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珂
那年,是頤北市的玉蘭花開得最繁盛的一年,雪白、粉紅的花朵開遍了市里的大街小巷。清晨,整個頤北市都還沉浸在淡淡的花香里,尚未蘇醒,街道還很冷清,晨風一吹,花瓣紛紛揚揚地灑了一地。遍地的花瓣中,卻點綴著一朵粉色的花苞,可憐它在枝頭長得不夠結(jié)實,還未盛放就被刮落在地。一只白嫩的手拾起了粉色的花苞,輕輕用裙子拂去它花瓣上的灰塵,小心地將它夾在一本日記里……
拾花苞的女子叫林小茹,她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今年剛報考了警察,順利地通過筆試和面試及崗前培訓(xùn),現(xiàn)在正趕去市公安局看分配情況。一般來說,通過考試后都會留在頤北市,她希望能把她分配到自己家附近的轄區(qū),那樣就能多些時間與男友劉東相處了。她每次想起劉東,心里的幸福感就擴散到全身。劉東媽昨天已經(jīng)到林家和林小茹的父母合計婚事了,說小茹的工作一定下來,就把他們的婚事辦了,她說有個當警察的兒媳婦全家都覺得有安全感。
林小茹歡天喜地踏進了市公安局大門,出來時卻沮喪不已。為了幫扶偏遠地區(qū),林小茹等一部分人被分配到了離頤北市很遠的小鎮(zhèn)。林小茹被分配到了最窮最偏僻的叮當鎮(zhèn)當戶籍民警。要不要放棄這份工作,她有些矛盾。
但林小茹很快就做出了決定,服從安排,去叮當鎮(zhèn)當一名戶籍民警。她回味起劉東說的那些??菔癄€、生死不離的誓言,覺得很寬慰,她想興許去叮當鎮(zhèn)呆個一年半載就能調(diào)回來,正好考驗一下他們的感情。劉東心里自然有千萬個不愿意,但是為了證明自己能經(jīng)受考驗,他只能接受林小茹的決定。
在車站里與劉東一番“生離死別”后,林小茹含淚坐上了開往叮當鎮(zhèn)的小巴。一路顛簸中,她想起了自己的理想,從前,林小茹每次與媽媽去辦戶籍手續(xù),常常受戶籍女警的氣,她們辦手續(xù)時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多問了一句,她們就會翻白眼,脾氣壞的還會責難幾句。林小茹就想著自己將來一定要當一個親切和藹的戶籍民警,讓自己的親戚街坊們再也不受那窩囊氣了……
一
到了叮當鎮(zhèn)后,林小茹才明白它為什么叫叮當鎮(zhèn),顧名思義“窮得叮當響”。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破敗不堪的木板樓,缺了半塊欄桿的老石橋。叮當鎮(zhèn)像個貧苦、凄涼的老人,艱難地喘息著。寂寞的叮當鎮(zhèn)仿佛已經(jīng)被外界遺忘,連時間都好像在這里停滯了,讓這兒還保持著八十年代末的小鎮(zhèn)光景。
鎮(zhèn)上的派出所是在一個老祠堂的基礎(chǔ)上改建的。祠堂外的老樹上掛了塊醒目的大牌子“叮當鎮(zhèn)派出所”,祠堂中間的壩子立著國旗。供奉祖先的大堂被改成了政務(wù)大廳,不知道從哪里找了幾張丑陋的木桌子,就算是辦公桌了。所長沒有穿警服,套著個背心挽著褲腿提著兩條魚就來歡迎林小茹,說是為了替她接風專程去老鄉(xiāng)的魚塘里摸的魚。
那晚的魚很鮮,所長一高興喝多了,拍著林小茹的肩膀說:“上面還是惦記著咱叮當鎮(zhèn),好多年都沒有來過新人了,突然掉下個大學(xué)生女娃,多好??!小茹,我們都是粗人,你是大學(xué)生,以后要幫襯著點?。 ?/p>
所里的老戶籍民警劉姐對林小茹特別熱情,她矮矮胖胖的,身體卻很結(jié)實,一張黑里泛紅的臉笑起來像朵熱烈的雞冠花,別看她才四十歲,可已經(jīng)是好幾個孩子的奶奶了。她幫著林小茹提行李、鋪床,還送了個手電筒給林小茹:“小茹,你那屋的燈泡拉線離床太遠了,晚上起夜你就用這個手電筒吧。要是覺得廁所太遠了,我在屋角那兒給你擱了個尿桶?!蹦峭恚中∪闼恢?,她一直想著遠在頤北市的劉東,掏出手機想給他發(fā)個短信,卻發(fā)現(xiàn)信號一格也沒有。林小茹很倔強,她編輯好了短信,一遍遍地按發(fā)送鍵,可屏幕上不停地顯示發(fā)送失敗。遠處的狗吠,屋外的蟲鳴,掩蓋了林小茹被窩里的哭聲。
天剛亮,林小茹就被屋外的鳥叫聲吵醒了。她換上新的民警制服,在缺了一角的鏡子前照了又照,還好,眼睛不是太紅腫,身著警服的她顯得很帥氣。林小茹出了派出所大門,她那身警服在街上特顯眼,擺地攤賣芹菜的、賣掛面的、賣糖葫蘆的都瞅著她,叫賣聲不自覺地低了幾度。她在拐角處買包子,賣包子的老太太特地給她挑了兩個大的。林小茹咬著包子在鎮(zhèn)上一邊走,一邊舉著她的手機看有沒有信號,可信號框始終是空的。
差不多到八點了,林小茹趕回了派出所。所長吩咐她用兩塊大石頭抵住祠堂的大紅木門,派出所的政務(wù)中心就開始辦公了。林小茹剛直起身,還在拍手上的泥,有兩個游神一般的人就搖搖擺擺地進了大堂,估計是急著辦手續(xù)的老鄉(xiāng)。林小茹不敢怠慢,小跑進大堂,在自己的桌子前坐好。不料這兩個人卻并不急著辦手續(xù),而是繼續(xù)在大堂里游蕩。其中一個光頭男人,瘦得像根甘蔗,眼珠深陷到眼眶里,從側(cè)面看仿佛沒有眼珠子,很嚇人。他臉上手臂上都是爛瘡,面無表情,神情呆滯。另一個留平頭的男人大概三十多歲,穿的藏藍色布衫很短,露出修長的手和腳。他挎著個裝滿草葉的籃子在大堂里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找張空桌子,手一撐,坐了上去,放下籃子,開始從籃子里挑選修長的草葉編了起來。
林小茹有點蒙了,于是她沖那兩位游神喊:“老鄉(xiāng),辦手續(xù)在我這里?!蹦莻€光頭男人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繼續(xù)在大堂里溜圈子。倒是那個平頭男人急忙放下手中的葉子,湊到林小茹桌前:“姨,我可以靠在你的桌子邊嗎?”平頭男人眨巴著他烏黑的眼睛說。
“姨——”林小茹嚇了一跳,第一次遇到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叫她阿姨。難道是叮當鎮(zhèn)的民俗?“你靠吧,隨便靠??!”
“姨我是鎮(zhèn)西口的小山,你能不能幫我查查青青在干什么?她什么時候回來?”平頭男人得到準許后,像遇到救星一般,抓住林小茹的手。
“查不到!戶籍上查不到人在干什么?我又不是神仙。”林小茹惱怒地縮回手,她明白了她遇到了個傻子。
那個叫小山的傻子像犯了大錯一樣低著頭回到他的籃子旁,繼續(xù)編他的葉子。
喧鬧聲從祠堂門口傳來,幾個農(nóng)民挑著擔子闖了進來,他們把擔子往大堂里一放,政務(wù)中心就成了菜市場。他們看見林小茹是新來的,就一窩蜂擠到她的桌子前?!拔业纳矸葑C辦下來沒有?”“我的呢?”“快點拿來,我還要趕場呢。”
林小茹記得昨晚劉姐告訴過她補辦的身份證都在上頭,還沒有辦下來,遇到來取身份證的就讓他們再等些日子。她只好給老鄉(xiāng)們解釋:“不好意思,身份證還在上頭,還沒有辦下來。你們等些日子再過來取好不?”
