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麻子的麻臉上又多出了幾粒麻點。李小麻子說那是鉆進(jìn)皮肉里的鋸末,李大麻子說扯淡!——是累的,下面累出臭屁,上面累出麻子。
似乎真是累的。李大麻子彎腰弓腿,咬牙切齒,拉鋸?fù)婆?,攥鑿揮錘,手里的斧頭上下翻飛。抱著一碗魚鰾膠的李小麻子只能站在旁邊傻呵呵地看眼——長這么大,他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爹干活如此投入。
投入是有理由的,這次李大麻子是為自己打棺材;為自己打棺材也是有理由的,“李記棺材鋪”幾天后就得執(zhí)行強(qiáng)制關(guān)門的命令?!叭嗣窆缌?,你這買賣不能干啦?!焙蚊癖贿M(jìn)門就把一只腳踩到一條長凳上,幸災(zāi)樂禍地對李大麻子說。那時李大麻子正甩開膀子鋸一段栗木,接到圣旨,手一哆嗦,“啪”一聲響,剛換上的鋸條就折了?!叭嗣窆缇筒凰廊肆??”他扔掉鋼鋸,刨木花里閃出一雙渾濁的老眼?!八廊艘膊魂P(guān)你的事,人民公社就該姓‘公?!焙蚊癖昧㈤L凳踩翻,兩條眉毛滿臉飛舞,“盼星星盼月亮,我他娘終于盼到這一天啦!”
何民兵本名何廣淀,人送外號何光腚,職業(yè)農(nóng)民,業(yè)余愛好打架斗毆。自從荷洲鎮(zhèn)改成荷洲公社,他就改名何民兵了——現(xiàn)在他是荷花峴村的民兵連長,管著二百多號手持燒火棍的青壯民兵和兩千多口子人。荷花峴家家務(wù)農(nóng)戶戶種田,只有李氏父子在鎮(zhèn)上開了棺材鋪。李氏父子也種地,那地卻只是一個擺設(shè),春天撒多少糧籽,秋天還收多少糧籽。李大麻子有時回村里吹牛,說:“打一口棺材,差不多頂種一畝地,這地還種個雞巴意思?”村人嘖嘖羨贊,何民兵卻咬牙切齒?!澳锏模 彼岩豢谕倌龊苓h(yuǎn),“農(nóng)民不種地卻打起棺材,荷花峴咋出這么兩個玩藝兒?”
何民兵對李氏父子恨之入骨有兩個原因。李家有錢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騙了他何民兵。騙了他何民兵也就罷了,還騙了何民兵死去的老爹何首烏?!@樣的罪過,就該千刀萬剮了。
還是大前年秋后的一個早晨,70多歲的何首烏撅著糞筐滿村轉(zhuǎn)悠著揀糞?!皼]有大糞臭,哪有五谷香。”他一邊走一邊念叨。待轉(zhuǎn)到村頭碾屋附近,眼前突然一亮:好大一堆牛糞??!那牛糞是如此氣派和壯觀,它臉盆大小,冒著裊裊熱氣,散發(fā)著糧食發(fā)酵后的醬香。與此同時他看到了他的鄰居何黨氏,何黨氏一邊沖向牛糞一邊高叫:“寧丟一塊金,不舍一坨屎?!焙问诪跻粋€箭步?jīng)_上前去,撲上那堆牛糞。他把臉深深地扎進(jìn)熱氣騰騰的牛糞里,兩手呈摟抱狀,似乎懷抱著一位傾國傾城的佳人。他的動作是那樣迅速和滑稽,就像舊時的俳優(yōu)。何黨氏在他面前急剎住三寸金蓮,不滿地說:“一堆臭牛糞還值得大兄弟拿嘴去拱?”地上的何首烏卻毫無動靜。何黨氏蹲下來,拍拍他的腦袋,“大兄弟被牛糞灌死了?”何首烏仍然沒有動靜。何黨氏大驚失色,她驚惶地往村子里搗著她的老胳膊老腿?!盀跣值鼙慌<S灌死啦!”她的聲音就像某一段美聲唱腔,拖著尖銳明亮燦爛華麗的顫音。
壽木是早就備好的,撂放在一起,成方缸形狀,圍著花生蔓豬糠。何民兵把硬梆梆的何首烏扛到土炕上躺了,又去廂房扛壽工。他把一段壽木放在陽光下細(xì)細(xì)端詳,臉色漸漸灰暗起來。他在那些壽木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圓圓的小窟窿,窟窿們緊密有序,整根壽木就像一個巨大的蜂穴。何民兵又扛出第二根、每三根……每一根都是如此。壽木在陰暗的廂房里堆了足有二十余年,只想著防潮,卻忘記了殺蟲。
