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衛(wèi)東
《申江勝景圖》兩冊乃是手繪石印的風景圖畫,光緒十年(1884)九月由《申報》的點石齋印書局出版,每一圖配詩一首。這種形式筆者所見最早是明代的“春意兒”,似乎是中國文人認為俗的畫配上“詩”會風雅些。書前有黃逢甲寫的序,序中說“尊文閣主人延畫師吳君友如,博觀約取繪圖若干幅,圖綴以詩,釐成卷帙,以供好奇者臥游之具,圖成而申江之勝已集”,可知圖是海上畫師吳友如畫的。題詩的人沒有說明,我想該不會是“尊文閣主人”吧。尊文閣主人是《申報》的老板美查,他原是英國一茶葉商人,很難說是因為愛好中國文化創(chuàng)辦了《申報》,但奇怪的是他的確在雜志上發(fā)表過中國詩。中國詩是很難寫的,如果不是請人代筆的話,真是很值得佩服。
這本書有價值的地方是保存了120余年前上海的一些風景和民俗的史料,是最早的風景圖冊,后來照相的風光書比它更晚。過去中國傳統(tǒng)的風景畫,大多是虛寫的,比如畫一幅《西山垂釣圖》,雖然看上去亦是崗巒隱秀煙水渺彌,但與實際情形沒什么關(guān)系,完全是“心中的溝壑”?!渡杲瓌倬皥D》卻是寫實的畫法,所以能留下百年前真實的情景,這是清末受到西洋畫的影響而造成的。
申江是黃浦江的別名,傳說是春申君黃歇開鑿,因即以其姓名之。也有稱之為歇浦的,民國初上海有一部很流行的小說名曰《歇浦潮》。我在少年時就知道春申君,他和信陵君、平原君皆好養(yǎng)士,有許多有才能的門客,曾當過楚國的宰相。上海在戰(zhàn)國時原是春申君的封邑,不過春申君廟因年代久遠已告湮滅。晚清王韜《瀛堧雜志》記載:在北門外的三茅閣側(cè)有延真觀,俗呼為長人司,司神不知是誰何,土人即以春申君當之。杭州人葛元煦的《滬游雜記》,載同治初年洋涇浜河干尚有一座“春申古跡”的牌坊,到了光緒初年連牌坊也不見了。
上卷第44圖是外灘海關(guān)。筆者母親原籍上海,幼年隨母游覽外灘時,海關(guān)的大鐘樓是印象最深的之一,樓頂?shù)膱罂嚏娒渴宸昼姇杏茡P的音樂飄散,不過我卻從沒聽到過?,F(xiàn)在的海關(guān)大樓始建于1925年,在當年它的正式名稱應(yīng)是“江海關(guān)”,并是最后建成的,在之前還有兩座,所以于外灘已是三易其身。在前的海關(guān)是一座教堂式的建筑,鐘樓聳立于主樓的旁邊,像是英國的教堂,此關(guān)是在1925年間拆毀的。再上推68年的咸豐七年(1857)是此址最早的建關(guān),光緒十年(1884)時尚在,就是《勝景圖》上所描繪的情景。配詩曰:“雄關(guān)屹立形峨峨。”那是座有些像中國廟宇式的建筑,門樓有一匾額大書“江海北關(guān)”四字,其宏大還要勝過緊鄰的匯豐銀行。那時的外灘尚為土路,而江岸綠柳婆娑。民國25年上海通社編的《上海研究資料》,所取的海關(guān)圖就是這一幅,可能這是僅存的最老的海關(guān)寫真。
租界在一般人的知識里認為是清政府租地給列強,其實不是?!赌暇l約》只規(guī)定英國人有權(quán)在5個通商口岸居住,而劃租界是中國人自己出的主意。最初的目的是限制外國人只能在劃定的界限以內(nèi)租地和居住,并向原地主付租金。經(jīng)過小刀會、太平天國幾次事件以后,租界的管理權(quán)完全被外國人所掌握,成了國中之國,這是始料未及的。租界法院原有“會審公堂”,是很有意思的,可能只有中國才有這樣的法庭。據(jù)說凡有洋人與當?shù)鼐用窦m紛的案件,由中外官員在會審公堂共同審理。光緒二年(1876)出版的葛元煦《滬游雜記》中說,一般華洋民事糾紛歸會審公堂,若是人命等大案則移交縣署。但依治外法權(quán),外國和中國案犯各由本國法庭按本國法律判罪,互相無權(quán)干涉,故葛氏所說命案歸縣署是不確的。有記載的最早的兩起外國人殺害華人的案件,一是美國人殺死華人船主,另一起是英國人殺死華人工匠,都被判處絞刑。租界的法院是殖民主義的產(chǎn)物,我們自不應(yīng)表示贊許,但客觀地說也并不如某些人想象只是袒護外國人,或比吾國王朝的昏官斷案更高明。治外法權(quán)的理由,是說清國律例文明程度太低。中英中美條約中都有條款規(guī)定:“一俟查悉中國律例情形及其審斷辦法及一切相關(guān)事宜皆臻妥善,英(美)國即允棄其治外法權(quán)?!薄秳倬皥D》的第53幅使我們能目睹會審公堂審案的實際情形:在一所中國式的衙門里,前有木柵欄,堂上的大案后面坐著帶禮帽穿西裝的洋官員,和帶紅纓帽的清朝官員,洋犯坐在椅子上,中國人犯則依舊拖著辮子跪在地下。配詩中有一句為:“言有章程,誰其永守?!笨梢韵胍娭袊说姆ㄖ斡^念。圖中所畫的是公共租界(英美租界)的會審公堂,因為法租界的設(shè)于領(lǐng)事館內(nèi)。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會審公堂先后取消,所以這也是歷史陳跡了。