“還要等!你們派出所是白撐干飯的哦,屁大個身份證到現(xiàn)在也辦不下來?!薄斑€要等!還要等!你們是不是要等到老子死了才辦得下來哦!”幾個農(nóng)民抓到了把柄,有的拍桌子,有的甚至把腳都蹬到了辦公桌上。林小茹被他們欺辱得直往后仰,滿臉唾沫星子都不敢擦。從來只見過政務(wù)民警怠慢群眾的,沒有看到群眾騎到民警頭上的。
“啪——啪——啪——”突然一只肉乎乎的巴掌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大家立馬安靜下來了。幸好劉姐來上班了,林小茹馬上起身躲在劉姐的身后?!俺呈裁闯常恳旆磁?!張老二,我告訴你,別天天跑到派出所來瞎折騰,更別欺負新來的小林,小林可是上頭指派下來的。朱胖子,你給我滾回村上去,我一定趕在你死的前一天把你的身份證辦下來好吧!馬大個,你整天沒事別跟著他們瞎摻和,有點閑工夫就回去守著你那狐媚子老婆,小心老婆跟人跑了。”
那幾個農(nóng)民被劉姐的氣勢給鎮(zhèn)住了,都不敢開腔了,但卻杵在桌子前不肯走。劉姐的腔調(diào)突然一轉(zhuǎn),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大家不辦手續(xù)不要擠在這兒,沒看見后面還有很多人民群眾等著嗎?”雖然,大堂里除了那兩個游神并無其他人,可這句話卻是給了那幾個刁民很大面子,他們都自覺地踩著這步臺階走人了。
看著他們幾個挑著擔子走出祠堂后,劉姐抓了兩把炒花生給林小茹:“小茹,你太本分了。不潑辣點怎么管得了這些鄉(xiāng)巴佬!我給你說呀,他們吼,我們要比他們吼得更大聲,他們拍桌子,我們要比他們拍得更響。首先就要從氣勢上壓倒他們。”
林小茹沒有碰瓜子花生,培訓(xùn)的時候,領(lǐng)導(dǎo)就說過上班時間是嚴禁吃零食的?!皠⒔?,你們這樣,不怕有人打市長熱線投訴?”林小茹在頤北市的時候就聽說有個女民警因為服務(wù)態(tài)度差,被市民打了市長熱線投訴丟了飯碗。
“什么市長熱線?那是你們城里才興的玩意兒。天高皇帝老兒遠,咱這里才不管呢,除了鎮(zhèn)長。記著對鎮(zhèn)長的親戚朋友可得客氣點。來吃花生瓜子?!眲⒔憬o林小茹上了第一課。
林小茹與劉姐拉起了家常,劉姐說起她那三個小孫子嘴都笑得合不攏。這時,大堂門口突然傳來“咕?!緡!钡氖诼?,那個光頭男人竟然坐在門檻上刷起了牙?!斑@人有病呀!我去攆他走?!绷中∪愀星樯虾茈y接受有人在她辦公室門口刷牙,還吐了一地的牙膏泡沫。
“別去——”劉姐一把拉住了林小茹,小聲在她耳邊說,“被你說中了,他真是有病。還不是一般的病,是艾滋病!你去攆他,惹毛了他,萬一他咬你一口你就完了?!?/p>
“啊——艾滋??!怎么叮當鎮(zhèn)有得這種病的?”林小茹有些害怕了,難怪他滿身惡瘡,瘦成人干了。
“說起來也怪慘的,這光頭還是個大孝子呢。幾年前,光頭還不是光頭,長得滿頭黑發(fā),人也勤快,把地里莊稼料理得好得很。眼瞅著就要娶媳婦過好日子了,可惜,他老娘不爭氣得了肺病,不分白天晚上地咳。他帶老娘去縣上醫(yī)院一檢查,壞了,是肺結(jié)核。鄉(xiāng)下人那能得這種燒錢的病呀,他老娘要回家等死,他卻死活不依,把老娘安頓到醫(yī)院,就跟人去了省城賣血。結(jié)果進了黑血站,錢沒有賺多少,倒染上了艾滋病。老娘病上添氣,沒挨上幾個月就死了,原本說好的媳婦也不敢嫁給他了。他的家沒了,就天天跑到鎮(zhèn)政府里去哀求鎮(zhèn)長給他做主,攪得政府不得安寧?!眲⒔氵呎f邊瞅著光頭。
“不是去鎮(zhèn)政府鬧嗎?怎么跑咱派出所來了?”林小茹有點可憐門口的光頭。
“鎮(zhèn)長煩他就叫人攆他走,可誰一去拉他,他就張著嘴要咬誰,大家都怕了他。鎮(zhèn)長就出了個餿主意。叫他來找我們派出所,說派出所抓住那群沒天良的‘吸血鬼,就會為他做主,該抓去吃槍子的,蹲班房的一個都少不了,還讓他們把賺的黑心錢都掏出來供光頭去醫(yī)院治病,興許是能治得好的?!?/p>
林小茹心里很不踏實,畢竟自己辦公的地方天天守著個會咬人的艾滋病人,太恐怖了?!澳撬恢倍紩粼谶@里?到底能不能把血販子抓到?”
劉姐看出林小茹的擔憂,她忙解釋:“都已經(jīng)快三年了,第一年他天天都來問所長抓到人沒有,那些血販子精明得很,打一槍換個地方,怎么找?他也識趣,第二年就越來越少問了,到今年他好像都忘了這件事兒,只是每天到這里來瞎晃悠。你看他滿身爛瘡,怕是挨不了多久了。你只要別去攆他走,他就自得安樂了。小茹呀,我那三個孫子鬧騰死了,我得回去守著,這兒很閑,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往后沒什么大事,我就不來了。
原來劉姐的花生瓜子不是白吃的,她是打算讓林小茹幫她把工作做了??闪中∪銋s已經(jīng)被嚇破了膽,她拽著劉姐的衣服不讓她走?!鞍眩∪阊?,你可是人民警察,別那么膽小?!眲⒔愫芎蠡趯α中∪阏f的太多,現(xiàn)在妨礙她回家弄孫了。
“那——還有一個呢?!绷中∪阃低涤檬种钢底有∩匠瘎⒔闶寡凵?。劉姐一看就明白了,這小姑娘被嚇壞了,連小山也害怕了?!皼]事,他就是個癡情種。十幾年前,相好的去省城走親戚,一去就沒有再回來。他等著等著就傻了,現(xiàn)在他還以為自己活在十七八歲,相好的走那年。他在叮當鎮(zhèn)上,見到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男的就叫叔,女的就叫姨。不知道誰告訴他,派出所可以查戶口,一查就知道他那相好的在哪兒,在干什么,他就天天到這里來候著。你就當他不存在得了?!?/p>
聽完劉姐的話,林小茹看了看桌子上認真編葉子的傻子小山,他頭也不抬一下,專注地編著他手里的葉子,兩只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翻動,一只只小雞、孔雀、蚱蜢就出現(xiàn)了。林小茹覺得他傻里傻氣的好像不構(gòu)成威脅,才松開拽住劉姐的手。
二
晚上,林小茹用所里的電話打給劉東,給他講今天的經(jīng)歷??蓜|老是心不在焉的,直到林小茹提到那個得了艾滋病的光頭,劉東突然變得很警惕,他叮囑林小茹要多加小心后,就匆匆掛了電話。林小茹還沒有來得及說的話只好吞回了肚子里,這個意猶未盡的電話讓林小茹徹夜難眠,她有點后悔來叮當鎮(zhèn)了。
第二天,林小茹揉著黑眼圈去搬石頭抵大門,她還沒有直起身,那兩個游神已經(jīng)進了大堂。林小茹進了大堂,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托著腮開始想念劉東。光頭男人在大堂里轉(zhuǎn)悠了幾圈后,又坐在門檻上刷起了牙,他刷牙的時候面部表情很痛苦,可他使勁刷,仿佛那不是他的牙而是許久不曾洗刷的竹席。“嚓——嚓——”的聲音聽得林小茹心都緊了。那個聲音持續(xù)了很久,才傳來“咕咚——咕咚——”的喝水聲,接著他把嘴里的水鼓得“咕?!緡!表?。漸漸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林小茹松了一口氣,她估計那光頭準是把漱口水給喝了。“哇——”光頭突然把滿口的泡沫和水都噴了出來,林小茹看見那些地上的牙膏泡沫竟然是血紅的。
傻子小山倒是很安靜,他像姑娘繡花一樣,仔細地編織著籃子里的葉子,編好后,再把那些動物一字排好。他傻傻地笑,嘴里還嘟噥著“青青——青青——”。如果不是他黑黑的胡茬,滄桑的面容,真容易把他當做十七八歲多情的少年。林小茹想劉東要是有傻子小山那么癡情,自己就知足了。