何民兵扛一根壽木去“李記棺材鋪”向李大麻子請教還能不能用。李大麻子將壽木搬到屋外,斜立墻邊,一拳沖出去,只聽得一聲鈍響,壽木折為兩截。白色的粉沫在空中飛舞,地上爬動著十幾條白色的小蟲?!澳阏f還能用嗎?”他反問何民兵。何民兵一聲不吭,倚蹲墻角,眼珠子無可奈何地往上翻?!白屛医o老哥弄一口好棺材吧!”李大麻子上前拍拍何民兵的肩膀,“咱弄不起陰沉木和金絲楠的,咱也弄不起‘杉木十三圓的,可是最起碼,咱也得給老哥弄一口紅柏的,外面,再髹上好漆……”何民兵蹲著不肯起來,哭喪著臉說,“別說紅柏,栗子木的也打不起?!崩畲舐樽佑舶押蚊癖饋恚骸翱茨隳莻€熊樣?我還真能收你紅柏的價錢?就用紅柏打,就收栗子木的價錢?!焙蚊癖f:“這不好吧?”李大麻子說:“我和你爹的交情你不知道?你死了親爹,就等于我死了親弟。我死了親弟,還能袖手旁觀?那還算個人?”何民兵還想再說,王大麻子卻把他往街口推?!翱旎厝ッΠ桑 崩畲舐樽诱f,“夜里你再來?!?/p>
晚上何民兵扛走了號稱是紅柏木的棺材。棺材是早就打好的,李氏父子今天又刷了兩遍油漆。那棺材通體黑色,錚亮鮮麗,頭部用金漆寫一個很大的“壽”字,旁邊畫著仙鶴和松樹等吉祥圖案。棺材扛回了家,懂貨的人一看,說:“紅柏的?放屁!膘皮材都不是!明明是他娘的河柳!”然后擺出證據(jù)一二三四,條條不可辨駁。再往棺底一看,一個個小窟窿密密麻麻狀如蜂巢。何民兵當(dāng)下?lián)屏瞬说?,要找李氏父子拼命。旁邊的人急忙阻攔,一半勸架一半澆油地說算了算了,還是先讓烏叔入土為安。報仇雪恨是當(dāng)然的,那等以后再說。何民兵舉著菜刀揮舞了一會兒,動作慢慢舒緩,昂揚(yáng)的斗志也逐漸消減,最后只得先把何首烏請進(jìn)了棺材,然后在第二天,燒了紙扎,哭了幾嗓子,將他爹入殮完事。
何民兵是在幾天以后找到李氏父子的。那時李大麻子一家正圍在炕上吃飯,何民兵二話不說,躥上炕拿起一個玉米餅子就啃。李大麻子忙讓兒媳婦王蘭給何民兵添一雙筷子,何民兵大手一擺:“不用!餅子酒,年年有?!蓖跆m只得取了燒酒,何民兵一口燒酒一口餅子,直喝得耳根發(fā)紅。待喝得差不多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火柴盒,扔到桌子上,問李大麻子:“能不能鉆進(jìn)去?”李大麻子知道來者不善,給兒子遞了眼色,小麻子悄悄溜下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灶臺上摸了菜刀。何民兵回頭沖小麻子笑:“還用得著這么麻煩?”又回過頭,認(rèn)真地對李大麻子說:“今天你不鉆這口小棺材,我保證你從此沒有再鉆棺材的機(jī)會了。”李大麻子笑著說:“你認(rèn)為這件事你能做得了主?”何民兵把火柴盒一巴掌拍癟,“不信咱走著瞧?!闭f完蹦下炕,頭也不回往院子里走。李大麻子再喝一口酒,撇撇嘴說:“就憑他那熊樣?”李小麻子試探著說:“要不咱把錢給他退了?”李大麻子抬頭,“啥?”小麻子急忙改口:“要不退一半?”李大麻子掄圓巴掌就搧了過去,“看你那個熊樣!”
李大麻子的棺材趕在棺材鋪關(guān)門之前順利打好。整花杉木十三圓,棺頭寫了白色的“壽”字,棺尾畫了白色的蓮花。何謂“整花杉木十三圓”?就是棺材由十三根杉木打造而成,棺蓋四根,棺幫和棺底各三根,前后顯出杉木完整的花一樣的年輪。那口棺材的板材極為厚實,內(nèi)里極為寬敞,用李大麻子的話說,在里面跑火車,都沒有問題。
十三根杉木,李大麻子整整攢了五十年。那時他還在北京的棺材鋪當(dāng)學(xué)徒,師傅常常教導(dǎo)他:“要強(qiáng)一輩子,有個好房子便知足?!焙梅孔?,就是指好棺材;好棺材,在棺材匠們的眼里,就是一口“整花杉木十三圓”。杉木不僅價格昂貴,并且極其少見,所以攢杉木遠(yuǎn)比攢銀元難得多,可是李大麻子硬是把杉木攢夠十三根并在“人民公社”到來之前完成了自己的“好房子”。這叫什么?這叫派。叫本事。叫能耐。叫付出必有回報。李大麻子付出他的精明或者奸詐,回報是一口人人驚羨的“整花杉木十三圓”。
