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英秀
關(guān)于那一切,我多么不愿再回想。然而,我只能面對,我必須擔(dān)當(dāng)。當(dāng)我的名字無可選擇地和一個抄襲者的名字糾結(jié)在一起,我就注定了要承受生命中這突如其來的被損害,被掠奪;當(dāng)我在感受著太多公道正義的溫暖的同時,也無端地被猜疑,被詆毀,甚至被恫嚇。那時,我就知道了,善良只能使善良者蒙羞,而寬容將會怎樣地被無恥和黑暗所用。
“身處一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寫作會拯救你?!?/p>
杜拉斯如是說。
我等著這樣的拯救已經(jīng)太久。而寫作尚未降臨。似乎永不降臨的樣子。我惟有投身于這無邊無際的洞穴之中,等待寫作的腳步,劃破密不透風(fēng)的孤獨,向我走來。但事實上,我惟有傾聽著太多虛妄的真相,太多疼痛的追問,一步步向我走來。
怎樣的寫作,才能拯救一個寫作者的靈魂?在今天,我還能觸摸到這樣的寫作嗎?
不能不提到這個春天,這個五月。從去年的五月到今年的五月,這么多不平常的日夜。讓人淚流不絕的人和事蔓延不休,未曾停止。還有,關(guān)于文學(xué)。這一年,災(zāi)難中文學(xué)沒有缺席,文學(xué)應(yīng)聲而起,爆發(fā)出了“井噴式”的熱情和責(zé)任。整整一年來,從祖國的西南到西北,我們走在傷痛中走在希望中,也仿若走在詩歌的撫慰中。今天,終于所有的感動都到了可以回望可以總結(jié)的時候了。據(jù)多家媒體報道,作為地震重災(zāi)區(qū)之一的甘肅,這一年的文學(xué)活動和創(chuàng)作異?;钴S。震后第一時間,甘肅文壇組織了“詩歌之夜”大型朗誦會。隨后,詩人們親赴災(zāi)區(qū),寫出了大量作品。2009年5月15日,“5.12全國抗震救災(zāi)文學(xué)研討會”在蘭州舉行。
這是發(fā)生在我身邊的事。這是些我?guī)缀跏煜さ娜?。然而,除了無言的崇敬,我無法融入他們。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也算是一個寫作者,然而,千首詩歌中,沒有我的一絲聲音。那么多鋪天蓋地的激情文字中,竟沒有一個字是我走過的“5.12”。
還是在去年,地震后十幾天,網(wǎng)上曾有這樣一張照片:兩個農(nóng)村小孩,一個五六歲的樣子,一個更小些,他們靠坐在墻縫斑駁的土屋里,茫然的眼神盯著鏡頭。照片下的文字說:他們的媽媽已經(jīng)被地震奪去生命,但孩子們不知道。孩子們正在等媽媽回來做飯。
那當(dāng)然是一幅讓人極其心酸的畫面。但在那個時候,那也只是一張平常的照片。太多的苦難、淚水、感動已經(jīng)麻木了神經(jīng),許多時候我們只好匆匆一瞥,眼睛又朝別處看。
知道那兩個孩子是我親戚的孩子,是在多日以后。暑假里從省城匆匆回到白龍江畔的縣城。父母的孤獨晚景里又多了一層劫后余生的凄惶。連日余震不斷,江邊河沿和小小的廣場上,擠滿了人和帳篷。然而,父親不離老屋,他說逃哪兒去都逃不過命。我惟有守著他們,一天天熬到天亮。我知道我正和許多的人摸索在同樣的遭遇中,我知道我其實幸福完好得無以復(fù)加。然而,這樣想過之后,孤獨還是一樣的,恐懼還是一樣的。沒有一個時候,一種來自群體的同在感可以全然地抹煞個體的疼痛。
所以,面對我身邊的故事,面對四川,我說不出一個字。
那兩個孩子的母親,那個29歲的我的親戚女人,在天氣晴朗的5月12日是去采摘一種叫烏蘭頭的野菜的。在長期的挨餓年代,烏蘭頭曾是人的救命菜;在青年男女背著背簍唱著山歌呼朋喚友的田園風(fēng)光里,烏蘭頭也是一份浪漫的農(nóng)業(yè)記憶?,F(xiàn)在,太多的農(nóng)民進城打工,剩下的人漸漸失去著對手里的莊稼地的熱情,山野村頭,還會有誰以熱切的目光去打探烏蘭頭在春天的花信呢?除了那些不但分外勤快也還講究點生活的意思的年輕媳婦。
我的親戚女人就是這樣一個人。她中午飯后,去摘野菜,她說她要給孩子們嘗點鮮。然而,一陣巨大的山體震蕩中,她被滾下來的大石頭擊傷,她背簍里青蔥的野菜頃刻間成了血色。同死的,還有另外一個年輕女人。
我知道這些后,好長時間里都不能去看看照片里的那兩個孩子,那兩個親戚的孤兒。我不知道我該去做什么。已經(jīng)有一些遠方的人看過他們了,送給他們好多文具盒,和漂亮的新書包,用他們聽不懂的普通話安慰他們,告訴他們一定要堅強。我不知道如何面對,我一遍遍想象著那兩個孩子,我不明白那樣兩個孩子。我不明白那么多的孩子,為什么瞬間就沒有了媽媽,為什么瞬間就告別了童年?他們本該選擇游戲,卻偏偏得選擇學(xué)會堅強?
