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沖
桃花水
桃花在三月的陽光里妖嬌一笑,春水看見,生了濃情,推開殘冰款款地淌。從此,倆倆相望,把心事開放得羞紅。
桃花水以明鏡的姿態(tài),倒映著整個村莊。
人家的屋前或者溪邊,柳樹探出新枝,與陽光相互挑逗。瓜蔓藤蘿向著云朵攀爬,紫蕓英鋪滿塊狀的田野,打谷場上一片濃茵,竹林與桑圃濃妝淡抹,等待著一場即將的邀約。
小石橋的橋洞里,幾只鴨子放棄了游魚,去追逐初落的桃花。
素面的婦人提著竹籃,在水邊揀塊雪白的浣石,坐下?lián)v紗。雖是春寒未走,但她的容顏里卻曬出一抹暖色。搗杵像春天的花鼓槌,隨意一擂,便是一串華章。穿過柳煙,穿過新翻的泥土,穿過奮放的油菜花,起伏在白墻蒼瓦的靜謐村落。
野陌上有背著背簍的小女孩在走,她隨手摘下一朵野花,別在自己的發(fā)上。牧羊人趕著山羊,輕輕揮著竹枝,對著蒼野唱響一曲山歌。山羊咩咩地走著,像一團團移動的云彩,飄過一帶澄清的山泉。山泉水的邊上,有一個俯飲的行人。他像一株探入水灣的茅草,酣暢地汲水,并不在意黃昏里那抹炊煙溫柔的催歸。
不知溫飛卿的“鶯語花舞春晝午,雨霏微”的那個多年前,是否也和這個春天一樣?也有一樣的土地和村莊?也有一樣的桃花水?
長橋月
長橋與月,是村莊的清夢。
夜總是靜謐的。燈火一起,除了籬笆墻后零落的幾聲犬吠,風(fēng)過林梢的沙沙沙,便只有蛙鳴了。像洶涌的月光一樣,在夜空里穿梭。
晚歸的村人經(jīng)過長橋,荷鋤,赤腳,節(jié)奏分明地敲在橋身上。橋下流水長出一雙眼睛,替他看到了一顆邊沿分明的,凌厲的,有故事的月亮,像遠(yuǎn)古的插圖一樣貼在空中。他的心里忽然生出迫切的歸意——那個清朗的院落里,躺在竹床上的孩子還在等他講述昨夜未完的傳說。
姑娘穿上好衣裳,抹上桂花油,來到長橋邊,在月光里會見她的情郎。他們草地上閑走,拍打著身邊閃爍的螢火蟲,把它們當(dāng)成星星般的心意送給彼此。
月上中天。月光被水反射著,在彎彎的石拱橋上投出一帶銀光。明滅著,依稀映出千年以前的盛唐夜,醉酒的李白正在俯身探水。
一對牽著牛的父子從田野歸來,沉入水潭。牛在下游,人在上游,各得其所。孩子一到水邊,一個猛子扎到水下,半晌后從另一端調(diào)皮地鉆出來,咯咯亂笑。笑聲落在月光水里,蕩開圈圈水紋。父親用厚大的手掌幫他拭去臉上的水珠,也笑。
月光下的水灣里,有兩人,他們一高一低,一俯一仰,柔軟得蕩氣回腸。
“爹,有三個月亮!”
“哪有三個?”
“天上一個月亮,水里一個月亮,還有橋上,也有一個月亮!”
滿庭芳
農(nóng)家的院落總是不寂寞的。雞雛與狗,蛐蛐飛蛾,還有滿院庭芳。
誰家姑娘正在門前的泡桐樹下低頭縫紉,安靜眉眼,神情寂然。偶爾拈針微怔,回過神來,淺笑一下,復(fù)又投到穿梭之中。幾朵泡桐花隨著風(fēng)落下來,想看看她縫的到底是淺青的薄衫,還是大紅的嫁裳?
