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當一位作家離開這個世界以后,他的那些曾經(jīng)掌聲雷動,曾經(jīng)滿城傳誦,曾經(jīng)上排行榜,得文學獎,曾經(jīng)封為不朽,譽為絕響的作品,其保鮮程度,其耐久程度。怕是比不上罐頭食品的保質(zhì)期長。很多情況下,作家還在,作品已死,送到造紙廠化為紙漿,再生為擦屁股的手紙,也是這多年來屢見不鮮的事情了。
從歷史的角度看,當一個時代進入終結期時,便會有沉渣不斷泛起。這些從泔水缸里翻上來的穢物,自是臭不可聞,令人作三日嘔。然而,彼等卻泛得理直氣壯,而且振振有詞:際此最后關頭,俺們倘不抓緊翻騰一下的話,那就永無出頭之日啦!
同樣,從社會的角度看,在大千世界中曾經(jīng)沸沸揚揚過,甚至曾經(jīng)不可一世過的人物,進入古稀、八秩、進九、耄耋之暮年,也有作沉渣之泛起,不甘于從此沉淪的個別鬧者。由于他們自我感覺依舊良好,由于他們老驥情結依舊強烈,雖然早就離開演出的舞臺,雖然生命的支票余額無多,但還陶醉于昨天的沸沸揚揚之中,沉浸于前天的不可一世之中,于是,鬧個沒完沒了。
這其中,最情不自禁,最按捺不住的,莫過于那些過氣的文人學者,過時的大師名流,若不跳將出來,鬧出一點動靜,只怕到死也閉不上雙眼的。這些豁牙拌齒,撒氣漏風的著名人士,這些老眼昏花,迎風掉淚的頂尖人物,最痛苦的,莫過于表演、表現(xiàn)、表態(tài)、表示存在的機會,少了;莫過于出場、出席、出面、大出風頭的可能,沒了。面對世界逐漸將其遺忘的殘酷現(xiàn)實,想到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為了盡可能地吸引世人的眼球,泛起,撲騰,掙扎,蹦跶,一個鬧字,便是主調(diào)。
于是,這些老人家,老前輩,老夫子,老先生,一有機會就粉墨登場,不斷曝光于電視鏡頭,一有可能就拋頭露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報章雜志,這也是近年來斷不了被那一把老骨頭,那一張老臉皮,那一本老皇歷,那一副老腔調(diào),弄得時光倒流,今昔錯位,以為歷史在走回頭路,常常嚇出一身冷汗的緣故。說實在的,那簡直就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靈魂上的折磨。
人之老,固屬無奈,但也必然,誰也逃脫不了新陳代謝這個自然規(guī)律?!肚ё治摹吩唬昂畞硎钔?,秋收冬藏”,到了人生的冬天,就應該是“藏”,而不是“鬧”了。設想一下,歸隱于林下,度桑榆之年;負暄于南墻,享天倫之樂;澹泊且自守,布衣無所求;寧靜而致遠,惟有菜根香。那是何等怡然,何等恬淡,何等安生,何等悠然的境界啊!可這些不服老的老文人,不愿老的老學者,不承認老的老權威,不甘心老的老領導,因為有過名聲而且響,落下自視甚高的后患;因為出過風頭而且足,坐下害怕冷落的病根。于是,一不甘于老死牖下,而五脊六獸;二不甘于無人問津,常心急如焚;三不甘于湮滅無聞,便抓耳撓腮;四不甘于永遠沉淪,就上躥下跳。正如唱完了戲,不肯卸妝下臺,還要荒腔走板唱兩句的蹩腳演員,令人大倒胃口一樣;正如踢完了球,不肯退出賽場,還要趔里歪斜踢兩腳的三流球員,讓人大殺風景一樣。這班既不肯安生,也不得安生,更不能安生的老人們。哪怕住進醫(yī)院,躺倒病床,也會時不時地見諸報紙,發(fā)表觀點,露面熒屏,指點蒼生。這些年來,這出不變的鬧劇,反復上演,弄得老百姓都有點視覺疲勞了。
