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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落不掉的名字

2009-04-17 09:33王立純
章回小說 2009年4期
關鍵詞:小趙

王立純

開篇 丟不起人的光榮內退

我這人少有大志,還在很小的時候,讀到古人的一句“庭不掃,何以掃天下?”感動得稀里嘩啦,自此就和掃帚建立了深厚感情,多年來一直堅持不輟。起初我當工程師,人們就余工余工地叫我。老婆說,再厲害的專家,也得聽領導吆喝,何況你還是二五眼工程師。自古華山一條路,那就是當官;你不當官,那就是沒出息,老婆孩子也借不到你的陰涼。聽老婆話,跟共產黨走,喝散裝白,抽蛤蟆頭——這是我多年恭奉的圭臬。就用掃帚開道,一溜胡同掃進了機關大院。那天來了一位首長視察,看我頂著毒日頭掃院子,掃得遺世忘我,就問這人是誰。因為我沒有任何官銜,后面綴不上這長那長,陪同只好模棱說,是余工。首長是很純粹的武夫,一聽就順著竿兒爬上來,說愚公好啊,毛主席都表揚過。愚公挖山不止,你掃地不止,事情不一樣,精神都是一樣的。經過首長的正式“任命”,愚公的外號就這樣叫起來,和原來的余工摻和在一起,以至把我的大名蓋住,再也抖落不掉了。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把掃帚看住了,長街掃遍,三屜桌坐壞了好幾個,庸才蠢貨紛紛躥到了前頭,可我還是個大頭科員。這讓我很沒面子,老婆也生出好多煩怨。老婆說,我文化不高,可也不是文盲。你當我不知道愚公是啥面做的?愚就是傻,公就是老頭。愚公的意思,其實就是傻×老頭。你榆木腦袋死羊眼,光知道掃地,那當個雞巴?雞巴都不當!

老婆等不及了,吵著鬧著要離婚。我當然不想離婚,一離一結,成本是很高的。那天老婆說是要吃蘑菇,我就急急如律令,披掛停當到郊外去采,采了又急急往回趕。結果回來早了,用鑰匙捅開房門,才發(fā)現情況不妙,老婆身上有個黑腚在猖狂顫動。我明白了,就脫下一只老布灑鞋,做出引而不發(fā)的姿勢威懾說,我打死你個狗日的!那鞋底只是高懸著,卻遲遲不肯下落。老婆也認為那男人該打,就在下邊鼓動說,老余,你砸呀,你咋不砸呢!我畢竟干過幾天工程師,這點物理學上的奧秘還是能勘破的,扔下那鞋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越往下夯,那不越瓷實??!這笑話傳出很大的半徑,乃至波延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成了最為經典的黃段子,其中的虛構成分也是很顯見的。不過我跟老婆離了婚,唯一的兒子也隨娘改嫁了,這倒是千真萬確的。我對自己的升遷很有信心,眼巴巴等著天降大任于斯人。離婚的時候,我還忿忿地對老婆說,雞巴娘們兒,眼窩子淺,腚溝子深,等著演《馬前潑水》吧。

轉眼我已經五十出頭,還是一介布衣,涼鍋冷被,孤家寡人,日子十分羛惶。漸漸我省悟過來,仕途是個綱,綱舉目張。仕途上不順,不但影響了老大,也影響了老二,寡婦們本想等我杠上開花,直接就過來摘桃子;看我一路下坡直往底線出溜,于是連敬而都不敬而,直接就遠之了。有調皮的小朋友從我身邊經過,抻著細脖子高喊,官!官!我很感動,還以為是祝福的意思,便報以慈祥的一笑。哪知小朋友又來了個急轉直下,喊道,鰥夫的鰥!我的笑就被凍住,嚅動著桃花水母嘴,無聲地罵道,誰家的小雞巴崽子,少教育!

我很愁苦,一愁苦就愛喝酒,這都是老套路。那天正在路邊小館里獨酌,就過來一位高人指點迷津說,怪不得叫你愚公,你的真正的軍人不是,戰(zhàn)術的不懂。掃地是小兒科,早就過時了。男人靠老頭票,女人靠老頭嫖,難道你沒聽說過?能跑能送,提拔重用;不跑不送,坐冷板凳,這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叫喚的孩子有奶吃,你總不叫喚,當娘的不認為你省事,反倒認為你癡呆哩。

我積郁已久的底火被點著了,從小火陰燃,到大火熊熊。我沒回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借著酒力,提溜著掃帚,直接掃到局長屋里來了。

局長發(fā)現我不對勁了,就說,老余,你干什么?

我說,這么多年,院內院外,公園里大街上,都讓我掃掉了一層厚土,總面積加起來,都能覆蓋半個地球了,就是你這屋里我沒掃過。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跑掉,這可是毛主席說的。你,高抬貴腿吧!

局長就被我從座位上掃起來。看我賭氣囊腮的,基本就明白了我的來意。局長不如我聰明,但比我狡猾,這是很好理解的??次覑懒怂麤]惱,反而笑微微地拍著我肩膀說,老余呀,咱們是多年的老同志,你用不著來這個,一切我心里有數。你打了多年的光棍,心理和生理都不平衡了,總在家里憋著,不是個事,先出去溜達溜達吧。

這么說著,局長變戲法似的,從大班臺里抽出一張A4紙來。我以為又是綠色農莊蠻大鵝那一套糊弄人的小玩鬧,仔細一看,差點兒就暈過去,原來是歐洲六國游,屬于私下蔫捅違規(guī)操作的那種公費項目,當然,對外不能說是出國旅游,得說是“出國考察”。局里的大小頭頭,該去的不該去的,全都先后“出國考察”過,我這種垂老的小蘿卜頭,唯有眼饞而已。如今一個特大號的餡餅砸到我頭上,都把我砸蒙了。我定了定神,確信此時的情境只是醉生而不是夢死,心里登時就后悔了,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傻狗,被別人嗾著,朝主人狂吠,而一根肉骨頭正藏在主人的袖子里,還沒來得及拿出來,就被我咬到手了。我嘿嘿傻笑著,怨恨立刻化為感激,很想抱住局長,在他那張沒有胡髭的老公臉上來一個大kiss??墒蔷珠L不讓我kiss,因為我的眼睛像霧一樣迷蒙,腳下散了桄子,牙縫里還嵌著一根綠韭菜,惡濁的酒氣洶涌地噴薄著,就像敞著口的馬葫蘆,都能把局長熏個倒仰。局長躲開了,用了明確的暗示說,你就放心玩去吧,你的事我一直考慮著,等你回來,一切就都解決了。

于是,我就懷著不可告人的竊喜,樂顛顛地去了。我和埃菲爾鐵塔照了相,照得比它還高呢。我還登上了阿爾卑斯山頂巔,像拿破侖那樣牛皮哄哄地向山下招手致意。在著名的水城威尼斯,為了顯示中國經濟的崛起,我慷慨地花十塊錢(一歐元)上了一次廁所,盡管出來后直說不值不值。最有意義的是,我還順便捍衛(wèi)了民族尊嚴,提升了中國男人的自信心——在意大利的維羅納,游客們都踴躍和朱麗葉小姐的銅像合影,看洋男人們都摸奶子,我也沒客氣,著實下了一回狠手,終于揚眉吐氣,覺得和列強們肩膀頭一齊了。等我樂顛顛打馬歸來,就看到機關大院張出了紅榜,上面第一次有我的名字。我還以為,發(fā)榜是例行公事,這一把篤定提拔了,靠近前去仔細一看,原來我光榮離崗,內部退養(yǎng)了。

我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長嗥,隨后就開罵了,下三路,上三輩,罵得十分粗鄙,跟潑婦罵街差不多,連我自己都覺得牙磣??礋狒[的人很多,卻無一聲援,全都擠眉弄眼地詭笑,說別人叫喚有奶吃,輪到老愚公叫喚,當娘的卻掏出暄騰騰的大咂咂,生生把孩娃子堵死了。我兇惡著一張臉轉身上樓,掄起腳去踢局長的房門。門鎖著,局長公出了,唱的是空城計,而且局長的門是用坦克鋼做的,真正的固若金湯,穿甲彈都很難對付,最后吃虧的只能是我的腳了。

我嘴上糞糞糟糟的,嘴角都泛起了白沫子,從機關大院一直罵到大街上。直覺得太窩囊,都沒臉見人了,想撞汽車,又怕死不利索,還得招司機罵。正在街頭踟躇,就看見昔日的美女護士,如今的半老徐娘伊珊瑾,從那廂款款走過來。我沒有朋友,伊珊瑾又恃美自傲,公鴨子母天鵝,彼此都感到很安全,處得挺不錯,還愛互相開玩笑。伊珊瑾也知道了我的不幸,送了我?guī)拙漤標饲?。我大腦里一片雜沓,某些元件就發(fā)生了短路,想到她和局長曾經有一腿,就遷怒于她了。

我說,狗日的!

伊珊瑾說,你罵誰?

我說,誰讓狗日過,我就罵誰。

伊珊瑾沒惱,反倒咯咯地笑開了。她說,老余,你真是個活著的老愚公。我當年是被狗日過,可那是不得已,沒告他強奸罪,只怪我心太軟。如今他吃香的喝辣的日嫩的,哪還有我什么事?你倒是剛剛被狗日過,難道你就沒感覺?

