晝夜，是相互更替、循環(huán)不息的。古印度哲學的圣典《奧義書》的一個重要核心議題就是關(guān)于生死問題，認為生死是永世循環(huán)不已的，這被稱作“輪回”。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持同樣的看法，“生與死，睡與醒，少與老，[在其中]是同一的：因為前者改變了就成為后者，后者改變了又成為后者”，并且用一形象的比喻說明二者的關(guān)系：“弓的名字是生，它的作用卻是死州，看到了生死之間相互依賴和轉(zhuǎn)化的辯證關(guān)系。蘇格拉底(Socrates)則概括為生與死是相反相生的。道家學者更注意到如何解決生死的對立。道家是從超脫個體生命的局限性來討論宇宙生命大化流行的存在狀態(tài)，其生死觀富有深刻的辯證性。《淮南子》進一步闡釋了生死的一致性?！八郎颉保J為生死自然，是處于同一宇宙之內(nèi)，無生死兩界之說。生死只是就個體生存現(xiàn)象而言的，對整個無限的宇宙來說并沒有生死之別，這是從更廣闊更深層次上化解生死的對立，因此生與死是相對的。莊子提出了“生死存亡一體”?！笆肽芤詿o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一體者，吾與之友矣”，生與死是生命的不同組成部分，是完整生命的統(tǒng)一體。只有通達這一道理，才能得道?！痘茨献印穭t直接提出了“死生一體”?！耙陨羲?，終則反本未生之時，而與化為一體。死之與生，一體也?！睂崿F(xiàn)了對立面的統(tǒng)一，生死是共存、共通的，合一不分，則無生死之累，由此才有了超越生死的可能。

生死既然是一體不分的，且并非有神秘的力量主宰著，所以對生死應(yīng)淡定自若，不應(yīng)執(zhí)著于生，才能形成解脫之道。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風者，波至而自投于水。非不貪生而畏死也，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由于貪生懼死反而速死，欲生反不得生，難以盡其天年。因此，《淮南子》認為對于生不應(yīng)過分渴求，對死也不必畏懼。

《淮南子》的生死一體實際超越了生死的對立，消解了對死亡的畏懼。由死亡返觀存在的意義，進一步體會生命的有限與可貴。

二、運動變化的過程：“死生一化”的生死自然氣化論

《淮南子》從生死運動變化的過程中進一步揭示生死之間的辯證關(guān)系。莊子用氣之聚散解釋生死產(chǎn)生的根源，《淮南子》明確提出了“死生一化”的命題，生命的運動變化是一個氣化過程，生死氣化論進一步揭示生死的自然性、轉(zhuǎn)化性，因而生死是相對的。

《淮南子》反對“生生之厚”的厚生觀念，認為人的壽命的長短是一自然的歷程，對其增損都無益于生命。生與死是精神與形體的聚合與分離，即有形與無形的關(guān)系，是一自然變化的過程?！懊魉郎?/p>

