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 人
遠人
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南長沙,十七歲發(fā)表處女作,有詩歌、小說、評論、散文等四百余件作品散見于《花城》《大家》《鐘山》《山花》《芙蓉》《詩刊》《文藝報》《書屋》《博覽群書》等海內外二十余家報刊雜志。出版有長篇小說《傷害》?,F供職于湖南省作協(xié)。
嬰兒的眼睛
公交車的車門打開后,一個抱嬰兒的女人上了車。我正打算讓座,坐我前面的乘客已經起身了。于是那個女人抱著嬰兒坐在了我前面。
每次坐公交車,都覺得特別無聊,但上下班又必須以公交車為交通工具。我每次在車上,有座位時就坐座位,沒座位時就一聲不吭地站著。這句話聽來像是一句廢話,但想想我們的生活中有多少話是由廢話組成的呢,因此我有時會原諒我寫出和說出的一些廢話。至少對我而言,這些廢話多少是在表達我生活的一種狀態(tài)。就像我坐公交車這件事,它也就是我每天的生活狀態(tài)之一。
我望著窗外。這也是我無聊時的一種表達。窗外是什么呢?無非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景況。盡管窗外沒有誰是我認識的,但我每天看著窗外,真不覺得那些人有什么不同,至于街道和建筑,更是和每一個城市千篇一律。這時我總會時不時感到些許的悲哀,因為我會從中沒來由地感到自己的命運,就在這樣一個沒辦法更改的地方日復一日地延續(xù)下去。這樣的念頭每次泛起,我感到的便是自己的生活其實是如此的平庸和倦怠。我更會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時我多么年輕,那時我對生活是多么地充滿渴望,可當生活的本身在我眼前展現出它的本來面目之時,我感到自己的心靈已在日甚一日地變得粗糙,對很多就在眼前發(fā)生的事也變得麻木不仁起來。
窗外沒什么好看的,我又轉過頭來。在轉頭時我也知道,車廂內更沒什么好看的,但是奇怪,當我剛一轉頭,就感到兩道目光正一眨不眨地望著我。我的眼光已經移過去了,我把目光又趕緊掉回。于是我看見了,看著我的目光是坐在我前面那個女人抱著的嬰兒所望過來的眼光。于是我和那個嬰兒的眼光撞在了一起。
我的心忽然被什么狠擊了一下。
那雙嬰兒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在他的目光中,沒有任何雜質,烏黑的眼珠清澈見底,像一汪深深的井水——這個譬喻不管多么庸俗,但除了這個譬喻,我無法找到一個比這更好的譬喻來形容我所面對的這雙眼睛。我想,在我們的生活中,都有過這樣的體驗,最好不要和一個陌生人的眼睛對視,那樣的話,會引起一些說不清,也沒必要的麻煩。我自己就是這樣,從來不去看一個陌生人的眼睛,也不愿意讓一個陌生人去看我的眼睛,那會引起我、相信也會引起對方一些生理上的不快。但這個嬰兒的眼睛望著我時,我忽然有種被震動的感覺。于是我也看著他,我和他的眼睛對視在了一起。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剎那間在我心頭掠過。它有喜悅、寧靜、悲傷、憐憫……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忽然會有悲傷和憐憫?;蛟S,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每個人的童年。在這個世界上,誰又沒有過這樣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呢?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我們的成長,隨著生活對我們的刀削斧砍,我們慢慢學會了很多東西,接受了很多東西,可恰恰是這些學會和接受,卻使我們失去了眼睛里的清澈,失去了對這個世界最初的驚訝和打量。我們的眼光越來越渾濁,越來越短淺,只看到了身邊幾尺以內的范圍??墒沁@個嬰兒的眼睛卻仿佛有著穿透什么的能力,他看著我,一點也不膽怯,一點也不覺得他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而是在看一個恰好因為陌生而感覺新奇而想接近的對象。他好像真的就是如此——他看著我,他還不會說話,可他想說的卻已經在眼睛里流露了出來,我看出了他想接近我。我覺得,如果他會說話,他一定會和我打個招呼,像和一個同類打招呼。真的,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同類嗎?我們每個人不都是應該在互相的凝視里找到一種共同的語言嗎?
