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永晴
本名賴永勤,已過天命之年。雖然身在廣播電視領域,卻一直喜好散文創(chuàng)作。在烏江邊長大,從烏江流域風土人情著手,先后發(fā)表了近二十萬字的烏江系列散文和其它抒情散文,計約四十萬字。由此而制作的廣播文藝作品《難忘烏江》獲中國廣播文藝一等獎(國家級政府一等獎)。也有小說、文藝評論等作品問世,但均打有散文的烙印。
真不敢輕易觸碰將軍戈壁這四個滾燙的字眼,是因為它實在太博大、太深邃。從新疆回來之后,我竭力讓自己一顆灼熱的心慢慢地冷卻下來,想讓自己的心完全平寂之后,再靜靜地走進它。
攤開中國地圖,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準葛爾盆地這片黃褐色的版塊上。我細細地搜尋著那一個又一個的黑色小點以及連接那黑色小點的線條。呵,這是新疆奇臺縣——是我們出發(fā)的地方。然后再順著一條細長的黑線——那是穿越準葛爾盆地的公路,我的思緒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
我第一次接觸到將軍戈壁是在一則游記里。游走過一些著名的“景點景區(qū)”,總覺得經(jīng)過人為過分修飾的它們太商業(yè)化;也看過不少游記作品,更覺得山山水水不僅同質化傾向明顯,而且粉飾味太濃。相比之下,這段樸實的文字卻深深地吸引住了我:“將軍戈壁位于奇臺縣城以北,準噶爾盆地東部邊緣,原是個人跡罕至的萬古荒原。開闊的沙地上生長著紅柳、梭梭和芨芨草,紅黑色的石灘在陽光照射下,暑氣蒸騰,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幻影……”
就在這段描繪的后面,還有兩首詩。其一為:“銀風凄凄明月光,馬嘶駝鳴悲斷腸;沙漠原為無人地,只留將士在此忙?!逼涠椋骸敖鹕降烙程焐奖?,寒云悠郁悼漠空。都護倥傯齊戎馬,沖宵長恨野廟中?!边@些詩句悠遠中透出蒼涼,浩淼中顯出悲壯,很有些邊塞詩風的壯闊??戳诉@樣的介紹閱讀了這樣的詩章,更激發(fā)了我要去將軍戈壁的愿望。當時就為自己許下承諾,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到奇臺去,到將軍戈壁去!
真難為李軍了,當他了解到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將軍戈壁,特地留意了奇臺縣連續(xù)幾天的天氣預報,并早早就備好了車輛。他告訴我,九月二十四日的天氣極好,到將軍戈壁的日程就選在這天吧。
老天真眷顧我們,動身那天的天氣果然不錯。從奇臺縣城到將軍戈壁有一百二十多公里的距離,我們的車一走出奇臺縣城,便加足了馬力,信馬由韁般地在漫無邊際的曠野疾駛。長久行走在巴蜀的大山大川,大西北的天地讓人感到格外寬廣。天空藍藍的,太陽烈烈的,一切都靜悄悄的。既沒有奇異的山峰迎面而來,也沒有五光十色的人來人往。迎面而來的除了紅黑色的石灘就是黃褐色的沙丘,它們或相互交叉,或不時更替。這是一種在別的地方很難領略到的久違的單調,就像那首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曾非常流行的《克拉瑪依之歌》所唱的那樣:“沒有草,也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而恰好是這種久違的單調,讓人的心變得異常的單純。
到將軍戈壁的路大多平坦而筆直,很少有轉彎的時候。不料一轉彎就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景致。先是一陣陣“叮叮當當”的鈴聲飄來,它由遠而近,越來越響……呵,這不是駝鈴的聲音嗎?我第一次在戈壁灘上看到駱駝,內(nèi)心是那樣的激動。細細地看著這成隊成隊的駱駝,它們也許剛剛告別了一次漫長的跋涉,顯得格外的閑適。它們安詳?shù)男蓓?,舒心地溜達著,靜靜地等待著,也許在等待下一次的遠征吧。對著它,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駱駝,你這沙漠之舟啊。
越往將軍戈壁腹地深入,心也會變得越加的純凈,便越能感到它寂寥中的豐富和沉默中的曠遠。茫茫戈壁啊,你一年四季都敞開著胸懷,無論攝氏五十度的高溫灸烤還是零下三十度的嚴寒霜凍,你無法逃避也不敢退卻。我想象你在狂風中的冷靜,在暴雨中的沉著;在月光下的坦然,在星空下的靜穆;在冬雪中的酣睡,在春風中的復蘇……