老人推開門走出來的時候,在清光里聞見滿院花香。仿佛一場低語,向著天空,向著屋子角落。他忍不住拈須一笑。
菖蒲伏在籬笆的下面,用朝露洗凈隔夜的妝顏;牽?;ū缺缺鹊叵蛑桒Q唱;滿江紅在池塘里鋪開紫錦;芭蕉是大氣的,像是一家子的掌事人,縱然再多的悲歡離合,也不動聲色,隱匿在豐碩的葉子里。
一朵花就是一個美的短語,隨意排列,便連綴成一篇熱鬧的華章。早起的燕子或者蜂蝶,群起群飛,像連接上下句的標(biāo)點符號。
從紅窗花的窗戶里望出去,處處低小茅檐,溪上青青草,草間有雜花。
屋后的白菊開得正好,采摘,去蒂,揉碎,晾在圓箕里,澆鹽裝罐,鋪墊好明年的菊花茶香。歲月這樣靜逸芬芳,已經(jīng)不需要再等冬天的臘梅。
天空很高遠(yuǎn),不過,也就剛剛到歸雁的翅膀。
這樣花鳥風(fēng)景,村人只道是尋常。大約風(fēng)調(diào)雨順慣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引不起注意。他們只依了慣性在黃昏里關(guān)上柴門,洗凈身子,或者燃炊煙,或者沉沉睡。一早醒來,又見芳香暗襲。
漁歌子
江上往來人,悠釣江南景。
在一抹煙水長天里,想念南唐的張志和: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
遠(yuǎn)方的山林里隱約傳來貞貞的伐木聲,蘆葦散開滿天絨羽,香樟樹在瀲滟晴光里,對著湖面津津有味地端詳自己俊俏的姿容。
一葉扁舟在湖水里緩緩穿行,舟頭撐著長篙的漁夫,向江心撒下一彎圓圓的網(wǎng)。
此時落日如傾盤,泄下滿湖碎金。
漁家在水邊安下茅屋,引山納水,煮茶烹粥,靜觀秋去春來。夜晚,他們點起篝火,把魚一剖為二,用紅柳條插在火堆旁烘烤;或者用鍋子清燉,把熬鮮魚剩下的湯汁當(dāng)茶喝。偶爾有友人來,坐在水聲盈盈的屋子里,喝老汾酒,吃干辣子燒魚,聊些桑麻漁牧,怡然自得。
這灣水域甚是豐饒,清早收網(wǎng),總能沉沉甸甸。到集市轉(zhuǎn)給魚商,扯得布帛,買些油鹽,再提回兩只鮮艷的書包,準(zhǔn)備給娃兒一個驚喜。
在歸泊的途中,漁人一邊擺動舟槳,一邊唱響一支熟稔的漁歌:“潮漲流北上,潮落流南淌;早出乘流去,晚歸順潮漲……”
一張網(wǎng),一枚舟,一個人,一支歌,便是一幅世外之秋了。
摸魚兒
夏秋最是捉魚的好時節(jié)。
爽利的天氣里,濃柳下的一潭,總能撲出大團的歡笑。東家西家的半大娃兒掛條短褲衩,光著小腳,露著黑脊背,像條小泥鰍般穿水破浪,與魚蝦鬧個不休。
他們在溪水里挖沙筑壩,用顏色各異的破盆子舀水,水將盡時,全部下餃子般撲通撲通跳下去,在一灘黃泥里胡攪胡摸。偶爾有一些被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鯽魚、鳑鮍被撞上,娃兒將之雙手一摁,扣住魚鰓,提上岸來。
夏日的陽光總是歡騰熾烈的。此時,汗水津津地從他們臉上滴下來,他們胡亂地用手一揩,臉上便留下一抹黑黃的泥跡,往復(fù)再三,臉便沒有留白之處了?;丶液竺獠涣吮荒赣H又嗔又笑地說他可以直接登臺唱戲演張飛了。
倘若在夏天,連褲衩也脫盡,扎到河底,憋住氣,翻開河底的石塊,從罅隙中揪出躲在里面的老蝦公、大鯰魚,還有帶刺的黃鮕。鵝卵石和他們一樣調(diào)皮,溜溜地在腳底滑動,他們吸著腳,翼翼小心地走著,但一不留神,還是摔個腳朝天。幸好,在水里摔倒一點也不怕,只不過多洗一個澡。