想著劉東,林小茹心中又涌動起了許多情愫。她開始給劉東寫信,她要把自己在這里的經(jīng)歷都告訴他,要把自己對他的思念都告訴他。
到鎮(zhèn)上派出所來辦理戶籍手續(xù)的人很少,日子特別地閑,可林小茹卻很忙,她忙著寫信給劉東向他傾訴她的愛,樂此不疲地在工作筆記本上畫他的樣子。若是遇到辦手續(xù)的高峰時段,她也能找個空閑回味他的山盟海誓。叮當鎮(zhèn)的日子很是寂寞,但是多了光頭和傻子小山的“陪伴”,林小茹覺得大堂里還有人氣,有時遇到農(nóng)忙季節(jié),幾天都沒有人來辦手續(xù),林小茹就瞅著他們打發(fā)時間。傻子小山最近喜歡編螳螂,不編蛇了,今天比昨天少編了好幾個,這些林小茹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有一天,光頭男人的牙膏擠光了,他刷不了牙,林小茹竟覺得心里好像少了點什么。劉姐偶爾順路過來看林小茹總會帶些什么蘋果、花生、地瓜之類的。林小茹覺得應(yīng)該的,伸手接下,順帶讓劉姐幫忙把寫好的信帶去郵局投遞了。劉姐幫忙交過幾次信后,就開始數(shù)落林小茹了:“我說小茹妹子呀,這男人不在身邊,光寫信可是沒多大用處呀。你可得想想法子,別讓人趁虛而入才好?!?/p>
劉姐無心的一句話,提醒了林小茹。這半年她一直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每天都給劉東打電話、寫信,卻一直沒有察覺劉東的冷淡。他很少給林小茹打電話,回信也很少很短,難道距離已經(jīng)讓他的熱情降溫了?林小茹去找所長,所長正和幾個所里的兄弟們在打牌,剛贏了錢,喜滋滋的,一聽林小茹媽媽病了,忙安慰她,“小茹呀,你趕快回家,我準你一周的假。”
林小茹心中很歡喜,快步跑出了警務(wù)室,馬上就可以回去見劉東了。她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所長正和幾個兄弟在一起看著她議論著什么。難道被他們看穿了?林小茹對自己的演技有些不自信了。
第二天早上,林小茹提著行李拉開寢室的門,就看見所長和幾個兄弟在院子里等她。所長提著一個水桶,水桶里十余條鯽魚正游來游去,干警小朱捉著一只很肥的老母雞,教導(dǎo)員張大哥提著一籃子雞蛋,劉姐還拖著一麻袋的核桃。
“小茹呀,咱們都知道讓你到咱叮當鎮(zhèn)來,是委屈了你這高才生了,就好比舊時大戶人家的小姐嫁進了窮窩窩。你媽媽病得重,大家都替她擔心,咱派出所這個婆家是窮酸了點,但閨女要回娘家,總要帶點東西回去。能拿得出手的就這點了。這些東西是粗了點,可都補身子呀。你回去都弄給你媽吃,叫她放寬心好好養(yǎng)病?!彼L一邊叮囑小茹一邊和大伙一起將她送上車。
車起步了,林小茹卻躲在椅子后偷偷哭了。她覺得自己真是個沒臉沒皮的小人,她不只騙了一周假,還騙了大家伙的感情。派出所很小,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每天還一起吃飯閑侃,誰家雞毛蒜皮的事她都清楚。那只老母雞是小朱留著給媳婦坐月子吃的,他媳婦下個月就要生了。那一麻袋核桃是劉姐給三個小孫子補腦吃的。
出了叮當鎮(zhèn)的地界,手機漸漸有了信號,林小茹給劉東打了個電話讓他來車站接他。
三
下午三點,車終于到達頤北市,大熱的天,林小茹提著一大堆土特產(chǎn)站在車站門口等劉東,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劉東還沒有來。林小茹想自己回家卻提不走這么多土特產(chǎn),她打電話催了幾遍,劉東才趕來,這時桶里的鯽魚全都翻了白肚皮。
許多出租車司機看見又是死魚又是雞的都不愿意搭他們倆。劉東就冒火了,他沖著林小茹吼:“才半年你就變得跟個鄉(xiāng)巴佬一樣了,你看你,跟那些到城里找親戚的農(nóng)民有什么區(qū)別?算了,這些東西咱也別要,扔這兒,誰愛要就讓誰拿去?!闭f完就把手里的雞重重地扔在地上。那母雞受驚了,惶恐地叫著,撲打著翅膀,弄得一地塵土、雞毛。林小茹也被驚嚇到了。她沒有想到劉東第一次對她發(fā)火竟為了這個??伤珢鬯耍匆娝?,她怎么也發(fā)不起火。她想他要是知道這些東西的由來一定不會這樣。
在林小茹的強烈要求下,劉東才同意帶上這些特產(chǎn)。他們倆搭乘一輛三輪回家,途中水桶里的水不時漾出來,劉東把身子使勁朝外歪,整個上半身都探出車外,他害怕那水濺上了他的西褲。林小茹倒是很興奮,她一只手抓著雞,一只手扶著桶,看著兩邊熟悉的街道,離家越來越近了,這兒的每條街都有太多她與劉東的甜蜜回憶。突然,她的眼神暗了下來,三輪車的后視鏡里可以清楚地看見劉東的神情,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鄙夷,嘴角很不屑地撇著。林小茹感覺到他仿佛不只鄙視母雞和死魚,他連她一起鄙視。
爸媽見到林小茹都很高興,都說本來很擔心小茹在叮當鎮(zhèn)受苦,沒有想到這閨女去了半年,身體竟然結(jié)實多了,臉也紅潤了。爸笑著說,“看來鄉(xiāng)下真的養(yǎng)人啦。有空我和你媽一起下去陪你一段日子?!?/p>
林小茹的媽當過知青,她一看到母雞、死魚、核桃眼圈竟然紅了:“這可都是好東西呀,所長他們都是厚道人,他們待你可真好。劉東前些日子還和我們商量讓你把工作辭了,早點回來結(jié)婚?,F(xiàn)在可真為難了,要辭了工作就太對不起人了。你們爺倆幾個先說著話,我進去把鯽魚煮了?!?/p>
在媽媽做飯這段時間里,林小茹與劉東爆發(fā)了爭執(zhí),劉東要林小茹回頤北市來重新找工作,他受不了兩地分離的日子。林小茹則想再留在叮當鎮(zhèn)一段日子,她覺得可能上面只是派她下去鍛煉鍛煉,遲早是要回頤北市的。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怎么對所長他們開口辭職。劉東說不過她,就讓未來岳父替他做主。林小茹的爸爸被夾在了中間,左右為難。最后他說了一句心里話,“劉東考慮得很周全,你們倆再合計合計。小茹無論你做出什么樣的決定,爸爸都支持你?!边@句話看似很公正,實際上是倒向了林小茹。
劉東是個聰明人怎么可能聽不出未來岳父的意思,他的臉越繃越緊,他與林小茹的談判陷入了僵局。正在這個時候,媽媽端著鯽魚湯從廚房里出來,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來來——,大家過來吃鯽魚了?!?/p>
劉東此刻只能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未來岳母身上了:“阿姨,你贊成小茹回頤北市嗎?那樣對她以后的發(fā)展有好處,總不能讓她呆在鄉(xiāng)下,最后變成個——”劉東最后幾個字沒有說出口,但是在場的人心里都明白是什么。劉東不太了解未來岳母,林媽媽當過知青,對農(nóng)村對老鄉(xiāng)有種特別的感情,她本就是個很感性的人,今天又接下了女兒帶回的充滿鄉(xiāng)土熱情的厚禮,自然就站在了女兒一邊??上寢尣恢绖|已經(jīng)是孤軍奮戰(zhàn)了,她把話說得重了些:“我覺得做人還是要常存一顆感恩的心,難得所長對小茹那么好,咱不能對不起人哪!”