想著想著,不料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在我的左前方,竟出現(xiàn)了一條與我們并行著的河流,盡管它被晨霧籠罩著,但仍清晰可見。那平蕩的河床和粼粼的波光,使江水變得極有質感也更富動感。司機老萬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河流而是海市蜃樓的幻影。是嗎?我索性叫老萬停下車來,讓我細細端詳。在一個固定的視角,那河流變得更加形象具體:河流中帆船林立,河面上舟楫穿梭;沿岸的青青山脈,水中的粉墻倒影……一切都是那樣真真切切,它多像我故鄉(xiāng)的烏江,那條養(yǎng)育我的母親河??!同行的王立江告訴我,不是每一個到將軍戈壁的人都能領略到這種奇觀的,它出現(xiàn)得快消失得也快,能看到海市蜃樓得碰上好的天氣和好的機遇,這條河流今天一直陪著我們,是因為你特別幸運。我端起相機高興地 “咔嚓咔嚓”地照個不停,我告訴同行的伙伴,我不僅要讓這條美麗的河流長久地流動在我的記憶里,同時還要將它永遠固定下來,讓更多的朋友來分享將軍戈壁的美景奇觀。
最美的奇觀總是和最美的傳說連在一起的。我曾在一個資料上看到過關于將軍戈壁的傳說,很是有些“血色浪漫”的詩意。在這里不妨引用如下:“唐朝有一位大將軍率五百名士兵,與匈奴在這片戈壁上展開了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場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匈奴軍隊大敗而逃。但唐朝的軍隊也迷失了方向,幾乎陷入無水的絕境。在山窮水盡之際,驀然發(fā)現(xiàn)前方一潭碧水波光粼粼,湖邊楊柳搖曳,屋舍連片。將軍和士兵向著有水的前方狂奔,但人進水退,永遠無法接近。湖水隱去了,前方仍是一片赤焰的戈壁。眾將士正在懊悔,突然左方又出現(xiàn)了水光樹影,湖水引誘將士們再度狂奔,最終全軍俱歿于此。后人在將軍捐軀的地方修了一座廟,取名‘將軍廟以示紀念,后來將這一帶的戈壁荒灘也稱為將軍戈壁?!?/p>
有人曾經(jīng)考證過這個傳說的真?zhèn)?,認為它不可能也不可信。但是,只要來過這里,對此有了親身的體驗,你一定會堅持認定這是真的。是的,在大千世界里,只有這雄奇而富有夢幻的大戈壁,才能承載這場面宏大且充滿悲壯色彩的傳說。多少年來,它一直靜靜地躺在人跡罕見的大漠深處,只是在偶爾的時候才有一聲嘆息的機會,又何必難為我們的將軍戈壁呢!
車繼續(xù)地行使著,就在海市蜃樓的奇觀逐漸消失的時候。一個紅色的小山包漸漸出現(xiàn)了。李軍對我講,這是我們此行的終點——“石樹溝”,也叫“鐵樹溝”或“野果林”。 過去的名字如今已被一個新的名字取代——硅化木園。打開地圖才知道,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將軍戈壁西部的邊緣,我們的車也在這大戈壁灘上行駛了一百五十公里。
昔日的“石樹溝”和“鐵樹溝”為何改稱為“硅化木園”,是因為地質專家的多年的考證和發(fā)現(xiàn)。據(jù)地質學家考證.這里是一片遠古森硅化石群,距今在一億年以上。景區(qū)內(nèi)的十一點六五平方公里硅化木區(qū),裸露硅化木約兩萬株,為世界之最,其中一株長二十六米的硅化木,長度居世界第二。它與近些年挖掘發(fā)現(xiàn)的“恐龍溝”和精心打造的“魔鬼城”,被稱為將軍戈壁的“金三角”,并向游人開放。寂靜多年的將軍戈壁,如今已逐漸引起了全國和世界的關注。
原以為我的這次漫游就此結束了,不料是一個小生靈為我們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我們正要返回的時候,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一只小鳥,穩(wěn)穩(wěn)地停在我們的面前。它的到來竟使大家感到意外。不是說這里“沒有草,也沒有水,連鳥兒也不飛”嗎?從哪里來的小精靈?。坷钴娬f這是喜鵲,是一只吉祥鳥。這茫茫的大沙漠也有喜鵲?我忍不住細細地打量著它,灰褐的羽毛,金黃的小嘴,晶亮的眼睛……最吸引我們的是它的神態(tài),它的腳站得直直的,頭微微地抬著,眼睛不停地閃動,顯得格外瀟灑。也許它也剛經(jīng)歷了一次長途跋涉吧,但卻看不出絲毫的倦意。小喜鵲,是來與我們做伴的嗎?我正想對它說,不料它“嗖”地騰空而起,瞬間在藍天上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是??!至今,我的思緒還在將軍戈壁盤旋,我經(jīng)常問自己,我能夠像那只吉祥的喜鵲一樣,再飛到那漫漫戈壁去嗎……
