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卿
張資平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以多產(chǎn)戀愛小說而得名“三角大王”。他的作品尚佳者,對五四倡導自由戀愛不能講毫無影響。身為創(chuàng)造社元老之一,也不能說全然無可評點。問題在他的情趣未能隨時代而升華。更不堪的,是在日本侵華,國家大半壁江山淪陷,億萬同胞慘遭屠殺或顛沛流離期間,他認賊作父,充當了漢奸。他雖然僅充當了汪偽政府一個不倫不類的官——汪偽農(nóng)礦部簡任級技正(相當于司局級)。然而,張資平在漢奸文化宣傳方面真也不遺余力,他不僅在日偽大上海廣播電臺演講《歐戰(zhàn)與興亞建國運動》,并在他主編的《興建》雜志上連篇累牘地發(fā)表漢奸文章。汪偽外交部長褚民誼組織“中日文化協(xié)會”時,他又被任為該協(xié)會出版部主任兼會刊《中日文化》主編。聽他這副濫調(diào),與他有舊的老朋友都憤怒痛斥。如郁達夫在南洋所撰《文人》中,即斥他:“文化界而出這一種人,實在是中國人千古洗不掉的羞恥事?!泵珴蓶|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也說:“文藝是為帝國主義者,周作人、張資平這批人就是這樣,這叫做漢奸文藝?!?/p>
筆者于10余年前接觸上海文教界幾位老人時,提及當年張資平曾經(jīng)上書劉少奇副主席事,還有幸于一位老人處,見到了張資平原函的復印件,并允轉(zhuǎn)復賜藏。事情之原委說來話長,但對文史愛好者或添不少興趣,為學界也留一份歷史資料。解放后不思悔過,多次寫信要求安排工作
日寇降服,群奸紛紛落網(wǎng),也許是張資平這類二三流角色雖曾招搖過市,可實際上未受日汪器重,國民黨上海肅奸時他卻漏網(wǎng)了。但張并不安分,1946年春他敢以本名在《大眾晚報》副刊上發(fā)表了《胎動期的創(chuàng)造社》和《創(chuàng)造季刊時代的創(chuàng)造社》兩篇回憶錄。這就惹怒了一位愛國老人,曾和張資平有舊的“民主斗士”丘哲。丘哲又名曉芙,廣東梅縣松口鄉(xiāng)人,丘是1906年追隨孫中山的老同盟會員,建國后曾任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廣東省副省長等職。1947年7月,一封由丘哲署名的舉報信寄到南京司法部長謝冠生的案頭。這就出現(xiàn)了1948年3月20日,國民黨上海地方法院對張資平漢奸罪嫌公訴審判的一幕??上б恢毖愚咧?949年5月解放大軍兵臨滬郊也未開庭。其緣由自然是國民黨政府土崩瓦解,大小官員如鳥獸散,哪還顧得了這一場官司?5月27日,上海在歡迎解放軍的歡呼聲中迎來新生,張資平不知何故,似乎反松了一口氣。
