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政
本文從商代考古學發(fā)現(xiàn)許多“鸮形器”出土的現(xiàn)象出發(fā),嘗試揭示殷人以鸮鳥為辟邪物的俗信意識,指出鸮鳥在西周以后轉(zhuǎn)化成“不祥之鳥”的觀念變異,并分析一些民間忌鸮心理產(chǎn)生的原因。
一
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玉鸮器6件,圓雕4件,浮雕2件。其中507號高5.7厘米,呈深褐色,造型作“鴟蹲”形。鴟之雙腿粗壯,尾著地,兩耳相連,有小孔,顯然是佩戴品。472號高10.6厘米,作墨綠玉浮雕。鸮的形態(tài)鉤喙圓眼,頭有冠毛,頸飾鱗紋,線形流利,有穿孔,也為掛飾物。與此相類,墓中有一件高25.6厘米、寬達8厘米的黑色石磬,雙面單線刻劃站立狀的鴟鸮,長尾內(nèi)卷,五爪勁健。頂端有穿徑1厘米的圓孔,供奏擊時懸系。
同墓中又出有青銅雞尊多件。第784號鸮尊高45,9厘米,重16,7公斤,尊口內(nèi)壁有銘文“婦好”二字。形象上鸮目圓瞪,雙耳聳豎,鸮翅紋飾極細致。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鸮尊的鸮尾部又鑄一鸮面,這打破了“鸮形器”模擬蹲鴟的寫實性風格,帶有符號標示的味道。
“鸮形器”中又有鸮虎組合的特別紋飾,如司母辛銅四足觥(803號)、婦好銅圈足觥(802號)等。器形總體上似虎,觥之流為虎頭虎口,但觥的把部又顯出鸮面、曰:目、鸮翅與鸮之足爪;構(gòu)思巧妙。趙銓先生在談到此類造型時曾俏皮地說:“全然象虎,而身體則與鴟鸮相同,有著一雙翅膀,真可謂‘如虎添翼了。”(《殷墟玉器》,文物出版社1982年,第21頁)
殷墟婦好墓“鸮形器”不是孤立的,其他殷文化遺跡中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1980年河南羅山李村出土鸮形卣,高21厘米。卣蓋邊沿伸出鸮鳥的勾喙,卣的腹部展開曰:的兩翼,鸮翼以“逆時針”的渦旋紋構(gòu)成。河南溫縣小南張出土過殷鸮紋銅器聱,腹部正中鑄鸮面,突出渲染圓鼓的鸮目,其他皆虛化。殷代石雕中也有蹲鸮形象,雙爪圓柱形,聳耳呈“丫”狀,喙部夸張,正面看去像吐著大舌頭。這些都是殷人以鸮鳥為辟邪物的物態(tài)化顯現(xiàn)。
不過,殷人鸮鳥辟邪的觀念很早就開始積淀了。內(nèi)蒙古巴林右旗紅山文化遺址出土有黃玉鸮形器,垂首蹲伏,作振羽欲飛狀(現(xiàn)藏巴林右旗文物館)。山東日照兩城鎮(zhèn)所出龍山文化玉圭紋飾,考古學界稱為獸面紋(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王昆吾先生提出,獸面上的獸目實是“鴟目”(王昆吾《中國早期藝術(shù),與宗教》,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44頁)。陜西華縣太平莊出土仰韶文化廟底溝類型的彩陶鼎,鼎作肥壯的大鳥,吳山先生名之為“陶鸮鼎”,甚為準確。由此可見,殷人曰:鳥辟邪的巫術(shù)意識極其悠遠,新石器時代文化中已有體現(xiàn)。
二
西周以后,曰:不再是辟邪物,它轉(zhuǎn)化為兇鳥、惡鳥或不祥之鳥。這在《詩經(jīng)》中已有明確反映。
《陳風·墓門》:“墓門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訊之。訊予不顧,顛倒思予?!痹姷目谖撬剖且慌樱湔煞虺S谀归T荊叢幽僻之所有淫會之事,其邪思貪歡竟不顧那里鸮鳥蹲集,會觸惹不祥。故而女子作歌,希望不要再去墳地,不要不顧忌鸮鳥,否則會招來兇惡之災(zāi)。這里實際上潛藏了一種民俗觀念:鸮鳥(尤其是墳?zāi)箻鋮仓械柠^鳥),人們最好不要和它接近。它是兇天之鳥,也是不祥之兆??追f達《毛詩正義》于詩下注云:“鸮,惡聲之鳥也。人人家,兇?!睋?jù)王逸《天問》章句,“晉大夫解居父聘吳,過陳之墓門,見婦人負其子,欲與之淫佚,肆其情欲。婦人則引《詩》刺之曰:‘墓門有棘,有鸮萃止?!迸拥囊馑际?,在幽僻的墓門處歡好,雖無人見,但有鸮鳥窺之,解居父懼而退走。這說明一般情況下人們畏忌與鸮鳥照面。
