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姝　呂　娜

關鍵詞：《威蘭》 英德哥特 繼承 發(fā)展 引言

摘 要：美國哥特小說興起于歐洲哥特文學的繁榮期，特別是英德哥特小說的鼎盛期，因此深受英德哥特小說傳統(tǒng)的影響，并順理成章地成了這個“偉大傳統(tǒng)”的旁系。因此對美國哥特小說的追蹤溯源應首先著眼于英德哥特小說對美國哥特興起的直接影響。本文聚焦英德哥特對美國哥特小說誕生的影響及美國第一部哥特小說《威蘭》對英德哥特小說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

美國哥特小說與美利堅共和國幾乎誕生于同一時期，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的簽署標志著美利堅共和國的誕生。20年后，美利堅歷史上第一位以寫作謀生的美國人查爾斯·布魯克登·布朗（Charles Brockden Brown, 1771-1810）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威蘭》（Wieland），一部哥特式的恐怖小說。這部革命性的著作承載著太多美國歷史上的“第一”——出自第一位美國職業(yè)作家之手，美國文學史上的第一部小說，也是第一部美國哥特小說。小說《威蘭》以怪誕、恐怖、神秘的基調(diào)由威蘭的妹妹克萊拉（Clara）講述了威蘭一家伊甸園般的幸福生活是如何被一些神秘的聲音所攪亂而最終家破人亡的；小說中充滿了哥特式的懸疑與恐怖，由此開啟了美國小說中的哥特傳統(tǒng)。

一、英德哥特“舶來品”在美國本土的影響和接受

1798年9月，美國作家查爾斯·布魯克登·布朗《威蘭》的出版標志著美國哥特小說的誕生，但早在《威蘭》之前，來自英國和德國的大量歐洲哥特“舶來品”早已填滿了美國大大小小的書店和各類圖書館，哥特小說對美國讀者而言并不陌生。唯一不同的是，《威蘭》出自一位美國本土作家之手，而非“舶來品”，并由此有了特殊的價值和意義。

事實上，美國讀者的“品味”早在幾年前就有所變化，美國大眾對說教類嚴肅題材的小說產(chǎn)生反感與厭倦，并開始轉(zhuǎn)向且迷戀上了哥特羅曼斯。哥特“舶來品”在18世紀90年代的美國的流行程度可從現(xiàn)存當年的圖書目錄上得以證實。1793年，它們在美國小說目錄上首次登場，而到18世紀末，它們已占有了相當大的比例。僅以最具代表性的英國哥特女作家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為例，在她的哥特作品中，《森林羅曼司》（The Romance of the Forest, 1971）最早地奠定了她在英國的名聲，而在其出版后不到兩年內(nèi)，在美國波士頓就可買到；接下來，她的作品在英國出版一年后就相繼出現(xiàn)在美國小說圖書目錄上，如其代表作《烏多芙堡之謎》（The Mysteries of Udolpho，1794），轉(zhuǎn)年在費城可買到。由此可見，英國哥特“舶來品”是如何便利而迅速地進入美國讀者的視野之下的。而來自英國的哥特“舶來品”遠不止這些， 其他一些英國哥特的名家名作在美國也是唾手可得的，如英國哥特開山之作瓦爾普的《奧特朗托城堡》，克拉拉·里夫的《英國老男爵》（Clara Reeve: The Old English Baron, 1778），索菲婭·李的《幽屋》（Sophia Lee： The Recess）等。

除英國哥特“舶來品”外，18世紀90年代中期，大量德國羅曼斯被譯成英文并在英國出版，隨后被美國書商進口到美國本土。這些遠道重洋來到美國的德國哥特作品，向美國讀者呈現(xiàn)了另一番哥特景象，迥異于英國哥特，充滿了濃重的德國式恐怖。德國啟蒙文學的代表人物弗里德里希·席勒的《魔法預言家》（Friedrich Schiller: The Ghost Seer, 1795），Cajetan TSCHINK的《神奇錯覺的受害者》（The Victim of Magical Delusion，1795）等哥特小說很快吸引了美國讀者的目光，并連續(xù)出現(xiàn)在90年代末的美國圖書目錄上。

