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鳳站在空寂的走廊上,望著學生們遠去的背影,心里那種難言的隱痛,悄然地又爬了上來。排隊行走的學生們知道,許老師會一直站在走廊上看著他們走過丫口的。每次學生們走到丫口處都會轉過身來,一起用力揮舞著手中的紅領巾向他們的老師表示致敬。在這個滿目蔥郁的春日下午,那些揮舞著的紅領巾顯得異常生動。望著那傳遞著學生親切問候的紅領巾,許鳳的眼睛潤濕了。她抬手揩了揩眼睛,轉身匆匆向宿舍走去。今天是周末,她得去鎮(zhèn)上趕最后一班車到縣城去。
兩年前,許鳳和牛老師是被熱情的李老師接到黃泥塘的。一路上,李老師對他們獻身山村教育的精神夸個不停。其實,他們都知道那些夸獎是多么的蒼白無力。許鳳和牛老師都是沒有家庭背景,也沒有經濟實力的人,所以自然只得服從組織安排了。離開縣城的時候,政府和教育局的領導還給他們戴過花。那朵鮮艷的紅色絹花,現在還壓在許鳳的箱子底下。許鳳在去黃泥塘的當天就想走的,但是想到弟弟還等著她拿錢去報名讀書,如果不要這份工作,弟弟就會失學。萬般無奈之下,許鳳選擇了留下。
黃泥塘村小共有四個班,除了臨時負責的李老師是民辦轉為公辦的外,許鳳和牛老師都是師范畢業(yè)待分配的,每月只有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補助。
從黃泥塘到鎮(zhèn)上要走一個多小時。許鳳趕到鎮(zhèn)上的時候,班車已經啟動了。她踉踉蹌蹌地一邊跑一邊喊,好不容易才追上了一歪一扭爬行著的班車。司機將頭伸出窗外說,我還以為你今天不去了呢。許鳳上氣不接下氣地上了車,喘著氣說,有點事耽擱了。
班車在發(fā)動機刺耳的吼叫中緩慢地向縣城爬去。
華燈初上的時候,許鳳搭乘的班車長鳴一聲開進了車站。下車后許鳳走進了車站旁邊的一家小旅店。
女店主爛笑著說,來了。
許鳳點了點頭。
還住那間?
許鳳又點了點頭。
接過女店主的鑰匙,許鳳買了包方便面,徑直朝二樓轉彎處的207房間走去。她用溫瓶里的開水草草地把方便面泡吃了,然后拿著盆子去廁所接了點自來水,回房間后,又將溫瓶里剩下的熱水倒在盆子里。她伸手試了試水溫,覺得不冷也不燙,就從包里取出臉帕洗起臉來。她先摸了摸有些冰冷的臉,接著把整個面部浸在了水里。三四秒鐘后,她抬起頭來,長出了口氣,擰干臉帕的水,輕輕地蘸著臉上的水珠。洗完臉,她走到窗邊,對著掛在墻上的一面小鏡子畫起妝來。她用的底粉、眉筆、口紅,全都是最廉價的,總共不會超過十五塊錢。但是,她畫出來的妝,卻是扎眼的。細細的柳葉眉略略向上挑著,濃淡相宜的眼線將原本疲憊的一雙眼睛勾勒出了一種令人神往的精氣神,暗紅的口紅更是別有一番風韻。每次在畫完妝后,她都要對著鏡子發(fā)一陣愣。她不敢相信,鏡子里面那個跟陳白露差不多的人,竟然會是自己?看著看著,憂怨悲涼的眼淚就爬出來了。她趕緊用紙巾輕輕蘸干就要滾出眼眶的淚水,又掏出眉筆補了補眼線,然后挎起包,走出了小旅店。
丁字口是縣城最熱鬧最繁華的地方,燈紅酒綠的夜總會、歌舞升平的卡拉OK廳,羞羞答答的發(fā)廊,遮遮掩掩的洗腳城,全集中在這里。這個靠著國家轉移支付發(fā)工資的縣城,娛樂業(yè)卻空前的發(fā)達。入夜,那些打扮妖冶的女人,故意扭動著腰肢,挺著用海棉襯托著的虛大乳房,從棲息之地走出來,款款地邁上歌廳燈火輝煌映照下的臺階,開始了她們又一個醉生夢死的夜晚。
許鳳來到丁字口時,正望見那些穿得花枝招展,嘴唇涂得血紅的女人前前后后,一搖一晃地走進金大地夜總會。她躲進街邊的一處暗影里,左右望了又望,見來來往往的確實無一張熟悉的面孔時,才從暗影里走出來,幾大步跨過大街,閃進了金大地夜總會。
次日,許鳳醒來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昨晚,她實在是太疲倦了。回到小旅店連衣服也沒有脫,倒床便睡。要是不急著給在省城醫(yī)院治療的弟弟寄錢,她真想就那么睡它個三天三夜。
上課的第一天,許鳳用標準的普通話報了自己的姓名,畢業(yè)的學校,然后叫學生們也跟著介紹自己。學生們沒有一個響應,全都睜大驚異的眼睛望著她的那張嘴。她以為是自己臉上有什么不干凈的地方,便趕緊陶出手絹來揩。學生們用手遮擋著小嘴,偷偷地笑了起來。
你們笑什么?她心中有些生氣,但臉上的表情卻是和藹可親的。
學生們沒有回答。
是不是老師說得不好?