《詩經(jīng)》中,鸮鳥的出現(xiàn)又預示著邦國災(zāi)殃。《豳風·鴟鸮》:“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栌疣萼荩栉擦浟?。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傳統(tǒng)詩說以為周武王喪逝后,殷之武庚誘合周之管叔、蔡叔叛亂。周王室風雨飄搖,賴周公旦平亂定邦,使周王室政權(quán)轉(zhuǎn)危為安。詩中周公以受損害的護巢雌鳥自比,指斥兇頑的鴟鸮抓食了她的幼雛,怒責鴟鸮不要再破壞其巢穴,巢穴在風雨中已有傾墜之危。其中,鴟鸮借比殷之武庚,被食幼雛借比上當受害的管叔、蔡叔,巢穴喻周王室。漢代《焦氏易林·坤之遁》揭示此詩之旨:“《鴟鸮》、《破斧》,邦人危殆。賴旦忠德,轉(zhuǎn)禍為福,傾危復立?!苯寡訅壅J為,詩是借鴟鸮之鳥的兇夭不祥暗喻周王室經(jīng)歷了一次兇險的政治災(zāi)難。
《詩經(jīng)》以鸮鳥暗示災(zāi)殃?!洞笱拧ふ坝 罚骸败财湔軏D,為梟為鴟。婦有長舌,維厲之階?!痹娙苏J為女子長舌會引來禍亂,就像鴟梟夜鳴、兇厲降臨一樣。
漢代人也忌諱鸮鳥。方士們以為“梟乃天毒所生,見聞?wù)弑仡狙甑??!?宋代陶谷《清異錄》卷二引)焦延壽《易林》說:“寧亾鳥鴟鸮,治成御災(zāi)。綏德安家,周公勤勞?!?《大畜之蹇》)意思是,伯勞與鴟鸮哀鳴,告示將有災(zāi)禍。須快修筑城池以抗御,并像周公那樣勤政,方可安居無亂?!稘h書·霍光傳》記,“(霍)光妻顯毒殺許皇后……(時有)鸮,數(shù)鸮殿前樹上。”史家也以鸮鸮作為后死之兆。后來《易林》隱括這段史實說:“城上:有鳥(鸮),自號破家。呼喚鴆毒,為國患災(zāi)?!薄稘h書·武五子傳》載,孝宣帝上臺后對其叔昌邑王劉賀極不放心,派張敞去觀察動靜。劉賀的表現(xiàn),極其呆迂木訥。張敞回來上書說:“故王年二十六七,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臣敞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yīng)曰:‘然。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復來,東至濟陽,乃復聞梟聲。臣敞……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蘇林注:“清狂,如今白癡也?!?張敞見劉賀愚憨之態(tài)想用怪異的鸮鳥話題激活其思維,以觀其心志,誰知劉賀還是麻木不仁,說了兩句答非所問的話。由此可見,當時的士人及宮廷文化中,鸮是一個非常令人在意的敏感話題。哪個地方梟多,哪個地方梟少,哪個地方能聽到梟鳴,哪個地方聽不到,這都足以影響人的精神與心理。
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的懼鸮心理更趨濃重。子史典籍中多有記載?!侗阕印ぞ馈罚骸傍|梟宵集于垣宇,未有分厘之損,而莫不掩耳而注鏑焉?!薄赌鲜贰ず罹皞鳌罚骸?景)所居殿屋,常有鵂鹠鳥嗚呼。景惡之,每使人窮山野捕鳥?!薄侗笔贰だ钤覀鳌酚?,李元忠曾從文襄人謁魏帝,“(時)有梟鳴殿上”,文襄以為不祥,“命元忠彈之”。
到唐宋時代,鸮之迷信有增無減。韓愈《永貞行》說:“狐鳴梟噪爭署置……怪鳥鳴喚令人憎?!卑拙右自娫涢L安一大宅,說是住入的多個公卿貴人,非竄即喪,人視為“兇宅”。而此兇宅的怪異之點就在于:“梟鳴松桂樹,狐藏蘭菊叢。”因此,“連延四五主,殃禍繼相踵。自從十年來,不利主人翁?!?《兇宅》)《宋史·五行志》載,劉豫后苑常有梟鳴,劉豫甚忌,專門招募人幫他捉梟,凡“獲一梟
者,予錢五千”,可謂不惜血本(《佩文韻府》26卷下引)?!短綇V記》卷462引《異聞錄》:“貞觀初,雍州有人夜行。聞梟鳴甚急,仍往來拂其頭。此人惡之,以鞭擊之,梟死。以土復之而去??尚袛?shù)里,適捕賊者,見其衣上有血,問其何血?遂具告之。諸人不信,將至埋梟之所。先是,有賊殺人斷其頭,瘞之而去,又尋不得。及撥土取梟,遂得人頭。咸以為賊,執(zhí)而訊之,大受艱苦。”