對于張資平這一心態(tài)表現(xiàn)的最好證明,是在1949年的6月間,正可謂新上海百廢待興的時刻,萬分繁忙緊張的新上海的副市長潘漢年,卻一連接到了張資平的兩封信。信中張以急切的口氣要求照顧安排他的工作。對他多年來對人民犯下的罪行竟一字不提。當然,他致函潘,是有一番算計的,潘是創(chuàng)造社同人,北伐時代也在漢口國民軍總政治部共過事,應該講是老熟人。而抗戰(zhàn)時期,潘漢年出入虎穴戰(zhàn)斗在上海租界“孤島”,對張的漢奸嘴臉早嗤之以鼻,所以自然是棄之一旁,不給回音。張資平等不及了,以為潘暫時顧不上他,再尋其他人。7月間,他在報上看到也曾是農(nóng)工民主黨發(fā)起人之一,正任華東解放軍軍官教導總團長的季方駐在上海,便千方百計地找去了,荒唐地要求恢復他農(nóng)工民主黨黨籍。剛直不阿的季方斷然拒絕。張碰了一鼻子灰出來走了。隨即,季方將這一情況通報到市政府,潘漢年本無暇問此事,現(xiàn)張倒逼上門來,便指示市府辦公室復函,通知他先到所居地長寧區(qū)政府登記并出具悔過書,再統(tǒng)一安排些照顧性的工作。這樣張資平便以張古梅為名給書局譯了《追憶馬克思》等書謀生。對他打擊更大的,是東北人民政府高級人才招聘團到上海招人,他以張聲為名應聘地礦學及外語教學兩個專業(yè),經(jīng)初步筆試,通過并領(lǐng)取了盤纏等費用。當該團往長寧公安局政審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張聲竟是張資平。負責該團招聘工作的東北局文化部長劉芝明,本就是出席過延安文藝座談會的上?!白舐?lián)”老戰(zhàn)士,馬上電告在上海的人員:“這種人怎么可以上新中國的大學講壇?”該團召他去談話,批評他隱瞞真實身份,是不誠實的行為,并當場追繳了已領(lǐng)的路費。這下張才意識到那一陣輕松感只是錯覺。
1951年秋,四面碰壁的張資平又給政務(wù)院總理周恩來寫信,對以往有所檢討并懇求安排工作。得到的回音,是通知他向當?shù)貐^(qū)失業(yè)知識分子登記委員會登記。他知道這再一次證明上面對他并沒有任何照顧的意思??上珶o自知之明的張資平還不認真悔過。這就發(fā)生了張資平兩次上書劉少奇副主席的事情。
不滿意工作安排,兩次上書劉少奇
1953年6月,他便又想到了上書劉少奇。他給中央人民政府發(fā)去了第一函??上н@一函筆者未曾得見。而前一函通過政務(wù)院文教委也肯定轉(zhuǎn)到了上海,所以上海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沈北樂找他談了話,傳達政務(wù)院文教委回復,建議他向商務(wù)印書館總編輯袁翰青聯(lián)系,是否承擔翻譯些科技類書稿,獲得報酬補貼家用?同時,在了解他向區(qū)失業(yè)知識分子辦公室登記后,參加區(qū)中學教師考筆試已及格,而在體格檢查時又因高血壓癥未通過,便幫助他由區(qū)教育局介紹到私立振民補習初中去代課。這一情況由張的后一函中可了解到。張資平得這一答復后,的確也與袁翰青去信聯(lián)系,袁為化學家,長年在北京大學等高校任教,他執(zhí)掌商務(wù)是為適應國家科學大發(fā)展需要,著重搞科教、科普書出版。他對張也有所知曉,張還一度在商務(wù)編譯過科技書,袁很認真地給張復了信,建議他編譯部分地質(zhì)、巖礦類著作,稿酬也可略豐厚些。張卻認為,這類著作編譯耗時,一二年都不一定成一本書,最好商務(wù)每月能支他一筆穩(wěn)定收入。商務(wù)認為無此先例,所以張勉強接受了《化工大全》一書編譯。私立振民初中那邊代課,他也是勉勉強強去了。然而僅隔了三五月,他又感覺不如意了,于是便再次上書劉少奇副主席。筆者謹將所見到這一當年留存件抄示于下,或有疏漏尚請明者賜教。