摸魚只是孩子們的專利,長者是不摸的,仿佛失了身份。他們要么垂釣,要么把長腳的鸕鶿放在竹排上,坐享其成。鸕鶿雪白獨立,靜如處子,可一動則若急箭??矗h(yuǎn)處水泡一動,便見一道白光一掠而去,水花一撲,嘴里早銜著一條銀白的魚兒。飛回來,乖順地任人把魚擠在魚簍里。
于是,夏秋時節(jié)豐盈的炊煙里,便穿梭起縷縷魚湯的濃香。
采桑子
花朵開過,正是綠肥紅瘦時期。陌上兩邊綿延著一彎桑林綠野,與蒼山相接而去。行人路過此間,總疑著濃桑的深處,會不會鉆出哪家俏麗的羅敷女。
且隨燕子村邊看,又是輕風(fēng)滿桑林。
這個季節(jié)里,婦姑采桑不向田。包著青頭蓋,背著竹背簍,彼此調(diào)侃著,一邊把碩大青實的桑葉一把把捋下來。
多情的南山日,正照著山野和村莊,粉顏素手裁碧玉。滿林生命發(fā)出郁勃氣息,正午的氣息,正是大好光景。
有漢子用手帕提了青瓷藍(lán)邊碗,裝上飯菜來桑田送飯。遠(yuǎn)遠(yuǎn)地吆著:“哎,吃飯嘍!”婦人的臉從綠色中浮出來,“過來,替我摘一把!”漢子應(yīng)聲走進去,窸窸窣窣,然后桑林深處便傳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秋后的桑椹紅得泛紫,一咬下便滿唇絳色,像染了胭脂。女孩們悄悄地拿來涂指甲,或者當(dāng)成朱砂點眉心,在迷濛的鏡前左顧右盼,自覺滟滟生輝。
這里是捉迷藏的孩子的樂園,高大茂盛的桑樹,仿佛茂密的山林,躲進去,好半天也無從尋起。有的孩子在林間睡著了,一醒來,月正皎潔風(fēng)正好,別人都已經(jīng)回家了。趕緊撒開腳丫跑回家,第二日遇那群叛徒,少不了爭執(zhí)一場。
桑林四季總是旺盛的,即使是落葉,也落得大氣磅礴。一夕之間,枝干全卸下了綠裳,早來的北風(fēng)吹過,卷起新落的葉子,颯颯作響。所幸這一帶綠水逶迤,青山迤邐,村人走過時,總會撂下隱隱歌聲,桑林也算不得寂寞了。
大概南北朝的天空,也是如此清澈的吧,否則怎么流出那么嫵媚的《陌上?!??
踏莎行
鄉(xiāng)間的草是溫順而近人情的,恰似荷擔(dān)經(jīng)過的姑娘。豐肥,緘默,順命。不比城市的草地,徒有其表,外強中干。
村莊的草地俯下身子,以一種亙古的隱忍,迎接著人來人往,冬去春來。
若是逢早春,草色遙看近卻無。少年騎著鳳凰牌自行車從阡陌上呼嘯而過,短發(fā)赫赫,白衣獵獵,去往某個山間踏落花。
許多人在春末打馬離開,草野代替著淚眼,柔情依依地阻礙馬蹄,直到某些面容一再地,一再地回顧。
濃夏時分的空氣里總飄滿了植物分娩的氣息,草野也開始生兒育女,郁郁蔥蔥,和稻子一起,把村莊的土地平分顏色,一半金,一半翠,一半熾烈,一半清冷。兩只啄泥的燕子忙碌著,跟著農(nóng)忙的人們,穿田過野,把某些安定帶回了家。
到了秋末,裹著白頭巾的農(nóng)人開始燒田埂,點燃一叢火,畢畢剝剝,流過蒼黃的草末,像翻滾的金流。偶爾有指長的草灰從空間落下,像院子里落下一陣黑蘆花。扎著紅綢結(jié)的小姑俚在門口的梨花杌上坐著,高聲念起午課時教過的句子:“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當(dāng)她的句子念完,冬雪就落下來了,蒼野張開懷抱,迎接這個遲來的情人。草籽與根蔓在雪地里做了個月光無垠的大夢,一覺醒來,看到清清白白的人間里,已有早行的腳印,向著未知的春天綿延而去。