我不是不知道天災(zāi)人禍的道理,我不是不相信生命總是在這樣的磨難中成長和升華。但在很長的時間里,我沉溺于太過狹小的經(jīng)驗世界中。我常常神思恍惚,淚水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跌落。疼痛的感受是一把無法甩開的碎金,我握著它們。它們有尖利的光芒,但在我凌亂焦躁的思緒里,它們無法結(jié)晶成一句恰如其分的表達。
余震基本平息后,去了丈夫的老家。那是災(zāi)情一般的山村,沒有人死于地震,只有牲畜。和過去的許多次一樣,刺疼我的雙眼的依舊是貧窮,甘肅南部山村極其典型的那種貧窮。地震似乎沒給這兒帶來什么大的破壞,所以也看不到災(zāi)后重建的新氣象,雖然好多土墻上“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計劃生育是我國的基本國策”這些舊標語旁邊,又新刷上了“抗震救災(zāi),重建家園”的大紅字。村口依舊是眼神呆滯的老人,和看見小汽車就一哄而上看熱鬧的小孩。
然而,變化還是有的。許多人家的房屋都明顯傾斜了。公公說不礙事的,能住就行。如果推倒重修,公家給兩萬塊錢。兩萬塊錢能修房嗎?不像從前了,木頭、石頭都得掏錢買,一塊磚從壩里拉到山上就一塊幾,誰敢為兩萬塊錢推倒這還能住人的房子?公公說,地震后,公家發(fā)給每家一袋面,還有,今年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大家都閑下來了,因為來了幾十個兵娃娃,把家家的麥子都搶著給割了。公公說著從堆放什物的偏房里扯出來一個巨大的包裹,打開給我們看,里面有半新的羽絨服、毛衣、褲子,挺時髦的T恤衫等等。公公還拿出來了一雙尖高跟的女式靴子,笑著說:你們看,公家來人分配的,一分就這么多,人家也不知道咱家有沒有女娃,就攤上了這些東西。
我無語。我難以想象,就算有女娃,在這樣的山莊里,這樣的一雙靴子穿在她的腳上,是什么樣子。如同我難以想象那些凝聚著全國人民愛心的捐贈衣物,那些寫著英文字母印著奇怪圖案的毛衣T恤,穿在我的公婆身上會是什么樣子。然而,公公展示完畢后,極其鄭重地叮囑我們:我看這些衣服夠三五年穿,你們倆以后可再不敢給我們買衣服了。他笑著說:現(xiàn)在公家的政策可確實好啊!
我公公的笑,那從道道皺紋里綻開的陽光般由衷的笑,在那個下午是那么地感動了我的心。那樣的感動,就像是一種刺痛。
這些,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一年來,我也曾試圖寫下點什么,像所有的寫作者那樣,以文字表達痛惜和懷念,以文字溫暖傷悲和殘缺,以文字記錄生命與尊嚴,以文字見證平凡和偉大。然而,我總是泣不成聲,筆不成句。如何記憶,如何紀念,如何撫慰,如何重建?如何如荷爾德林所說,在神圣之夜走遍大地?如何在傷痛之夜,走過自己?如何在和平的太陽下,真正地想起那些沒有了媽媽的孩字,和沒有了孩子的媽媽?