一陣噴珠吐玉,我就傻眼了,杵在那里,好半天不能動彈。也許是條件反射作用,臀部一帶竟然有了火辣辣的感覺,齜牙咧嘴一陣,只好承認,我急火攻心,狗咬呂洞賓了。

兩個人話來話往,竟然找到了共同話語,那就是都罵局長,從大馬路上一直罵到小酒館里,不但找回了以往的友情,還罵成了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伊珊瑾也是受傷者,局長本來答應娶她,結果她離婚了,局長就不跟她玩了。當時機關大院的人都侉著口音大背唐詩:白日依山盡(伊珊瑾)……就這么一句,她就出不去門了,也不管水深水淺,一個猛子扎下海去??膳邀惒坏扔谂畯娙耍€沒拉開架勢暢游,就被海水灌個半死,連本帶利都搭了進去,就開始從小處抓撓,不斷“打食吃”,這陣子正給南邊的房產商推銷樓盤呢。

我說,媽的,馬太效應,越有的越給你,沒有的還要奪去。

伊珊瑾說,既然仕途上你已經死翹翹,出門都不好見人了,何必還在這打戀戀?你得涅郉了。

我說,我一個俗人,怎么個涅郉法?

伊珊瑾就勢把生意做到我頭上說,到南邊去當寓公算了。

我聽擰了,說在這邊我當愚公都當臭了,到那邊還當鳥愚公?要當我就當智叟了。

伊珊瑾也不糾正,順著我說,當智叟是對的,搬搬家就完事了。

我這才醒過腔來,說我聽明白了。此寓公不是彼愚公,就是什么都不干,甩手掌柜的,換個地方住著,養(yǎng)老爺子!

那以后好些天,我都貓在屋里沒出門。我仔細研究了售樓廣告,覺得這條道可行,就一咬牙一跺腳,把房子作價變賣了,從大北邊一家伙干到大南邊,買了一套小戶型,悄沒聲地住下來——得大自在,修今生福,反正不上班也給錢,到月把銀行卡往取款機里一塞就行,真比上班還爺態(tài)。

第一章 遮陽帽換來

的“將軍帽”

我住的是園林型海景式封閉小區(qū),地理位置很不錯,恰如已歿詩人海子的詩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心情一好,就不想罵人了,而是變大俗為大雅,總想做詩。當然,我的詩和海子的詩不是一碼事,屬于打油性質。比如說,想表現南方的旖旎,就有了一首:地球啊,你就像個大西瓜,甜頭都在中間,兩頭總是水了巴嚓。還有心情寫真:老余脾氣擰,吃軟不吃硬,不提拉?倒,下崗也不送。來到大南邊,活得真安靜,海鮮管夠造,小酒喝個沖。勝過皇上二大爺,氣死局長不償命……還有仿古詩:風景這邊好,處處聞啼鳥。夜來做個夢,我就是領導……總之,那一氣我如同得道升仙,整日迷花倚石,賞鳥觀魚,嘴上哼著哩咯嚨,手上轉著乾坤球,仰著臉誰都不尿。

我一時沒安電話,想跟伊珊瑾報個平安,借用的是對門韓三晃的手機。也是叫得口滑,聽得耳順,一不留神,我就不打自招,把愚公或余工的歷史稱謂泄露出來。韓三晃笑得不行,覺得我神形兼?zhèn)?,沒收廣告費,就以最快的速度,在小區(qū)內擴散開了。韓三晃是西北人,做陶瓷潔具買賣,看我不老不小的,尚有余力可用,就拉我到手下賣馬桶。我當然不想賣馬桶,而且什么都不想賣——被人領導了一輩子,眼看步入老境,不能再讓一個小老板領導著。

我說,我堂堂政府官員,咋能跟你賣馬桶?我啥都不想干,就想做寓公。

韓三晃聽出了差異,說你不是愚公嘛,咋又變成寓公啦?滿院子的人都自稱寓公。我查過字典,寓公是指舊時代退隱閑居的大官僚。你一個大頭科員,算啥鳥政府官員,你這是驢死不倒架。

韓三晃這種小老板,一般都是略輸文采,不遜風騷。以我的文化底蘊,當然不想甘拜下風,就先為愚公做了無罪辯護,又堅決捍衛(wèi)了愚公的名譽權,指出愚公的精神彪炳千古,啥時候都不過時。最后才說,我過去是愚公,如今是寓公,你看,我這不是搬家了嘛。

韓三晃堅韌地笑著,最后歸納總結說,甭管寓公還是愚公,沒有趙公元帥,啥球事都辦不成。

我把周圍所能達及的地方都跑遍了,新鮮感過去,這才發(fā)現,寓公也不是那么好當的,必須得有事干才行,不然整天混吃等死,那就活遭罪了。小區(qū)里設有娛樂會所,里面的活動花樣繁多,可惜我被長期的機關生活異化了,人極乏味,種種玩法對我全都沒有吸引力。打撲克下象棋腦袋不轉軸,玩伴都很排斥。打門球經常自擺烏龍,入錯門洞。打乒乓球又不會耍手腕,始終是學齡前水平。打臺球就更慘了,有一次那塑膠蛋蛋彈跳起來,可可地打中了我的面門,造成兩顆門牙松動,差點兒就成了“無齒之徒”。還有那種慢抽筋的太極拳和太極劍,我一看就著急上火,避之唯恐不及。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寓公們全都自視甚高,又固執(zhí)又自私,好像世界上的真理把握在自己手上,叫我愚公還不算,神態(tài)始終居高臨下,好像是我的領導,這讓我很不舒服。上街溜達吧,到處都是睡眼惺忪趿拉著拖鞋的蠱惑仔,錛頭瓦塊丁丁香香的小女子,語言又隔膜,沒說上幾句,雙方都煩了。那天我上超市買白面,怎么說售貨員也聽不懂,從一旁走過來兩個保安,眼睛一對光,突然使出了擒拿術,一左一右把我扭住,嚷著就要往警局送。原來這里把白面叫做面粉,和北方的叫法并不接軌,一聽說買白面,還以為是吸毒販毒的。我哭笑不得,揉搓著發(fā)紅的手腕說,這地方真他媽的好啊,這才叫真正的鳥語花香呢。

經過再三摸索,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釣魚。釣魚是純個體活動,沒有任何涉他性,釣得著釣不著都無所謂,能欣賞海景,修身養(yǎng)性,夫復何求?我就成了最執(zhí)著的釣叟,只要沒有臺風和海嘯,天天都來,交通工具,就是一輛二手自行車。和大自然親密接觸的顯見后果是,露肉的地方全被曬得黢黑,活脫的一個烏干達難民,還讓窮兇極惡的蚊子咬得到處是包。不過我的興趣未曾稍減,往那兒一坐,海闊天空,怡心養(yǎng)眼,過去的一切煩惱,全都去他媽的呱嗒嗒了。只是我釣術不精,十足的二把刀,常常有空手而歸的紀錄,有時運氣好,也不過聊以改善一下伙食而已。

我沒有朋友,這是可想而知的,借地利之便,就把韓三晃當成了朋友,時常把魚分過去幾條。韓三晃不喜歡吃獨食,總把銷售點上的小女子叫過來共進,并不固定,常換常新,這回是這個,下回是那個。吃著喝著,那邊的浪笑就一波一波地漾過來。吃完了并不就走,常常留下過夜,弄出一陣陣驚心動魄的床笫之聲,那掙扎躁動的腳還有意無意地蹬踹間壁墻,就像開屠宰場似的。

晚上睡不好,第二天我就腫著眼泡打著哈欠抗議說,韓總,總這么胡折騰,我真受不了。再說我刀槍入庫多年,一旦被撩撥醒了,晚節(jié)不保,你能負得起責任?

韓三晃嘿嘿笑著說,多大個事啊,不過就是憋急了,就近找個馬桶嘛。如果你需要,我立馬給你分派過去一個——這種事就像吃大蒜,別人吃你熏得慌;你自己也吃,大家全都一個球味兒,就不熏得慌了。

我慌得不行,趕忙謝絕說,我寧可憋著,也不使你的馬桶,只怕你的潔具太不潔凈。

韓三晃披著衣服晃出門去,坐上了新買的別克轎車,就在車門欲關未關的那一刻,又仰頭朝上喊,還是你沒憋到時候,不信,咱們就走著瞧吧!

海灘的環(huán)境幽雅,男人來,女人也來;男人釣魚,女人釣男人,雙方的目的都很明確。眼下寡婦大量積壓,再醮的愿望都很迫切,導致了倒追的現象愈演愈烈,膽子大的女人甚至就傍在釣者身后,滿臉褶子了還哇噻哇噻地裝嫩,使出渾身解數,引誘那些中老年光棍上鉤。我易地重生,已然全面刷新了自己,頭戴遮陽帽,身背漁具兜,神情散淡,眼中無物,雖不大富,亦為小康,騎著自行車日日地馳過,整體形象也是很酷很拉風的。我覺得自我推銷的女人都很犯賤,何況除了哇噻還能聽懂,別的全都聽不懂,還不如跟外國娘們兒過招,我的三腳貓英語也能抵擋一陣子。

我萌生這個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兒子被繼父送到歐洲去吃洋面包了,這等于打了前站,我很想父子倆能在阿爾卑斯山下會師,就開始試探這套方案的可行性。韓三晃聽了笑得不行,說怪不得叫愚公,真是個傻×老頭。你一沒錢二沒權,身邊的土娘們兒你都搞不掂,還要搞洋娘們兒,這不是大白天說夢話嗎?再說,洋娘們兒勁大,你伺候不了的。