手指上的生活
一
在我們鄉(xiāng)間,民眾從不奢望一夜暴富,他們虔誠地對待土地,對待生活,晴耕雨織,信任因果循環(huán)。他們明白,手指的忙碌與生活的充實成正比,勤者富足安定,極少斤斤計較,懶怠者捉襟見肘,抱怨終日。
年關(guān)圍爐,黑陶罐在炭火上撲撲作響,溢出雞湯的濃香,滿篩的苕子正踴躍著表演跳水,豆泡串子象金珍珠項鏈般掛滿廚房的檐梁。糖果處處都是,多得不被珍惜,娃兒被這富足的場景弄得有些手忙腳亂,口里含著,手里攥著,間或把空閑的手揣進新棉襖的口袋,在新鈔票上熨了又熨。
父親不失時機地授予他的樸素理念:“娃兒,記著,日子都是長在自個兒手上的。偷懶的話,就什么也沒有,只有手腳勤快,才能過上好生活。”這種不加粉飾的論點被我日后獲知的各種直接或者間接經(jīng)驗所再度證明:生活從來不會薄待殷勤侍弄它的人,它是有情者,知恩圖報,以你想要的方式和結(jié)局。
在白晝消失的時候,人們坐在白熾燈下看電視,聽歌唱家用紅嘴唇替自己表達(dá)心聲:“幸福的生活,要靠雙手來創(chuàng)造……”每當(dāng)這時,父親總在老木椅上舉起皸裂的手,摸摸青筋和厚繭,眉頭輕輕地舒開。
我曾經(jīng)有個嬸嬸,是好逸惡勞者,但外表是光鮮的,在她二十來歲的時候,年輕不經(jīng)事的叔叔被美色催眠,娶了她。婚后不久,我陪奶奶去探望,正碰上新媳婦在修指甲,堅定地嵌在沙發(fā)里,對那十指用著功,剪,挫,磨,抹,仿佛那是世間最考究的工藝。奶奶不吭聲,坐在一邊,眼中怒氣漸甚。那時正是飯點,叔叔正在廚房忙活,一頭大汗,喊她來幫忙,竟半天得不到回應(yīng),奶奶和我只好去打下手。我那艷麗的嬸嬸獨自留在客廳,依然在那戀愛她的指甲,翻來覆去,左剔剔右搓搓。
奶奶回來后不停嘟囔:“這么不曉得過日子,娶來干什么?只知道打扮,一雙手能打扮出飯來么?”那時我年少,容易被膚淺的美所吸引,迫不及待想長大,想像她一樣穿高跟鞋,盤發(fā)髻,跳貼面舞,被許多人愛慕。父親和伯父們卻厭棄,說起她時總是未語先嘆:“碗擱在水池里幾天不洗,連襪子都交給洗衣機,懶得這樣了,老五怎么和她過得下去?!”果然不久后,叔叔離了婚,另娶了一個實誠的婦人。
我的前嬸嬸呼天搶地了半個月,最終絕望地離開,獨自去了外地,不知所終。前年聽知情者說,她活得也不好,跟了許多男人,卻屢遭拋棄,漸又蒼老,身體也不好起來,竟一日不如一日。我聽了很悵然,亦開始明白,一個女人的幸福與表面光鮮絕不成正比,后者只是一種誘魔術(shù),沉迷此術(shù)者大多主動或被動地陷入錯誤認(rèn)知,偏離正軌,走向幸福偽途,難以觸到幸福生活的真實核心——浮淺的美麗大多只有一個結(jié)局:成為罪惡葬品。
我有時會遙想嬸嬸在他鄉(xiāng)的情景,穿著長風(fēng)衣點著紅唇煙視媚行?浸著《夜上?!返奈枨?,斜臥著陌生人的懷,用紅指甲點著一個蒜頭鼻,說“討厭,你這個沒良心的”?又或者,她正點著卷煙,對著夜色流下眼淚,許多年前的舊事亂麻般涌上心頭?……我的這些假想風(fēng)塵莽莽,溢滿肉欲的氣息,這并不是我惡毒,不給一個昔日的親人留以情面。而是除此之外,我難以想象還有哪種生活格局能夠容下她驕奢淫逸的身體和挑剔的手指。