這個嬰兒,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就讀到了這種語言。這種語言是如此純粹,我不記得我是什么時候丟失了這種純粹的語言。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嬰兒為什么要這樣一直一直地看著我,除了感覺到他想和我接近以外,他一定還想告訴我什么。他想告訴我什么呢?他忽然對我笑了一下,他忽然把他的手向著我伸過來。那個抱著他的母親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孩子想干什么,只是把這個孩子抱緊了一些。母親的動作使這個孩子的手沒辦法伸得更遠。他的小手對著我,在空中一張一合,我忍不住了,抬起手,將我的食指交給他的小手,他握住了我的食指,在這個瞬間,我感到他的力氣是多么地大啊,我覺得我沒辦法將手指抽回來。于是我就讓他握著,看著他的眼睛和笑臉。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了羞愧、震顫和一些突如其來的酸楚。這個嬰兒,用他的清澈在撫摸我心靈的粗糙。我肯定我的眼睛在這個時候一定變得非常貪婪和饑渴,盡管我知道,當生活向我卷來的時候,這種羞愧和震顫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持續(xù)太久,車站到了,那個母親抱著嬰兒下車了。在惘然若失中,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首老歌,那歌的第一句歌詞就是,“我相信,嬰兒的眼睛……”那時候我并不覺得它怎么樣,可在這個時刻,我咀嚼著這句簡單的歌詞,我突然明白了,唱出它的歌手一定深深懂得了人生的種種況味。在混濁的生活中,我們真正要尋找的,其實就是我們不知不覺所失去的童稚、清澈和永遠不可能挽回的激情與青春。
我重新看著窗外,一切,仿佛在這個時刻變得明亮起來。我有點激動,也有點忐忑,我盼望這種情緒能延續(xù)得長久一些。
童年的井
晚上,和L聊天。L無意間談到了井,我心中不由一動。“井”這個字對今天的人來說,幾乎只是一個單字或者書本上的圖畫。鄉(xiāng)村或許例外吧,因為我很少去鄉(xiāng)村,也不知道今天的鄉(xiāng)村是否還有井。在一些影視中好像還能見到,應該是有的吧。但至少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井卻是一個幾乎要消失了的東西。
但我記憶中的井卻依然非常清晰。
小時候在外婆家長大——這容易引起誤解,按很多人的閱讀習慣,會以為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我外婆住在鄉(xiāng)村,其實不然,外婆和我們家在同一個城市,父母工作較忙,我的童年就是在外婆家渡過的。外婆住在一條叫“黃泥街”的街上。這條街后來因變成全國最大的私營書市而聲名遠播。但在我小時候,這條街卻安靜而悠閑。我很喜歡那種舒緩的感覺,它使我的童年有一個非常大的幻想空間。