一年了。一年里,在我們這片共同的故土上,發(fā)生了太多,泯
滅了太多。最初的萬眾一心中,我們曾寄希望“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新中國”;當(dāng)詩人們沖破多年的沉寂和邊緣,終于集體性地發(fā)出聲音時,我們也相信了國家不幸詩家幸,詩歌渙散的靈魂終于凝聚成了不倒的旗幟。然而,一年過去了,許多時候,放眼望去,重建的只是村莊和城鎮(zhèn)的物質(zhì)形態(tài),淚雨紛飛中喊過的那些口號,正在一點一點地淪落為作秀的工具;一年過去了,詩歌也并未恢復(fù)曾經(jīng)的榮耀,那太多的激情澎湃,只成了應(yīng)時應(yīng)景的一堆文字殘渣。
當(dāng)然,變化總是有的。希望是有的。那些重生的故事,那些災(zāi)區(qū)的孩子,那么多志愿者的足跡。那是神州大地一年里綿延不絕的感動。還有,那些在安靜地思考的寫作者。然而,我依舊難以提煉難以整合,我無力對世界的駁雜,對自己的失語做出沉淀和反思。我不知道經(jīng)過了去年的五月,在流下了那么多的淚水后,清明沉靜的日子為什么還是和我們的心靈遙不可及?我不明白在今年的五月,我為什么陷入了如此更為深重的困惑和絕望?
尤其是,從“5.12”紀念日的前夜,當(dāng)我身不由己地走進一場有關(guān)文學(xué)的是非漩渦;尤其是,當(dāng)神圣的文壇這么偶然而又必然地向我展現(xiàn)了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當(dāng)那海面下冰山的一角一點一點地露出。
現(xiàn)在是六月。關(guān)于那一切,我多么不愿再回想。然而,我只能面對,我必須擔(dān)當(dāng)。當(dāng)我的名字無可選擇地和一個抄襲者的名字糾結(jié)在一起,我就注定了要承受生命中這突如其來的被損害,被掠奪;當(dāng)我在感受著太多公道正義的溫暖的同時,也無端地被猜疑,被詆毀,甚至被恫嚇。那時,我就知道了,善良只能使善良者蒙羞,而寬容將會怎樣地被無恥和黑暗所用。這是多么奇怪的事,這是些多么讓人看不清面容的人啊!他們好心地提醒:“你知道那人的背后是誰誰誰,還有誰誰?你斗得過嗎?你是一個疏離于文壇的教書人,你不知道文壇水有多深,就這點事,忍忍就過了,千萬別把自己攪和進去!”他們積極地游說:“讓她給你私下里做出經(jīng)濟賠償,如何?這應(yīng)該是最好的辦法,于人于己都留個后路!”他們惡意地威脅:“抄襲之事自古有之,你捅出來就是想借此炒作自己!媒體是雙刃劍,搞不好大家魚死網(wǎng)破,誰也別想混!”許多天后,那被許多人認為極不真誠的“我的道歉”問世后,我又在第一時問被告誡說:這是“中國文壇抄襲史上史無前例的道歉”,所以要心懷感激地接受才對,要“見好就收,適可而止”……
所有這些。這些好心的惡意的濁流,就那么襲卷著我,襲卷著我小小的反抗。我要一個真相,它來得多么不易。是的,見好就收。但為什么,我只能如此尷尬地卑微地見到這么一點“好”?我為什么沒有理由追求一個更好的“好”?比如文壇環(huán)境的整肅凈化,比如人和人之間的基本信任,比如對“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這些簡單的社會倫常的尊重?
我要怎樣才能“適可”,怎樣的姿勢才能使我不從一個隱忍的受害者被妖魔化成一個惡意炒作者?我是多么傻啊,我一直堅信善惡自有公斷,是非不可以混淆。而今,年近四十,我才明白,善惡的界限是如此微妙,善如果自恃為善,而敢于抓住真相不放,而敢于越人情世故的雷池一步,就會被毫無疑問地打入惡的行列。許多人不愿意看到真相,他們不要真相。他們左右逢源,平衡事態(tài),他們看上去多么善良。然而,不能求真不愿求真不讓求真的善,是一種多么惡的偽善啊!