當(dāng)然,把一個婚姻的解體原因歸結(jié)于一雙手的勤快與否,的確有些牽強。但有一點卻是勿庸置疑的,由一雙手透露出來的生活態(tài)度,卻真實而準(zhǔn)確。在無以憑證的時候,我們總是愿意相信從細(xì)節(jié)傳遞出來的信息。
二
年少的時候,我朋友稀少。對于一個粗笨的孩子,人們總是吝于付出沒有回報的寵愛。情感交易的概率與一個人的生活技巧熟練程度成正比,八面玲瓏者處處逢源,拙于表達(dá)者如逢絕壁,在我年少時,這種生存教育已經(jīng)開始,于是,孤獨在我的生命序幕里提前預(yù)告。
好在田野是公平的,它張開廣闊的懷抱,賜予我鳴蟲,草根,花朵,以及泥土——那是我最和諧的玩伴,它們聽任我的支取,安排,創(chuàng)造,變成我指尖的鳥獸蟲魚人的形似品。女蝸于人間游玩,覺得太寂寞,就依著潭中影捏泥人,靈魂亦同時通過她的手指注入那些泥坯的身體,它們活過來,跳到地上來喊“媽媽”。我沒有妙手回春的能力,不能讓我的泥人起死回生,但它們的每一個卻在我的心中風(fēng)情萬種——我成了自己片刻的神。
我用手指拔動它們,自導(dǎo)自演一場場劇目?!栋咨邆鳌罚秾O悟空三打白骨精》,《七仙女下凡》,我沉迷于神話幻想之內(nèi),怡然自得,暫時忘卻寂寞所致的苦惱。
河邊的草甸到了秋天還是綠油油的,大片的燈芯草鋪在陽光里,一如象姑娘剛洗完的頭發(fā),柔滑得心驚。折下一根來,做了一個小指環(huán),用右手小心地為左手套上。躺在草墊上,想象靜靜的河灘上走來一個英俊的男孩,站在對岸,向我微笑,隱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依然前來,不靠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眸子憂傷,笑容柔軟。直到第N天,他終于走到河這邊,帶著一枚燈芯草戒指,和他的愛情。當(dāng)草戒指戴上我的無名指的時候,我們的淚水都溢滿了眼眶……寂寞者的想象總是甚于常人,因為無所憑寄,只有任思維天馬行空。然而,再如何善于想象,我的思維都被迫停止,無法前行下去。各種媒介向我傳遞的愛情,總是以婚戒的套上而終——那個圓環(huán)金屬仿佛神奇句號,生活從此順著手指在圓滿中順勢而行,無憂無慮。
最好的朋友結(jié)婚,我去做伴娘?;槎Y很低調(diào),沒有大宴賓客,沒有奢華裝束,新娘甚至沒有盤發(fā),亦沒有穿禮服,只以無名指上的一個綠寶石戒指作為婚禮的憑證。然而,我還是羨慕得幾近悲哀,我多么想也有這樣一個婚禮,同樣不張揚,只在親友的微笑間,我的愛人為我套上手指,牽著我,走進一個新的格局。
不過,后來我明白,許多事情是不可強求的。上帝對一切了解于心,必會公平安排。失此,必會厚彼。給予我的,我將承受;沒有到來的,我將靜靜等待。
我的性格一直孤傲清絕,這使我一直困守內(nèi)心,疏離俗世。我的母親剛剛打來電話,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問我婚嫁的可能,這令我又一次陷入郁悶。我的成長歷程曾令她心碎,以至于她對我今后的生活缺乏信心。我告訴她不急,該來的自然會來,不該來的強求也不來。她越發(fā)哀傷,幾乎絕望。喃喃著說:“別挑了,有合適的就嫁了吧!”