劉東聽完未來岳母的話,氣得開始發(fā)抖,他的自尊心終于不堪重負轟然坍塌。氣急敗壞的劉東指著林小茹的鼻子說:“對,就我一個人是忘恩負義的小人,一堆土疙瘩就把你們騙得死心塌地。就算我白操這份心了?!闭f完,奪門而出。
林小茹一家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皨尅睗M心委屈的林小茹撲進媽媽的懷里大哭起來。接下來的幾天,林小茹和劉東開始冷戰(zhàn),他們誰也不給誰打電話、發(fā)短信。表面的平靜下掩藏著無言的痛楚,林小茹夜夜失眠,往昔美好的回憶一遍遍重現(xiàn),讓她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
日子一天天流逝,很快到了林小茹回家的第五天,一天后她就要回叮當鎮(zhèn)了。這次的假本就是為劉東而請的,現(xiàn)在兩個人搞成這樣,還不如不回來。下午,林小茹的大學(xué)同學(xué)白苗打來電話:“小茹,大事不妙,我剛才在步行街親眼看見劉東和一個漂亮女孩逛街。你可要看好他哦!”林小茹為了安慰自己說:“你想多了吧!可能是他同事或者親戚?!笨砂酌缃酉聛淼脑挘屃中∪闳缤謇邹Z頂:“小茹,你傻了呀,你見過男人給女同事、女親戚買紅玫瑰的嗎?那女的雙手攬著玫瑰花,劉東伸手攬著那女的?!?/p>
放下電話,林小茹六神無主,她跑去找媽媽,讓媽媽幫她出個主意。媽媽倒是很老成,她讓女兒提著那麻袋核桃去劉東家,探探他媽的口氣。
林小茹提著核桃敲開了劉東家的門。劉東的媽把小茹讓進屋后,說劉東在單位加班還沒有回家,讓林小茹自己看電視。從前,林小茹到劉東家,他媽總是特熱情,把家里的零食、水果搬出一大堆來,還一定要陪林小茹坐,老喜歡拉著她的手問這問那,好像林小茹已經(jīng)是她媳婦了。今天劉東媽明顯冷落了林小茹,讓她一個人看電視。林小茹可坐不住,她主動去找劉東媽撒嬌,“阿姨,你打個電話催催劉東嘛,讓他早點回來?!?/p>
劉東媽沒辦法,只好當著林小茹的面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東東呀,小茹來了,你什么時候回家?什么?還沒有忙完?那你就慢慢做,工作上可千萬別出岔子。”
這個電話,林小茹怎么聽也不像是在催兒子回家,倒像是在給兒子報信,讓他避開。林小茹很識趣地回家了。林媽媽是過來人,見這個情形,心中已經(jīng)明白了八九分,卻愛莫能助。
臨走前,林小茹打了個電話給劉東,劉東很客氣地感謝她送的核桃,說了祝她一路順風之類幾句客套話就匆匆掛斷了。
四
再回到叮當鎮(zhèn)的林小茹元氣大傷,整天無精打采的,連說話都顯得有氣無力,辦個簡單的手續(xù)有時也會出錯。派出所的同事以為她回去照顧媽,熬夜累著了,都勸她好好休息。傻子小山好像看出什么來了,編葉子的同時,還不時瞟她兩眼。林小茹太愛劉東了,她還是忍不住會一次次地給他打電話,上班時間一有空她就寫信,在信中一次次向劉東懺悔,希望他能原諒她,能像從前那樣愛她。在她寫信的時候,小山時常會走過來問:“姨,給叔寫信?啥時候能看看叔就好了。叔長什么樣子?”
如果是從前傻子小山來打擾她寫信,一定會讓她惱怒。可如今她覺得自己和小山已是同道中人了,于是原諒了他的突兀。自從與劉東爭執(zhí)那次后,劉東就對她越來越冷淡,很多時候都不接她的電話了,寄出去的信都是有去無回。林小茹感覺自己的魂魄正一點點從身體里抽離……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叮當鎮(zhèn)下了幾場大雪,山上、屋頂上、石橋上都積著厚厚的雪,石橋下的河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沒了流水的聲音,靜悄悄的。老鄉(xiāng)們都懶得出門,家畜們也都躲在圈里不出來,整個鎮(zhèn)子仿佛被冰凍了。
所長給林小茹提來了兩個大烘籃。林小茹還是第一次用這個東西:一個竹籃里,裝著一個瓦盆,盆里盛著火紅的木炭,為了不讓木炭快速燃盡,木炭上面撒了一層薄薄的草木灰。別小看這兩個烘籃,它們發(fā)散的溫暖可以持續(xù)半天。等木炭熄了,再去灶里挑幾塊火紅的木炭又能暖和半天。林小茹把其中一個放在自己的桌子下,這樣自己的兩條腿就不會被凍成冰棍,另一個放在自己旁邊的椅子上,可以不時把手伸過去暖和。
光頭男人也不敢在門口刷牙了,門口的北風割得人很痛。他裹著一床臟臟的棉絮蜷坐在林小茹的辦公桌前,這樣他就能挨林小茹腳下的烘籃很近。小山也沒有葉子可編了,他裝了一籃子秸稈來,他的棉襖又薄又破,冷急了,他就坐在林小茹旁邊,編一會秸稈又在烘籃上暖和暖和手。林小茹看了很不忍,剛巧所長的軍大衣在烤烘籃時不小心燒了一大塊,所長不穿了,扔在門口,林小茹趕緊撿了回來,送給了傻子小山。傻子小山很感激林小茹,傻乎乎地直笑:“謝謝姨,姨真是個活菩薩!”
每次,有老鄉(xiāng)來辦手續(xù)看見三個人這般模樣都忍不住會笑。都說林小茹是小菩薩,旁邊坐著個提籃子的“童子”,腳下躺著個捧漱口盅的光頭羅漢。雖說是戲言,但叮當鎮(zhèn)的老鄉(xiāng)們對林小茹的印象卻越來越好,都說她一點都沒有城里人的臭德性,也沒有大學(xué)生的架子。
誰也沒有想到劉東會在這個寒冬來叮當鎮(zhèn)。林小茹陪著他在所里轉(zhuǎn)了一圈,他很害怕光頭男人,遠遠看了一眼就走了。傻子小山卻很高興,他跟在林小茹的背后嘟囔著:“姨,叔長得真好看!姨,留叔多住幾天吧?!眲|嫌他煩,拽著林小茹奔僻靜的樹林去了。
久別重逢,林小茹滿心喜悅,她想著劉東跑這么遠來看她,又拉著她跑到這沒人的地兒,一定是想抱抱她,親親她了。林小茹仰著頭,滿眼期待地看著劉東。劉東從包里拿出一個大口袋,林小茹猜想一定是他帶給她的禮物,會是什么呢?衣服?圍巾?還是零食?