我并不死心,因為當今之世,許多傳統價值觀都被顛覆,恰如一句廣告詞所說,一切皆有可能。正好兒子來信要錢,說眼下產品都講究三包了,我畢竟是你做吧?這一點我不能抵賴,就把手頭上的余款悉數寄了過去,回信里說,兒子啊,爸爸很想你。爸爸還不算太老,能不能在那邊給我介紹一個老伴?現在都全球化了,找一個老年版的朱麗葉我也不反對。兒子經過他媽的長期洗腦,又加上繼父的拉攏腐蝕,早就跟我離心離德,連姓都改了,就理所當然地回絕了我,還鄭重聲明跟我徹底斷絕父子關系。回信里直接就稱呼我老愚公,說你這人事事離譜,真是太招笑了。你還惦記洋娘們兒?我看能找個南蠻子,那還得是瞎眼的。其實我出國不是為了求學,我是跟你丟不起人,申請名譽避難來了。我氣得暴跳如雷,說王八犢子,拿了我的錢竟然又說這種屁話。你避的什么難?你爹又不是本·拉登。還不如說跟我不共戴天,那樣倒干脆些。

我思兒心切,心里空落落的,就特別留意小男孩,看到了就面露憐愛,忍不住上前撩逗,有逗哭的,也有逗笑的。有一天,我騎著車子從海邊經過,發(fā)現一個小男孩正在拯救擱淺的小魚——退潮的海水把它們扔在沙窩窩里,太陽暴曬,眼看就要死去,他就用雙手掬著,一次次往大海里送。我走不動了,眼睛濕漉漉的,因為小時候我也這么干過,只不過那不是大海,而是一條著名的大江。

我說,傻孩子,魚那么多,你救不過來的。

小男孩說,它們就在我身邊,我不能看著不管。再說,救出一條是一條啊。

我身上都抖了,因為當年我就這么說過,連句式都是一樣的。我趨步上前,一把將小男孩擁在懷里,又緊緊抱住說,你真像我兒子!我兒子是王八犢子!這么嗄咕的話,小男孩是聽不懂的。他個頭只及我的腰部,被我的囊膪堵得幾乎窒息,用力掙脫了,跑出一截才站住,用了驚怪的目光看著我說,我有爸爸。你只能做我伯伯了。

小男孩名叫柴娃,父母從四川農村來打工,他在附近學校借讀,利用課余時間趕海,來摳那些附著在礁石上的“將軍帽”,為的是掙幾個文具錢。說來也巧,一陣旋風刮過,把我頭上的遮陽帽刮掉了,那帽子偶合了物理升力,居然像飛碟那樣轉著圈子,最后飄落到了淺海里。帽子是地攤貨,不值幾個小錢,我都想放棄了,可柴娃并不放棄,立馬下到海里,打了一陣狗刨,又給撈了上來。我非常感動,從兜里掣出一張大票,撕撕巴巴就往柴娃手上塞,謊稱帽子是在歐洲買的,而且還是名牌。柴娃死活都不要,他指著身邊的小鐵桶說,伯伯,你買“將軍帽”吧,一塊錢一個,可好吃呢。聽人說,小孩子吃了,日后能當將軍,大人吃了,也能過過將軍的癮。我就把濕乎乎的帽子翻過來說,我賊愛吃這玩意,想買都買不到呢。從今往后,你別賣給別人,就賣給我。這輩子沒享受過特權,這回享受享受特供吧。柴娃的普通話呱呱叫,也知道賊是東北話,并不專指小偷,而是表示一種特別的強調。就用小手在我的大手上拍了一下說,一言為定!

從此,我就成了“將軍帽”的固定供戶,只要柴娃采到,我照單全收,直吃得美食成饜,打嗝放屁都是那股味兒,可還是裝做樂此不疲百吃不厭的樣子。韓三晃看我又犯傻了,就嘿嘿笑,說愚公啊,羊皮貼不到狗身上,你這是摟著枕頭做美夢呢。你是不是還想解放世界上那三分之二?那你就先把歐洲解放了吧,洋娘們兒也有了。其實,人家歐洲人也想解放咱們呢。我好像被點到了死穴,好半天默然無語,最后只好套用了柴娃的話說,孩子就在我身邊,能幫一個是一個吧。

認識了柴娃,我的日子就不一樣了。怕柴娃小看,就說,伯伯不一般,伯伯是很有能力的。伯伯就是不想當官,伯伯是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伯伯要是想當官,市長副市長全都不在話下。海灘是自由天地,不可能有人管理,我看到了權力真空,說自由可以,不能自由主義。就自封為海灘灘長——當差不帶長,放屁都不響,這么多年,我終于熬上官了。怕日久出亂象,我胳膊上戴個沒字的紅箍,銳著眼睛來回逡巡,又拿出了看家本事,捆一把柴草篾子,在海灘上反復劃拉,把絆腳的石頭一一搬開,把林林總總的垃圾收拾起來。此外,我還在沙灘上插了幾塊警示牌子:嚴禁跳海自殺!釣到鯨魚要放歸大海!不許裸泳!歡迎臨淵羨魚者,反對義務啦啦隊!乍一看內容十分可笑,再一看就明白那是西式幽默,很上檔次的。何況我的字寫得好,很有兩把刷子,就是專門練過的行家里手,想不佩服都不行了。

沒想到那一天樂子事就出來了。我發(fā)現灌木后面發(fā)生了疑似兇殺案,一個男的把一個女的壓在下面施暴,那女的發(fā)出了瀕死的嚎叫,眼看到了緊要關頭,我覺得不出手不行了。事情的結果讓人大跌眼鏡,原來是野鴛鴦尋機搞速配,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那男的心理素質和身體素質都很過硬,一點兒都沒慌亂,一只手提著褲子,另一只手就給了我一個大電炮。我的下巴差點兒脫鉤,胳膊上的紅箍也被扯下來,扔到大海里去了。柴娃見了哈哈大笑,笑過又哭了,為我擦去臉上的血涎,還給我揉著瘀腫。我很懊惱,說伯伯丟人了,伯伯犯傻了。柴娃說,伯伯也沒錯。假如一百次有九十九次是假的,只有一次是真的,伯伯不但救了一條人命,也成見義勇為的英雄了。我看著柴娃,越看越喜歡,覺得世界上的人都不理解我,唯有柴娃才是我的知音。這么想著,鼻子酸溜溜的直想哭。

第二章 不仙不凡不僧不

俗的尷尬形跡

我并不整天在海邊傻釣,我實行的是半日制,到了下午,紫外線太強烈,我就躲進小樓成一統了,一般是坐在沙發(fā)上,沒完沒了地看電視肥皂劇,說不定什么時候,腦袋一歪就呼呼開睡,世界上的一切,都跟我沒關系了。有一天突然醒來,發(fā)現墻上趴著一只四腳爬行動物,嚇得我魂不附體,大喊鱷魚崽子入侵了。韓三晃聞聲趕過來一看,直笑得前仰后合,原來是一只壁虎,專吃蚊子蒼蠅的,就把我狠狠挖苦一氣。附近真就有一個鱷魚島公園,豢養(yǎng)了大批暹邏鱷和美洲鱷,既供觀賞又賣皮賣肉。那真是世上最兇殘最丑惡的東西,我也進去看過,看得寒毛直豎,晚上都做噩夢。我說,誰讓它們長得那么像呢。我們那兒只有東北虎,卻沒有這種袖珍虎。既然是益類,那就給我留下當寵物吧,好歹是個伴兒。從此那只壁虎就在我家里住下了,怕它挨餓,有時候我故意打開紗窗,放一些飛蟲進來。結果蚊子吃我,壁虎吃蚊子,一條簡單直接的食物鏈就形成了。

沒事的時候,我總喜歡站在樓上向下張望,這樣最能找到主人的感覺,那些南國獨有的花草樹石,設計精美的曲徑回廊,荷池里翩翩游泳的錦鱗,過往的行人和游客,都成了變與不變的風景。我很關心小區(qū)的事物,因為我是業(yè)主,每月要掏物業(yè)費,小區(qū)大院等于自家的院子,參與管理就不能說是多管閑事了。我發(fā)現了一個特別現象,別的園丁和保潔工都會偷懶?;?,只有一個戴斗笠的不會,無論旁邊有人沒人,他都在埋頭苦干,既然不是勞改犯,那就很是令人欽佩了。我經常干毛愣事兒,這一點誰都知道。我曾經把伊珊瑾塑料瓶子里的來蘇當成可樂喝了一大口,被好事者以《新時代老愚公的可樂事件》為題,捅到一份幽默小報上去了。換了新地方我還是一樣,要不然我就不是愚公了。那天我就踱下樓去,親切地拍拍那人汗?jié)竦募沽?,表達了已久的敬意說,老弟呀,你可真能干,要是評勞模,我肯定投你一票!那人抬起頭來,一張瘦臉被日光烤成了印度色,眉眼也很暗淡。我感覺不對了,目光緩緩游移,到了胸部,發(fā)現了比較明顯的隆起,起初還以為是雞胸,仔細看了才突然醒悟,原來是個女的。那一刻我尷尬極了,揉搓著兩手,一個勁兒說,你看這事兒整的,你看這事兒整的。那女人比我還尷尬呢,羞臊之中還有幾分愧對,似乎涉嫌了假冒偽劣,終于面對用戶的投訴了。