我明白她的擔(dān)心,她希望的是她能看得到的好,然而,多么可惜,我給不了她這種世俗的成全。母親年事漸高,看到鄰居的女兒漸漸成親嫁人,很羨慕,她半是自語半是暗示:“又嫁了一個!”她已經(jīng)不喜我的顛簸流離,“你又大了一歲了,日子不等人啊……”我調(diào)過頭去,把話題叉開,心又酸酸地疼了一晚。
這個春天格外冷,北中國聽說又落下雪花,桃花遲遲,陽光在烏云后閉緊眼睛。我的屋外一直下著漫長的雨,孤獨與困苦宛若屋內(nèi)的冷空氣,我?guī)缀跄苈劦絻?nèi)部霉變的氣息。在無法抒解焦慮的時候,我打開電腦,在word2003的空白文檔中敲下文字。我說出生活種種,痛苦,甜蜜,跌宕,哀傷,絕望。在這個過程里,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痛苦被抒解,憂傷被釋放,甚至有某種光明,從字符的背后升起,如一場雨后陽光,照亮陳年陰霾。
對于寫作者,敲擊鍵盤的手指是他們再度接觸生活的唯一憑借,由此,他們重理次序,俯視生命,審度自己,獲得繼續(xù)前行的智慧與力量。我的手指就此保留兩種功能——黑板上的書寫,電腦前的敲擊。也唯有這兩種,才讓我覺得自己不在排斥生活,和被生活排斥。
三
我想起一個舞蹈,《千手觀音》,這是一場手指的盛典,一群聾啞藝術(shù)家擺脫聲囂束縛,沉入聽覺真空,貼近神的境域。他們在內(nèi)心的節(jié)奏里舞蹈,套著金箔的手發(fā)出光,舞出美,說出慈悲,圣潔,寧靜,圓滿。神此時立在指尖,明眸善睞,顧盼生輝。所有臨場者倏然失語,喧囂被扼住,不得出入。那一年春晚節(jié)目評選,《千手觀音》眾望所歸,成了最受歡迎的那一個。許多人都說:“太美了,美到窒息!”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場金紅煊赫的舞蹈,形如一場圣浴——溫柔顫抖的金指輕拂著,替我們洗去心上的塵埃與齷齪,真善美瞬間復(fù)蘇,水涔涔地升起,在那一刻燦爛奪目。
因為器官的病變或者殘缺,聾啞者在健全人面前,總會被加上某種異類的標(biāo)簽。但是,請省下我們居高臨下的同情心吧,他們于寧靜里,獲得的真諦更多。
我曾在車站見過兩個年輕的啞女,她們背著書包,伶俐的手指上下翻飛,交流一種惟獨她們自己才能心領(lǐng)神會的語言。喧囂被屏蔽,流動的肉體對她們失去威脅,小販無休止的兜售于此駐步。她們靠著手指的曲張演變,制造意義,沉溺于某個美麗的情境之中。許多人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不說話,被這出純凈的手部舞蹈所吸引——這種安份的羞怯的語言,仿佛被提純了的果糖,只提供吸收者營養(yǎng),而不留下渣滓。它不比人聲,釋放信息的同時,也強迫著無關(guān)事件者的聽覺神經(jīng)。聲音總是用獲得來破壞,汽笛,迪廳音響,高聲大叫,均借著私念,造成強大污染。
我本是不愛與陌生人交流的人,那天卻破了例,起身走到她們面前,在手機短信息上摁下了一句話:“我很喜歡你們!”她們笑起來,一個圓臉的姑娘從書包里掏出她掉漆很多的老式手機,手指躍動,摁下:“我叫林堅英,她叫辛婉。怎么稱呼您呢?”我注意到,她話里的第二人稱是“您”而不是“你”,這個小細(xì)節(jié)讓我再次確定臟器殘缺的她們褒有常人難及的善良與真誠。
車站里也有其他候車的人,他們坐在位子上發(fā)呆,看報紙,打盹,也如我們發(fā)短信的人。拇指躍動,把情緒和時間都借以揮發(fā)。只不過,他們短信傳遞的方向,是一個不能相及的肉身。