有一位知名于清朝末年,民國初年的大文人樊樊山,這位老先生的晚年,就是那段歷史終結期間,經(jīng)常泛起作秀,經(jīng)常不安于位,經(jīng)常鬧些名堂,經(jīng)常洋相百出的鬧者。樊樊山,即樊增祥,生于1846年,死于1931年,湖北恩施人。字嘉父,號云門,又稱樊山居士。此人享年85歲,可謂高壽,可無論當時,無論后來,對這位老文人,尊敬者少,不敬者多。因為此公留在世間的第一印象,就是他最后數(shù)十年間不停的表演。尤其,人民國以后,年近古稀的他,一面標榜遺民的志節(jié),一面撈取新朝的好處,為了謀得一個民國政府的參政差使,既求其高雅之身份,更圖其豐厚之俸祿,竟不顧臉面,行事不端,更首鼠兩端,上下其手,頗受當時社會訾議,士林咸以此公無恥。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非常能鬧的樊樊山,非當下那些憑一張嘴的自我炒作,憑兩條腿的八方走動,就能混得既紅且紫的菜鳥們所堪比擬的。在舊中國,一個能鬧騰得上下皆知,左右不安,來去從容,進退自如的文人,絕非等閑人物。
他自幼苦讀詩書,17歲鄉(xiāng)闈中式,乾隆三年,時年20歲,上京會考,中進士,授庶常。隨后進入仕途,從渭南知縣起家,累官陜西、江寧布政,還當過幾天護理兩江總督。在文壇上,他師從李慈銘,在官場上,他崇奉張之洞。庚子事變慈禧、光緒逃往西安,那母子倆謝罪國人的罪己詔,就出自他的手筆。是個有真學問的文人,工于詩,為晚清高產(chǎn)詩人;也是個有真才干的官員,擅刑名,其治獄判牘為世所稱。
據(jù)陳贛一的《新語林》,樊增祥在七十歲以前,從政為干練之吏,作文為一時之俊。而且還是一個人長得很帥,官當?shù)煤芎?,字寫得很棒,詩做得很多的風頭人物。第一,他的形象,“樊云門眉宇軒鬯,須發(fā)未白,望之如四五十許人,而其年已逾古稀”。第二,他的政聲,“歷官陜西宜川、渭南諸大邑,嫉惡如仇,聽訟明決,有仲由折獄之長,雜曼倩詼諧之筆,良善者有所勸而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凡對簿公庭莫不相悅以解,世比之海剛峰,陸稼書”。第三,他的捷才,“近人賦詩之速者首推樊樊山”。“樊樊山才思敏捷。下筆千言。其師張之洞七十誕辰,樊盡一日夜之力撰駢文二千余言壽之。有句曰‘不嘉其謀事之智,而責其成事之遲,不諒其生財之難,而責其用財之易。張閱至此段,掀髯笑日:‘云門誠可人也,二百年來無此作?!?/p>
他最令人驚嘆的,就是此公詩作豐贍,多達三萬首,他是清代居乾隆之后的第二位多產(chǎn)詩人。就算他從20歲寫起,到80歲擱筆,年平均五百首,日平均一首有半,也是讓人不得不折服的。據(jù)陳衍的《石遺室詩話》:“樊山生平以詩為茶飯,無日不作,無地不作……論詩以清新博麗為主,工于隸事,巧于裁對,見人用眼前習見故實,則日‘此乳臭小兒耳。所做七律居其七八,次韻疊韻之作猶多,無非欲因難見巧也?!庇衷唬骸胺皆姴鸥挥校瑲g娛能工,不為愁苦之詞。自言少喜隨園,長喜甌北,請業(yè)于張廣雅、李越縵,心悅誠服二師,而詩境并不與相同,自喜其詩,終身不改易轍,尤自負其艷體之作?!庇衷唬骸胺缴揭栽姙椴栾?,無日不作,無地不作……嘗見其案頭詩稿,用薄竹紙訂一厚本百余葉,細字密圈,極少點竄,不數(shù)月又易一本矣?!痹诟甙菔摹豆庑妷c將錄》中,也有類似說法。樊氏歿后,“遺詩三萬篇”,蔚為詩壇文豪。