被我弄錯的女人叫小趙,其實已經在小區(qū)干了一段時間,只是我沒注意罷了。小趙在小區(qū)里很有口碑,特別是女人們,都覺得小趙外丑內美,對任何家庭都構不成威脅,便把家里的飲料瓶易拉罐硬紙殼之類能換錢的東西悉數送給她。小趙記取了那次的教訓,就總穿顏色鮮艷一點的衣服,或者在脖子上圍一條紗巾,稍一點綴,女人的標志一明顯,就容易識別了。我覺得有些對不住,反正閑著沒事,就跟她搶掃帚——干這個我很在行,說成技癢,說成犯癮,都很貼切。小趙抹不開了,一口一個大叔地謝絕著。哪知我的愚勁上來,非要把這樁好事做成不可,兩人就形成了一對一的拔河比賽。小趙搶不過,只好撒手,我沒防備,像一只笨狒狒那樣向后仰倒了。院子里都是賦閑的寓公,看著全都哈哈大笑。我不管那一套,拉開從庭院掃到天下的架勢,又開始了間斷已久的拿手好戲。小趙羞著臉躲到稍遠的地方,掂著膠皮水管去澆那些奇花異草,直滋得姹紫嫣紅,綠意葳蕤,世界也仿佛變得明艷了。

我掃了院子,自然珍惜自己的勞動,而且我上過歐洲,對隨地吐痰和亂扔垃圾的陋習深惡痛絕。那天突發(fā)奇想,就對韓三晃說,大事咱干不了,咱干點力所能及的小事也行,組織個糾察隊,專門查禁隨地吐痰現象。如果能在全國實現禁痰,那等于把國家的文明推進了上百年,咱就是民族英雄了,比林則徐也差不了多少。韓三晃看看我,哭不得笑不得,說你這個老愚公,說話辦事想問題總不靠譜。還想用愚公精神來禁痰?要我看,上頭一個口,下頭一個口,能把決堤的口子堵住,這兩個口子也是堵不住的。要禁痰你自己禁去,我可不跟你去碰釘子。說罷故意拔出一口濃痰,從陽臺吐下去,那痰劃著柔和的弧線,落到了一叢盛開的扶桑花里,看得我身上直拘攣。

我找不到幫手,就孤軍奮戰(zhàn)了。那一天就拄著掃帚,攔擋了吐痰的人宣傳說,偉大出自細節(jié),高尚來于自覺。一個隨地吐痰的民族,GDP再高,也不能讓人佩服。你看看人家歐洲……如果不提歐洲,也許還好些;一提歐洲,就有崇洋媚外的嫌疑了。別的寓公都比我有錢有勢有身份,就回敬說,歐洲好你上歐洲去。這是中國,這么干就是堅持中國特色!再說,這關你什么鳥事?純粹是狗拿耗子。熬不住光棍,假裝做好事,實際是想揩人家女的油呢!我就被噎住,杵在那兒,再也無話可說了。

我對小趙好,小區(qū)的人都能看出來,因為輩分的界定,誰也不好說什么。有一天下雨,我擎著雨傘走過,看見小趙正在雨里淋著,就靠過去跟她共傘。小趙忸怩了,直說這不好這不好。我說有啥不好的,我是叔叔,你是侄女,兩輩子人。再說,你長得……意識到冒犯了,趕緊剎住。小趙啼啼笑,說我長得丑,豬不吃狗不啃。我趕緊平坑說,怎么丑呢,一點兒都不丑嘛。我的意思是,你心靈美,還長得很安全……不描還好,越描越黑了,況且兩人挨得太近,走了一段,彼此都不自在。我就趕緊把傘交給小趙,裝出還很矯健的樣子,在雨地上做了幾個芭蕾大跳,一口氣鉆進單元門里。

事情的發(fā)生大抵是那天中午,我從海邊回來,用塑料袋網著一些“將軍帽”,說是總吃這個,實在吃膩了,讓她幫著分擔分擔困難。小趙怔了一下,問我是從哪兒買的,我就說出了柴娃的名字。盡管小趙的面色深重,可臉紅了還是能看出來,紫紅紫紅的,如同一枚過熟的桑葚。小趙說,柴娃就是我兒子,怪不得他回家總說,遇到一個好心眼的伯伯。我大驚失色,用手拍著大腿,拍出了很響的聲音,直勁兒說,你看這事整的,芝麻掉進針眼里了。

這樣一來,我就進行了資源整合,跟柴娃一家人交起了朋友。那天買了一些文具,還有幾樣熟食,騎著破車子,順著大致的方向尋找,終于在一片芭蕉林邊上,找到了柴娃家的破棚子。那本是看地人臨時搭建的,被柴娃爸利用起來,又覆以石棉瓦和油氈紙,將就著暫住下來。除了黑黢黢的蚊帳和臟兮兮的鍋碗瓢盆,家里別無長物——沒有電線,也沒有自來水,說成家徒四壁也不對,連一面正經的墻壁都沒有。還沒落座,我鼻子就酸了,說寒門出貴子,柴娃肯定錯不了,比我那留洋的王八犢子強多了。

柴娃爸在混凝土公司干活,整天和水泥沙石打交道,渾身是灰,一笑就齜出兩排小白牙。小趙又添了幾個素菜,兩個男人就開喝了。柴娃爸不想被人看扁,總說日子會好的,老板手里欠著好幾個月工資,如果給齊了,就會去租樓房住。我隨聲附和著,很快把話轉到主題上,用無以復加的語言,把柴娃夸得幾近完美,還拿孔融、甘羅、曹沖、哪吒等等少年英模來比附,這就有點兒離譜了。柴娃爸嘴上謙虛著,還是面露得色,鉗著柴娃的臉蛋,噴著酒氣說,好好學習,將來也留洋,別像我似的,鬧個灰土驢子。我趕忙匡正說,哪里哪里。混凝土是一切一切的基礎,無論蓋樓還是鋪馬路,沒有混凝土,那就玩不轉了。其實勞動人民就是國家的混凝土,誰小看了這個,那就是喪良心。我的年齡是個可上可下的騎墻年齡,柴娃爸一會兒叫爺們兒,一會兒叫哥們兒,最后不得不遵從柴娃的優(yōu)先權,把輩分理順了。柴娃爸的眼睛濕漉漉的,擎起酒碗跟我碰著說,余大哥,你是好人,讓柴娃跟你學,保證錯不了的。

柴娃沒有本地戶口,上學是借讀,費用比別人高出一大截。按照購房政策規(guī)定,我能落三個人的戶口,就想把柴娃的戶口解決了。還有一個空額,我感到挺為難,就來征求柴娃爸的意見。柴娃爸說,既然能落戶,不落也白不落,那就落小趙吧。再說,你們仨還像是一家人,我摻和進去挺硌生的。我怎么聽怎么別扭,可事還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就拿著戶口簿去找派出所。警察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時樂不可支,說你這個老同志可真有意思。落戶是那么簡單的事么?不能想給誰落就能給誰落,除非是真正的一家人,再就是通過非常規(guī)手段。我認真了,馬上盯上去說,啥叫非常規(guī)?是不是花錢哪?你開個價,多少我都認可了。警察的眉頭就皺起來,說你是不是缺心眼啊。路子得自己找,我頭上頂著警徽,哪能教給你干這個!

我找不到路子,就向韓三晃求助,他總在外面活動,路子是很寬很野的。

韓三晃說,你幫他們落戶,能得多少?

我說,你咋能這么想。我就是扶貧濟困,想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好事。韓三晃看著我,就像不認得似的,說老余呀,你以為你是智叟,其實還是個老愚公。我如今才明白,老婆為啥跟你離婚,兒子為啥不認你。你的腦袋進水啦?非親非故的,咋能下這么大的憨力氣?落一個人的戶口至少三千塊,這是明碼實價,誰都知道的。

我說,你不知道柴娃有多好。那孩子,真他媽招人稀罕,日后肯定錯不了!

韓三晃咦了一聲,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明白了,原來這樣。

我說,你明白了什么?

韓三晃說,你不是說了嘛,那孩子,他媽真招人稀罕,日后肯定錯不了。

我愣怔片刻,就醒悟過來,原來韓三晃在這方面十分敏感,把我的句式語序稍做竄改,后面又使用了及物動詞,意思就完全走偏了,雖說內容惡俗,也顯露出了他在專業(yè)領域里超人的聰明和才智。我也哈哈大笑起來,笑過又說,韓總,你糟踐人呢。小趙那樣的女人,還能叫女人么?我就是三年不知肉味,也不至于……話沒法再往下說了,但意思已經十分地明確。韓三晃嘿嘿地詭笑,說別把話說死。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過什么河脫什么鞋。我就不信,你老大退休,老二也退休了。

有一天晚飯,韓三晃請我吃拉面。西北的面好,有筋性,做得也地道,一根是一根,都泛著金屬的光澤,就像成匝的電纜線,澆上密制肉鹵,又加了辣子和陳醋,味道十分可人。兩個人端著大海碗,就像擂臺賽似的,當場PK起來。韓三晃真是好肚量,吃得汗馬流水,面條就像糾結的蚯蚓,爭先恐后地鉆進了他那個深不可測的孔洞。我發(fā)現面里有生粉,韓三晃說,那是作料,細微的滋味,其實都在作料里呢。我攪拌均勻了,也吃個滾瓜肚圓,最后還忽悠說,咱們東北大米西北面,都是王牌,互相一結合,那就天下無敵了。

到了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了,襠里那個休眠已久的東西竟然亢奮起來,鬧得我十分狼狽,用鞋底子懲罰了幾次,還是不能平息,仔細一琢磨,才明白是中了韓三晃的陰招。想到外面消散消散,一不小心,走到了一個曖昧之處。那里的小姐也是賦閑已久,特別渴望開張,如同剪徑的強盜,伸手一拉,我就稀里糊涂地進去了。

我想找個托詞溜掉,就說,我兜里只有十塊錢。

小姐把手伸向我的敏感部位,用了時尚宏觀的術語啟發(fā)說,資源閑置是最大的浪費。眼下全球經濟滑坡,我們也是見利就走,積極擴大內需,努力刺激消費。十塊錢也行,就算是打折促銷了。

我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哆哆嗦嗦地就想逃跑。小姐愛崗敬業(yè),哪能讓我逃跑,又伸手一推,我就跌坐到了牙床上。然后她就用達觀的口氣超度我說,你這樣的老同志,當年也沒趕上好時候。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啊。你這個歲數,也就是秋后的蚊子,叮一口是一口了。

我心里還在斗私批修,那小姐已經蛻變成一堆炫目的白肉,我匆匆掠一眼,就不行了,還沒等解開鞋帶,下面已經潰堤。趕緊又系上,把錢往床上一丟,面紅耳赤地說,我暈×,你起來吧,我完事了。然后借著夜色的掩護撒丫子就跑,跑出好遠都沒敢回頭,就像有警察在后面追著,心里惴惴地罵著自己,又自我解脫說,這冤枉錢花的,就當又上一趟威尼斯廁所了。

第二天一早,韓三晃就隔著陽臺問我,老余,咋樣???