其實不僅何民兵,荷洲鎮(zhèn)人人都知道“李記棺材鋪”常常干些偷梁換柱的坑人之事,可是家里死了人,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去找李大麻子去找“李記棺材鋪”。原因之一是荷洲鎮(zhèn)的棺材鋪僅此一家,原因之二是李大麻子打造的棺材,有了讓死者重生的機(jī)會。
——他在棺材里加進(jìn)一只哨子。白洋鐵皮折疊而成的哨子,小巧美觀,元寶形狀,連一根結(jié)實的絲線,掛在死者的腦袋上方或者干脆塞進(jìn)死者的嘴里。他告訴別人,這樣當(dāng)死者從棺材里醒來,明知自己還活著卻沒有鉆出來的希望的時候,就可以吹響哨子?!斑@樣我們就可以把他從墳堆里摳出來了?!崩畲舐樽右贿呎f,一邊抬起捏著哨子的右手。哨子離嘴唇尚有三四寸遠(yuǎn)就響起來,一針刺骨,穿透力極強(qiáng)。曾有人做過試驗,把自己關(guān)進(jìn)地窖里吹起棺材里的哨子,兩三里以外的村頭碾屋仍然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哨子是人生的最后機(jī)會,彌足珍貴。那時候荷洲鎮(zhèn)的老人常對兒子和兒媳們說:“我死后,就找李大麻子打棺材——千萬別忘了那只哨子?!?/p>
李大麻子的獨出心裁并非空穴來風(fēng)。二十多年前這里曾經(jīng)死過一位老太太,尸體在院子里躺了一天,直躺得有了尸斑。第二天剛剛?cè)霘毻戤叄拖缕鹆吮┯?。暴雨下了一天一夜,一片汪洋中,村子幾乎飄浮起來。老太太的兒子怕老娘讓水沖走,就在雨停后將棺材挖出,想換一處高點的地方重新掩埋。突然兒子感覺不太對勁,似乎那口棺材被人動過,棺蓋不但有了松動,且與棺體有了錯位。兒子大叫一聲,揭開棺蓋,再大叫一聲。棺內(nèi)的老娘圓瞪二目,嘴巴大張,兩手緊攥成拳,兩腿抬起與身體構(gòu)成緊張的直角。兒子癱倒在地足有一刻鐘,然后慌亂地將母親從棺材里抱出,淌一路濁水,嚎叫著沖向村子。這次卻真的是死徹底了。卻不涼,燙得他胸前的皮膚“嗞嗞”冒著白氣。
后來有人說那叫“假死”——人其實還活著,只是屬于比平常的睡眠還要深一層的睡眠。這件事傳到李大麻子的耳朵里,他一遍一遍地猛搧自己的耳光,給人的感覺,就像他害死了那位老太太。第二天李大麻子就研制出連帶著響哨的棺材,他的新產(chǎn)品讓荷洲鎮(zhèn)百姓歡天喜地,似乎那不是一只哨子,而是一味可以長生不老甚至死而復(fù)生的靈丹妙藥?!M管他的哨子,從來沒有派上過用場。
他當(dāng)然不會忘在自己的棺材里拴一只哨子。那是整口棺材的最后一道工序。哨子很大,調(diào)子低沉,發(fā)出的聲音如虎嘯山林般驚悚迷人。李大麻子將哨子拴好,關(guān)上棺蓋,伸手在棺幫上“啪啪”拍兩下,對面前的李小麻子說:“這叫哨王!”兩個人“咦喲”一聲齊用力,棺材離地而起。平板車早已停頓門口,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孩子。
棺材被一個人按回地上——何民兵這次沒敢用腳。他的手就像一把摟草的鐵耙。
“干嘛呢?”他豎著眼睛問。
“搬我的棺材啊。”李大麻子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對何民兵說,“大侄見過‘杉木十三圓嗎?快過來開開眼界。哦說錯了,是‘整花杉木十三圓!”
“不是告訴你要‘人民公社了嗎?怎么還往家搬?”何民兵斥喝著他。
“‘人民公社也得是明天的‘人民公社,今天這棺材鋪還得叫‘李記棺材鋪。咱得講講道理不是?”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說。
“你都搬光了,還‘公社個什么勁?”