分則壽矣”，明白生死間的關(guān)系，則不會為其所困惑，自然不會執(zhí)著于生死，則能泰然處之，方能成就本然的生命，盡享天年。“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也，夫惟能無以生為者，則所以修得生也?！蛘呱酸嬉垡玻滥诵菹⒁?天下茫茫，孰知之哉!其生我也不強求已，其殺我也不強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辭，……吾生之比于有形之類，猶吾死之淪于無形之中也。然則吾生也物不以益眾，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間者乎!”認為生為有形，死即歸于無形，生并不可怕，死亦并非解脫。作者看到了人的渺小，生命源于天地，完成了生命的自然行程后又歸于天地，與天地共存，即趨于永恒。道家把個體置于廣闊的宇宙之間，從而使個體超越自身的有限，歸于無限，回歸于本原。因此，生死不是個體所能主宰的，既不強求生，面對死亡也不強求止。既非厭生也非惡死，這種生死淡然超脫的態(tài)度與莊子的憎生樂死有所不同，“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則與陰俱閉，動則與陽俱開。……死生無變于己，故曰至神?！枪仕郎啻笠?，而不為變；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摻抱矣”，“是故生不足以使之，利何足以動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恐之。明于死生之分，達于利害之變”，既然對生死這一人生最大的問題都能泰然處之，世間還有什么能改變?nèi)说男木?由此則能超越世間的各種困頓?！耙运郎鸀橐换娑敉觯羲?，出入無間，役使鬼神”，死與生是宇宙的大化流行、循環(huán)往復，因此，生死無間?！叭f物玄同也，無非無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從宇宙運動大化流行的角度說明生死都是生命運動的狀態(tài)，并且從萬物玄同的觀念出發(fā)，認為生死如一，由此不應(yīng)執(zhí)著二者的分別。這種對生死淡然處之的人生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作者高遠曠達的心境?！痘茨献印窂漠a(chǎn)生生死現(xiàn)象的根源解析，生死是一物化的自然過程，道決定萬物的生死，生死是自然的狀態(tài)，對待生死也應(yīng)采取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由此，《淮南子》反對“劫死生”。“以生而若死，終則反本未生之時，而與化為一體。……故知宇宙之大，則不可劫以死生；知養(yǎng)生之和，則不可縣以天下；知未生之樂，則不可以畏以死”。在對生死轉(zhuǎn)化關(guān)系認識的基礎(chǔ)上，《淮南子》提出了“齊死生”的觀念。故生生者未嘗死也，其所生則死矣；化物者未嘗化也，其所化則化矣?！R死生則志不懾矣；……禹省南方，渡于江，黃龍負舟，舟中之人五色無主，禹乃熙笑而稱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勞萬民。生寄也，死歸也何足以滑和!”道是本然的存在，無生無死，但卻決定萬物的生化。站在道的高度，則超越了時空和萬物的局限，趨于無限。只有不化者、生生者才能與天地俱生共存，而人與所化者、所生者則有生就有死，這是無法逃脫的。既如此，則人就不必過分執(zhí)著于自己無法把握的東西，只有順其自然，才不為其所困。另外，既然生是暫時的，死亡是永久和必然的，是回歸于道，與道合一，則應(yīng)持視死如歸的超然態(tài)度去面對一切?！痘茨献印氛驹邶R同物化的角度看待生死的變化，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解脫的根本方式。

“齊死生”并未否定生死的差異性，但更關(guān)注二者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從生命的運動變化的必然性揭示其自然性內(nèi)涵，以自然作為二者齊同的基礎(chǔ)，試圖超越生死的局限，消解死亡的恐懼。但《淮南子》將生死等同看待，則易取消生命存在的價值，否定人對生命作任何積極努力的意義。由生死產(chǎn)生根源的客觀分析，到提出“齊生死”，表現(xiàn)出濃厚的莊學特質(zhì)。

三、實踐層面：“義死”、“事生”與“薄葬”

先秦時期，如何看待生命，儒道二家的價值取向不同。儒家認為道德高于生命，重視用道德詮釋生命的意義，如孔子的“殺身以成仁”，孟子的“舍身而取義”，都把道德視為人生的最高追求，生命只是成就個體道德與功業(yè)的載體而已。道家以自然揭示了生命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對生命的理性探索精神。在生死觀上，儒家重生輕死，試圖創(chuàng)造不朽以擺脫死亡對人生的恐懼。一方面通過生命的延續(xù)實現(xiàn)生生不息，另一方面試圖使生命永存，提出“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流傳后世，從而使精神不朽。

《淮南子》部分地吸收了儒家積極人世的觀念?！缎迍?wù)訓》站在儒家建功立業(yè)的角度上，認為要“立是廢非，明示后人，死有遺業(yè)，生有榮名”。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生決定著死，沒有生時之立業(yè)，則無死后之“遺業(yè)”，強調(diào)生時應(yīng)積極有為、立功立名。此外，在面對生死抉擇時，《淮南子》提出了為義而死的觀念。“君子義死。而不可以富貴留也；義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瓌?wù)光不以生害義，故自投于淵。……故不觀大義者，不知生之不足貪也……使之左據(jù)天下圖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由此觀之，生尊于天下也?！钡罌Q定萬物的存亡，齊生死則超越了生死的局限，消解了死亡的恐懼。因此，君子應(yīng)以“義”作為決定如何生死的準則。“《淮南子》糾正了老莊道家非議仁義的偏頗，吸收了儒家的道德意識，將社會規(guī)范與道德原則置于個體生命之上，認為生命誠可貴，但道德仁義比個體生命更重要，因為它所維護的不僅僅是某一個體的生命，而是所有社會成員的生命?！薄痘茨献印吩谔幚憩F(xiàn)實問題上，提出的為義而死的主張與與孔孟道德理想是相一致的。