我裝著糊涂說,啥咋樣?

韓三晃嘿嘿笑,說那拉面是不是很給勁兒?

我半嗔半惱地瞪他,操操了好幾聲,才說,韓總,鬧著玩可不帶這么鬧的,你涉嫌下毒了。

韓三晃說,找沒找到馬桶?

我說,馬桶是找到了,可我不往里邊尿;我尿到了外邊,保持了我一貫的純潔和尊嚴。

韓三晃哈哈大笑起來,說老余呀,我是關心你,生怕你出事。小趙丑是丑,畢竟是女人,攪在一起太爛糊,又弄成了平輩人,有些話好說不好聽啊。咱們不錯,我才跟你說;你知道別的寓公說你什么?說你要和柴娃他爸在一個槽子里攪拌灰漿呢!

我靜靜地站了半分鐘,這才擠出了生硬的笑容說,韓總,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不想再打光棍了。你幫我介紹一個吧,什么條件我都不挑,只要你沒吃過回扣就行。

第三章 命犯桃花與

松散聯合體

為了避免是非,我盡量不跟小趙接觸,院子也不掃了,把余下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柴娃身上——我覺得生活里因為一個柴娃有了滋味。我們一老一小常在海灘上瘋玩,一個把另一個用沙子埋起來,學著大海龜和小海龜,在沙地上爬來爬去。我讓柴娃“騎頸頸”,這樣能看到更遠的景物,還用車子馱著他兜風,看那些腳步不能達及的風景?;炷辽a場地也離得不遠,我們停下來呆看,只見高聳的出料塔成組排列在一起,就像挽著臂膀的巨人,足有十多層樓房高,跟它們一比,下面等待裝料的水泥攪拌車就很像是玩具了。柴娃很驕傲,指給我說,那就是我爸爸的單位。我爸爸過去是農民,如今是工人階級了。我們一起爬山,一起下海,摳到了更多的“將軍帽”,我就不再自我消化,而是蹲到小市上去賣,再暗地貼上幾個錢,才交給柴娃說,這一回賣出了好價錢。勤工儉學好啊,勤工儉學的路子越走越寬了。

有一天我正在市場一角蹲著,忽聽一聲高喊,城管來了!城管抓走鬼呢!一看別人跑,我也跟著跑,雖說老了幾歲,速度也算不慢,可是城管總干這個,練就了飛毛腿,而且罰款和收益相掛鉤,動力來源是無窮的,很快就攆上了。

城管覺得面孔陌生,就問,你是老走鬼還是新走鬼?

我思忖了一下,就對號入座說,按我的年齡,應該是老走鬼了。

城管說,老走鬼得狠罰,掏二百吧。

我慌了,說啥叫走鬼呀?我活得好好的,咋就變成鬼啦?

城管聽出我是北方人,就笑了,說走鬼是本地話,就是那些隨處擺攤來去不定又偷稅漏稅的人。

我就反抗了。我說,我是很老的新走鬼,為的是一個上不起學的窮孩子,你們有啥可感冒的?攏共就這么點破玩意,差點兒就讓你們攆出屎來,你們還好意思罰?再說,你們把跳蚤市場叫做亂擺攤,把活著的小商小販叫走鬼,不但對發(fā)展經濟不利,還涉嫌語言歧視。我可是高血壓外加心臟病,逼急了,我撲通倒下去,正好沒兒子,就得麻煩你們給收尸了。

我說的是普通話,又是桃花水母嘴,占據了語言的優(yōu)勢,再加上倚老賣老,城管就沒辦法了,且戰(zhàn)且退地說,你還不能算走鬼。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接著賣你的吧。

柴娃的學校要開運動會,家長不能參加,我就自告奮勇,頂替家長去當啦啦隊。老師同學都問,是你爸爸是你爺爺?柴娃說都不是,在爸爸和爺爺之間,是我伯伯。我抻著脖子瞪著眼睛,摻雜在觀眾中間大喊大叫的,樣子就像個老小孩。柴娃跑得快,拿了好幾個第一第二,可到了計算項目,就有些露怯,跑到終點,又沒算對,委屈得直掉眼淚。我問了,才知道因為家境不好,耽誤了學習,晚上又沒有電燈照明,本來挺聰明的孩子,竟輸在了條件上。我惋嘆再三,就說,孩子,你住到我家去吧,我一個人住,寂寞得不行,就算跟我做個伴兒。盡管我上的是野雞大學,輔導你還是不成問題。

這可是改天換地的大好事,柴娃的父母當然很高興,又覺得打擾過甚,有得寸進尺的意味,遲疑了好一段,才終于同意了。我就像撿到了稀世珍寶,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事先跟韓三晃通光說,我這邊可有了下一代,你得收斂點兒,再弄出狗起秧子貓叫春的聲音污染,我可要報警了。韓三晃笑著答應,又說,弄不懂你這個人。祖墳還哭不過來呢,去哭亂尸崗子,傻×老頭,有你后悔的時候。

我生活有了新內容,對柴娃十分盡心。柴娃睡了,我就坐在床頭久久端詳,眼前幻化出小時候的兒子,心里稀罕得不行。平時一個人吃飯總是窮對付,有了柴娃,就把飯菜弄得十分精到,柴娃放了學,進門就開飯??吹叫≮w還在樓下灑掃,又覺得不是滋味,就向下招手喊,上來一塊兒吃嘛,你是柴娃的媽,也不差你一個。小趙當然不肯,羞著臉躲到一邊,去吃自己的烤餅咸菜。

韓三晃光著膀子探看一眼,就嘿嘿訕笑。

韓三晃說,老愚公啊,你高嗓大氣的,做廣告哪?這下可好,整個小區(qū)都知道了。

我說,知道了又怎么樣?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我心底無私天地寬,怕個雞巴!你叫我愚公我也認,積小善為大善,我正是用愚公精神獻愛心。

韓三晃說,你心底無私,不能要求別人心底無私。我剛給你搭咕好兩個相當的,可人家都有要求,不能在家里放一個不相干的孩子。

我趕忙解釋說,這都是暫時的,人家很快就住樓了。你領過來,我跟她們面談嘛。

韓三晃說,你這人也真是的,沒卵子找茄子拎著。

我就急了,說韓三晃,你糟踐我行,不能糟踐孩子。你再敢跟我說這種屁話,我跟你拼老命!

韓三晃就軟下來,嘻嘻哈哈地說,老余,我這都是為你好,你要是不懂好賴,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亂事了,好馬桶壞馬桶,你自己找吧。

我拗勁上來,就說,不管就不管。我就不信,就算我是土坷垃王老五,畢竟是退休干部,自帶飯票來辦公,怎么也不能像你似的,隨地大小便!

轉眼到了荔枝上市季節(jié)。附近有的是荔枝園,價格極便宜,十塊錢能買四斤,都是現摘現賣的新鮮貨。很多外來的女人不知深淺,以為荔枝吃多了,很有可能變成楊貴妃,就甩開腮幫子大啖。豈不知一顆荔枝三把火,火大傷身,直走下三路,坐不住板凳,穿不得內褲,隱私就變成了隱痛。有好幾天,韓三晃坐在羅鍋橋下,假裝看水里的游魚,實則在偷窺女人們的裙下風光。我很睥睨,說那么大歲數了,白條雞隨叫隨到,咋還扯這個。韓三晃痞笑說,吃肉是吃肉,喝湯是喝湯,味道是不一樣的。再說,我是文明參觀,既沒扒女廁所,又沒掀她們的裙子。我又好氣又好笑,說幸虧你賣馬桶,要是賣牙具,那就學非所用,專業(yè)不對口了。

那天是周六,柴娃不上課,回自家去了。我又到海邊釣魚,忽聽背后有人叫余工或愚公,聲音似曾相識,扭頭一看,著實嚇了一跳,就像看到鯨魚從海里游到岸上來了——伊珊瑾身穿皺皺巴巴的連衣裙,搖曳著站在那兒,宛如秋風里一朵欲敗未敗的殘荷,花容十分慘淡,眼角還噙著淚水,像是剛從大牢里逃出來。我扔下魚竿,就過去跟她握手。

我說,做夢也沒夢到你頭上。是不是怕我光棍難熬,支前慰問來了?

伊珊瑾說,美的你吧,傻叉老頭樣兒。

我說,咋像秧雞似的,遭人強暴啦?