“那我可就管不著啰!”李大麻子說,“不過我就給‘公社一個面子,除了這口棺材,剩下的都當(dāng)我獻(xiàn)給‘公社的。”然后他再一次彎下腰,沖前面的李小麻子大聲喊,“一,二,三,起——”他拖著長長的起伏的尾音,那聲音快活無比。
剩下何民兵站在原地,牙齒咬得“咯嘣嘣”響。
棺材搬回了家,擺在正堂,村人爭相參觀。他們圍著棺材一圈圈轉(zhuǎn),瞅瞅,摸摸,敲敲,嗅嗅,大叫一聲:“好棺材!”一旁的李大麻子就樂開了花?;ò晟宵c點麻粒噼哩啪啦往下掉,一張臉日漸光滑滋潤起來。
可是日子卻不怎么滋潤。對于種地,無論是李大麻子李小麻子還是王蘭都是外行,播種不靠手指拈而靠手掌撒,苗出的不全,就補(bǔ)種,再出不全,再補(bǔ)種,結(jié)果搞得地里莊稼四世同堂慘不忍睹。如果不是靠以前偷偷攢下了一點家底,一家人可能早就餓死了。好在春糧一收,果然徹底 “人民公社”了,村里有了生產(chǎn)隊,一段時間后又有了“大食堂”,所有勞苦大眾有難同當(dāng)有福同享。李大麻子雖然身體尚且硬朗,但畢竟是上了年歲的人,不必去生產(chǎn)隊上工,也有一份溫飽的口糧。李大麻子這個樂啊!街上遇見何民兵,必翹起拇指:“人民公社就是好??!”氣得何民兵滿臉紫紅一片,像被人摁住猛搧了一百個嘴巴。
小麻子的日子更是舒服?!袄钣浌状邃仭爆F(xiàn)在變成了“荷洲公社木匠鋪”,主要打些粗笨的嫁妝、小學(xué)校的桌椅板凳、馬車牛車的大廂,等等。也打棺材,只是數(shù)量不多,質(zhì)量也更差。小麻子屬于科班出身,自然成了大師傅。只是干活的大師傅,不是掌事的大師傅。好歹也是個頭頭,屬于領(lǐng)導(dǎo)班子。
然好日子過了沒幾天,就開始鬧饑荒了。李大麻子看到王蘭從食堂給他領(lǐng)回來的飯越來越稀越來越少,就有了脾氣。“怎么人民公社還不讓吃飽?”他決定去找大隊長評評理。牢騷還沒發(fā)完,大隊長就不耐煩了。“愛吃不吃!你不吃我還能多攤幾粒苞米碴子?!彼麕е瓪庹f,“現(xiàn)在全國都這樣。咱這里還算好的,聽說別處都餓死人了?!崩畲舐樽诱f扯淡!“我那個在東北的弟弟就能吃飽。半年前我們剛通過信?!贝箨犻L嗤笑一聲:“你再寫信去問問!”說罷揮揮手,做告別狀。李大麻子憋了一肚子氣回家,當(dāng)晚就給遠(yuǎn)在黑龍江的弟弟李二麻子寫了一封信。信寫得很長,中心意思是問他現(xiàn)在還能不能吃飽。
大約過了三個月,他收到回信。信上說吃飽不太現(xiàn)實,不過每頓總還能吃上一點干的。你們的情況我也聽說了,如果繼續(xù)呆在老家,餓死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們想來,可以想想辦法,云云。他的話讓李大麻子全家足足咽了一天口水——他們已經(jīng)有半個多月沒有吃上一口干飯了。
何民兵常來光顧。他站在炕臺前,盯著骨瘦如柴的李大麻子咧開嘴笑?!奥景?!總會熬過去的?!彼f,“年輕人攤上這樣的年月還好些,只是——麻叔的身子骨可還硬朗?”氣得李大麻子捏緊拳頭,把窗臺砸得轟轟響。“麻叔省點力氣吧!”何民兵無限悲憫地說,“已近樹老藤枯日?。 蓖滤麤]有再說。他也想省點力氣。他也是餓得前胸貼后背,似乎一陣風(fēng)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
“荷洲公社木匠鋪”已經(jīng)停工,桌椅板凳和棺材們也被一搬而空。搬走是為了當(dāng)柴燒,那時荷洲鎮(zhèn)周圍的山上早已經(jīng)光禿禿只剩下石頭。他們燒光最后一條板凳最后一口棺材,又去挖墳崗里的棺材燒。那個死去一次活了一次又死去一次的老太太的棺材再一次被他們摳出來,撬開棺蓋,里面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只剩下骨架的老太太用空洞的眼眶瞪著突然闖入的人們,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喀嚓嚓”響。她的兒子就坐在不遠(yuǎn)處抹著眼淚。他一邊抹淚一邊淡然地說:“煮了稀飯,別忘多給我分半碗?!?/p>
晚上李大麻子一家偷偷商量去東北的事情。李小麻子的意思是偷跑,不管結(jié)果有多嚴(yán)重,總比餓死強(qiáng);王蘭的意思是請示一下,畢竟全國都是公社的天下,往哪里跑?如果能夠批準(zhǔn),一家人就有救了;李大麻子歪在炕頭,眼睛無精打采地眨?!巴蹬苁遣恍械陌?!”他說,“那樣的話這口棺材就沒辦法帶上了。”李小麻子說都啥時候了還想著棺材?活都活不成了還想著死去以后的事?“當(dāng)然!”李大麻子說,“要強(qiáng)一輩子,有個好房子便知足!……再說那能叫死嗎?那得叫仙逝?!蓖跆m鼓著腫眼泡子說:“再這樣搞下去,用不了一個月,全村人都得她娘的仙逝。”
全村人并沒有全部他娘的仙逝。村里人在他娘的仙逝到接近六分之一的時候,日子突然有了轉(zhuǎn)機(jī)。雖然仍然吃不飽,卻不至于餓出人命。特別值得慶幸的是,李大麻子一家沒有一個人仙逝。有那么幾次,李大麻子眼看就要仙逝了。他甚至自己爬進(jìn)棺材,閉上眼睛,又將哨子塞進(jìn)嘴巴,可最終他還是頑強(qiáng)地挺了過來?!耙ба谰屯^來啦——既沒有去黑龍江,也沒有仙逝?!崩畲舐樽雍苡谐删透械貙蚊癖f。
“仙不仙逝,那口棺材你也住不上?!焙蚊癖诳谎厣?,自信地說。
夏夜里李大麻子耐不住悶熱,常常鉆到棺材里睡覺。他說棺材里面涼颼颼的,比躺在炕上舒服多了。好像事實的確如此,他在熱浪翻滾的夏夜里醒來,抖著一身雞皮疙瘩跨出棺材,去炕上抽一條破毯子,再鉆回棺材接著做夢。早晨醒來也不急出去,先倚在棺頭唱上一段京戲:見老娘,施一禮,躬身下拜——不消!