少奇副主席鈞鑒:前奉函瀆陳得蒙關(guān)注,曷勝銘感!今特呈致謝,并將平近來服務(wù)經(jīng)過向鈞座報告,尚乞俯察:
一、前奉到國務(wù)院文教委員會通知:贊成平繼續(xù)編譯地質(zhì)、巖礦專門著作,可向商務(wù)印書館袁翰青先生接洽,當可得到幫助,平極感文教委員會之盛意,但向商務(wù)印書館接洽結(jié)果并未能成事實。蓋平原意不望豐厚之稿酬,唯希每月有固定之收入,俾能安心著譯。商務(wù)印書館方面復函稱,該館向無此例,未便照行。故文教委員會盛意竟成畫餅。平所編譯脫稿期限至少一年,而一年中實難枵腹從事著譯,必須等待送稿并經(jīng)該館決定后始能領(lǐng)得稿費,雖不致有索我于枯魚之肆之嘆,而若大旱之望云霓之情形至為慘苦。平原意欲請求鈞座設(shè)法成全平之編譯素志,按月有最低之生活補助,除非其它機關(guān)如高等教育部或地質(zhì)部所屬部門有此項編纂工作外,若限于商務(wù)印書館則平所側(cè)望者似絕無希望。
二、平在滬曾參加新教育學院第八期中學教員考試筆試及格,因血壓過高未能參加學習,此次蒙鈞座指令上海市人民政府照顧,經(jīng)沈主任介紹由教育局準許平所希望在私立振民補習初中學校教課,平所以志望此校者,因該校校長系平友好,而僅有半日功課,愿意欲留半
日光陰從事編譯。但自加入該校后,始知其內(nèi)容不甚健全,幸有人民政府教育局常加督促,否則必流為極腐敗之學店無已。今試為鈞座略呈之。
該校經(jīng)費全恃學生學費,故學生態(tài)度傲慢囂張,姑舉一二例為證明:1、學生在上課前下課后在辦公室直出直入,教職員均隱忍敷衍,有些教員且拍肩提臂以示親熱,嬉笑程度似多逾軌;2、有二年丙女生竟向校方夸示其家庭為資產(chǎn)階級,說:“我將二年級學費一起繳納諒你歡迎吧。”又說:“你這位先生如此熱心可值二百單位”;3、天色稍暗,三年乙學生開電燈,此回應該的。但嘴里卻說:“我們是出了單位的?!绷钇浇陶n時聽見頗為難堪;4、試卷容許學生查閱,以示民主,在原則上固無可非議,但亦有流弊,則不難想象,而當教師者則全無威信可言矣;5、教導主任在學習時競說:“農(nóng)民在政治上翻了身,在經(jīng)濟上則未翻身”(當然是一種錯覺,并非思想不健全);6、平為證明物理學光線在凹鏡收斂,在凸鏡散開,介紹公式P1 1/1+P2 1/2=51,學生竟謂補充材料過深表示不滿。但據(jù)學校校長報告則教育局曾通知各校不可完全照課本念讀,乃教育局派來的輔導員金某少不更事,也有買好學生傾向,令人大惑不解。而校方則將學生越軌行為一切全推在金某身上,故金某處境亦大不易。因有上述種種理由,平擬脫離此校,請求鈞座指示本市華東師范大學或交通大學能否容納。平擔任若干功課,即當講師亦可。至平所能勝任學科計有:一、巖礦學;二、自然地理;三、世界地理;四、光學;五、初年級有機、無機化學。因在大學擔任自己所熟悉之專門學科,或可以分出時間來完成平之編譯計劃也。尚懇鈞座同情原諒,平不得已再歌長鋏并恕其冒昧潦草之罪,則幸甚感甚。專此。即致最高敬禮!