下卷第18圖名日“公家花園”,是上海的第一座公園,由租界工部局于1868年建成。這是一個臨江的很小的公園,現(xiàn)在不知道是否還有遺跡,若有距今已是141年了。西式的公園和中式的園林不大一樣,我們熟知的是人造的山水、搬來的奇石,以及亭臺和回廊。西人模擬鄉(xiāng)村,所以喜歡植大片的綠地、花卉和樹木。工部局陸續(xù)在上海修建了不少公園。說到公園,容易讓人想起耳熟的“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的故事,據(jù)說公家花園就掛過這樣的牌子。后來有人解釋說在英語中“華人與狗”并列只是描述客觀的事實,沒有中文那樣比人為狗的意思,而且英語“狗”不是罵人,通常的罵人話是“豬”。由工部局開辟的公園,是規(guī)定不許華人入內(nèi)的。法工董局建的公園也不許華人進入,如顧家宅公園(俗稱法國公園),公園章程的第1條就是不許中國人入內(nèi),第2條是許狗入園,但必須有人牽引和帶口罩。光緒時工部局在蘇州河岸曾建一公園,是對中外一律開放的,取名“新公園”,后來改名為“華人公園”,進園休息的人大部分是苦力。當年公家花園落成后,因拒絕華人而屢遭抗議,租界當局總以園小不能容納許多華人為辭。直到1928年開始,這些公園才逐步對華人開放。在中國的土地上限制中國人的行動,是洋人對中國人的歧視,不過有的時候,我們知道中國人自己似乎比洋人更熱衷。
日本文學家芥川龍之介1921年來游上海,后來在他的游記里寫到對城隍廟的印象:“通過了古董街,到了一所大廟宇,這是在繪信片上也曾見到過的城隍廟。廟內(nèi)有許多參拜者擁擠地磕著頭,上香的,燒紙錢的,其多至于在我想象之上。大約是煙熏太重的緣故吧,梁上的匾額以及柱上的對聯(lián),都奇怪地帶著油媒?;蛘邚R中不染油媒的只是上面錯落吊著的金色及銀色的紙錢與那螺旋狀的盤香也未可知?!鄙鲜兰o90年代末我在“古董街”游覽,只找到一間舊書店鋪,所賣的大都是民國時的流行小說和武俠小說,記得有一整套幾十冊的《蜀山劍俠傳》。而我買到的僅是一冊書品很好的瞿兌之《人物風俗制度叢談》。城隍廟已沒有阿英《城隍廟的書市》所記述的飽墨齋和葆光書鋪,以及舊書攤。似乎連書店也一間都沒有。在《勝景圖》中有一幅百年前的“豫園”風景,比芥川氏見到的還要早40年。豫園是城隍廟的西園,里面有湖心亭和九曲橋,也是我少時游玩印象深刻的景觀。豫園建于明嘉靖萬歷間,至1860年太平軍入境,英法軍進城助守借豫園作為兵營,于是池石湖山盡被毀棄。現(xiàn)在的豫園是同治以后重修的,據(jù)說只有香雪堂前的玉玲瓏石是明時故園的舊物,這塊石傳說還是宋朝宣和間花石綱遺漏的,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水滸傳》中青面獸楊志押送花石綱遺落而被貶逐的故事。
下卷第4圖題名日《菊花山下挾妓飲酒》,綴以青玉案詞一闋:“綺筵開處黃花吐,小隊燕鶯無數(shù),紅粉青衫誰是主,并肩私語,分曹猜迷,博得傾城顧。仙廚勝挈麒麟脯,問酒后銷魂何處,儂試清歌郎莫去,鹍弦徐撥,鶯簧細弄,一曲瀟瀟雨?!泵髑鍍纱?,召妓飲酒作狹邪行被視為文人風流,不被認為是背德的行徑,故而人和院與現(xiàn)在的情形大不相同。筆者尚藏民國十七年(1928)雜志《南金》全份,其間載有同治初年妓者的照片,下有說明:“右小影為吾家舊藏,同治初季海上名伎也,寬衣博帶蓮小于鉤,以今視之直如蠻女。入之南金風流藪亦閑話開天之意?!睂捯虏耸菨h衣冠,此距當年已越60載,距《勝景圖》情形也早20年矣。下卷24圖還有一幅《東洋茶樓》,其實是日本妓館。圖中所繪比上圖中國妓院的熱鬧華麗要冷清得多,人物也無精打采。最有趣的是所配的一首挖苦的詩,讀起來讓人發(fā)笑。詩曰:“綺裳繚亂不禁風,萬種溫存一笑中,客欲銷魂便真?zhèn)€,不分南北與西東。入座殷勤勸客嘗,時新茶點出東洋,屐聲散入西風里,疑是吳宮響屧郎。強作華言道姓名,不關(guān)情處最多情,等閑也得周郎顧,一曲琵琶學未成?!?/p>
《申江勝景圖》共有圖63幀,粉連紙印,繪圖亦極精細,然人物風景如今已成塵灰。如果喜歡這本書,又并不是為了研究什么,那么有時就可以沉浸在往昔的風景里。筆者最初知道這本書,是看戈公振《中國報刊史》有清時申報館和點石齋的插圖,小字注曰“采自《申江勝景圖》”。這書近年有影印本,筆者見過一冊,紅書衣錦函,改為大本,但是圖畫模糊,無論怎么看都沒有原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