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偉
“博愛”是18世紀法國革命的三大口號(自由、平等、博愛)之一,是法文ffater-nit e(英文為fraternity。德文為Bruder-lichkeit)的中文譯名。
Fraternit 6源自拉丁文fratemitas,詞根為frater,意為“兄弟”,故其本義為兄弟關系、兄弟情誼或如兄弟一般的友愛、親睦。作為日常用語,fratemit e可泛指各類人們之間的如兄弟般的關系,例如歐洲中世紀天主教修士彼此以“兄弟”相稱,他們的關系就被稱為fraternit e。所以Fraternit e就被用作以兄弟情誼相標榜的宗教團體和其他社會團體的名稱(如“兄弟會”、“小兄弟會”、“共濟會”之類)。只是在18世紀的法國革命中,F(xiàn)ratemit e才超乎日常語言的范疇,與libert e(自由)和egalit e(平等)一起成為具有特定政治涵義的三大革命口號。
Fratemit e作為法國革命的口號之一被介紹和翻譯為中文詞,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清朝末年,其時國內書刊上論及法國革命的文字有的譯作“同胞”,例如上海作新社譯著《萬國史綱》說:“在法國人民信仰者,曰自由、曰平等、曰同胞”(《萬國史綱》,上海作新社,1902年版,P218)。有的譯作“兄弟”,例如一位名為“侯聲”的作者在一篇政論文章中說:“法蘭西之革命也,其主義之三大綱日:平等、自由、兄弟”(《博愛主義》,載《南報》第3期)。有的譯作“友愛”,例如鄭自強在《革命之劍》一文中說“西儒嘗謂獨立、自由、平等、友愛四者為革命之劍”(《革命之劍》裁《開智錄》1900年改良第1期)。有的譯作“博愛”,例如,康有為在《法國大革命記》中說:“且夫彼革命之政論甚高,揭博愛以為名”(《法國大革命記》,《康有為政論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P590)。又如,孫中山在《同盟會宣言》中反復談到“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同盟會宣言》,載《中國國民黨文獻選編》,中共中央黨校科研辦公室發(fā)行,1986年)“博愛”一詞,后來為國人通用,流行至今,成為法國革命口號Fraternit e的定譯。
就翻譯而言,“友愛”或“博愛”這個譯名較之“兄弟”或“同胞”更為確切。Fraternit e不是“兄弟”、“同胞”(此乃其詞根frater之義),而是指兄弟間的(或如兄弟般的)關系、情誼、友愛。它所表示的這種友愛情誼的關系范圍可大可小,小可僅指兩人間親如手足的情誼,大可囊括全世界全人類的愛,用中國成語說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法國革命中高唱的Fraternit e,也是在“人人是兄弟”這個極廣泛的意義上講,指的是法國人民和世界各國各民族人民之間的一種普遍的、博大的、如兄弟般親密友愛的情誼。現(xiàn)在通譯為“博愛”,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行的。
二
人們常常只從倫理價值的角度理解和闡釋法國革命的“博愛”口號,將其類比于中國儒家講的“仁者愛人”、“博施濟眾”,墨家講的“兼相愛、交相利”,乃至佛家講的“普度眾生”,基督教講的“愛人如己”那樣的人道主義的道德觀念,而忽略了或忘記了此所謂“博愛”,并非僅僅是一條道德箴言或律令(盡管它也具有一種崇高的道德的意義),而是像自由和平等一樣,乃是一個具有特定的深刻的社會政治內容和涵義的革命口號。
翻閱一下法國革命的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博愛與自由、平等雖同為法國革命的口號,但其提出則晚于后二者。自南、平等作為反對波旁封建王朝專制統(tǒng)治和等級壓迫的最強音,從革命伊始就以極鮮明的文字重筆寫在1789年的第一個人權宣言和1791年的憲法上。博愛作為一個極重要的政治理念、政治訴求被提出,則要遲至1792-1793年,其時法國革命深入發(fā)展,已由當初建立的君主立憲政體轉為共和制,即雅各賓派當政時期。