學生們拼命地搖頭。
那——你們是不是不歡迎我這位新老師?
歡迎!學生們齊唰唰地回答。
那好,我們現在開始上課。
那天,許鳳給學生們講了巴金,并聲情并茂地朗讀了看圖學文《海上日出》。她甜美的聲音,帶著學生們越過教室,越過山岡,飛到了朝霞滿天、海鷗飛翔的遼闊大海上。
下課了,學生將許鳳團團圍住,不肯讓她走出教室。一個膽大的學生說,許老師,我想看看你的嘴巴。
她不明白學生為什么提這樣的要求,但還是把嘴巴張大開來。先是那個提問的學生墊著腳望,接著學生們就一個跟著一個地望。
望過之后,提問的那個學生摸著腦袋說,老師的嘴也沒啥不同,咋說話讀書那么好聽呢?
學生們感到奇怪,以前聽的也是普通話上課,可從許老師嘴里說出來的普通話卻格外地好聽,就像山澗里流淌的清泉,林中鳥兒的鳴唱。
猛然醒悟過來的許鳳,開心地大笑起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她才真正感覺到了教書的樂趣和價值。所以,盡管收入低,盡管心情很不好,許鳳仍然把書教得極其的認真。她那她甜美的歌聲、燦爛的笑容、抑揚頓挫的講課,使以前如一潭沉寂死水的黃泥塘村小充滿了生機。那些曾經嚷著要轉學的家長,從孩子們的話語中,從活潑的許風老師身上看到了希望,不再找李老師轉學了。
走進郵政儲蓄所,許鳳向營業(yè)員要了一張匯票,然后表情凝重地走到那張粘滿了干漿糊的玻板前坐了下來。她沉重地拿起一端套著線的圓珠筆,一筆一畫地填寫匯票起來。她那寫字的手仿佛有千萬斤重似的,半天才挪動一下。當她在收款人欄里寫下“許來”兩字后,一直強忍著的淚水便奔涌而出。她沒法繼續(xù)填寫了,伏在滿是漿糊的玻板上抽泣起來??蘖艘魂嚭螅龍詮姷匕杨^抬了起來,以極大的毅力控制著絞痛的心,填寫完了那張寄托著她弟弟生命希望的匯票。
從郵政儲蓄所出來,許鳳已經身無分文了。她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朋友可訪,只能回到那家小旅店,等著又一個夜晚的降臨。
世間的事真是難料啊!許鳳剛剛在黃泥塘村小安下心來,她那身壯如牛的弟弟,卻在一天上體育課的時候昏倒了。許鳳接到鎮(zhèn)教辦幾經轉折帶到的口信時,天已經黑盡了。她哭著去向臨時負責的李老師請假。李老師二話沒說,拿起手電筒就跟她上了路。
夜像潑灑的濃墨將遠遠近近的山巒涂得不見了一點亮色。心急如焚的許鳳,一邊哭一邊磕磕碰碰地朝前奔。跟在后面的李老師盡力把手電筒射出的那團昏黃的光,照著許鳳前面的路。山風呼呼地刮著,林中孤寂的小鳥一聲接一聲地呼喚著它的同伴。這樣的情景,使得許鳳的心情更加地悲涼。他們趕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時候,許鳳的弟弟許來還在昏迷中。許鳳不顧醫(yī)生的阻攔,撲在許來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那個夜晚,在許鳳看來是世界上最漫長、也最難熬的一個晚上。因為整整一夜,她的弟弟都沒有醒來。天亮后,醫(yī)生把他們的懷疑告訴了許鳳。許鳳聽了,木納納地半天沒有愣過神來。她像一個精神病患者那樣反反復復地叨念著: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天??!