出人意料,劉東從包里拿出了厚厚兩捆信,那全是林小茹寫給他的,面上的幾封是最近寫的,竟然都沒有拆過?!澳悖裁匆馑迹俊绷中∪阌胁缓玫念A(yù)感。
“小茹,以后別給我打電話了,也別給我寫信了,不太方便?!眲|把兩捆信都交到了林小茹手中。
“不方便?你不用打給我,我打給你就好;你忙也不用給我回信,看看我寫的就好?!绷中∪阈暮芑牛_口就簽訂了“不平等條約”。可劉東還是硬把信塞到她手里,然后飛快地縮回手,插回羽絨服的包里?!皠|,我們所長昨天還說,上面決定要把我調(diào)回頤北市,很快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了?!绷中∪愀杏X到劉東要離開她了,為了挽留他,她不惜編造了謊言。
“小茹,你還不明白,我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劉東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林小茹。
“我錯了劉東,我一個月后就回頤北市,不,是明天。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跟你一起回頤北市?!贝丝?,林小茹才感覺到她竟然如此在乎眼前這個男人,人真是種愚鈍的動物,總是要等真的失去了,才急忙挽回,才會后悔。
“小茹,你別回來了。我要結(jié)婚了,日子就定在今年元宵節(jié)。還有,以后咱們別見面了,也別通信了,對大家都好?!眲|說完這幾句話才轉(zhuǎn)過身面對林小茹。“噗——”的一聲,林小茹重重地跌坐在雪地里。劉東伸手去扶,感覺林小茹很輕很輕。他不知道只有失去魂魄的女人才會變得那么輕,那么無力……
劉東坐上了回頤北市的小巴,小巴搖搖晃晃朝叮當鎮(zhèn)外開。林小茹突然很不舍,她沖動地跟在小巴后面跑,松軟的雪地里,她怎么也跑不快,還好小巴也開得很慢,所以車子還沒有開出她的視線。小巴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見了林小茹,他認出是鎮(zhèn)里的女民警,就踩了剎車,小巴里的乘客紛紛伸出頭來看熱鬧。明明可以追上了,林小茹卻停了下來,朝小巴司機擺手讓他開走。小巴消失后,她干脆坐在雪地中艱難地喘氣,她終于明白一個人一旦不愛了,是真的可以做到鐵石心腸。她在雪地里追了兩里路,坐在車里的劉東不可能不知道,可他都不愿伸出頭看她一眼,當小巴停下時,乘客們伸出的腦袋中沒有劉東的,他再也不會被林小茹感動了,因為他已經(jīng)對另一個女人許下了曾給林小茹的山盟海誓。
林小茹也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坐了多久,她感覺自己都已經(jīng)凍僵了。遠處傳來“吱嘎吱嘎”的腳步聲,一團溫暖隨之降臨。傻子小山裹著軍大衣,提著火紅的烘籃來了。他拉起林小茹說:“姨,叔已經(jīng)走很遠了,怕是過盆子山了。你早點回去,叔過些日子肯定來看你。”傻子小山把烘籃交到林小茹手里,又開始犯病了:“我半年前也是這樣送青青出門的,可青青走的時候坐的是大棚貨車,春天里的艷陽天,路又干又平,那大貨車跑得可快了,怎么也追不上,我剛跑到叮當河,大貨車就沒影了。”
“他不會再來了。”林小茹提著溫暖的烘籃,心卻已經(jīng)結(jié)冰了,“你的青青也不會回來了?!绷中∪銏?zhí)意要拉個人陪她一同落難。
“青青會回來的,她說過讓我等她。她省城的表姐剛生完孩子,兩人都是吃國家糧的,工作忙,沒有工夫帶孩子,青青說她幫表姐帶一年孩子就回來?!鄙底有∩降哪X子里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他一直活在青青走的那年。
“回來?你醒醒吧!她都走了十幾年了。你被騙得好慘?!绷中∪阋詾檫@樣說就可以把痛苦轉(zhuǎn)嫁給小山。
“我知道你們大家合伙來騙我,想讓我早點找個正經(jīng)姑娘結(jié)婚。但你們也太缺德了,犯不著去亂說青青。王大娘說青青在洗腳城當小姐,怎么可能?青青是什么樣的人我還能不清楚,她絕對是個好姑娘。吳姥爺說他兒子在省城看見一輛小轎車里坐著個女人可像青青了,說青青跟了個包工頭,現(xiàn)在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的都是貂皮大衣。我怎么也不信,吳姥爺?shù)膬鹤泳蛺鄞?,前天還說他去過縣長家呢。青青是要回來的,她知道我在鎮(zhèn)口等她?!鄙底有∩讲粶嗜酥v青青的壞話,他有點怨恨地瞪著林小茹。
林小茹突然很想笑,但她的臉被凍僵了,咧不開嘴。她不知道是想笑自己的愚昧呢還是笑小山的癡傻,還是覺得自己和一個傻子談?wù)摳星楸旧砭秃芸尚Γ?/p>
五
劉東走后,林小茹就大病一場,躺在床上燒得一塌糊涂。一邊吐一邊哭喊著劉東的名字,好不容易睡著了嘴里還在叫劉東不要走。所長和劉姐幾個人擔心了整整一周,大家都怕林小茹腦子燒壞了,變成小山那樣的傻子。
燒退了,病好了,人慢慢調(diào)養(yǎng)精神,林小茹已經(jīng)不那么在意劉東的離開了,但一個巨大的問號常常占據(jù)著她的腦袋,如果我留在頤北市,劉東就不會和我分手嗎?會不會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養(yǎng)病的日子里,整天都在思索這個問題,仿佛這是她人生需要分析的一個哲學(xué)課題。康復(fù)后,她開始上班,閑著的時候,她就用筆在紙上換算。她將劉東對她的好列成一排,又將劉東的無情列成一排,相互抵消,看看到底最后哪樣更多一些??上刻斓膿Q算結(jié)果都不一樣,那個問號成了壓在她心坎上的巨石。
傻子小山一直很介意林小茹那天對青青的誣蔑,他不再坐在林小茹身邊了,而是遠遠地坐在大堂的另一邊,低著頭全身縮成一團。林小茹很想笑,她沒有想到一個傻子還那么較真。
一周后,傻子小山再也忍不住了,他重重地跪在林小茹面前,求她幫他尋找青青。林小茹伸手去拉他,他卻怎么也不肯起來。林小茹只好當著他的面打電話給頤北市公安局的朱老師。朱老師曾是林小茹的崗前培訓(xùn)老師,林小茹希望他能幫忙查找。可朱老師并不買林小茹的賬,他已經(jīng)忘了林小茹的長相和名字,而且此時他已經(jīng)不負責戶籍管理了。他以很忙為托詞拒絕了林小茹。
林小茹掛斷電話看見小山還跪在地上,只好編了謊話騙他起來:“小山,青青都離開十幾年了,要找到她還需要一段時間,你不要急,找到她我立刻通知你?!?/p>
“姨,你是好人,我信你。”小山的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桌子下的光頭男人目睹了這一幕,他用一種哀求的眼神看了林小茹很久,嘴唇不住地顫抖,仿佛想說什么。林小茹立刻起身朝外走,她知道光頭男人想說什么,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戶籍民警,不可能幫他抓到血販子,她還不知道能不能幫小山找到青青,不想又簽一張空頭支票給光頭。
光頭男人眼睛里剛剛?cè)计鸬南M窒缌?,他繼續(xù)蜷縮在桌下睡覺,噩夢不斷,他夢見許多血販子拿著黑色大頭針管在追他,他必須拼命地跑,一不小心踩滑了撲倒在地上。數(shù)不清的大針管就扎遍了他全身,抽走他全部的血。每次他從疼痛中醒來,全身都已經(jīng)被冷汗浸濕了,那些惡瘡潰爛的面積也越來越大,一碰就痛得他死去活來。
接下來的日子,讓林小茹很頭疼。每天小山都會問她若干遍找到青青沒有,他病得很奇怪,剛剛回答過他,他馬上就忘了,又湊過來打聽。林小茹真希望他能病得忘記青青這個人。光頭男人就更恐怖了,他常常在睡夢中喊叫,那些撕心裂肺的叫聲,聽得林小茹毛骨悚然。有一次,光頭又開始在夢中叫喚,兩只手在空中亂抓,結(jié)果一把拽住了林小茹的腿,林小茹害怕他將自己的腿當豬蹄啃了,使勁地蹬了光頭一腳。那一腳終于將光頭從病痛和夢魘的折磨中暫時拯救了出來。他用破棉絮擦了擦滿臉的汗珠,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林小茹只能在小山的哀求聲中擠出一點空隙思考她的哲學(xué)問題,如果我在頤北市,劉東就不會離開我嗎?我們會不會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光頭男人恐怖的吼叫聲,常常打斷她的思緒??爝^年了,所長給林小茹放了一周假,林小茹趕緊逃離了叮當鎮(zhèn)。走之前,她不忘叮囑替她的劉姐,讓她準備兩個烘籃給光頭和小山,否則那兩個人非得凍死在大堂里。
林小茹回到頤北市,媽媽爸爸都很小心地呵護著他們的寶貝女兒,在她面前絕口不提劉東??闪中∪阋廊还⒐⒂趹?,她把自己的哲學(xué)問題講出來,讓父母幫她找答案。父母此時總是機智地岔開話題。為了不讓林小茹閑下來去想劉東,媽媽天天陪著她去逛街,給所長、指導(dǎo)員、劉姐、小朱買禮物,媽媽是個心腸特好的人,她很同情小山和光頭的遭遇,特地給光頭選了十幾把軟毛牙刷,怕他刷出血受罪。還給小山買了頂紅色的棉帽,本來她考慮到小山是三十幾歲的人,準備選頂黑色的帽子給他,戴起來穩(wěn)重。林小茹卻說小山是活在十七八歲中的孩子,買紅色的他準喜歡。