數(shù)十年遐邇知名,領風騷晚清文壇的這個樊樊山,入了民國,雖然非官非民,仍是士林聚焦之才子,雖然無官無職,仍是朝野矚目之要人。一個才子,一個要人,讓他從此杜門謝客,閉關守拙,在北京前門外打磨廠的寓所里,賦閑至死??磩e人花紅柳綠,自己坐冷板凳,看別人吃香喝辣,自己啃窩窩頭,豈不要逼得他發(fā)瘋?當代那些江郎才盡的作家,那些腹中空空的詩人,哪怕一輩子連響屁不曾放過一個,到了寫不動,寫不出,更寫不好的晚年,也不肯退出文壇的。而樊樊山,三萬首詩,飲譽京師;滿腹文章,風流蘊籍;年雖古稀,精神矍鑠;前清遺老,民國新貴;這些本
錢,是他老人家不能退出歷史舞臺的原因。一個人的基因,性格,決定其命運走向,一個人的毛病,缺陷,影響其精神動態(tài),樊樊山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注定了非鬧不可。
一個嘛也沒有、屁也不值的拆白黨,就靠胡吹海嗙,投機搗把,而沐猴而冠,而祖墳冒煙者;一個“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墻頭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的文化人,精于作秀,勇于炒作,而人五人六,而滿身朱紫者;無論過去,無論現(xiàn)在,還是將來,都會是屢見不鮮的事情。而反觀樊樊山,以他的實力,再加上他造勢之功夫,請托之力度,走動之勤快,馬屁之響亮,到底拿到民國政府的參政一職,也是瓜熟蒂落,實至名歸的結果。前門外的打磨廠,是條不長的胡同,因老爺子一朝得意,滿巷春風,頓時間也車水馬龍地熱鬧起來。
可是,一些前朝人士對其變節(jié)行為,大不以為然。葉昌熾的《緣督廬日記》甲寅五月初六,就有這樣一條記載,“聞樊山已應聘,舊人新官,從此一錢不值矣”,便是代表性的輿論了。樊樊山老臉皮厚,才不在乎別人抱何等看法。要知道,當過官員,嘗到權力的甜頭,必戀戀不忘官場;做過文人,領教名聲的誘惑,必不舍淡出文壇。不甘寂寞,不甘冷落的樊樊山,背大清而投入民國懷抱,乃是其投機取巧的天性所致。在他看來,這個既尊榮體面,又名高望重,既上達天聽,又下視群倫的差使,可不是一錢不值,而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啊!
袁世凱本非善類,其老奸巨滑,其賊精狡詭,連孫中山都被他玩了,能被區(qū)區(qū)樊樊山這個糟老頭子忽悠住,也令人費解。其實,袁的幕僚建議首選文人為參政者為王湘綺,而王湘綺也果然從上海啟程北上就職。這個樊樊山眼疾手快,搶先一步,趕到火輪船上以大義勸阻:您可不能去,一去就是貳臣;再則,那袁大頭是能成事的主嗎?王湘綺一想有理,遂棄舟回府。袁世凱見王不買賬,退而求其次,樊就得到夢寐以求的美差。
首先是樊樊山那張能將死人說活的嘴巴,猛灌米湯,猛上眼藥,袁大頭一介武夫,哪禁得起他溜須拍馬的超級舌頭,哄得五迷三道,誆得七葷八素。連袁家?guī)讉€公子,如袁克定,袁克文之流,喝酒看戲,吟詩作對,品評優(yōu)伶,粉墨登場,也都給搞定了,在老子耳邊說樊的好話。其實最主要的,是古來中國的統(tǒng)治者,只要屁股沾著龍椅,無不附庸風雅,無不自命風流,無不要在詩詞歌賦上露兩下。袁當然明細,乾隆的詩,臣下代筆者多,槍手捉刀者多,出于御筆者少。樊的三萬首,雖非上乘,全系自撰,作為洪憲皇帝的他,自然要物色一個貨真價實的御用文人;樊樊山更明細,你袁項城登上九五大位,若要舞文弄墨,粉飾升平,若要逢場作戲,吟風詠月,能陪陛下唱和聯(lián)句者,舍我其誰?