日子賽過神仙。
可是好景不長,一年后的某一天,何民兵滿面春風(fēng)地邁進(jìn)他家的門檻。那時一家人正在吃晌飯,李大麻子隔著敞開的窗戶看到雄糾糾氣昂昂的何民兵,嘀咕一聲:“壞菜了!”王蘭問:“怎么了爹?”李大麻子說:“你看何光腚那表情!壞菜了。”
果然壞菜了。何民兵告訴李大麻子,從現(xiàn)在開始鼓勵火化,你這口棺材,嘿嘿。李大麻子吃驚地問:“一把火就把人燒成灰了?”何民兵心花怒放地說:“萬一燒不成灰,就再來一把火?!崩畲舐樽訂枺骸暗降资枪膭钸€是必須?”何民兵說:“一回事嘛?!崩畲舐樽庸笮Γ俺赌愕碾u巴蛋!鼓勵和必須能一回事?等什么時候‘必須了,你再來找我吧!”話雖這么說,可是李大麻子知道,有時候“鼓勵”和“必須”完全一回事。兩片嘴唇子輕輕一翻動,就他娘一回事了。
當(dāng)天晚上何民兵就跑過來告訴李大麻子“必須”了。為證明其權(quán)威,他還拉來了村里的大隊長。李大麻子膽戰(zhàn)心驚地問:“真必須?”何民兵和大隊長一起回答:“剛下達(dá)的文件。真必須。”李大麻子再問:“哪的規(guī)定?”何民兵和大隊長再一起回答:“縣里的?!崩畲舐樽觾裳垡缓?,高呼一聲:“我的娘啊!”就暈了過去。嚇得小麻子和王蘭又是人工呼吸又是掐人中,小麻子的兒子滿天星更是一路慘叫著去喊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何民兵也慌了,他摸著李大麻子的臉說:“麻叔你可千萬別有個三長兩短啊。起碼你也得再挺些日子響應(yīng)一下國家號召啊——火化爐還沒有建成使用呢!麻叔你快醒醒!”李大麻子就真的睜開了眼,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干渴的鲇魚。
第二天一大早,何民兵準(zhǔn)時帶人過來收繳李大麻子的“杉木十三圓”。屋里屋外轉(zhuǎn)一圈,不見李大麻子的影子。掀開棺蓋一看,李大麻子正躺在棺材里瞅著他笑呢。“你連我一起砸了算了。”李大麻子笑嘻嘻地說,“我不會記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李大麻子瞪了瞪眼睛說:“你以為你這是在和我做對嗎?你這是在和縣里做對,和省里做對,和中央做對。今天我是來沒收棺材的,希望麻叔不要讓我為難。”
“沒收棺材?”
“當(dāng)然也叫砸棺材。越是好棺材,我的興趣就越大?!?/p>
“可是我家沒有棺材??!”
“你耍大刀?”
“這是床??!”
“床?”
“是??!這是一張床。你再有文件,能砸我的床?”
“可是這明明是‘杉木十三圓!”
“誰說杉木只能打棺材?我還偏偏用杉木打一張和棺材一模一樣的床!棺材床。怎么著?”
何民兵呆立不動,眼睛死死地盯住眉飛色舞的李大麻子。只一夜不見,李大麻子臉上的麻點似乎又多了起來。那些麻點排列整齊有序,讓他再一次想起幾年前的那幾根壽木和那一口棺材。一個想法突然從他腦子里冒出來,那想法讓他激動得渾身發(fā)抖。
“那好,就當(dāng)這是床。棺材床?!彼拖律碜?,湊近李大麻子的耳朵,“只要你每時每刻都躺在這張床上,我就替你向上面捂一捂,暫且饒過你這張床?!?/p>
“我愛啥時躺我就啥時躺我的床怎么還必須時時……”
“你嘴硬是不是?你嘴硬能硬過政策?能硬過用政策武裝起來的民兵連長?”何民兵猛地直起身子,“現(xiàn)在我只要你一個答復(fù),行還是不行?”
李大麻子闔上眼,兩手抱到腦后,長嘆一口氣。他在棺材里翻一個身,將身體拉得很直。何民兵等了一會兒,見李大麻子不吱聲,就搬了一條長凳坐下,耐心地等。他趴在棺幫上看著一動不動的李大麻子,“最后問你一次,行,還是不行?”