春節(jié)過完后,林小茹像個圣誕老人一樣提著幾大袋禮物回到了派出所,她給派出所的領(lǐng)導(dǎo)同事送完禮物后就趕到大堂,卻只看見小山一個人抱著只烘籃坐在那里。她掏出媽媽買的紅棉帽給他戴上,三十幾歲的男人戴著頂大紅色的棉帽的確顯得很滑稽,但被林小茹說中了,小山自己卻很喜歡,他的手一直在帽子上摸索。
“光頭呢?他今天請病假嗎?我還給他帶了十幾把好牙刷呢,等開春呀,他就可以坐在咱門口用新牙刷刷牙了?!绷中∪汩_著玩笑問小山。
“光頭,光頭他死了!”小山的手從帽子上緩緩放下。
“什么時候的事?”林小茹的心突然一沉。
“就在前天?!毙∩降故怯浀煤芮宄?/p>
晚上,大家伙一起吃飯,林小茹向所長打聽光頭的事。所長咽下一塊肥肉才說:“小茹,幸好你不在場,否則一定被嚇壞。大年初一那天上午,你們戶籍管理人員不用上班,劉姐燒了兩個烘籃給光頭和傻子小山送去,就回自己家里包餃子了。到中午的時候,傻子小山突然聞到一陣什么東西燒糊了的焦味,他跑到院子里大喊失火了。我們跑進大堂一看火星都沒有一點,可那焦糊味越來越大。我們朝你的辦公桌下一看,天??!你猜怎么著?光頭正蜷在桌子下,披著棉絮懷抱著烘籃睡覺。烘籃里的木炭點燃了他的棉襖,他整個上半身趴在上面,都被燒焦了。估計他在烘籃燒著他的棉襖前就已經(jīng)死了,哪有人睡得連自己燒著了都不知道的。小茹,你明天換張桌子吧。免得晦氣。”
光頭就這么消失了,只留下一張被熏黑了的辦公桌。林小茹沒有換桌子,她已經(jīng)習慣了那張老桌子。林小茹把腳伸到桌子下的時候,仿佛還能感覺到前面有一團軟軟的東西,是光頭裹著棉絮蜷在那里嗎?她能夠推理出光頭抱著烘籃把身體貼上去的原因:他以前是斷然不會趴在烘籃上的,只有一個理由能讓他做出這么危險的舉動,那就是人在死亡前須經(jīng)歷的徹骨寒冷。就如同自殺的人喜歡選擇在溫暖的浴缸中割腕,就可以跨越死前的那段寒冷。光頭在臨死前撲在了烘籃上,至少他活著的最后一刻是溫暖的,至于那被燒焦的上身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了。
六
因為沒有給光頭簽空頭支票,林小茹對光頭的死沒有太多內(nèi)疚,只是很替他惋惜,沒能用上新的軟毛牙刷。林小茹決定好好幫助傻子小山,大學(xué)的心理學(xué)老師曾經(jīng)講過,很多精神病人都是因為心理上有過創(chuàng)傷,只要能治療好他們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那么他們是有希望康復(fù)的。林小茹決定要幫小山找到青青,讓她治愈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
這次林小茹找對了人。所長對林小茹的想法有點吃驚,可治好小山也是一件好事,他打電話給市里一起辦過案的刑偵隊長,希望他能幫幫忙。刑偵隊長是個很耿直的人,立刻讓人查找。
刑偵隊長的辦事效率很高,不但找到了青青,還讓人去居委會做了調(diào)查。當天下午就打來電話。林小茹終于幫傻子小山找到青青,但是青青已經(jīng)是兩個男孩的母親了。原來,青青當年到省城給表姐帶孩子,沒有想到表姐竟然得了產(chǎn)后憂郁癥,每天又哭又鬧,表姐夫的臉上全是她抓出來的血杠子。青青很心疼表姐夫和侄子,慢慢地她與表姐夫產(chǎn)生了感情。表姐雖然精神上有問題,可眼睛卻是雪亮的,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遠房表妹正在搶她的丈夫和孩子。那天的戰(zhàn)爭很激烈,激烈到左鄰右舍都來勸架。先是發(fā)狂的表姐在家亂摔碗碟,青青抱著侄子躲在墻角。摔完東西,表姐還不解恨,干脆騎在青青身上扯她的頭發(fā)抓她的臉,表姐夫看不下去了,就上去拉開表姐,表姐自然不肯擺手,兩口子就扭打起來。那天中午很熱,家里的大門敞著,鄰居們聽到響聲就過來勸架,兩個大男人合力才把癲狂的表姐拉住,過一個鐘頭她的情緒才平復(fù)下來。那晚,表姐夫去醫(yī)院包扎身上的傷口,青青不敢留在家里,就抱著侄子去鄰居家過夜。氣急敗壞的表姐找不到發(fā)泄目標,竟然從四樓跳了下去,當場就斷了氣。表姐死了兩年后,青青嫁給了表姐夫,又生了一個男孩。因為背著害死表姐的罪名,青青不敢回叮當鎮(zhèn),就這樣從叮當鎮(zhèn)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十幾年過去了,她早已不記得她對小山許下的諾言。
青青的決絕讓林小茹想起了劉東。她覺得自己和小山處境是一樣的。如果當初青青沒有到省城幫表姐帶孩子,小山是不是已經(jīng)娶了青青?而自己如果不離開頤北市,是不是已經(jīng)和劉東結(jié)婚了?這種無聊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林小茹。
林小茹原本打算過兩天再告訴小山的,她此刻更像個新手大夫,不確定自己的這服藥能不能治好久病未愈的病人,同時她更擔心病人虛弱的體質(zhì)能否承受這服藥強大的副作用??尚∩絽s不停地追問,弄得她心煩意亂。
終于,她忍不住向小山講述了青青的現(xiàn)狀。傻子小山聽得呆住了?!拔埂阆嘈盼艺f的話嗎?”林小茹拍了拍小山的肩膀?!跋嘈牛淌蔷?,大人們都說姨說的話絕對是真!不然我也不會天天在這里守著?!毙∩降穆曇衾飵е耷?,看來他在很努力地克制不哭出來。
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竟然像孩子般脆弱。不知什么時候,小山失神地走了出去,連一籃子的秸稈都忘記提了。讓他一個人靜靜是有好處的,林小茹是這樣認為的,雖然她有些擔憂。
第二天早上,林小茹特地到鎮(zhèn)上買了十個鮮肉包子和一串糖葫蘆,她想外界因素對治療心理疾病也很重要,給小山買包子和糖葫蘆就能讓他快樂起來??梢徽爝^去了,小山都沒有出現(xiàn),林小茹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下班后,她沒有和大家伙一起吃飯,而是提著小山的籃子去尋訪小山家。
鎮(zhèn)上的小孩都認識小山,因為小山愛陪他們玩,給他們編動物和小人逗他們樂。幾個孩子自告奮勇地帶林小茹去小山家。那是鎮(zhèn)西口林子邊的一座茅草屋,茅屋門口的兩男一女正在說笑。林小茹過去問,“小山住這里嗎?”
三個人一見穿著警服的林小茹臉都白了。還是中間那個女的反應(yīng)快,她指著一床裹成圓筒狀的席子說:“警察同志,小山是自己上吊死的,沒我們的事。我是他親姐姐,媽死后,我就一直照顧他,每天給他送飯,我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p>
“死了?”林小茹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疼得眼淚都涌了出來,她把自己的病人給害死了?,F(xiàn)在她才恍然大悟,小山只有在等待中才能活下去,等待是他活著的唯一信念,那么多人對青青的誣蔑他都不相信,他只相信林小茹的話??墒橇中∪阊搅中∪?!你怎么那么笨,你偏告訴他真實的答案,讓他在絕望中死去。
望著圓筒狀的草席,林小茹卻不敢靠近,害怕看見小山臨死的模樣,她寧愿永遠記著小山編葉子的專注、摸紅帽子的歡喜。“你們打算怎么安葬他?”她擦干眼淚轉(zhuǎn)身問身后的幾個人。
“還能怎么樣?我弟弟是個傻子,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拖累,他家里就這床破草席,就這樣裹了,埋掉算了?!毙∩降慕憬闵袂楹芾淠?,看來她是不愿意為小山出一分錢了。
“棺材錢我出,你去給小山選副棺木再下葬?!绷中∪銖陌锾统鲆磺K錢給小山的姐姐,然后進了小山的茅屋。
“你家小山好福氣哦!與鎮(zhèn)里的警察是熟人,還幫他把辦后事的錢都出了?!逼渲幸粋€男人盯著小山姐姐手里的錢很羨慕。
“我可就沒福氣了,媽死后,我是白養(yǎng)了他十幾年?!毙∩浇阏褐谒彦X又數(shù)了一遍,從中間抽出四張遞給另一個男人,小聲說,“娃他爹,把娃這期欠的學(xué)費結(jié)了,再買斤鹵豬耳朵回來晚上吃?!?/p>
林小茹推開茅屋的門,她驚呆了,茅屋里堆滿了他編織的各種動物,很多都已經(jīng)干掉了,都變形了。她記得小山說,青青喜歡他編的動物,他竟然編了一屋子給她。屋梁上還懸掛著一根打著死結(jié)的褲腰帶,一把竹椅子被踢翻在地上,小山就是用這些簡陋的工具離開人世的。林小茹把竹椅子扶正,坐在上面又開始思考她的哲學(xué)問題。原來答案是如此危險的東西,它可以終結(jié)一個人的生命。那么自己還有沒有必要繼續(xù)追尋答案呢?