作為儒家學者所作的《泰族訓》，在論及生死問題時認為：“凡人之所以事生者，本也；其所以事死者，末也。本末，一體也；其兩愛之，一性也。先本后末謂之君子；以末害本謂之小人。君子與小人之性非異也，所在先后而已矣”，從本末的角度界定“事生”與“事死”的內(nèi)在關(guān)系，由本末一體引出生與死應(yīng)是一體、一性的，是生命變化的不同形式，是生命的統(tǒng)一體，得出了應(yīng)重本輕末，即重事生輕事死的結(jié)論，這同時又是對儒家觀念的克服。并且把對本末關(guān)系的不同認識作為區(qū)分君子與小人的標準。此處具有明顯的儒家重生的觀念，而“事死”在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為厚葬。

儒家雖不多論死亡，但重視喪禮，主張厚葬，對于死亡持謹慎莊重的態(tài)度?！镀堊印ざY治》“禮者，謹于治生死也”，是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和對生命價值的肯定，因此推崇厚葬。而《淮南子》正因為持生死自然的觀念，所以才有輕事死和薄葬的主張?！肮耪?，……非不能竭國麋民，虛府殫財，含珠鱗施，綸組節(jié)束，追送死也，以為窮民絕業(yè)而無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蘊足以收斂蓋藏而已”，從實際出發(fā)，站在民眾和天下利益的角度，從節(jié)用和有助于現(xiàn)實人生方面反對只重形式的厚葬。《淮南子》的薄葬觀念仍是以道家自然思想為本提出的，是超脫生死大限的一種體現(xiàn)，表現(xiàn)出《淮南子》不同流俗的卓識。

四、結(jié)語

對生死的探討實際是對生命最終指向的理性關(guān)注。儒家在生死觀上立足于二者的差異，重生輕死；道家則從生死相同處立論，從道本體的高度和自然氣化的過程探討中為生死觀奠定其理論根基。從生死大化流行的過程中看到二者是自然變化的結(jié)果，且生死是不斷轉(zhuǎn)化的，二者沒有根本的區(qū)別，由此要“齊生死”。《淮南子》承認生與死是有客觀差異的，生是暫時的生命存在形式，是“尊于天下”的，對個體而言，死亡卻是永久無限的，因此要明于生死之別。其次，生死是道的外化，二者是一體的，從生死中悟道，悟道則超越了生死的分別。生與死作為不同的生命表現(xiàn)形式都是自然變化的統(tǒng)一過程，是“天行”、“物化”的結(jié)果，是處于宇宙大化之中，非任何人主觀愿望或能力所能改變的，因而生與死是“同域”、“一體”、“一化”的。死是生的最終的自然和必然的歸宿，因此，個體若過分執(zhí)著于生，“厚生”反而害生?！痘茨献印窂膫€體與宇宙不同層面揭示了生死關(guān)系，顯示了思維的多層次性。再次，認為只有隨順自然，擺脫生死帶來的困擾，意識到生與死沒有絕對的界限，才能使身心處于和諧的狀態(tài)，最終盡其天年。最后，《淮南子》不只是停留在對生死問題的理論層次的探討上，而是將觀念落實于現(xiàn)實生活之中，提出了薄葬觀。因此生死觀是薄葬觀的深層次的理論基礎(chǔ)，而薄葬觀則是生死觀的體現(xiàn)。從對生死的態(tài)度上透射出《淮南子》中儒道思想并存的狀況，《淮南子》正視死亡，坦然接受死亡，具有承受死亡的能力，進一步展現(xiàn)了道家的生命情懷。

責任編輯劉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