18世紀末，除了大量的“舶來品”外，美國本土還大量再版了這些英國、德國哥特讀物，這體現(xiàn)了美國讀者對哥特文類的熱情以及歐洲哥特小說對美國文學界的沖擊和影響。

此外，美國本土對歐洲哥特小說的接受另一條更具說服力的證據(jù)是：18世紀末，美國出現(xiàn)了一些短篇創(chuàng)作，而這些創(chuàng)作明顯是對一些英國哥特經(jīng)典的滑稽且拙劣的模仿。1796年《紐約每周雜志》中發(fā)表了題為《幽靈》（The Apparition）的短篇，很明顯是對《烏多芙堡之謎》中章節(jié)的模仿?！稙醵嘬奖ぶi》中，出于想象和錯覺，主人公艾米莉感到有個東西在屋里游動，并觸碰到她的身體，由此下意識地尖叫，卻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竟是她的小狗；而在雜志短篇中，失眠的女主人被一個眼睛發(fā)光的怪物嚇得蜷縮在床角，屏息凝視，卻發(fā)現(xiàn)那個從門縫里吱吱呀呀地擠進來的怪物竟是她的小貓。兩年后，在費城《每周雜志》上，出現(xiàn)了另一篇同樣拙劣的模仿，哥特的成分如此一致：城堡的廢墟、蒼老的管家、鬧鬼的傳說、滑動門和暗道。作家自嘲道：“當今的小說，無非是一個古老的城堡、吱吱作響的木門、偏遠的茅舍、鐵鏈的拖動、幽暗的畫廊、一盞燈、破舊的盔甲，還有穿著白衣的幽靈，這就成了一部小說?！倍?個月后，1798年的9月，當“舶來品”大軍已登峰造極之時，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美國哥特小說問世了，查爾斯·布朗的《威蘭》適時地登上了美國文學的舞臺，并由此開啟了美國文學中的哥特傳統(tǒng)。

二、布朗對英德哥特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

18世紀末，英德哥特小說在美國的盛行對美國第一位職業(yè)小說家查爾斯·布朗的影響不可小覷。布朗本身對英德哥特小說喜愛有加，他閱讀了大量的英德哥特作品并諳熟了當時不同的哥特創(chuàng)作流派和哥特傳統(tǒng)；同時，對于立志于職業(yè)小說創(chuàng)作的布朗而言，他必須清楚了解同時代的美國人的文學品位和閱讀偏好，而當時哥特之風在美國的盛傳不能不說堅定了布朗的選擇。而在對傳統(tǒng)和流派的繼承上，他并沒有選擇瓦爾普或劉易斯的超自然主義哥特傳統(tǒng)，而是更偏好于安拉德克利夫及德國哥特羅曼斯中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這一選擇奠定了美國小說中的哥特傳統(tǒng)，并對后來美國小說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如何在美國小說中繼承與發(fā)展歐洲哥特血脈，如何將一個歐洲小說模式應用于完全不同的美國土壤中，布朗及其之后19世紀的美國哥特作家都面臨了同樣的難題。哥特小說始于1764年的英國，并常以中古時代的城堡和遙遠的過去作背景；即使是講述近來發(fā)生的故事，也通常以歐洲大陸的某個廢棄了的古堡或古建筑為背景，并以此作為恐懼之源。而對于“美國小說之父”的布朗而言，他有義務也有愿望開始不同于歐洲哥特的美國哥特傳統(tǒng)。在他的第四部哥特作品《埃德加·亨特利》(Edgar Huntly， 1799)的前言中，布朗向公眾宣布他已經(jīng)摒棄了如下用來吸引讀者眼球的“幼稚的迷信和夸張的手法，哥特式的城堡和怪物”；明顯可見，布朗在繼承與發(fā)展英德哥特傳統(tǒng)之余，還致力于為美國哥特小說另辟蹊徑，這種努力可在布朗的第一本哥特小說《威蘭》中便得以證實。