留下手機號碼,我們此后時常聊天。短信成了一扇位置巧妙的門窗,我得以從中窺見那個萬籟俱寂的世界。我驚訝于它的豐富與多彩,智慧與敏銳,犀利與柔情,有時候讀著那些靈光閃爍的字眼,十分慚愧,作為一個健全人,我對事物的感性認(rèn)知與理性整理竟都比不上信息渠道窄小的殘疾者。而此時也免不了一種感動——我巧而又巧地到達(dá)這樣一個藏寶地,它隱于亂世之中,不為人知,卻風(fēng)光無限。而這個探寶儀只是一根我的手指。
我從此相信,手指的意義已超出平時我們能知的簡單的物質(zhì)創(chuàng)造,它在某些時候已經(jīng)代替語言,向這個世界傾訴,或者求知?!肚钟^音》借手來表現(xiàn)藝術(shù),無聲者借手來說出語言,盲者借手來感知世界,正常人同樣需要手來傳達(dá)信息,它們的交握讓彼此確定對方的友善,達(dá)到一種情誼的和諧。
人類進化的一大標(biāo)志是手腳分工,上帝讓腳以行走,讓手以創(chuàng)造,具化意識,進化生命。不同職業(yè)者賦予手的意義不同,然而,無論哪一種,我們都可以說:我們在生活。
此時,白蒙蒙的不遠(yuǎn)處,有人在劈柴,種麥,養(yǎng)牲口。一個老人坐在爐前對孩子講述傳說:“從前,有一顆搖錢樹——一顆樹,五個叉,搖一搖,開金花……”
唇上的愛情
喜歡《風(fēng)月俏佳人》的原因,不僅僅因為理查德?基爾的貴氣令我顛倒,還因為影片中明言暗喻的一個理論——“可以和任何人性交(朱麗葉?羅伯次在此片中飾演一個攔街女郎),但絕不親吻。除非有愛。”這種前衛(wèi)言辭對于以婉約保守著稱的東方人而言,真可謂是驚人之語。然而在慌亂之后,相信也有如我者認(rèn)為它犀利精妙,如同一刃狠匕,準(zhǔn)確剜開模糊表相之后的真實。
不論人類如何縱欲濫情,我們都不可否認(rèn)一個事實:每一具肉體其實都有著或重或輕的潔癖。它們挑剔氣味,質(zhì)感,色澤,體積。對于認(rèn)同狀態(tài)之外的狀態(tài)總覺尷尬。嘴唇是所有臟器之最,它的敏銳與挑剔超出我們預(yù)料,如同花朵挑剔季節(jié),魚兒挑剔水泊,船只挑剔航線,對異類毫不茍同姑息。就這種意義而言,嘴唇算是最聽從靈魂的器官。
也曾與多個看過此電影的友人交流:你可是這個理論的信徒?結(jié)局很令我吃驚,它的被認(rèn)可程度高出我的意料。誠然,在勃勃的欲望之前,理智總是禮讓三先。就好比流氓與哲人狹路相逢,逞能的終歸是前者。有一個不算熟也不算陌生的網(wǎng)友,有一天和我談起他的私生活:“我無法拒絕異性,她們就好像不同的果實,總是不斷地吸引著我去采摘和品嘗。但是,在這個意志薄弱的世界里,對這種人性的本能,我們卻找不出絲毫理由去批評它?!笔前。谶@個與生俱來的隱蔽而強大的敵人面前,任何雄辯的聲音與縝密的思維都將失去立足之地。
但總有一些東西令我們堅持著,愛,信仰,或者希望,它們扭繩為纜,維以東倒西歪的人生。好比胸口朱砂痣,好比床前明月光,為生活的激流所無法磨化。汗垢與淚跡凝建起保護殼,不遺余力地替它阻卻外界塵埃與喧囂。它如同隔離病房中的嬰兒,清白,堅貞,獨立。
回到電影。當(dāng)朱麗葉?羅伯次在紐約街頭以一種低廉的妖嬈姿態(tài)站立的時候,我們不難看出她面容憔悴,眼睛灰黯,對生命前景了無信心。生活于她,已經(jīng)簡化成一場速度,她狼狽地奔跑,奔跑,卻不知這場行程的終結(jié)之處。道德與理想在慳苛的世俗和求生欲望的雙重驅(qū)使下,遁入逼仄的夾縫里。她在骯臟的床單上與陌生的男子交歡,生殖器官成了商品,青春跟著嫖客的遠(yuǎn)離而遠(yuǎn)離。她的絕望像紐約街頭的灰塵一樣盤踞著她的白晝與夜晚。好在,她還有愛,雖然岌岌可危,雖然眼見著就要被生活濾盡??伤靡环N可憐而絕決的方式來保全那塊象征愛的地方的純潔——嘴唇??梢孕越?,但,絕不親吻。直到后來,她遇到理查德,他的睿智與寬容將她感化,她內(nèi)心里卑微而頑固的抵御開始解構(gòu),消除。她成了嬰兒,愛的嬰兒,怯懦而欣喜。她吻他,把她全部的依戀傾泄在那張柔膩的紅唇之上,深情地吻他。