1792-1793年間,“博愛”(Fraternit e)之見于共和政權的重要文獻者有:1792年11月19日,國民公會(法國革命共和制時期最高立法機關)向法蘭西共和國軍隊在擊退奧地利侵略后所及之處的各地人民發(fā)布的第一號宣傳令,“國民公會以法蘭西民族的名義宣布,它保證給予所有希望恢復其自由的人民以博愛和援助”。1792年12月15日國民公會發(fā)布第2號宣傳令,要求法蘭西共和國軍向所到之處的人民宣布,將給他們“帶來和平、援助、博愛、自由和平等”。此宣傳令還附有致各地人民書,說“你們是兄弟和朋友”,“在權利上都是平等的”,“法蘭西共和國的代表將與你們相商,以便確保你們的福祉和我們之間的博愛”。1793年1月23日國民公會告法國人民書說:“國民公會和法國人民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唯一的情懷就是自由和公民的博愛”(上引均見Stewartd.H編《法國革命文件概覽》,紐約麥克米論公司.1963年版,P381、382、384、392)。不過這一時期論及博愛的一份最重要的歷史文獻是雅各賓派領袖羅伯斯庇爾于1793年4月26目在國民公會討論新憲法草案時發(fā)表的一篇演說。
在羅伯斯庇爾的演說里,博愛是一個極重要的革命概念。如他所說,博愛是“各族人民反對專制君主的永久聯(lián)盟的基礎”(《羅伯斯庇爾選集》第2卷,巴黎社會出版社,1973年版,P135),也就是說,博愛是法國人民進行的這場反封建革命的一個根本性的原則。不過,博愛與自由、平等不同,自由和平等是法國人民通過革命要爭取的神圣的“權利”、“天賦”的人權,博愛則是一種“義務”或“使命”,是革命所賦有的一種神圣的“義務”或“使命“,其含義就是“把一切人和一切民族聯(lián)合(unir,或譯團結)起來”;當然在這種義務中也包含著一種權利,即一切人和一切民族“互相幫助的權利”(同上,P135)。因此,博愛作為法國革命的一大政治原則和政治口號,其完整的涵義可表述為:一切人和一切民族的聯(lián)合與互助。羅伯斯庇爾在演說中還特就博愛之為兄弟關系、兄弟情誼的本義加以闡釋說:“一切國家的人都是兄弟,各個民族應當像同一國家的所有公民一樣,盡其所能,彼此互助”。(同上,P136)反之,凡是背棄博愛的原則而進行民族壓迫、民族侵略的行為,就是與全人類、與所有的民族為敵。羅伯斯庇爾說:“任何壓迫一個民族的人就表明他是一切民族的敵人”,“為了阻止自由的發(fā)展和消滅人權而對一個民族進行戰(zhàn)爭的那些人應當作為殺人犯和叛匪而不是尋常的敵人為全人類所追捕共擊之”(Nk-)。羅伯斯庇爾的這幾段話最終寫進了他向國民公會提交的新憲法草案的《人權和公民權宣言》(同上,P140)。1793年6月24日通過的《法蘭西共和國憲法》關于“法蘭西共和國與外國之關系”一項下面,正是根據(jù)上述這種博愛的精神寫下了如下兩個條款:“法蘭西人民是一切自由民族的朋友和天然伙伴”;“法蘭西人民決不干涉其他國家的政府,但也不允許自己為其他國家所干涉。”(stewart編《法國革命文件概覽》,紐約麥克米倫公司1963年版,P467)
羅伯斯庇爾的這些話以及前面所引法蘭西政權談及博愛的那些文告,清楚地告訴我們,在法國革命中博愛這個口號首先和主要是就法國人民和世界各國各民族人民的關系提出來的,是呼喚和激勵法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以兄弟友愛般的情誼聯(lián)合起來,團結互助,共同斗爭的一個崇高的政治革命原則。
這就是作為法國革命口號的博愛的原本涵義。這個意義的博愛不是一般的道德觀念或倫理范疇,尤其與古今中外各種各樣(不論是道德的還是宗教的)泛愛主義的觀點和學說迥然有別,不可類比或混同。誠然,博愛確實具有一種普遍道德的意義和價值,那就是將人們個人之間兄弟友愛的道德情誼提高、擴大或升華為一種涵蓋了一切國家、一切民族人民之間關系的具有普遍意義和普遍價值的原則。用馬克思的話說,是“使私人關系間應該遵循的那種簡單的道德和正義的準則成為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中的至高無上的準則”(《國際工人協(xié)會成立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P244。馬克思是在講“各國工人間應當存在的兄弟團結”時說這番話的?!靶值軋F結”的德文原文為“Band der Br ii derfichkeit”。更確切的翻譯應為:“兄弟友愛的聯(lián)系”,也可譯為“博愛的聯(lián)系”,因為Brfi derfichkeit即法文之fratemit e,即博愛)。博愛之所以是一個既具政治號召力又攜道德感召力的偉大的革命原則和革命口號,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