于是,狼和狐一拍即合,沆瀣一氣。
據(jù)劉禺生《世載堂雜憶·樊樊山之晚年》:“袁世凱解散國會,設參政院,搜羅清舊臣,國內(nèi)名流,特聘樊樊山為參政院參政。樊樊山亦刻意圖報,故參政謝恩折有云:‘圣明篤念老成,咨詢國政,寵錫杖履,免去儀節(jié)。賜茶,賜坐,龍團富貴之花;有條,有梅,鵲神詩酒之宴。飛瑞雪于三海,瞻慶云于九階。雖安車蒲輪之典,不是過也?!狈昧恕鞍曹嚻演啞边@個典故,馬屁拍得就太露骨了。此典故出《漢書·武帝記》,車輪用蒲草包裹,迎送德高望重之人,以防顛簸,表示優(yōu)禮有加的意思。樊一方面將袁比作漢武帝,一方面水漲船高地抬高自己。在座者無不感到肉麻,但洪憲皇帝卻很受用,立刻“樊樊山諸老輩參政于居仁堂,誡畢,游三海。手扶樊山,坐于高座團龍縷金繡牡丹花椅上,樊山視為奇榮。大雪集瀛臺,舉酒賦詩,世凱首唱,樊山繼之曰《瀛臺詔宴集》,故謝恩折及之?!痹绖P這一扶,樊樊山受寵若驚?;氐酱蚰S寓所,興奮得夜不能眠,賦長詩一闕,其中有旬日:“長安大雪一晝夜,金鴟鵲為白鷺鷥,閉戶索句陳無已,慕三公者寧非癡。上殿昨用故人禮,嚴光無改羊皮披,歸來得詩即屬和,老翁酣戲猶童兒……”直到東方既白,老爺子還搖頭晃腦,吟哦不輟,喜不自禁,竊竊而樂。家人以為他撞了邪,要驅(qū)穢氣。
這也不足為奇,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沉渣泛起,無不伴著難聞氣味,令人掩鼻的。
然而,好景不常,袁世凱當了83天的“中華帝國大皇帝”,就宣布退位。樊樊山也隨著袁的垮臺而從參政的高位摔下來。按人情之常,樊與袁如此投契,袁對樊如此高抬,至少也應該作出同進退的姿態(tài),從此退出政界,不蹬渾水,也讓人對樊的人格有些許的尊敬??蛇@位大清王朝第二高產(chǎn)詩人,他看到黎元洪當臨時大總統(tǒng),彎子轉得比誰都快,馬上改換門庭。原來掛著的洪憲紅日旗,也改為共和五色旗,老爺子既不做大清王朝的臣民,也不做洪憲皇帝的部屬,而要投奔革命,走向共和了?!懊啦幻?,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樊樊山從這句民諺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
他以同鄉(xiāng)前輩的身份,給黎黃陂上書:“大總統(tǒng)大居正位,如日主中,朱戶重開,黃樞再造,撥云霧而見青天,掃槐槍而來紫氣,國家咸登,人民歌頌,愿效手足之勞,得荷和平之祿。”恭維一通之后,狐貍尾巴露了出來:“如大總統(tǒng)顧問、諮議等職,處棲一枝,至生百感。靜待青鳥之使,同膺來鳳之儀。”黎元洪對他這位老鄉(xiāng),半點不感興趣,而且相當反感,將這封伸手要官的信,讓在座的人傳閱,無非是當作笑話看的。并且說:“看,這個樊樊山又在發(fā)官癮了?!庇腥藛枺澳隳盟趺崔k?”黎元洪一瞪他那大眼珠千:“不理!不理!”
等候佳音的樊樊山,在打磨廠寓所里,總豎著耳朵傾聽,是否有人拉他家的門鈴。那時沒有手機,不能發(fā)短信,只好干等。十天半月過去,他實在沉不住氣了,托人去打探。這就是老而不知其老,老而失去自知之明的討沒趣了,竟然不顧面皮,腆顏責詢,袁世凱請我作參政,為什么就不能當你的顧問?黎元洪反唇相譏,我不是漢武帝,也不是漢光武,你為什么不找他們?nèi)ヒ僮?。?jù)劉禺生《世載堂雜憶》:“元洪嚴詞拒之,且加以責難。樊山恚甚,又函致元洪,大肆訕罵?!崩柙槭盏竭@封罵他“自慚無德,為眾所棄,唯有束身司敗,躬候判處”的信,一笑,又交給在座的人傳閱。大家也都覺得這個樊樊山,一不知丑,二不知恥,忘乎所以,也太能鬧了。為省心計,有人建議,干脆每月支給他一點薪金算了。黎元洪還是老一套,瞪眼珠子:“不給!不給!”