那一刻,我喃喃不止:原來愛情的巔峰,就在嘴唇——也只有這方至柔至美的厘寸之地,方可凝聚和停駐得下同等質(zhì)感的愛情。
幼時讀童話書,記得幾個至今難忘的片斷——王子俯身一吻,一個受魔咒所縛的城堡磔磔復(fù)蘇,植物開始拔節(jié),動物開始跳躍,城堡中沉睡千年的美人,撩手一拂,媚然坐了起來;另一個故事里,女主角為毒蘋果所害,戀人不相信她的死亡。他深情地吻她,一如她生時。這時,水晶棺材中的艷尸忽然悠悠睜開眼睛,驚叫著:“啊,我怎么在這里?”……我幼小的心靈在閱讀的時候被親吻的魔力所震懾,以為凡俗臣子依靠嘴唇的拼接,亦能如神般帶來盛世春風(fēng),天地人和。這種簡單的心念直至年長后才得以糾正——顛覆生死的力量,其實,不是由單純的唇部肌膚交接、唾沫交匯所至,而是來自于那借唇舌傾吐的愛情。
抽屜里珍藏著一管唇膏,橘子味,款式普通,是超市中到處可見的一種潤唇產(chǎn)品。然而,我卻視之如珍奇。那時,我與一個人在戀愛,有一天他要去遠(yuǎn)地,臨行前坐在他車?yán)铮嗷タ粗?,翻來覆去地叮嚀,要保重,要好,要為彼此照顧好自己。他打開車內(nèi)的一個小屜子,取出一管唇膏,在唇上抹了兩捺,攬過我,吻我的唇,低低吟著:記得我的味道!走后,他留下那管唇膏。我在每個思念的時候取出它,抹上一點,濕膩的感覺讓我輕易產(chǎn)生錯覺:那覆在上面的就是他的吻。
曾經(jīng),有一個友人愛上一個女孩,他們分居兩地,只靠書信和電話維系相思。三年以后,他們終成眷屬。在婚禮上回憶戀愛經(jīng)歷時,他說,他之所以等待這么多年而守身如玉,只是因為一個小細(xì)節(jié)——戀人每次都會在寄來的信箋上映上紅紅的吻痕。每次打開信,看到那些紅通通的印子,他就感到她就在他眼前,嘟著小嘴,等待著他的親愛。在場所有人都驚愣不已,我們都沒有想到,使得他在物欲橫流的城市中堅守著他們愛情的貞潔,竟然是這種微小的細(xì)節(jié)——不過,從來給予人類力量的,都不是大而廣的東西。
一晃,我亦到了婚嫁年齡,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每一場似是而非的戀愛里,自然不乏真心者,也有假意人。對待這種游戲,從來都無法用科學(xué)儀器來丈量和辨識,我只有一次又一次利用自己隱秘的尺度,來完成情感的純度與深度測試——這個男人,是否愿意親吻我的唇?
也許可以這么說,人類所有的肢體接觸中,握手拘于形式,流于客套。政客表演式的社交,總是以點到即止的握手為禮。擁抱嫌粗糙,是一種做在表面的敷衍。性交代價太大,它在愛情的蓋尸布上糾纏,器官交媾,一晌貪歡。唯有吻,至清至潔至濃至深,那是靈魂與靈魂在唇上的相遇,是剔除了雜質(zhì)的柏拉圖式愛情在人間開放的最鼎盛最恒遠(yuǎn)的花朵。
拜倫有一句詩:“我的愿望可說是個奇想,其實點子也不賴——希望女人都只有一張嬌紅的嘴,好讓我一直親吻,從南到北。”這句話令我一見傾心。愛情所需的居身面積其實十分狹小,一縷目光,一粒針尖,一瓣唇,便足以四兩撥千斤,愛情就此發(fā)散升騰。神否定欲,卻肯定愛。對于愛情盲區(qū)內(nèi)的茍合,神眨眨眼睛,不置可否。而光明的美好的甜蜜的,被他笑吟吟地,用手指輕輕一點,按在我們的唇上。
作者簡介:
周沖(1983—),女,江西武寧人,畢業(yè)于江西師范大學(xué)國際教育學(xué)院。曾獲江西武寧首屆形象大使比賽冠軍,現(xiàn)為某中學(xué)語文教師和舞蹈教師。2008年開始寫作,作品多發(fā)表于《山花》、《萌芽》、《創(chuàng)作評譚》、《佛山文藝》等純文學(xué)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