七
短短半個月,光頭和傻子小山都死了。大堂顯得更冷清,連人氣都沒了。林小茹常常一個人坐在桌前發(fā)呆,她很希望能多點人辦手續(xù),可以找人說上兩句話。
轉(zhuǎn)眼又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一連幾天都沒有老鄉(xiāng)來辦手續(xù)。林小茹只好趴在桌子上思考她的哲學(xué)問題,如果她沒有離開頤北市,劉東會不會一如既往地愛她?她轉(zhuǎn)念一想,劉東已經(jīng)結(jié)婚快半年了,自己這樣想念一個有婦之夫多可笑呀。林小茹的腦子越轉(zhuǎn)越慢,最后趴在桌上睡著了。
“咕?!緡!钡氖诼曮@醒了她。是光頭嗎?林小茹抬頭望去,看見一個男人正蹲在院子里刷牙。她按捺不住走了過去,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是所長。昨天所長的兒子娶媳婦,所長一高興喝多了,睡到今天中午才醒。所長滿嘴都是泡泡,看見林小茹就呵呵笑,看來他還沉浸在昨天的喜悅中。林小茹失望地往回走,卻聽見所長的聲音:“小茹,小山的死不是你的錯。你別太放在心上?!绷中∪惚緛磉€好好的,聽到這句話頓時淚如雨下,她以前從來不將光頭和小山放在眼中,常常當他們不存在,甚至有時還很厭惡他們。如今他們都死了,只留下這空蕩蕩的大堂,讓她一個人傷神。
為了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思考那個哲學(xué)問題,林小茹開始將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白天有老鄉(xiāng)來辦手續(xù)的時候,她總是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講政策和法,遇到不識字的老鄉(xiāng)還主動幫他們填表。漸漸地她做的事情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工作范疇。鎮(zhèn)上賣包子的老太太有個小孫女,讀完初中要與一大群人結(jié)伴到沿海打工,可是身份證一直沒有辦下來。小姑娘拿不到身份證就不敢出遠門,眼看出發(fā)的日子近了,老太太一家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沒了主意,只好來找常買她家包子的林小茹幫忙。林小茹打了電話給上面,一問才知道身份證已經(jīng)辦下來了,只是還沒有統(tǒng)一發(fā)放下來。周末林小茹就坐上了到縣里的車,厚著臉皮央求值班的同志提前給她身份證,值班的是個老同志,第一次遇到這么較真的戶籍民警,就破例把叮當鎮(zhèn)那批身份證都給了她。老太太孫女離開那天,老太太親自送了一籠鮮肉包子到派出所。
鎮(zhèn)上中學(xué)的劉老師剛?cè)⒘艘粋€古犁村的姑娘,新婚夫妻到派出所辦理女方的戶籍遷移手續(xù),林小茹說必須要女方所在的古犁村開張證明,才能給他們辦手續(xù)。兩人一聽,面有難色,找了個借口就走了。半個月后,林小茹在鎮(zhèn)上遇到他們兩口子,問起證明的事兒,劉老師才肯說,原來幾年前,古犁村村長家的狗偷吃了劉老師岳母養(yǎng)的幾只下蛋的母雞,那可是岳母的命根子,岳母就去找村長討說法。村長的老婆是個潑婦,叫囂說吃下去的東西,怎么可能吐出來,堅決不肯賠償。最后岳母和村長老婆就扭打起來,情急之下,岳母把村長老婆的耳垂咬掉了。兩家從此結(jié)下了仇怨。這次劉老師老婆的證明開不下來,就是村長在作怪。劉老師兩口子表情很尷尬,嘴里嘟噥著讓林小茹費心了。
一周后,所長去古犁村走訪,林小茹主動要求跟著去。中午,一行人在村長家吃飯,林小茹發(fā)現(xiàn)村長的老婆果真少了一塊耳垂。飯后,村長和所長去村里走訪,林小茹和村長老婆在院子里拉家常。林小茹對村長老婆說起了劉老師岳母的事。村長老婆顯得很驚奇,她不清楚仇家與這個上面指派下來的女警察是什么關(guān)系。但林小茹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記在心里,林小茹說,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就算了吧。再說也是村長家有錯在先,咬人耳垂固然很可惡,但是濫用職權(quán)被人告發(fā)了對村長也不太好。村長老婆聽得很分明,本來想發(fā)作,但眼前坐的是鎮(zhèn)上的警察,她只好收斂起來。
沒想到,第二天就有古犁村的老鄉(xiāng)來找林小茹,他送來了村里同意劉老師老婆遷戶的證明。林小茹禁不住啞然失笑,她猜想,村長和他老婆因為她的話一定沒睡好,擔心她話中有話。
林小茹在叮當鎮(zhèn)的口碑越來越好,許多其他地方的群眾都知道叮當鎮(zhèn)有個好戶籍民警,說話沒架子,辦事最踏實。連孩子考大學(xué)選學(xué)校選專業(yè)都有人請林小茹拿主意,都說林小茹是市里來的大學(xué)生見過世面,她的建議肯定錯不了。
也有熱心人,譬如劉姐。她們都很關(guān)心林小茹的終身大事,她們經(jīng)常在林小茹面前嘀咕,說女人哪,特別容易老,年輕的時候花一樣的靚,三十歲一過就成豆腐渣了。小茹當心變老姑娘哦!她們給林小茹物色的都是叮當鎮(zhèn)上大人物,比如,包工頭楊大壯、叮當酒樓的鄭老板、鎮(zhèn)長的二公子等等。林小茹一個都沒有興趣,因為她的哲學(xué)問題一直沒有找到答案,如果她沒有離開頤北市,劉東會不會和她分手?劉東到底有沒有愛過她?