老先生著實郁悶了好一陣子,幸好,軍閥統(tǒng)治的北洋政府,是一個狗咬狗,一嘴毛的政權,段祺瑞趕走黎元洪,馮國璋代理兩天總統(tǒng)后,北洋大佬徐世昌被推到這個位置上。因為徐世昌為前清翰林,號水竹村人,發(fā)起“晚清移詩社”,與林琴南、王國維唱和,乃詩、書、畫俱曉的通家。樊樊山一看此公上臺,大喜過望。一是名儒,二是同道,必有空子可鉆。立刻使出看家本領,不知寫了多少阿諛奉承的詩篇,獻給這位新科大總統(tǒng)。文人起家的徐世昌,到底與行伍出身的黎元洪不同,頗有些雅量,曉得此人討厭,可也不愿惹他,官雖不給他做,但錢倒是按月支付的。這不明不白的既非束惰,也非薪俸的百十塊大洋,前門外打磨廠的樊府,又成為市井小民飯后茶余的笑料談資。
“民國七年徐世昌任總統(tǒng),樊山又為賀表。京師遍誦其賀函,且目為三朝元老。予友陳頌洛,搜集北京1日物之有關掌故者,曾在徐世昌家獲得樊山親筆賀文,并媵以詩云:‘明良元首煥文階,會見兵戈底定來。四百余人齊署諾(兩院議員四百余人),爭扶赤日上金臺?!澳媳避嚂焱?,泱泱東海表雄風,七年九月初三夜,露槃珠月韋長弓。曲盡頌揚之能事?!?據(jù)劉禺生《世載堂雜憶》)
由袁世凱,到黎元洪,到徐世昌,這位不甘沒落的老文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沉渣泛起,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貽人笑柄,其匪夷所思的執(zhí)著不二,其沒完沒了的死不罷休,也許確實與他上了年紀有關。人一老,表現(xiàn)有二,其一日木,其二日呆。為什么木?思維僵化;為什么呆?反應遲鈍。為什么思維僵化?是腦細胞在萎縮。為什么反應遲鈍?是感覺神經(jīng)在失靈。于是,他只能記住他想記住的東西——光榮,而忘記了他絕對不應該忘記的東西——缺失。
說到底,文人的沒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樊樊山的三萬首詩,與他滿洲主子乾隆的四萬首詩,像插在歷史照相簿的夾頁中,那一張張發(fā)黃褪色的照片,除了收破爛的、淘古董的感興趣,除了到潘家園舊貨市場光顧者,再也無人問津。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文人的最終宿命,誰也難以逃脫。不管你老人家生前如何聲名鼎沸,如日中天;不管你老先生死前如何張牙舞爪,努力抓撈;不管你老前輩活著時爬得多高,混得多紅:不管你老爺子健在時面子有多大,臉皮有多厚,死了死了,死即是了,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當一位作家離開這個世界以后,他的那些曾經(jīng)掌聲雷動,曾經(jīng)滿城傳誦,曾經(jīng)上排行榜,得文學獎,曾經(jīng)封為不朽,譽為絕響的作品,其保鮮程度,其耐久程度,怕是比不上罐頭食品的保質(zhì)期長。很多情況下,作家還在,作品已死,送到造紙廠化為紙漿,再生為擦屁股的手紙,也是這多年來屢見不鮮的事情了。
大幕即將落下,閣下的戲已經(jīng)演完,那就沒有必要,再從大幕縫中擠出一個腦袋現(xiàn)眼了。所以說,一個文人,倘不自量自尊,無論作什么樣式的沉渣泛起,除了搞笑外,屁也不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