漫步奇臺古城
我是先知道將軍戈壁后才知道新疆有個奇臺縣的,我曾問過不少朋友,他們至今都不知道奇臺。我也先后查過一些中國地圖,有的版本甚至未標明新疆奇臺這個地方。
然而,我第一次走進奇臺就感到了這個城市的不俗和大氣。我們到奇臺正值中午,當頂?shù)年柟庀褚话寻呀鹕姆勰?,勻勻地在城市上空彌漫著,整座城市的調子暖暖的,完全沒有了秋霜的清冷。奇臺的街面不寬也不窄卻很潔凈,雖然沒有高樓大廈但整體卻顯得協(xié)調。舉目遠望,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天山,像一道銀色的屏障在護衛(wèi)著它。高聳入云的博格達峰,更像一位深情的母親,在安詳?shù)刈⒁曋俗谂璧乩锏钠媾_,這座古城有了母親的庇護,立即有了一種安寧感。長期身居鬧市,我渴慕這樣的城市環(huán)境,于是在匆忙地用過午餐后,徑直朝大街走去。
走在奇臺的大街上,雖然也有來往的車輛和隱約的市聲,但瞬間就融化在人們輕聲的問候和款款的微笑中。我仿佛不是行走在祖國西部的新疆,而是置身于江南的某個小城,而這種印象又直接來自奇臺的語言。奇臺語言就像這里的陽光一樣,既透明又溫暖,聽起來格外入耳。事實證明我的直覺非常準確,奇臺最有特點的就是語言。新疆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董印其,對奇臺的語言有過長期和專門的研究,并為此寫下了專著《奇臺漢語言文化透視》。董印其認為,奇臺有四千多年的文化歷史,這為奇臺奠定了非常豐厚的語言基礎,再加之天南海北的客商長期頻繁來往奇臺,有的甚至扎根奇臺,相互間的交融,又極大地豐富了奇臺的語言。他認為奇臺的語言不僅表達能力強和非常平實樸素,而且還有著熱情、委婉、詼諧、幽默的顯著特點。
走著走著,一陣陣熱烈歡快的音樂又從對面的街口飄來,幾位維族漢子正搖動著手鼓,彈起了熱瓦甫和冬不拉……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由新疆同胞在本地演奏的原汁原味的新疆音樂,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話講,是真正的原生態(tài)。為了慶賀一家商店開市大吉,漢子們將無盡的喜悅寫在臉上,把熱烈的憧憬蘊藏在鼓點和琴弦里,此情此景,讓我心里直感嘆:好一座浪漫的邊塞之城!
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城市中心的“犁鏵尖”廣場,并站在一組名叫“犁鏵尖”的城市雕塑面前。從純藝術的角度講,這組城市雕塑稍嫌圖解化,它由三個犁鏵組成,一個原始的犁鏵,一個代表當今的成“V”型的犁鏵以及一個象征著未來的充滿科技含量的犁鏵。我兒子是學環(huán)境藝術專業(yè)的,同他的交談中,我多少了解一點關于城市雕塑方面的知識。隨著中國城市建筑藝術逐漸與國際接軌,像如此過于圖解化的城市雕塑肯定是不提倡的,但它卻又是奇臺農(nóng)耕文化最形象的注解。
位于準噶爾大沙漠南緣與天山北麓坡面的奇臺,在一些人眼里,一定荒涼無比。事實上奇臺有著相當悠久而燦爛的農(nóng)耕文化。奇臺從漢、唐開始屯田。常年屯兵墾田,年年屯墾擴田,使這里的農(nóng)業(yè)有了較大發(fā)展,是享譽塞外的米糧川。迄今為止,奇臺仍然是全國的農(nóng)業(yè)大縣,尤其是以生產(chǎn)大麥聞名遐邇,有“全國大麥看新疆,新疆大麥看奇臺”的說法。
有了對奇臺的初步了解,竟對這座四千多年的古城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意。于是,我放慢了腳步,想好好體會它。我知道,只有走進它的深處,才能聆聽到它的心音;只有聆聽到它的心音,才能捕捉住奇臺獨特的風韻。我明白,我不是行走在一個普通的城市里,而是置身于古絲綢之路的交通樞紐和重要商埠。