伊珊瑾說,也差不了多少。

伊珊瑾伸展一下白藕似的胳膊,做出寂寞嫦娥舒廣袖的樣子。就在這時,一陣調皮的小旋風吹過,把她的裙頁掀翻,里面竟然也是精赤條條,雖說是電光石火的一瞬,也把我電得夠戧。我趕忙蒙起眼睛說,我沒看見,我什么都沒看見。伊珊瑾用手壓住裙子咯咯笑,說看見了又有什么了不起,明星走光露點,都是尋常事,有的還故意這么干呢。不等我再問,就把來由和盤托出了。原來她被一個熟人騙了,一頭扎進了傳銷窩點,扔進去好幾萬不說,還被沒收了手機,死看死守,就是不讓出門。她不得不動用急智,假裝也得了荔枝病,要出去買藥。傳銷骨干不相信一個沒穿褲頭的女人能逃跑或能跑遠,就放她出來了。她也不敢報警,被一網收進去,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我想笑還不能笑,不笑還憋得慌,就似笑非笑地說,你非得愣裝女強人,滿世界自己闖蕩,又有什么必要?其實你大有捷徑可走,你自帶吸鈔機呢,什么都不用干,兩腿一劈,錢就嘩嘩地吸進來了!

伊珊瑾就罵我狗嘴吐不出象牙,還用沙子揚我。鬧了一陣,就轉了眼淚說,她已經身無分文,差不多就是裸逃,知道我住在附近,就投奔過來了。我一向古道熱腸,扶危濟困,哪能看著不管?何況是多年的老同志,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又是他鄉(xiāng)遇故知。我嘿嘿壞笑,說別的問題都能解決,就是褲頭解決不了,反正光著更省事!伊珊瑾笑不能禁,操起魚竿抽我,哪知道尼龍魚線打了一個危險的回閃,就把魚鉤準確無誤地勾在了我的大腿里子上。我疼得咝咝哈哈,伊珊瑾過來探察,我又堅決不讓。不想那魚線十分的堅韌,牙都咬不斷,我身上又沒帶刀具,只好由伊珊瑾牽著,拉巴著腿磨蹭回來。小區(qū)里的人看了哈哈大笑,說這下老愚公又有戲了。老愚公被一朵牽?;ńo牽牛了。老愚公沒釣到魚,反倒讓一條半老不老的美人魚給釣到了。我生怕別人誤會,就立馬變成智叟說,這是我前妻,找我給兒子要學費,怕我逃跑,就拴著回來了。

我傷的是敏感部位,沒去衛(wèi)生所是怕砢磣。伊珊瑾干過護士,干這個只是舉手之勞,問題就在雙方當事人內部解決了。當時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下身脫到最為精當的程度,劈開腿躺在床上,任人宰割地交給伊珊瑾處置。伊珊瑾經驗豐富,并不忙著摘鉤,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她得土法上馬,先把興奮點轉移了。她裝做無意實則有意地撫弄著我那個物件,說你算是徹底退休啦?我身上麻酥酥的如同過電,臉熱辣辣地燒著,氣息也變得急促了,說不是正經的退休,是內退,你知道的。伊珊瑾咯咯笑,說你覺得還能有用?我說,那要看有沒有人用。實際上,還是大有可為的。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口齒含混,因為下面的物件不合時宜地膨脹起來,讓我感到非常丟人。這正是伊珊瑾追求的效果,她責打了那物件一下,我?guī)缀鯖]感到疼痛,只聽噗嗤一笑,一把帶著血絲的魚鉤已經拿在她手上了。

我傷得不重,就像被牛虻叮了一口,找一塊創(chuàng)可貼粘上,就抖擻了精神去張羅飯菜。都是很方便的熟食,還有一瓶紅酒,當然,也買回一套新牙具和兩條女人的蕾絲褲頭。伊珊瑾十分感激,洗了淋浴,就款款地坐到了餐桌上。我們話通句順,又有很多共同話題,喝著嘮著,就開始罵局長。伊珊瑾告訴我,局長到底也沒得善終,被一刀切了下去,領導不了別人,只好折騰老婆孩子。最可笑的是,每天在家里吃飯,桌子上也要擺名簽,說沒有名簽不習慣,即便是早餐吃稀粥咸菜,也吃一口撂一下筷子……我都要樂抽了,說活雞巴該。他當官有失落感,我不當官沒有失落感。王侯將相今何在?還是普通老百姓長遠。

伊珊瑾慢慢恢復了體力,又加上酒精的作用,眼睛像可控燈那樣漸漸變亮,朝我涮了幾下,我就融化了。伊珊瑾嫌屋里太熱,索性把臟裙子脫了,只剩一件乳罩,兩個雪白的半球一顫一顫的,我被晃得天旋地轉,很快就暈菜了。

伊珊瑾咯咯笑,警告我說,老余,咱們是老同志,我這樣做是不見外,你可別轉歪點子。

我說,哪能呢,我這輩子身上都是缺點,就剩下一條優(yōu)點,作風絕對正派,人稱柳上惠,比柳下惠還厲害。

伊珊瑾說,你這人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是太善良,善良就是軟弱的代名詞,你不吃虧才怪!

我說,我也不是總軟,該硬的時候也很硬,主要是咱倆還沒往深了探討過,磨合一段,你就知道了。

伊珊瑾啼啼笑,說自從當年受了局長的迫害,我落下了后遺癥,硌厭所有的男人,獨居這么多年,一直守身如玉,從來不胡扯六拉的。

我根本不相信,她也不是那種人。反過來說,就是她想要貞節(jié),男人們也不能讓她貞節(jié),樹欲靜而風不止,這道理是明擺著的??晌矣植荒艽链?,就做出十分認同的樣子說,大好資源不開發(fā),那是還沒找到合適的開發(fā)商。

伊珊瑾又笑,說我是看你本分可靠熱心腸,才來投奔你。你要是乘人之危,我可喊保安啦!

我心虛得厲害,鏡子里的臉都漲成了缸釉色,下面也蠢蠢欲動,可我還是努力裝出巋然不動的樣子,嘿嘿賠笑說,哪能呢,我好歹也是老干部,革命多年,這點考驗還能經受住。

實際上這種恭謹的距離只維持了幾小時,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人在他鄉(xiāng),早有鋪墊,又是孤男寡女,到了夜里,我睡不著,伊珊瑾也睡不著,兩個人在各自的屋里翻燒餅,心里都是一樣的亂七八糟。事情的催化劑正是那只壁虎,它在伊珊瑾頭上不遠的地方出現了,鳧著澹澹的月光窸窣爬過,那影子恐怖而詭異,無疑是足夠嚇人的。伊珊瑾發(fā)出一聲劈裂的尖叫,一個蛙跳蹦下床來,直接就鉆進了我的被窩里。我一邊安慰一邊解釋,接下來的事就不可避免了。畢竟荒疏已久,兩個人的操作毫無章法。草率收兵之后,伊珊瑾嚶嚶地哭了起來,她說,老余,你怎么能這樣?原以為你本分老實,哪曾想竟然是個大流氓。這一回,我可真成了狗日的。我有些傻眼,一面掣著自己的嘴巴子,一面無比羞愧地檢討說,都是我不對,不自量力,越權消費,一個大頭科員,竟然享受起處級待遇來了。伊珊瑾又啼啼笑了,用軟拳狠擂我的胸脯,說你毀了我多年的貞節(jié)。要是讓人知道,我就沒法做人了。

這一夜我們倆基本沒睡,就像餓昏了頭的饑民坐上了滿漢全席,攆都攆不下去了。世風如此,這檔子事已由恥莫大焉,變成了隨機發(fā)生的休閑娛樂活動,有的睡完了各走各的,互相都不認得老大貴姓,何況我們早有老底。在百忙的倥傯之中,我們沒忘記商討日后的關系走向。伊珊瑾對我沒有惡感,絕境之中,實在沒有別的出路,只好順路跑車,走一步是一步,同意一邊打伙過著,一邊跟傳銷團伙周旋,幻想著還能把搭進去的本錢要出來。我們倆還完善了劇本細節(jié),編造了比較可信的臺詞,準備把假戲真做下去,反正又沒人認識我們。第二天早晨,我就敲開了韓三晃的房門,笑容可掬地介紹說,這就是我前妻,你嫂子,離婚離后悔了。我也覺著,還是使用固定的原配的馬桶比較合適。韓三晃的眼睛都直了,說老余你可真有艷福,這么靚的嫂子,年輕的時候,還不得電倒一大片!

第四章 假鳳虛凰孵著

撿來的凡鳥蛋

那些日子,我真是愜意極了,整體感覺就像賣油郎獨占花魁,擁著一個過氣的尤物,稀罕得直想下跪,直想流眼淚。我不說軟玉溫香,我說你真好,你真香,你真漂亮,你真軟和,你真像涼粉,你真像精粉饅頭,你真像生牡蠣……這樣的效果更具象一些,便于表達我這種底層俗民的直觀感受。我把這一切都歸結為天意,因為我做了好事,老天爺才精心導演了一出《天仙配》。我還延伸地認為,這是我對局長的決定性一役,原以為勝敗已定,鐵板釘釘,沒想到觸底反彈,最后翻盤了,我打敗了局長,甚至繳獲了對方最值得夸耀的戰(zhàn)利品。

那天就用我的神州行,給局長撥了一個電話。

那邊說,那里?

我化裝了聲音說,我是市委組織部??紤]到你還有幾分余熱可以發(fā)揮,準備讓你擔任關工委一把手,你同意嗎?

那邊既緊張又興奮,說這是真的?

我說,組織上的事,怎么能開玩笑。

那邊問,關工委……是個什么組織?