另外,唐宋時期的文人謫士由于宦海風波,仕路艱險,對鸮鴟之鳥更為敏感。往往聞鸮神沮,遇鴟銷暗。徐鉉《得浙西郝判官書》:“嘗憂座側(cè)飛鸮鳥,未暇江中覓鯉魚?!睆埣兑剐芯印贰傍|梟養(yǎng)子庭樹上,曲墻空屋多旋風。”《淵鑒類函》卷427引《唐書》記:天寶年間,韋郇公貶謫蘄州,時有李鄴侯也放逐此地?!耙蛞癸嬄匄|曰:韋公泣下?!崩詈钫f:“此鳥人以為惡……”
唐宋人對鸮梟迷信也有困惑,有反思。唐人蘇拯在《鴟曰:》詩中頗為鴟鸮的妖鳥形象抱不平,然后覺得俗信如此,無可奈何。其詩說:“良木不得棲,清波不得戲。曾戲水堪疑,曾棲樹終棄……與夫妖與諱……千古不相替?!彼未穲虺肌队柡姟?,也欲解開人們何以憎厭鸮鳥的謎團:“何為世人苦憎汝,汝常盜物資己榮?!薄昂艏砦锟潢帾?,夕盜雛雞無畏避。”他認為鸮鳥其行,黃昏偷雞,半夜呼鬼,惹人憎惡,咎由自取。
三
古人把鸮鳥視為“天鳥”或不祥鳥,可能與此種鳥的習性有關(guān)。首先它們的叫聲凄厲。柳宗元《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梟族音常聒……魂驚怯怒蛙?!表n愈《射訓狐》:“有鳥夜飛名訓狐……聲勢慷慨非常粗。安然大喚誰畏忌……慈母抱兒怕入席……”歐陽修《亳州謝上表》:“鳴梟之惡音,孰不聞而掩耳?”王禹偁《聞鸮詩序》:“滁,淮地也。郡堞之上,鴟鸮巢集焉。秋冬永夕,嗚嘯不已,妻子驚咤,或終夜不寐?!泵穲虺肌队柡姟罚骸包S昏月暗天鳥鳴,尨然鈍質(zhì)粗豪聲……譖事嘴吻欲我驚……”《佩文韻府》卷90引蘇軾詩:“窗前有棲鵩,夜嘯如狐貍?!贝蟾耪躯^類(包括鵬鳥)的叫聲,夜晚使人魂傷魄悸,引起人們的忌厭。
其次,此鳥性情兇戾,據(jù)說小鴟曰:長大后,啄其母而食之,然后才各各飛散?!肚萁?jīng)》:“梟在巢,母哺之,羽翼成,啄母目,翔去也。”《劉子·貪愛》:“炎州有鳥,其名梟,傴伏其子,百日而長,羽翼既成,食母而飛?!薄睹婈懯鑿V要》:“烏反哺,梟反噬,蓋逆順之習也?!薄短接[》卷491引桓譚《新論》:“昔宣帝時,公卿大夫朝會廷中。丞相(魏相)語次言:‘聞梟生子,子長且食其母,乃能飛,寧然耶?……”《嶺表錄異》引《說文》:“梟,不孝鳥,食母而后能飛?!薄抖蔟S閑覽》作者曾敘及親眼目睹雛鸮食母現(xiàn)象:“余嘗偶居北阿鎮(zhèn)小寺。寺后喬木數(shù)株,有梟巢其上。凡生八九子,大能飛,身皆與母等。求食益急,母勢不能供,即避伏荊棘間,群子噪逐不已。母知必不能逃,乃仰身披翅而臥,任眾子啄食,至盡乃散。去就視,惟毛嘴存焉?!?/p>
其三,鸮鳥晝伏夜出,嗜食腐爛動物尸體及人之手爪?!痘茨献印ぶ餍g(shù)訓》高誘注:“鴟,鴟鵂也……夜則目明,合聚人爪以著其巢中?!薄短綇V記》卷462引《感應(yīng)經(jīng)》云:“鵂鬸食人遺爪?!薄稁X表錄異》記:鸮“好食人爪甲,……故人除指甲埋之戶內(nèi),蓋忌此也?!标惒仄鳌侗静菥V目集解》說:鸮鳥“夜人人家拾人手爪,知人吉兇,有人獲之,嗉中猶有爪甲”(《古今圖書集成·禽蟲典》卷50引)。這些材料都說鴟鸮愛食人爪甲或聚集人的爪甲,似乎不太好理解。我們推測,事實的真相可能是曰:類覓食時常將吃剩的動物(包括人尸)零碎趾指聚斂回去喂幼雛,故巢中常有爪甲遺存。
另外,鴟鸮愛食腐肉,尤其是死鼠?!尔}鐵論》:“泰山之鴟,啄腐鼠于窮澤?!薄侗阕印罚骸案偢笥诰狲|,而枉尺以真尋?!薄兑琢帧罚骸柏澏矢螅豉o鴟”。羅圮詩:“君不見饑鴟低飛啄腐鼠,飽鳴人屋人射汝。”徐廣《西塞寓居》:“鴟鳶啄腐疑雛風。”《莊子·秋水》中還有一則俏皮譏諷鸮嗜腐肉的小品。莊子說,南方有一種鹓鳥,性至高潔,非泉水不飲,“鴟得腐鼠,鶿鷦過之,(鴟)仰而視之曰:哧……”在鴟得到一只死老鼠時,有鶘鳥走來。當此之時,鴟會大喝一聲,嚇退對方;因為“鴟以腐鼠為美”(郭慶藩疏注語),它還以為來者也和它一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