李大麻子蹭地坐起來,盯著何民兵。他用手指點著何民兵的鼻子,卻發(fā)出很低的聲音?!靶校 彼酒饋?,一條腿往棺材外面邁。
“別動!”何民兵退后一步,向李大麻子做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手槍瞄準(zhǔn)的姿勢,“別出來!往后,你必須每時每刻都呆在這張棺材床上。我會天天來看望你老人家的,只要哪一次我見你不是躺在棺材床上,嘿嘿,我立刻把它砸了!”
我們的李大麻子說到做到。他在棺材里睡覺,吃飯,唱京戲,大小解……碰上李小麻子和王蘭都不在家,又碰上正好口渴或者內(nèi)急,他就會偷空出來一趟,抓了水瓢或者便壺,又“噌”一下鉆進(jìn)棺材,動作迅速得就像樹上的猿猴。
何民兵每天都要過來檢查。有時一次,有時兩次,有時若干次。時間也不固定,有時深更半夜,他也在外面“嘭嘭嘭”地敲門。王蘭喊:“睡下啦!”何民兵喊:“睡下再起來?!蓖跆m再喊:“光著腚呢!”何民兵再喊:“光著腚再穿上?!睕]有辦法,李小麻子只好披了衣服出來開門。門開了,何民兵卻并不進(jìn)屋?!艾F(xiàn)在麻叔肯定睡在他的棺材床上。我信任他?!痹捖?,人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yuǎn)。
有一次何民兵對李大麻子說:“昨天我看見你出來了?!崩畲舐樽颖晨抗撞膸停瑑墒直?,說:“扯淡!”何民兵說:“那時小麻子和他媳婦都不在家,你從棺材里出來,去灶臺舀一瓢涼水喝了,又拿便壺接了一泡黃尿。你是在棺材里接尿的,你不敢在外面多呆一分鐘?!崩畲舐樽娱]著眼說:“扯淡?!焙蚊癖f:“扯不扯淡,你心里有數(shù)。你那雞巴上也有一堆麻子。我扯淡了嗎?”李大麻子保持固定不變的姿勢:“扯淡?!焙蚊癖呛堑匦Α!澳蔷退阄页兜?!”他站起來往外走,“不過下一次再讓我看到,就算門鎖上了,我也會從窗戶跳進(jìn)來砸棺材。所以你老人家還是在里面好好地呆著吧,千萬不要讓我失望?!?/p>
那天李大麻子對小麻子和王蘭鄭重地宣布了一條新律令:水,要備一大桶,放在棺材旁邊,必須伸手就能摸到;便盆和尿壺,也要伸手可及。最好旁邊再放點地瓜干花生餅什么的,以備隨時磕嘴之用。王蘭連連點頭,李小麻子卻有了怨氣?!澳憔统鰜戆傻?,這樣下去何時是個頭?”他板著臉說,“火葬就火葬,怕什么?——紙扎也是被我們一把火燒了,還不照樣去陰間為咱們服務(wù)?”王蘭就有些不愿意聽了。“你這是什么話?”她說,“爹千辛萬苦省下一口好棺材,憑什么說砸就砸了?”小麻子說:“當(dāng)初就不該騙人家何光腚!”王蘭說:“那已經(jīng)騙了你說怎么辦?其實就算你和爹當(dāng)初不騙他,他也會來砸這口棺材的。最開始他的確想發(fā)泄仇恨,后來呢?后來是他見不得別人過好日子?,F(xiàn)在呢?現(xiàn)在我猜他已經(jīng)上癮了,就算什么也不因為,他也想把這口棺材砸了。爹的棺材憑什么讓他砸?偏讓他砸不成?!崩畲舐樽影氲芍?,思考良久說:“我猜,他可能又有別的什么目的了?!崩钚÷樽雍屯跆m一起問:“什么目的?”李大麻子大吼一聲:“政治目的!”嚇得小麻子一屁股蹾到地上,面色土灰。
他分析得不錯。何民兵真的有政治目的。也許何民兵一開始并沒有政治目的,是政治目的最終找到了何民兵。
仿佛一夜之間,村里的墻壁就被貼上了各種各樣的標(biāo)語和大字報。李大麻子不能出去看,就讓小麻子和滿天星幫他抄回來。他躺在油黑锃亮的棺材里逐字逐句地分析,越分析越害怕。分析了一段時日以后,他就開始鉆研《毛主席語錄》。他躺在棺材里天天翻天天看天天背,就像一位如饑似渴的學(xué)童。他拍著棺幫對李小麻子說:“現(xiàn)在,我只能用毛澤東思想來武裝和保護(hù)自己了。”話語里透著驚恐,又透著底氣不足的自信。