我鄙夷地一笑說,虧得你還當過局長就這水平?關工委,就是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你連這個都不懂,看來,你只關心自己,連下一代都不關心。

那邊馬上謙卑了聲音說,我懂,我是一時沒想起來。這是個多大的組織?相當于什么級別?

我說,大了去了,凡是關心下一代的人都能涉及。你馬上到組織部來一趟,市委領導要找你談話。

那邊說,我馬上就到。

我關了手機,樂得蹦了一個高,心想,跑斷你狗日的狗腿。要是真有這回事,哪能讓你當領導?那得顛倒過來。我領導你,還要看我情愿不情愿呢!

伊珊瑾換了新衣服,足風滿韻的,傍在我身邊一走,就成了小區(qū)里的議論焦點。都說老愚公配不上牽?;?,怪不得離婚,看著就不是一路貨色。我不管那一套,極盡炫耀之能事,一張?zhí)一ㄋ缸?,以最高頻率嚅動著,介紹給這個,又介紹給那個。到了小趙面前,就說,這是柴娃他媽,人見人夸!這真是典型的妍媸互見,伊珊瑾矜持中,就露出了細微的鄙夷,伸出手來,只給小趙一簇指尖。小趙似乎并沒察覺,她滿臉愧笑,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著,夸余大哥這個那個,說了一大堆感恩不盡的話。小趙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讓柴娃離開我家,再住下去,那就不識相了。

可是我不干,伊珊瑾也不干。柴娃進步十分明顯,已經躍居學年前三名,據老師說,還有很大的躍升空間。我說,這個空間我給。我的屋子不算大,可不差一個孩子,再苦也不能苦了下一代,他們家不住上樓,不能讓柴娃走。伊珊瑾說,我一來孩子就走,好像是我容不下,還沒怎么樣,就讓我背上黑鍋了。好說歹說,柴娃才終于搬回來,卻平添了幾分拘謹,規(guī)矩得幾至發(fā)僵,就像到了少年管教所。伊珊瑾也挺喜歡柴娃,說他的眼睛就像清水里的黑寶石,給他洗衣服做飯,還督促他洗澡。一來二去,柴娃適應了漂亮的伊阿姨,三個人其樂融融,儼然成了一家。我重新又拾起了大掃帚,來幫小趙灑掃庭院,這一回有伊珊瑾罩著,也不怕別人再說長道短,直掃得囂張之極,恨不能把水泥甬道掃出一溜坑。

那一陣我若夢若醒亦真亦幻的,把伊珊瑾當成下凡的仙女,恨不能一口水吞下肚去,生怕一覺醒來她不辭而別——很多神話故事都是這樣收場的。為討她的歡心,我舍得花錢,給她買這買那,調換著樣給她做著吃。還用自行車載著,御風而行,踏花來往,閱盡周邊的春色。伊珊瑾漸漸適應下來,就由戰(zhàn)略防守轉為戰(zhàn)略反攻,夜里頻頻主動出擊,讓我疲于招架。我告饒說,美味不可多用。蜂蜜喝多了,也鼻句得慌。伊珊瑾就笑,說誰知道呢?八成是這里的景色太美,海鮮又給勁兒,整天沒有事干,又遇到了你這么個好人,各方面條件齊備,我就從貞女變成蕩婦了。我趁機哄她說,干脆,你嫁給我算球了,一個男神仙,一個女神仙,也用不著東跑西顛,掙那么幾個小錢,還總得提防長蟲鉆洞。伊珊瑾只是笑,不說行也不說不行。我就嘆氣說,我最怕長期考驗,組織上的長期考驗我就沒挺住,你又對我長期考驗了。

那天早上,伊珊瑾剛蹲完廁所,柴娃就進去了,進去了很快又退出來,用手扇著鼻子,說這么臭!伊珊瑾面子過不去,頓時花容失色,柴娃剛一走,就說,老余,你看著沒?柴娃嫌惡我呢,這小東西,紅苕屎還沒拉凈,就以為自己是貴族子弟了。住在別人家里,還挑揀這個那個……偏巧柴娃忘了帶鉛筆刀,返身回來取,一切聽得明明白白。

柴娃哭了,說伊阿姨,我真不知道是你拉的,我還以為是伯伯拉的呢;我要知道是你拉的,再臭也不能吭聲。我還以為,你那么好看的女人,不會拉那么臭的屎呢!

這么一說,我們都笑了。伊珊瑾馬上轉向我說,老余,你聽柴娃是啥意思?是不是諷刺我?

我馬上賠不是,說柴娃絕對沒有別的意思,柴娃對你可是三忠于四無限。柴娃和我犯的是同一個錯誤,都以為你是天仙,實際上你并不是天仙。是人就得拉臭屎,不拉臭屎那就不是人了。你做長輩的,相當于他的準媽媽,干嗎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他說我打呼嚕像大象,放屁像二踢腳,我還夸他富有想象力呢。

柴娃抽抽搭搭走出門去。伊珊瑾說,這小崽子給我造輿論呢,你這個家我不能再呆了。

我說,如果柴娃是你親兒子,你會不會這么對待他?都是拉屎撒尿打嗝放屁的小事,笑一笑就過去了嘛。

伊珊瑾黯然了好一會兒,才說,地富反壞右都能摘帽,我看你這個老愚公,這輩子是不可能摘帽了。

接二連三的小插曲,柴娃家里很快就知道了。柴娃爸很自責,就罵老板不像話,眼看半年過去,工資還沒發(fā),致使家里勉強糊口,租樓的愿望也遙遙無期了。跟別人借又不好張口,那天小趙看見韓三晃從別克轎車里下來,就鼓足了勇氣,上前把他攔住,很靦腆很委婉地提出借錢租房的事。韓三晃說,我的錢都壓在店里,實在不行,你把陶瓷馬桶搬去幾個吧。當然,小趙不能搬他的馬桶,樓房滯銷,潔具也賣不動,畢竟他的心意到了。韓三晃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回頭對小趙說,老余這人沒比的,實在到了犯傻的程度,柴娃不走,他不能攆。我看他跟那個牽?;ㄩL不了,堅持就是勝利,你讓柴娃堅持吧。小趙說,那哪行,那我們成什么人了。

到了周五,柴娃又回自家去了,韓三晃就利用這個機會,請我們這對準伉儷吃面。伊珊瑾發(fā)現,韓三晃的房子比我的大多了,陳設也很上檔次,就說,這么大的屋子一個人住,多空得慌,干脆,讓柴娃住你家吧。韓三晃嘿嘿笑,說嫂子,我可沒有他那份善心。如果嫌擠,你住過來我倒是很歡迎。伊珊瑾咯咯笑。我說,朋友妻,不可欺。你要是膽敢侵犯我的領土,我就把房子點著,咱們同歸于盡算球了。韓三晃哈哈大笑,說我臊性是臊性,可是絕對界限分明。別說我不干犯忌諱的事,有人敢打嫂子的主意,只要我看見,肯定就挺身而出了。

日子悠悠逝去,伊珊瑾的新鮮感一過,對周圍環(huán)境有了怠倦,這讓我感到了恐慌。那天她就主動提出,要到附近的城市去看風景,讓我把鑰匙交給小趙。我說,那就算是旅行結婚吧。伊珊瑾只是笑,笑得意味深長,不可捉摸。哪知小趙根本就不接鑰匙,她說,你們走你們的,柴娃回家住著就行,也許等你們回來,我們就能租到房了。我很無奈,只好由她。伊珊瑾看上去很高興,她把那串鑰匙裝進自己的口袋,就像收回了租界地的主權。我識破了她這個小計謀,可我還是裝著沒識破,女人嘛,小心眼總是免不了的。

沒想到的是,頭一天晚上,就鬧出了不愉快,警察半夜查房,非跟我們要結婚證。我說,我們是破鏡重圓,老僧古廟,原物原套,政府忙我們也忙,沒辦駕照就重新上路了,這是我們的不對。警察的目光比一般人銳利,看出了種種疑點,就帶到派出所,要按賣淫嫖娼處理,折騰到天亮才肯放人。兩個人都憔悴得不行,別說旅游觀光,什么心思都沒有了。伊珊瑾哭起來,說我本想和你好好過日子,可家里養(yǎng)著個旁不相干的野孩子,倒把咱們擠出來了。我說,柴娃那都是暫時的,人家很快就上樓了。庭不掃,何以掃天下?就是說凡事都應該從腳底下開始。伊珊瑾剎不住車,還是咿咿地哭,說掃了一輩子地,還說掃地,你絮煩不絮煩?我就明白,精細的女人都得捧著哄著,好草好料地伺候。我也很上火,就轉移目標地大罵,雞巴狗子,欺軟怕硬。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園綠地上就敢操練,他們頭不抬眼不睜;咱花錢住賓館,他們卻瞎汪汪。從此不再受那奴役苦,咱夫妻雙雙把家還吧。伊珊瑾說,誰跟你是夫妻?我只是寄人籬下,深一腳淺一腳趕到了這一步。不過我也沒白吃你的飯,都讓你日回去了,算一算我還虧呢。我像哭那樣笑著,說你咋這么說?這不真成賣淫嫖娼了嘛!