從外婆家出來,拐一個彎,便有一口井在墻角。這口井離地面有半尺來高,幾塊巨大的麻石鋪成井面;井面上有兩個并排的井口,兩個井口中間是一條狹長的縫,大約三指來寬。那時外婆對我管得較松,什么地方都讓我去,惟獨不允許的就是有井的那個墻角??赡抢镉惺裁纯膳碌哪??外婆越是不許我去,我越是想去。因此不知有多少次,我偷偷跑到井邊玩的時候,會驀然聽見外婆嚴厲的呵斥聲。那也是我整個童年惟一害怕外婆的時候。一聽到呵斥,我便嚇得一溜煙地趕緊回家,外婆跟著進來,臉色很沉,說的話無非就是若發(fā)現我再去井邊,她就會如何如何。盡管她說的如何如何一次也沒有變成現實,我每次還是被她嚇住了,可以好幾天不去井邊。但我想的還是要去那里玩,即使那里什么玩的也沒有。我固執(zhí)地想去,大概是一種逆反心理在作祟吧。
那時最羨慕的就是舅舅。他每天都要去井邊打水。每次去打井水的時候,我都會跟著他,不過我從不敢踏上那個麻石井沿。因為舅舅和外婆一樣,也是不允許我到井邊去的。我便和舅舅隔著十來步,看著他將水桶放入井口,然后將吊著水桶的繩子用力一抖,繩子便從那條三指寬的縫里飛快地擺過去;舅舅跟著便走到另一個井口邊,等上幾秒,再雙手一交一錯,水桶便從這個井口給拎了上來。他將水桶往身邊隨手一擱,這時就總有些井水從桶里蕩落出來;隨后,舅舅再如法炮制地將另一個水桶打滿水,提著兩個水桶回家,一點也沒注意我跟在他身后。到家后,舅舅便將這兩桶水倒入擱在門外的水缸。在他離開后,若是身邊無人,我會將水缸的蓋板拿開,只見滿滿一缸井水,映著我的影子,在陽光下不停地波動。我忍不住將手放進去,那種清涼的感覺,我到現在也沒有在另外的水中體會過。
我現在回想,我對井有這么一種渴望的感覺,還不僅僅是逆反心理,而是井對童年的我來說,實在是太神秘了。那兩個開出的井口,是麻石打出來的,上面的紋路簡單至極,卻又美麗至極,里面的井壁是一塊一塊磚壘起來的。這都是什么人什么時候干的呢?最主要的是,在離地面那么遠的距離里,居然有那么多水,它怎么永遠也舀不完呢?那么多水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它怎么會如此干凈?如此清涼?那些井水距離井口怎么永遠是這么高?不論多少人打了多少水,它永遠不低下去,沒人去打,也不見它漲起來。種種這些問題對我的吸引力簡直比井的本身還大。在外婆中午午睡的時候,我總是偷偷地跑到井邊,趴在井口,懷著又緊張又驚奇的心情看著里面的井水,一任那些稚嫩的胡思亂想在我的小腦袋中碰來撞去;我甚至會想,如果我跳到井中,會到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去呢?這個想法一來,我不由一陣發(fā)抖。它太恐懼了,我不敢多想。我還記得,那時望著井水時,我會強烈地渴望自己快一點長大;我長大了,也會有舅舅那么大的力氣,可以到這里打水。當我拉著桶繩,拎上滿滿一桶水,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事!
可我到現在也沒有從水井中打水的經歷。童年一結束,我便因念書而回到了父母家。那口井漸漸不再進入我的記憶。隨著年歲漸長,即使我去黃泥街看外婆時,幾乎也不再去那口井邊了。偶爾想起,那口井對我也僅僅只是一口井,沒有了任何神秘感和吸引力;再后來,那口井不知在什么時候給封掉了,我甚至連原因也沒有去打聽——一顆不再被井水浸染的心,是不是會慢慢變得粗糙?或許是吧,當L在今夜和我無意間談起井的時候,我才真的發(fā)現,這個城市僅存的幾口水井已經不再是簡單供人打水的地方,而是成為了讓市民參觀的風景。一種輕淡而又莫名而至的悵惘使我忽然動手寫下了這篇文字——我想寫下的難道真的只是一口井嗎?我知道,我想寫下的其實是我永遠不能回去的童年時光。
在這個充滿喧囂的城市,我此刻是多么地懷念那口井!