奇臺俗稱“古城子”,曾與哈密、烏魯木齊、伊犁并稱為新疆四大都市,有“金奇臺、旱碼頭”之譽。它的富庶程度如何?老奇臺人至今還能背誦當時流傳著的順口溜:“要想掙銀子,就去古城子。進了古城子,跌倒拾銀子”。當然,這樣的說法似乎有些夸大,但“千峰駱駝走奇臺,百輛大車進古城”,卻是它真實的寫照。據(jù)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奇臺人回憶,每年五至八月是駱駝起場的季節(jié),駝隊不絕于道。每年夏冬兩季,駝隊運貨抵達新疆,都會在老奇臺坐場,坐場駱駝最多時有四萬峰。相關史料上記載:“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年)由朝廷調駱駝四千峰,開通了古城奇臺至河北張家口通道”。由于有了這條客商們都愿走的“官道”,所以極大地刺激了從內(nèi)地到奇臺的經(jīng)濟往來,奇臺也就成為新疆名副其實的貨物囤積中心和調配中心。而新疆的各類土特產(chǎn)品,如皮毛、棉花、鹿茸、大蕓以及前蘇聯(lián)貨,也通過奇臺大量運銷到內(nèi)地。從以上史料不難看出,奇臺既有悠久的農(nóng)耕文明,也有繁榮的市場經(jīng)濟,邊貿(mào)的雛形也開始形成。難怪,這座城市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不俗和大氣,事實再一次證實了我對奇臺的感覺。
一連幾天,我都在奇臺縣城東大街、東關街一帶往返流連,去尋找當年的老字號和“楊柳青人”的后裔??蜕虃兿矚g的大車店、澡堂子還在嗎?那老滿城、教場巷、三清宮、北斗宮、文廟巷等老地名又在哪里?那火辣辣的陜西眉戶劇、幽默詼諧的山東快書、悠揚婉轉的河南墜子和高亢激越的河北梆子,為什么再也聽不到你那聲聲絲弦和熱烈的鼓點……當我沉醉其中又遙想當年,不得不再次感嘆:我們的古城奇臺啊,當年你是何等的風光!
遺憾的是,因為連年的兵荒馬亂,許多精美建筑都毀于戰(zhàn)火,僅留下清乾隆四十年所建甕城、屯莊等不多的歷史遺址。在我從將軍戈壁回來的那天下午經(jīng)過屯莊,只見夕陽的余暉正落在屯莊的斷壁殘垣之上,我立即將它定格在了我的相機里。
在奇臺的那些日子里,我經(jīng)常問自己,我捕捉到了奇臺的風韻嗎?懷著這樣的心態(tài),我來到一條僻靜的小街,在一個普通的院落里,見到了一位慈祥的老媽媽。這是一個沒有樓房的院落,收拾得異常清爽干凈,滿院的紅花綠樹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郁郁蔥蔥。由于和老媽媽事先有約,老人家早就準備好了茶水和瓜果。她告訴我,她已經(jīng)在奇臺生活了五十多年,非常喜歡這里,不僅是因為兒女們都生在奇臺,他的老伴也永遠地留在了奇臺。說完,老人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在屋中央她丈夫的遺照上。她丈夫已故去多年,但家里仍供奉丈夫的靈位,在老媽媽的眼里,丈夫雖然離開了她,但心一定還留在這里。她每天堅持為丈夫上香和供奉瓜果,將小院收拾得妥妥帖帖,讓它一年四季花開不敗,為的是每天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丈夫嘮嗑談心。我被老人家的忠貞感動了,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從她閃動著淚花卻依然帶著微笑的眼神里,我似乎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慢慢地讀懂了奇臺。
告別老人家后,我在那條僻靜的小巷來回溜達,看見了許多奇臺人,他們都有像這位老媽媽一樣忠誠的面容和微笑的眼神。是啊,對情感忠誠其實也是對生活忠誠,對生活忠誠就應該對腳下這片土地充滿微笑。奇臺啊奇臺,微笑和忠誠是你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它能代表你獨有的風韻么?
就在要離開奇臺的那天上午,我又來到了“犁鏵尖”廣場。在了解了奇臺的歷史之后,我知道“犁鏵尖”廣場代表的正是奇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想到這里,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懷突然涌上心頭,古老而年輕的奇臺啊,請你告訴我,我讀懂你了嗎……
責任編輯︱張明暉實習編輯︱劉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