張資平(印)謹啟
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再者如上海大學無法容納,希望教育局能調(diào)平至其他全日中學服務(wù),三個月來服務(wù),血壓雖高,尚能支持。教育局如肯照顧,則派平加入住宅附近中校任課最盼。
張資平二次上書劉少奇,說明他欲望之強烈。張資平再次上書劉少奇,劉究竟有無批示?如何批示?現(xiàn)不得而知。但他確實將張資平函又轉(zhuǎn)到了中央宣傳部。中宣部于1954年1月13日又將張函轉(zhuǎn)給了潘漢年,并致函稱,張目前生活困難,要求調(diào)華師大或交大任職,再或由商務(wù)按月付一定的報酬,都均不適宜,是否還是就近找一教職,并在寒假期內(nèi)能夠解決。潘漢年又將此函交給曾和張談過一次的沈北樂去辦。沈于當年1月底的春節(jié)前去和張又見了一面。告訴張,去華師大、交大等高校都是不能考慮的,可以幫他再向市教育局反映一下。張也表示收回去高校的要求。沈向潘匯報得到同意后,又按潘的意思把情況轉(zhuǎn)告了市文委和市教育局,市教育局派當時任局內(nèi)副處長、后調(diào)任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當總編輯的李槐之去調(diào)查處理此事。李是當年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院的抗日老戰(zhàn)士,對文藝及美術(shù)理論素有研究,張資平的情況自是了解。李先去了張所在的補習學校,學校說張的經(jīng)濟不算困難,他每月固定收入總有100余萬元(即人民幣新幣100余元),其中學校代課35萬元,譯書稿酬、版稅等也有60至70萬元不等。妻子也已工作,只有兩個小孩在讀書。學校老師對他的評價不太好,上課時東拉西扯的。李將這一情況報告市府辦公室后,又專門向分管市文委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姚溱報告了一次。姚對張很熟悉,聽后當場指示,張的要求是不可能的,他說經(jīng)濟有困難,對他們的政策是不能餓死人,可以說服學校再加他幾節(jié)課嘛!要批評張的教學態(tài)度,其它問題不予理睬,尤其不能姑息。李隨后就去找了張資平本人,據(jù)李老說,張還是蠻會軋苗頭的,起先還是閃爍其辭地不肯承認自己教學上的問題,后聽李是確實了解過,才說自己有不足。李說讓學校加幾節(jié)課他也接受了。情況匯總到潘漢年那里,潘表示同意,上海即以市文委名義于1954年9月間向中宣部匯報了上述情形。
病死勞改農(nóng)場,人生和創(chuàng)作道路值得深思
說到張資平多次上書的經(jīng)濟窘困,實際也與他落水時的那段生活相關(guān)。他在南京偽農(nóng)礦部、偽中日友好協(xié)會任職,雖無什么實權(quán),但還算高官厚祿,搭上了部里的一年輕女職員,見其清純秀麗,便大擺名作家噱頭,又是指導寫作,又是引見名流,當年偽官場的空氣是污濁透頂,一來二去,張便遂了非分之想。實際當年張已年近半百,早有妻室兒女。不長時日,那女士也連結(jié)珠胎,生下一對兒女。那張又是一個不知檢點的文人,居然把他的婚外情生活寫成了名為《新紅A字》和《折柳》等小說,這不僅為其放浪形骸作“情種”辯解,還把日寇屠刀下的玄武湖畔描繪得歌舞升平,一派祥和??箲?zhàn)勝利,張資平不人不鬼失去了正當職業(yè),僅靠隱隱藏藏地寫譯文稿擺平兩個家庭,自是爭吵不休。該女士懊喪不已,抱怨日甚,以致她代張出庭,也說張:“復受妻女冷待,雙重刺激,致感無限傷痛?!鄙虾=夥藕?,張與前、后妻及所生子女暫分開住,然后妻對他怨恨不減,張一再上書潘漢年直至劉少奇,即想獲得一個正式的身份,使其有一有價值的“名份”。
就在張連連上書受挫已感無望時,1955年6月,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以“反革命罪”將他逮捕。指控他的罪行,還是他當年投敵叛國、充當漢奸的舊事。與國民黨法庭“懲奸”起訴判決他相異的,當年定罪著重強調(diào)的是任偽職,這次則十分突出的指控他撰寫大量漢奸文字,宣傳日、德法西斯獨裁、侵略思想的文化漢奸罪行。1958年9月,上海市人民法院判決他有期徒刑20年。他入獄不久,與他同住的后妻也經(jīng)判決棄他而去。1959年12月,他被押解到安徽一勞改農(nóng)場后病死。至于張資平為何解放已六年后才被追究?這與當年“肅反”繼續(xù)開展,毛澤東提出:“清查反革命是必要的”指示有關(guān)。張資平終要為他犯下的罪孽付出代價,他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道路是值得深思的。
責任編輯肖阿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