林小茹在叮當鎮(zhèn)呆了五年后,趕上了身份證換代,全國上下都要更換成第二代身份證。為了重新樹立戶籍警察在市民心中的良好形象,頤北市開展了評選優(yōu)秀戶籍民警的活動,準備從全市各個區(qū)縣、鄉(xiāng)鎮(zhèn)選調(diào)一批杰出的戶籍民警,安排到頤北市各個區(qū)的公安分局工作,希望能給那些工作態(tài)度惡劣的戶籍民警做一個好的示范。林小茹在這次的評選活動中脫穎而出,很快調(diào)令下來了,她被調(diào)回了頤北市。
離開叮當鎮(zhèn)的前一晚,林小茹一個人坐在大堂的門檻上哭了一整夜,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是高興還是悲傷,那個心里的問號一直糾纏著她,要回頤北市了,她卻依然沒有找到答案。
天亮了,林小茹提著行李離開自己房間的時候,她在想下一個來這里的戶籍民警會是什么樣的人?她或者是他,能不能幫她把手里還沒有來得及辦完的幾個手續(xù)完善?她輕輕地鎖上門,把鑰匙擱在所長的窗臺上,她害怕所長和所里的兄弟們醒了,今天又走不了,所長從前說,派出所就是她的婆家,的確大家都沒有拿她當外人。
到了派出所的大門口,林小茹忍不住放下行李,她最后一次搬起石頭抵住木門。當她直起身來拍手上的塵土時,突然記起了第一次遇到光頭和小山的情景。新來的女民警與兩個游神的故事,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八
林小茹回到頤北市后,林家的三姑六婆都開始為她張羅對象,畢竟林小茹滿二十八歲了,再不嫁掉就真成老姑娘了。每個周末林小茹都要見一兩個男的,有的男人甚至還帶著父母等親友團來,弄得她很尷尬。相親一次次失敗,主要責任在林小茹,她看每個男人都愛和劉東比,她人在和別人共進午餐,心里卻在思索那個哲學(xué)問題。
林小茹好不容易遇上了一個有共同語言的男人,這個男人叫吳曉,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曾經(jīng)自愿去叮當鎮(zhèn)的涌泉村支過教,在那里當過三年的小學(xué)老師。兩人以前從未見過,但是都有一段與叮當鎮(zhèn)相關(guān)的往事,這讓他們顯得很親近。吳曉回頤北市后打了兩年工,用賺的錢開了家叫“山泉”的書店。這家書店就開在林小茹家附近的巷子里,那是林小茹從小就喜歡的巷子,因為它種滿了玉蘭樹。春天玉蘭樹的花期一到,這條巷子就成了玉蘭花的天下,玉雕般精致的花朵在風中搖曳,嬌弱的花瓣在風中簌簌落下。小時候林小茹最愛享受這種落英繽紛的感覺,常常在花瓣雨中傻站著,直到快遲到了,才像小兔子一樣地跳著離開,為什么會像小兔子一樣跳呢?因為林小茹太愛這些花兒了,生怕踩損了花瓣嬌媚的臉龐,只好在地上的空隙中跳躍離開。林小茹一直都覺得玉蘭花的花期就是巷子的節(jié)日,在這個節(jié)日里住在巷子的人都是喜悅的,整條巷子都是香噴噴的。
他們一直保持著電話和短信聯(lián)系,吳曉總希望林小茹能去他的書店,林小茹嘴上答應(yīng),卻一直沒有去,她明白如果自己沒有解決心中的那個問題,是不可能再去愛的。為了不撞見吳曉,林小茹只好繞開那條巷子去上班。
劉姐來看過林小茹一次,林小茹花了整天的時間聽她訴苦。新來的戶籍民警是個很精明的女人,她不會讓自己吃半點虧。劉姐讓她代班自己回家照看女兒的小食品店,沒想到那個女人竟然去縣公安局投訴她,說她長期曠工。現(xiàn)在劉姐丟了工作,整個人一下老了好幾歲。林小茹有點同情她,一直送她到車站。上小巴的時候,劉姐突然轉(zhuǎn)過身來說:“小茹,你早點把你的終身大事給辦了吧!你以前那個對象,其實我們大家都知道。所長老說是我們叮當鎮(zhèn)把你拖成了老姑娘,只有你嫁個好人家我們大家才能安心?!?/p>
劉姐走后沒幾天,林小茹意外找到了答案。
那天,林小茹像往常一樣坐在明亮的政務(wù)大廳里辦理手續(xù)。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同志,你給我辦一下戶口遷移手續(xù)。”
“請問是什么原因遷戶?”林小茹例行公事地詢問面前的市民,當她抬起頭時,一下愣住了,幾秒鐘后才緩過神來,“劉東!是你!”
“小茹,你怎么在這里工作?”對方也認出了林小茹,“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我調(diào)回頤北市了?!绷中∪阍趺匆蚕氩坏綍谶@種場合遇到劉東,“你遷戶?是不是買了新房子?”
“我離婚了?!眲|沒有一點難過的表情,仿佛是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我把房子留給她了,我搬回我媽家住,戶口也遷回去?!?/p>
“哦?!绷中∪悴恢涝趺椿卮?,此刻她的腦子已經(jīng)混亂不堪了。為什么他們會離婚?他還在意自己嗎?怎么樣才能找到自己那個哲學(xué)問題的答案?該怎么做才能表現(xiàn)得很自然?
林小茹頂著一顆快要失控的腦袋,雙手很機械地做著手續(xù)流程。然而劉東卻沒有閑著,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林小茹,離婚的妻子在他眼中早已是不堪的黃臉婆,而林小茹卻像一朵晚開的玉蘭花,新鮮明亮,潔白馨香,除了不太明顯的黑眼圈和幾條細紋,她和戀愛時幾乎沒有什么改變。劉東一邊貪婪地看著林小茹,一邊在腦子里規(guī)劃新的生活。他忍不住把手伸到林小茹的面前,用食指輕輕敲了兩下桌面來引起林小茹的注意。
林小茹緊鎖的心門被劉東輕輕一敲就打開了,她抬頭望著他,笑容中有些喜悅又夾雜著尷尬?!靶∪?,你知道嗎?這幾年我一直都很后悔,所以我的婚姻也不幸福?!眲|的目光中充滿了深情。
林小茹心中那一潭死水,終于被劉東的一句話激起了波瀾,她沒有說話,低下頭復(fù)印戶口本?!靶∪悖绻惝斈隂]有離開頤北市,我們該是多好的一對。今天能夠再撞見你,說明我們還是有緣分的?!眲|回頭看了一眼一米線后排隊的人,壓低聲音對林小茹說。他聲音很小,但是林小茹卻聽得字字分明,她心底那潭死水此刻已經(jīng)洶涌澎湃。她努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把辦好的戶口簿遞給劉東。
“小茹,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好嗎?就約在以前你最喜歡的‘浪漫餐吧?!眲|掏出紙筆飛快地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后推到林小茹面前。林小茹接過紙條笑了,笑的樣子很嫵媚,仿佛得到了最珍貴的禮物。
劉東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林小茹制止了。她指著后面排隊的市民,用親切悅耳的聲音說:“后面還有很多人民群眾等著辦手續(xù)呢,我們的事,下來后再談?!?/p>
劉東有點意猶未盡,但是還是把位置讓給了下一個人。他站在一米線外,用復(fù)雜的眼神注視著林小茹。林小茹辦手續(xù)的過程中不時瞟他兩眼,她盡量克制內(nèi)心翻騰的情緒,不想被人察覺到她內(nèi)心的喜悅。
半個小時后,劉東接了個電話,他才準備離開。臨走前還對著林小茹做打電話的手勢,他希望他們能再續(xù)前緣。
下午下班后,林小茹抑制不住愉悅的心情,她匆匆趕回家褪下制服,換上了最喜歡的一條蕾絲連衣裙。那條連衣裙是她的珍藏,平時上班都穿制服,這條裙子成了衣柜里的奢侈品。裙子很漂亮,淺粉的蕾絲上綴滿了淡雅的花朵,胸口的紗邊,腰處細密的水鉆,整條裙子就像一件精致的工藝品。春天的頤北市還很涼爽,可林小茹已經(jīng)等不到夏天再穿這條裙子,她在外面加了件白色的針織開衫就趕去了家對面的小化妝品店。
“麻煩你,給我化個生活妝,化漂亮點,但要很自然?!绷中∪銓瘖y店的女老板提出了要求。女老板是過來人,一眼就看出了林小茹的心思,她給林小茹化了一個俏麗的約會妝。
林小茹走在開滿玉蘭花的小巷里,清新的臉龐上綻放著嫵媚的笑容,蕾絲的裙擺在風中舞出波浪,她成了讓人驚嘆的一道風景。巷子里的每個人都看出來了,這個樸實的老姑娘終于迎來她的花期了。
的確,林小茹從未像今天這般放松,這般痛快,她終于解開了一直困擾她的人生謎題,她終于得到了自己追尋已久的答案。現(xiàn)在她再回頭看從前,才發(fā)覺自己是多么的傻,那個問題是多么無聊,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執(zhí)著了那么多年,真不值得。好在,今天終于脫離了那片絕望的沼澤。她突然想起了光頭和小山,光頭是個悲劇,他一直都未得到應(yīng)有的補償,死在了無望的等待中。小山終于得到了答案,可那個答案卻終結(jié)了他的生命。如今她也得到了答案,卻有了重生的感覺。
終于,林小茹看到了那個木頭牌子“山泉”,它掩藏在玉蘭樹的花枝后面。林小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穿過繁茂的花樹,來到“山泉”門口。她伸手推開那扇繪著水墨畫的玻璃門,用目光在一排排的書架中尋找她想見的人兒。
吳曉拿著一本書,從書架后走了出來,當他看見門口的林小茹,眼睛里閃爍出快樂的光芒。一時間,他不知如何是好,到底是為她挑選一本她喜愛的小說,還是為她泡上一杯花茶。他只是默默地望著她,仿佛等待了太久,失去了語言。
林小茹朝著吳曉走了過去,她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思,想和他一起讀書、散步、聊天……
責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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