木匠鋪又開起來了,卻沒有再打一口棺材。現(xiàn)在木匠鋪只打造一樣?xùn)|西:木牌。木牌供不應(yīng)求,有尺寸和厚薄之分。大的木牌或掛在墻上或插在地頭,上面用粉筆寫著《毛主席語錄》或貼了寫著毛主席語錄的紅紙,以便社員們飯后或者田間休息時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小的木牌則掛在階級敵人的脖子上,那上面寫滿了稀奇古怪的句子。有時木牌上還打了叉子,叉子們張牙舞牙、殺氣騰騰。李小麻子因為把木牌做得結(jié)實耐用又做了革新,所以他仍然是木匠鋪里的大師傅,地位日漸不可動搖。他在大木牌的一角用油漆畫了向日葵或者紅太陽,這樣木牌們派到用場的時候,就少了再往上添畫向日葵和紅太陽的麻煩。至于掛在脖子上的那些木牌,就更能顯示其技術(shù)含量啦。那木牌其實不是掛在脖子上的,而是箍在脖子上的,木牌上有兩個月牙形的孔洞,正好可以插進(jìn)階級敵人兩只反動的毒手。這樣的木牌極大地打擊了階級敵人的囂張氣焰,木牌一戴上去,敵人馬上矮了一截。有人偏不信這邪,兩只插在月牙形孔洞里的手扭動不止。卻是越扭動越掙扎,手和脖子被箍得越緊。那手于是開始腫脹,那臉于是開始變紫。人癱倒在地,喉嚨里連聲求饒。這時何民兵就會走上前去,用一把小鑰匙為他開打木牌,再重新戴上。經(jīng)過這一番折磨,所有的階級敵人全都老實得像一只綿羊,他們眼淚汪汪心甘情愿地接受屬于或者不屬于他們的一切,就差啃食青草和張開嘴“咩咩”叫了?!悄九破鋵嵕褪桥f時桎的變異,或者完全是舊時的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把它們叫做“小木牌”。
李大麻子聽著小麻子的講述,臉色愈來愈白,幾乎有了身臨其境的表情。李小麻子說:“爹,出來吧!就算你真的死在棺材里,他們也會把你從棺材里薅出來?;蛘撸窈闻钭右粯?,連人帶棺材推進(jìn)火化爐?!崩畲舐樽诱f:“可是可是……”李小麻子說:“別可是了爹。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全家人著想啊……這個時代,爹,正好被我們趕上了?!?/p>
李大麻子緩緩地抬起頭。他兩手拄著棺幫,吃力地?fù)纹鹕眢w。他慢慢地站起來,又慢慢地跨出一條腿。他的目光呆滯,整個人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思想。這時炕間的滿天星突然朗誦起一首詩,這首詩讓李大麻子重新縮回棺材。
學(xué)校早已經(jīng)停課,可是滿天星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本缺頭少尾的爛書,正坐在炕頭上高聲朗讀:“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李大麻子就喊他過來?!澳憬o我再讀一遍?!?/p>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停!”李大麻子看看李小麻子,表情嚴(yán)峻地說,“原來老祖宗早就給咱們定下不能扔掉棺材的規(guī)矩啊。聽聽,棺棺鋸就,在河之洲?!?/p>
李小麻子說那不是棺材的棺那是關(guān)門的關(guān)。
李大麻子爭辯說:“詩歌流傳了這么多年,個別字必然會走了樣子。原本的意思,肯定是說棺材。并且還‘在河之洲!咱們這地方不是叫‘荷洲嗎?這又怎么解釋?”
李小麻子給他爹連磕三個響頭。“算我求你了爹。出來吧?!彼f,“再這樣堅持下去,全家人都會跟著你倒霉的?!?/p>
李大麻子重新在棺材里慢慢躺下。他閉上眼睛,抱著肩膀,很久沒有說話。后來他終于睜開眼睛,對李小麻子說:“我再,堅持幾天。最后幾天?!比缓笸徇^腦袋吩咐滿天星:“拿紙筆來!”