一個小偷在公交車上偷人錢包,被發(fā)現(xiàn)后百般抵賴不成,只好承認說那是別人的,不是我的。而旁邊立即就有人響應(yīng):承認就行了,道歉就行了,還要怎樣?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偷你一點東西都承認了,你還要怎樣?你不依不饒,想達到什么目的?這種情形,但凡有眼,誰都可以看出那些很“費厄潑賴”的人若非幫閑,必為同謀。但文壇的事沒這么一目了然,文壇云山霧罩,壇外人往往難測高深。所以,一個編輯老師打了上面那個比方。我喜歡聽他說話,他總是用打比方這種很“前現(xiàn)代”的說理方式簡單直接地撥開迷霧,呈現(xiàn)真相。
其實,真相多么簡單。難的是把它說出來。
我是多么厭倦。一個多月來,耳朵里天天灌滿了文壇這個詞。厭倦早已壓倒了憤怒。是的,我不知道文壇水有多深。從1990年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從1996年開始專門的文學(xué)教學(xué),到今天,我還只是一個疏離于文壇的“文學(xué)愛好者”。我愛文壇,也愿意相信它的神圣,但如果,在今天,我被太多的人告知,這眼前的丑惡、污濁和黑暗就是文壇,這些毫無恥感的偷竊者,這些以權(quán)勢褻瀆著文學(xué)的同謀幫兇們,這些失卻了良知準則的好心人,這些明哲保身的茍且者——他們就是文壇。那么,我將毫不遲疑地唾棄這樣的文壇,永遠地自絕于它。
6月2日的早晨,身心俱累的我走向課堂。然而,就在我站到講臺上,看到臺下學(xué)生眼里的熱忱、期待和熱愛時,有一種力量神奇般地復(fù)蘇。就在那一刻,我懂得了自己的宿命。是的,我可以不是作家,可以從此不沾染文壇,但我永遠不能逃開文學(xué),逃開這被那個叫顧彬的德國老頭斥之為垃圾的“當(dāng)代文學(xué)”。這是我的飯碗,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基。這一茬又一茬來到我面前的孩子,我對他們有著命定的責(zé)任,我必須得告訴他們:什么是真的文學(xué),什么是文學(xué)的尊嚴?為什么我們需要文學(xué),為什么文學(xué)溫暖人心安妥人性的力量在現(xiàn)實的時態(tài)中日見稀薄?又為什么,一個粗俗惡劣的時代是短暫的,但文學(xué)澄明、廣大的境界肯定是跨越時空的?
就是這樣,就在這個我無數(shù)個教書日子中的平常的一個早晨,我決意不再逃避,不會先自離開我的這一份遭遇。我這才真正走進了我的擔(dān)當(dāng)。也就在那個早上,從去年的五月到今年的六月,整整沉默了一年之久的我,重新渴望寫作。我在充分地懂得了自己認知的局限,懂得了傾訴的無力之后,仍然如此地渴望寫作。盡管我知道,在廣大無邊的文學(xué)的星空里,我始終是連自己都聽不見的一個微弱的聲音。盡管我更知道,在我們今天的時代,太多的心碎被漠視,甚或被踐踏,太深的痛苦和憂患無處置放。然而,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渴望寫作。不能被說出的生活,在經(jīng)歷了這么多之后,依然是無法想象的。
杜拉斯說:作家的審核職責(zé)往往是針對自己的。于是作家變成了管自己的警察。我經(jīng)常想起這句話,在目睹了近年來花樣不斷奇峰迭起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后,在這個五月自身也如此地經(jīng)歷了淬心礪骨的“文學(xué)遭遇”后,我才開始明白這句話的重量。我愿意做一個管好自己的警察。重要的是,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變成管好自己的警察。因為,外面確乎是一個多么喧囂而模糊的世界,文壇是一個多么容易迷失自我和本在的地方。也許,沒有一個角落可以幸免?也許,全世界的文壇大抵如此?因為還是杜拉斯,她說:那些垂死的人在寫一些羞羞答答的書。甚至有些年輕人在寫一些吸引人的書,一些沒有發(fā)展,沒有黑夜的書。沒有沉默。換言之,沒有真正的作者。一些白天的書、消磨時光和外出旅行時看的書。但不是嵌入思想、反映生活悲哀和思維模式的書。
我仍然想要懷念。在已然過去的五月,在熱浪撲面而來仿若要蒸騰盡一切記憶的六月。我懷念那個在晴朗的5月12號去采摘野菜的年輕的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懷念祖國西南那一片苦難的土地上重生的春天,那么多走下去的媽媽和孩子。以及,更久遠年代里的那些流血和犧牲。那些被自由的熱望所掩埋了的軀體。懷念所有殘酷的成長。魯迅說,死者倘不埋在人們的心中,那就真正死掉了。我自然不希望他們死掉,我也懂得他們的不會死掉。但是,現(xiàn)在,六月的熱浪撲面而來,仿若要蒸騰盡一切的記憶。那么,我愿意低下頭,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默默地澆水,把傷口都看成忘卻的花朵。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泰戈爾說。但我依舊唱不出歌。我惟有等待。久久地等待寫作的拯救。一種黑夜一般的寫作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