看見一面酒旗多好
回家了,只覺得頭暈。頭暈的原因是剛剛喝了酒。一大幫數年未見的朋友聚會,酒是少不了的。我也不記得我喝了多少,總之喝得比較盡興。
這幾天,一連喝了幾次酒。說實話,我不是一個特別嗜酒的人,甚至在很多時候,我對酒有一種反感兼惡感。因為現在的很多酒不是你愿意去喝的。不愿意喝的酒當然會有反感,這像你看見一個不喜歡的人,即使對方是個和你本該相吸的異性,但在不喜歡的前提之下,相信你也提不起多看幾眼的興趣。這就是說,有些異性是你愿意多看的,有些是你不愿意多看的;酒也是如此,有些酒是你不愿意喝的,譬如商場的酒、應酬的酒;但有些酒卻是你根本沒想過要拒絕的,譬如朋友的酒、兄弟的酒。面對那些不愿意拒絕的酒,我選擇的就是來者不拒,酒到杯干了。
但即使是這樣的酒,我也總覺得有些缺陷。首先是場合不對,那些富麗堂皇的酒店,我不以為是喝酒的地方;其次是喝酒的時間,像是定好了一樣,必須等每個受邀的人到齊,然后主家拿起菜單,頻頻問過,等在座的人逐一通過之后,再等菜上齊,開瓶喝酒,我總覺得這里面不知不覺地含有了某種姿態(tài)。難道喝酒也要講究姿態(tài)嗎?我愿意坦白,姿態(tài)兩個字是我最為討厭的兩個字。
但身為現代人,我們幾乎都擺脫不了某種程度上的姿態(tài)。這就讓我想起我們的老祖宗來。說真的,我們的老祖宗在我看來是沒有姿態(tài)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實在是令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讀《水滸》時,我最喜歡讀的段落就是那些吆喝唱喏之后的漢子,攜手便往酒肆,“酒保隨即蕩酒上來,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酒至數杯,便說得入港”。我不羨慕他們喝的是什么酒,只向往那份端起酒杯、便休管鳥事的丈夫氣概。
當然,這份氣概少不了一個事先的道具。那就是酒肆外懸掛的酒旗。史進與魯提轄初逢,帶上李忠喝酒之時,施耐庵首先寫到的便是酒旗,“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漾在空中飄蕩?!蔽液喼笔菍δ敲婢破靸A慕不已。一面酒旗,給我的意味就是真男人和真漢子的所在。沒有這面酒旗,我很擔心魯提轄會不會為翠蓮去毆打鎮(zhèn)關西,直至三拳取其性命——酒旗之下,站著的當然是一條好漢!少年時看電視連續(xù)劇《武松》,喝個大醉的武松在把蔣門神一番痛扁之后,扮演武松的祝延平一個旱地拔蔥,騰空扯下蔣門神酒店外的酒旗。那個動作讓我記憶猶新。我現在猜想,武松當時要扯下蔣門神的酒旗,無非就是要告訴對方,“你已經不配作為一個男人和我交手了。在你這個酒店,根本就不配懸掛一面酒旗!”
的確如此,在我看來,酒旗就是一個男人的手勢,充滿著無須多言的堅決。再說武松,“當日晌午時分,走到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在這些句子之中,酒香未至,旗已獵獵,怎能不讓人愿意去喝個酣暢淋漓?喝出個干云豪氣?如果我們稍加注意就會發(fā)現,在整部《水滸傳》中,寫到梁山之外的酒店之時,總是一面酒旗率先入目。這造成我對施耐庵的看法——他絕對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男人,否則他沒辦法寫出那么多讓人一見傾心的酒旗。在那些酒旗之下,坐著的當然就是不拘一格的好漢們了。竊以為,酒旗的力量就在這里,不是一個小人就可以有膽量在下面隨便落座的。
但現在的酒店卻看不到那樣的酒旗了??粗鴴煸诰频觊T前嬌喘吁吁的霓紅燈,我實在是沒有喝酒的興致。我現在若是喝酒,愿意到街頭喝、到山腰喝、到江邊喝。有三五性情相投之好友共飲,便是人生一大快事。
看官們讀到這里,不要以為我是個酒量寬宏之人。我的酒量其實淺得很。記得數年前在南岳衡山,一幫詩友半夜聚在山腰,我第一個便喝吐了,但吐了便也吐了,繼續(xù)喝。于是乎,我喝了吐、吐了喝。當時山東詩人孫磊說了句,“遠人喝酒,有我們山東人的豪氣和霸氣?!蔽覜]有告訴他,在上山之前,我無端地就希望能看見一面酒旗在某個拐角處突然斜出。但那只是我的想法。我真的總是在想,如果在今天的山村或古鎮(zhèn)信步,能冷不防看到一面酒旗多好!即使我當時是一個人,我也肯定會走進去喝幾杯的。
可惜的是我沒有看到過一面酒旗,但在那晚的衡山之上,我看到了一彎明月,它就掛在我們頭頂。在我眼里,那也許就是一面我渴望的酒旗。
責任編輯︱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