他在三個月以后接到遠(yuǎn)在黑龍江的弟弟的回信。那三個月李大麻子加速了衰老,他的身體飛快地變短變彎,臉上堆起的皺紋掩埋了滿臉的麻子。每一天都有瘋狂的人群從他的房前屋后洶涌地滾過去,其中一人或者幾人隨時都有可能沖進(jìn)來將他從棺材里拖出然后強(qiáng)行給他戴上李小麻子打制的“小木牌”。李大麻子的嘴角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抽動。他一個嘴角往上抽,一個嘴角往下抽,一張嘴巴斜著穿越了整張臉?,F(xiàn)在他終于收到了來自黑龍江的回信,他躺在棺材里把信整整看了三遍,然后長長地嘆一口氣,臉上有了舒緩的笑意。信寫得很長,李大麻子認(rèn)為與他有關(guān)的,只有其中一段:
……暌違二十余載,甚為思念。北大荒天寒地凍,有風(fēng)沒景,惟大黃餅子管吃管嗆。到處都在跟舊社會告別,這里也不例外。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正在轟轟烈烈地展開,牛鬼蛇神們等待我們?nèi)ジ脑?,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難的人們等待我們?nèi)ソ饩取P珠L與我責(zé)任重大,不敢松懈?,F(xiàn)在我每天激情澎湃,而非以前的自然虛明……說到火葬,這里還只是鼓勵,并非強(qiáng)制,人死后多是殮棺入土。山林之中,處處可見墳塋……
信讀到第五遍的時候,何民兵走進(jìn)屋子。李大麻子將信抖給何民兵,何民兵連看兩遍,問他:“想去黑龍江?”李大麻子點點頭:“大侄肯不肯幫忙?”他的身體散發(fā)出奇異的臭氣,何民兵用一只手快速地?fù)亜又亲?,“麻叔多長時間沒洗澡了?”李大麻子想了想,沒想起來。從鉆進(jìn)棺材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洗過澡,棺材幾乎可以當(dāng)成所有的東西,唯獨不能當(dāng)成浴缸。夜里李大麻子偶爾會拿一條濕毛巾擦拭自己酥脆的餅干一樣的身子,毛巾搓過去,就像在黑色干燥的漿糊中劃一條微不足道的水漬。何民兵接著說:“如我所料,你到底還是熬不住了。”李大麻子目標(biāo)明確地接著問:“大侄到底肯不肯幫忙?”何民兵轉(zhuǎn)身去院,掮一把鋤頭和一把鐵鍬,踅回來,對李大麻子說:“麻叔先出來吧。”李大麻子問:“到底幫不幫忙?”何民兵笑笑說:“你說呢?”李大麻子便也笑起來。他顫魏魏地站直了身子,在何民兵的攙扶下,終于跨出他的棺材床。幾年來李大麻子頭一次離開棺材,離開棺材的李大麻子頓覺天地混沌。李大麻子說:“地球在自轉(zhuǎn)。我站不穩(wěn)了?!蓖跆m從旁邊扶過他,解釋說:“像在海上飄了兩個月的漁民剛回陸地,暈地?!崩畲舐樽痈纱嘞茸降厣希缓笊煅镫?,一步一步往炕間爬。他拒絕了王蘭、李小麻子和何民兵的攙扶。他說他得練練。練練走路。實際上,他還是在爬。
棺材終被何民兵砸了。砸了,卻沒有燒掉。他用十三根杉木做為主要骨架,在村子里蓋起一個廁所。那幾天全村人有了屎尿都不在家里解決,他們歡天喜地地鉆進(jìn)那個廁所,褪褲露臀,盡情享受著“杉木十三圓”所帶來的排泄的快感。時間久了,外村人也來,外公社的人也來,杉木上便留下很多題詞?!澳衬衬车酱艘挥??!薄罢l誰誰到此一屙?!薄帮w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王蘭的奶子上有顆痣。”“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薄?/p>
只有李大麻子一家一次也沒有去過。不但沒有去過,從旁邊經(jīng)過時,看都不看一眼。李大麻子天天坐在炕頭上,雙拳無力地捶著炕沿?!白瞿醢 彼穆曇艟拖駨墓撞睦锇l(fā)出來的嘶啞的哨聲。
李大麻子終于擠上了開往黑龍江的火車?;疖嚿先松饺撕#噹镫S處可見戴著軍帽或者戴著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一位胖墩墩的圓頭圓腦的男人給他讓座,李大麻子忙拔起他高梁桿般的小細(xì)腿,兩瓣尖尖的屁股重重地砸上座椅。
“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hù);凡是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要反對。——大爺這是去哪里?”男人問他。
“不到長城非好漢?!|北呢?!贝舐樽踊卮?。
“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接H還是鬧革命?”
“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我是去落戶。”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zhuǎn),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不再回來了?”
“徹底的唯物主義是無所畏懼的。——不回來,死也要死在那里?!?/p>
“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那就是死在他鄉(xiāng)了。”
李大麻子猛然愣了一下。他急忙把頭扭向車窗,看窗外風(fēng)景。只剩下石頭的灰色的群山在遠(yuǎn)處屹立不動,近處的村落卻箭一般向后逃躥。村落的土墻上貼滿了紅色或者白色的大大小小的紙張,紙張上用墨汁寫著各種各樣看不清楚的句子。李大麻子盯著那些貼了紙的房舍,覺得它們就像一口一口的棺材。當(dāng)黑色的字跡占據(jù)主體,房子就像黑色的棺材;當(dāng)紙的底色占據(jù)主體,房子就像白色或者紅色的棺材。突然李大麻子開始了猝不及防的傷感,那傷感越來越強(qiáng)烈,欲罷不能。終于,幾十年未曾流過一滴眼淚的李大麻子斜倚座椅上,老淚縱橫。
“是啊。”他抹著眼淚,自言自語,“就算我有了自己的棺材,可是最終,我是被埋在他鄉(xiāng)了啊!”
車廂里混亂嘈雜。沒有人聽見他的話。
列車一路向北。每一節(jié)黑黢黢的車廂,都像一口疾速奔跑的棺材。
作者簡介:
周海亮,男,生于上世紀(jì)七十年代,《讀者(原創(chuàng)版)》簽約作家。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大家》、《芙蓉》、《飛天》、《長城》、《鴨綠江》、《雨花》、《芒種》、《紅豆》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選載。國內(nèi)多家報刊開有個人專欄,出版有小說集《刀馬旦》,散文隨筆集《分鐘與千年》等四部?,F(xiàn)居山東威海,職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