首先，在《威蘭》的創(chuàng)作中，布朗巧妙地承繼了安德拉克里夫?qū)W派的“英國哥特血脈”，并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這一學派對“超自然”“預言性的夢”等哥特創(chuàng)作手法的應用，使其具有“美國哥特”的標記。小說的講述者克拉拉威蘭（Clara）很明顯具有安德拉克里夫?qū)W派的哥特女主人公的特點。她曾因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而深感恐懼并落荒而逃；她曾一度面對被強暴的威脅；她曾與其愛人分離但最終得以團聚并幸福成婚。小說的背景也與安德拉克里夫?qū)W派如出一轍。夜里，克拉拉獨自一人在房間，并被一種神秘的聲音所籠罩。她感到：“獨處最容易讓人產(chǎn)生幻想，淡淡的月光比黑暗更能催生想象。我獨自在房內(nèi)，四壁在影子中萬般變化。月亮穿透云層，影子似乎有了生命，移動著”。很明顯，布朗是在模仿安德拉克里夫?qū)W派對哥特氛圍的營造，而不同的是：安德拉克里夫?qū)W派對超自然成分并不感興趣，因此在安德拉克里夫和史密斯等哥特作品中，對超自然因素的描寫并不占中心位置；而布朗對《威蘭》中超自然成分給予了非常嚴肅的對待，對超自然的解釋和詰問貫穿整部作品，這一基調(diào)在小說開篇就已奠定。

老威蘭的突然死亡充滿了懸疑，是死于自然（spontaneous combustion），還是非物質(zhì)因素使然，這一迷惑一直存留在威蘭和妹妹心中。后來，卡爾文（Carwin）制造出的奇怪聲音便使他們很容易將其與超自然力量聯(lián)系起來。威蘭自始至終都無法理性地解釋這些奇怪的聲音，他堅信這些聲音沒有現(xiàn)實存在的基礎，是超自然的，是上帝的意旨。因此當這聲音再次出現(xiàn)并要他殺死他的家人時，他毫不猶豫地聽從，并稱是奉了神的旨意。相比之下，妹妹克萊拉更具理性，她不斷權衡對這種種奇怪聲音的各種可能的解釋，并最終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作者”——卡爾文。在這一點上，克萊拉不同于安德拉克里夫?qū)W派的女主人公們，她接受了更好的教育，更有智慧，她對一些奇怪的現(xiàn)象進行審慎的思考，并體現(xiàn)了一定的心理深度，這在安德拉克里夫?qū)W派的女主人公身上很少見。而在對克萊拉心理的描述上，布朗承繼了兩種英國哥特慣用手法：預感及預言性的夢。小說開篇不久，克萊拉就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卻很準確的預感。當她第一次遇到卡爾文，就因卡爾文奇妙的聲音和平平的相貌間的不和諧而深感不安。而他們相遇的第二天，小城麥廷根就下了一場暴雨，這使克萊拉開始懷疑并思考暴風雨和卡爾文的出現(xiàn)之間的關聯(lián)，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起。她在暴風雨中似乎預見到了威蘭一家人的毀滅，看到墻上威蘭和家人的照片，更加深了她的哀傷，她“痛苦地”思索著并感悟到：“我們現(xiàn)在享受的快樂是建立在變化的基礎上的。”她的預感果然準確：瘋狂中的威蘭不久后殺死了妻子和孩子，克萊拉自身也幾近瘋狂。布朗對這類預感的處理并不同于瓦爾普的《奧特龍多堡》或安德拉克里夫的《意大利人》等英國哥特小說，因為女主人公克萊拉的預感是來自其心靈深處的，是心理范疇的，而非超自然的，這一點上的差異和突破無疑是布朗對英國哥特傳統(tǒng)的一個發(fā)展。

同樣不良的預感還來自克萊拉的很多帶有預言性的夢。例如：一天傍晚，克萊拉在小睡中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來到哥哥家附近，而那里有一個深坑，但她并沒看到。這時哥哥在坑的另一端向她招手，讓她快點。而當她馬上要墜入深坑時，一個聲音喊道：“小心”，她由此從夢中驚醒。而后，小說中人物的經(jīng)歷恰恰驗證了克萊拉的夢。威蘭妻子卡瑟琳和孩子們的死使克萊拉曾一度瘋掉，當她恢復理智后，第一反應就是認定卡爾文是兇手。而當叔叔告知她威蘭已經(jīng)認罪，克萊拉很是震驚，并要求前去探視威蘭。無奈之下，叔叔進一步告知克萊拉，威蘭在牢中曾多次越獄，為的是繼續(xù)完成上帝的指令——殺死克萊拉。至此，克萊拉回憶起自己的夢，竟和現(xiàn)實如此吻合、如此準確。不同于英國哥特小說，在這些夢中，并沒有上帝或超自然神靈的干預，而更多地充滿了心理暗示，這更增強了小說神秘與恐怖的效果。