由不得許鳳不信,也由不得許鳳有沒有錢,醫(yī)生說,要想救命,必須送往省城醫(yī)院。
我——我——每月只有一百五十塊的生活費,那有錢送弟弟去治病??!許鳳絕望的嚎哭,令在場的李老師和醫(yī)生都掉了淚。
醫(yī)院出于人道主義,決定將許來先送到省醫(yī)治療。
事情過去差不多一年半了,在這段時間里,為了救弟弟,許鳳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邁出了那對她來說是一生一世也洗不盡恥辱的一步。
這個星期一,同以往任何一個星期一一樣,許鳳又準時站在了黃泥塘村小的講臺上。當學生們齊呼“老師好”時,許鳳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一把犀利的尖刀穿刺著。那種疼痛是難以言表的。她千萬次地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是毀了,但我決不能毀了孩子們。
“三八”前的一周,鎮(zhèn)教辦的領導到黃泥塘村小檢查工作時,高興地對許鳳說,許老師,你被鎮(zhèn)上推薦為縣表彰的“三八紅旗手”了。說完,慢慢打開提包,十分慎重地從里面拿出一張表來交給了許鳳。
許鳳連連后退,接表的手像著火燙了一般,居然沒能把拿張薄薄的紙片接住。
是不是太激動了?教辦的領導笑著說。
我——我——許鳳本想說“不我配”,但出口的話卻是,我工作做得不好。
謙虛?。『?。年輕人就應該謙虛。教辦的領導高興地夸獎了許鳳幾句,躬身將那張“三八紅旗手”推薦表撿起來,遞到了許鳳的手里。
許鳳不接。李老師笑著替她將推薦表接了過來,羨慕地看了又看,然后對許鳳說,咱黃泥塘村小出了個先進,這是好事??!
可我——
不要說那些了啊。
李老師,我真的是——
像你這樣兢兢業(yè)業(yè)教書的人,就是應該受到表彰。莫要說是縣上 ,就是省里表彰,你也是夠資格的。
李老師說這話是有原因的。一年前,跟許鳳一起來的牛老師,嫌黃泥塘太偏僻,報酬太低,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他教著兩個班的語文,這人一走,幾十個娃娃可怎么辦?正當李老師正急得沒辦法的時候,許鳳主動接教了那兩個班的語文。課增加了十多節(jié),報酬仍然只是那一百五十塊。
不管李老師怎么說,許鳳就是死活不接那張推薦表。
你不接,那我替你代填了啊!
不不——不不——許鳳慌亂地說。
許老師,我給你說啊,這表彰對今后的轉正可是有大用的??!
聽了李老師這句話,許鳳心里一陣涌動。她何曾不想要那份榮譽,何曾不知道那份榮譽對今后的轉正有著非同尋常的作用??墒?,一想到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她的心顫抖著。
李老師以為自己的這番話把許鳳說動了,就很高興。當他把手中的表遞給許鳳時,許鳳驚慌地往后退著,退著——然后突然捂著臉哭了。
哭啥呢?李老師沒有注意到許鳳表情的變化,還以為她是太激動了。
這天,許鳳走進教室,頓時就呆住了。在那張三只腳支撐的木板講桌上,堆滿了各色野花。那些花全都是學生們從山上采來的。面對桌上的鮮花和一張張純潔的笑臉,許鳳的鼻子直發(fā)酸。她深情地走到講桌前,望著散發(fā)著山野氣息的鮮花,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這時,扎著羊角小辮的班長站起來,喊了聲“預備起”,學生們便一起高呼:祝許老師生日快樂!
我的生日嗎?聽到學生的祝福,許鳳疑惑地在心里這樣問自己。
我就知道你記不住自己的生日。一直站在窗外的李老師微笑著走進教室,把藏在身后拿著野百合的手伸了出來,我也祝你生日快樂!
望著講桌上的野花和手中的野百合,許鳳的心都要碎了。她覺得自己有愧于這些鮮花。她想給學生們說點什么,張了幾次嘴都沒有把話說出來,末了,她深深地給李老師和她的學生們鞠了一躬。
下課后,許鳳把那些野花帶回寢室,插在了那個已經很久沒有裝醬油的瓶子里。
就在這天,許鳳接到了參加縣“三八”表彰大會的通知。
我——不是沒有填表嗎?許鳳奇怪地問李老師.。
是我替你填的。李老師高興地說。
那我也不去參加。許鳳生硬地說。
教辦領導說了,這不光是你一個人的光榮,也是我們全鎮(zhèn)的光榮。你一定得去參加。李老師著急地說。他哪里知道那張燙金的紅色參會通知,就像一團烈火在燒烤著許鳳的心。
又一個周末來臨了。許鳳目送她的學生在丫口處消失后,收拾了一下東西,就急匆匆地到鎮(zhèn)上趕班車去了。
入夜,許鳳畫好妝又去到了丁字口。趁著夜色的掩護,她貓著腰閃進了金大地夜總會。
作者簡介:
林盛青 男,侗族,系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貴州省戲劇家協會會員?,F供職于貴州省銅仁地區(qū)教育局,業(yè)余從事文學、戲劇創(chuàng)作十余年,出版有長篇小說《烏江怨》、《林盛青文集》(短篇小說卷);先后在《貴州劇作》發(fā)表了大型話劇《烏江上的太陽》、《白云深處》及喜劇小品二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