此外，布朗對英德哥特的發(fā)展還體現(xiàn)在他對哥特式背景的選擇和處理上。首先，布朗將《威蘭》的背景設在了18世紀美國費城名為“麥廷根”的一個小鎮(zhèn)上，這里沒有古堡的廢墟、修道院的暗室、地下迷宮的活動門，取而代之的是小城麥廷根伊甸園般的靜謐與祥和。英國哥特小說中那些慣用的讓人產(chǎn)生恐懼心理的道具在這里都派不上用場，這無疑給美國第一位哥特作家布朗出了一道難題。布朗只好另辟蹊徑，精心地賦予他的背景以更多的象征意義。在他的筆下，外部世界的客觀物質(zhì)有了與其人物內(nèi)心世界相通的心理內(nèi)涵。例如，《威蘭》中的神堂、涼亭、克萊拉的臥室和壁櫥等都給人帶來一種壓抑封閉之感，一種兇兆和不祥。小說中的神堂偏僻地坐落在一座陡峭的小山之上，曾是老威蘭出生時每日獨自敬神的廟堂，也是老威蘭神秘之死的發(fā)生地，嚴肅而令人畏懼，恰恰映襯了老威蘭神秘而瘋狂的宗教信仰，并預示了宗教狂人的悲慘命運。老威蘭死后，神堂被改造成兄妹倆與朋友聚會的場所，他們在這里撥弦吟詩，博古論今，這里成了他們交換心靈和智慧的樂園。但潛意識中，不論神堂被如何改造，它總在不停地提醒著子女們父親神秘的死亡，這使兄妹倆無法真正釋然，他們心頭的陰影難以揮去。由此，神堂在小說中的作用已不再只是一個客觀物質(zhì)存在，它的象征意義和主題價值一直貫穿了整篇小說。而克萊拉的臥室以及她常常光顧的涼亭（summerhouse）也都地處偏僻，并被布朗賦予了象征意義和精心的設計?？巳R拉在涼亭作的那個預言性的夢，最終恰恰在她的臥室實現(xiàn)；涼亭地處偏僻，只有一條難走的小路可以到達；她的住所也遠離小鎮(zhèn)的其他人家，距離哥哥家也有一段距離；她的臥室設在二層，并連著一個大大的可進入的壁櫥；這一切便是她的世界、她的領地。然而這一切都被卡爾文的出現(xiàn)和他所制造的神秘聲音所改變，克萊拉開始了莫名的恐懼。可見，與英德哥特小說前輩相比，查爾斯·布朗更加關注人物的心理世界，并成功地將表象世界和潛意識的心理世界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這是布朗對英德哥特傳統(tǒng)的又一發(fā)展。

從如上對布朗《威蘭》的研究不難得出如下的結(jié)論：18世紀90年代的美國作家查爾斯·布朗深受當時英德哥特之風盛傳的影響，汲取了大量英德哥特舶來品的養(yǎng)分，并成功地將英德哥特的傳統(tǒng)移植到了美國文學的土壤中，創(chuàng)造出了一朵朵奇異的美國哥特之葩。值得肯定的是：雖然布朗更偏好于安拉德克利夫及德國哥特羅曼司中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但他并沒囿于此傳統(tǒng)，并沒有進行一味模仿，而是嘗試將哥特文類用于探索心理性的主題，并成功地將人物內(nèi)心世界和外在現(xiàn)實統(tǒng)一在哥特文類之下，由此創(chuàng)造性地開創(chuàng)了美國小說中的哥特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下一代美國哥特大師艾倫·坡及霍桑筆下達到了新的高度。

(責任編輯：水 涓)

作者簡介：王曉姝，吉林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博士生，哈爾濱工程大學副教授，現(xiàn)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訪學；呂 娜，吉林大學公共外語教育學院講師，吉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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