旅游歸來,再沒見到柴娃的人影,一問小趙,才知道他利用這個契機,住到同學家里去了,恐怕再也不會回來。這正中伊珊瑾的下懷,她那樣子就像翻身農奴似的,又是巴扎嘿又是呀古嘟的??晌业男睦锖懿皇亲涛叮诤_厸]找到,就帶了東西到學校去堵,說伯伯犯賤了,伯伯見不到你,心里“屋脊六獸”的。先在同學家住著也行,伯伯隔三差五來看你一次。柴娃剛上完圖畫課,手上還花花綠綠的,沉默著好半天才說,那只壁虎好嗎?我省下一點兒顏料,想給它涂成彩色的。我說,好吧,等你回去,給它好好打扮打扮。

家里只剩了男女主人,日子清爽了也純粹了,伊珊瑾的精神也好多了,常常一絲不掛,就在屋里來回走動。我嚇唬她說,有人偷看啦!有人偷看啦!她咯咯笑,說怎么可能呢?這是私人空間,饞死他們吧。我就喜歡這樣,這樣才能顯示當家做主的身份。她白天收拾屋子,晚上還主動犒勞主人。我心里不舒服,每每啟而不發(fā),推脫說,我太累。老大老二都累。身上心里都累。再說,我怕日多了,最后你跟我算總賬,我就得把這戶房子日進去,連棲身之地都沒有了。伊珊瑾啼啼笑,說反正我讓到是禮了。我這人境界也不比你差多少,寧可別人虧欠我,我不虧欠別人。

伊珊瑾到傳銷的地界打探過幾次,聽說幾個A級B級的大頭目都被繩起來,嘍鱲們如鳥獸散,自己的錢已無收回的可能,也就死心了。那天正在家里拖地,猛一抬頭,竟然發(fā)現了那只壁虎,它蟄伏已久,卻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出現在錯誤的情境里。這一回伊珊瑾并沒尖叫,她變得勇敢了,掄起手里的拖把,給了那小東西致命的一擊,為了除惡務盡,還掃進撮子里,扔到樓下去了。我驚異地看著她,臉上的肌肉都抽搐了,點著鼻子申斥她說,你怎么這么殘忍?它可是我養(yǎng)了好久的寵物,專吃蒼蠅蚊子,根本不傷人,過去都叫它守宮,連皇帝娘娘都能容忍,你咋能忍心把它打死?要是害怕,放走就是了。伊珊瑾一聲沒吭,躲進屋子,收拾了東西要走。我這才知道事情不妙,訕著臉裝貓裝狗地哄著,甚至還單腿跪下,抱住她一條腿央告,說我啥都依你,甘心匍匐為奴,哪怕天天給你舔那什么……伊珊瑾哭著哭著又笑了,說難道我還不如一只壁虎?老余,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哪頭大哪頭小,叫你愚公,一點兒都不冤枉。我分辯說,我跟愚公并不一樣,愚公自己挖山不止,還要把老婆孩子搭進去;我可舍不得你,你手上磨個泡,比磨到我心上還疼呢!

第五章 黑格比的掃蕩

與攪局

一個被稱做為黑格比的十五級臺風,打著漩兒從電視上走下來,致使這片被稱為黃金鑲翡翠的地方,遭受了空前的洗劫。強大的破壞力仿佛是橫掃一切的魔掌,把汽車扔進海里,把漁船掀到岸上,所有自然和人工的秩序,頃刻之間就被顛覆了。那真是極其恐怖的地獄情景,狂風呼號,天地混沌,雨都橫著走,馬路上車輛稀少,不但沒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韓三晃潔具銷售點的招牌,連三晃都沒用上,晃了兩下,就像風箏一樣飛上天去,一個大大的美人頭扭曲變形著向下俯瞰,下面的人看著,就如同猙獰的女巫了。

在得知臺風的消息之后,我就對小趙說,你們家的小棚子肯定撐不住,干脆,都住到我家來吧。小趙不肯,說柴娃還是住在同學家,他爸呆在單位,她在小區(qū)隨便找個地方藏身就行了。我覺得很不過意,說那不就是流離失所嗎?小趙低下頭一聲不響。我看看身邊的伊珊瑾,伊珊瑾卻不看我,扭過頭去看天上的流云,我就不好再說什么了。伊珊瑾還是頭一次經歷臺風,就像一只觳觫的麻雀,懷著茍且偷安的滋味,直往我的懷里拱。我安撫她說,用不著杞人憂天,大樓倒不了;就是樓真倒了,我也能舍身保護你。伊珊瑾用了學術探討的口吻說,老余,你為啥要保護我?我說,舍我救你,是因為你比我年輕,比我好看。伊珊瑾就鉆了空子,說不年輕不好看的,你就不救么?我覺出了話里的疏漏,又彌補說,無論是誰,只要在我身邊,我能救一個是一個。

我們正在憑窗觀看一部真實上演的災難片,就見一個人出現在小區(qū)的院子里,被肆虐的臺風刮得搖搖擺擺,腳步踉蹌。有一棵大王椰眼看要被刮倒,那人扶著支撐的斜木,在跟那樹較勁,仔細看了,原來正是小趙。這絕對是不自量力的冒險之舉,一旦那樹倒下,小趙就慘了。我急了,想打開窗子喊她撒手,可窗子是打不開的,再說喊也沒用,我光著腳就往樓下跑,伊珊瑾拉也拉不住,就帶了哭腔喊,老余,你不要命啦!我根本就沒聽到,何況我就是這種人,就是聽到了也不可能回頭。我和小趙相距不過二三十米,可外面風太大,我跌倒爬起好幾次,趕到跟前,那棵大王椰已經倒下了,幸虧樹冠那端被韓三晃的別克轎車墊住,減緩了向下的力量,否則小趙就被砸扁了。

我連拖帶背,又有伊珊瑾幫忙,費了牛勁,才算把小趙弄到自己家里。蓋了被子,灌了姜湯,伊珊瑾依照醫(yī)典規(guī)范好一頓急救,小趙終于有了活氣,一睜開眼睛就嗚嗚地哭了,原來她下半身已經不能動彈,大小便都失禁了。我慌了手腳,想到小趙是為小區(qū)才負傷的,就給物業(yè)打電話。片刻之后,物業(yè)主任領著保安來了,在屋里走了幾個禹步,就笑了,說老余啊,什么事故,理賠也講究個保護現場。你把她弄到自己屋里,破壞了現場,這算怎么回事?真相誰能說得清楚?我就火了,說你啥意思?是不是想打賴不給工傷?外面刮著臺風,我再保護現場,人還有救嗎?物業(yè)主任說,你別跟我發(fā)火,我也不想有這種事發(fā)生。明明通知不上班,都在自己家里躲臺風,她一個臨時工卻非要逞能,你讓我怎么辦?實在不行,臺風過后你幫她起訴吧。

我覺得這事跟韓三晃也有關系,等他晚上回來,就叫到了小趙的床邊,說小趙可是為了保護你的轎車才出事的。那么能干的女人,傷成這樣,弄不好就終身癱瘓了。還沒等韓三晃調查案情,小趙就說話了。她說,賴不著韓總,我不是為了保護轎車,我只是為了那棵樹;那棵樹是由我管的。她居然這么回答,連我都很吃驚,站在一邊無話可說,只有咝咝地吸著涼氣。

韓三晃晃著碩大的腦殼吁嘆說,我的話損點兒,你們可別生氣。別說你不是為了保護我的轎車,就是那么回事,也跟我沒關系。第一,我沒委托你,是你自作自受;第二,我的車該上的險種都上了,蒼蠅落在漆面上尥個蹶子,都有人給賠償,根本用不著誰保護。小趙跟老余都是一路人,一個愚公,一個愚婆,瓷實大勁兒,那就是傻×了。

我惱了,上去就是一腳,說狗日的韓三晃,這么高尚的事,這么高尚的人,讓你一說,一錢都不值了。你馬上滾回自己的屋里去,從今往后,我跟你掰交了!

韓三晃窘著臉就走,到了門口,又轉回來,從兜里摸出一沓票子扔下說,老余,你是好人,我跟你不能比。我也知道你手頭沒錢了,這點錢,先拿去給小趙治病吧。

因為臺風的原因,120不能出車,等到第二天風勢稍減,才把小趙拉到醫(yī)院去,診斷的結果是腰椎嚴重損傷,需要住院觀察治療。柴娃的家已經被蕩為平地,他還能暫住同學家,他爸爸就不好辦了,只好借口在醫(yī)院陪護,權且解決一下棲身之處。我考慮到柴娃爸一個人連軸轉太勞累,就讓伊珊瑾過去替換一下,她是女人,又當過護士,干這個輕車熟路,對口對位。伊珊瑾說,我算是咋回事?不認不識的,我沒那么高的風格。再說,你把別人的老娘們兒救到自己家來,還墊付了住院費,已經很夠意思了,還要怎么樣?陷得太深,就不好拔腿了。我說,啥叫陷得太深?事情不是讓我趕上了嘛。伊珊瑾說,我咋就趕不上呢?我嘆息說,你這人表面漂亮,瓤子卻不那么漂亮,為別人想得少,為自己想得多。假如事情顛倒過來,你又能怎么樣?伊珊瑾黯然著,半晌才說,等著瞧吧,你這個一根筋的老愚公,總想把好果子留給別人,最后自己肯定就沒有好果子吃了。

我就自己去了。柴娃爸看到我,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說我出去辦點事,馬上就回來??勺蟮扔业?,還是不回來,把那種既簡單又麻煩的活計扔給我了。小趙要解手,我過來伺候,可小趙不干。我就別過臉站出去老遠,說沒事,余大哥是正人君子,從來不占別人便宜。解放軍當年打錦州,頭上結的都是紅彤彤的蘋果,蹺蹺腳就能夠到,可解放軍一個都不動,毛主席還在著作里表揚過呢。護士們都笑,說你這個老同志真有意思,都這個年代了,還能活學活用呢!我端著黃澄澄的一池瀲滟倒掉,又委屈地嘟囔說,媽那×的,這叫什么事呢?老婆坐月子我都沒這么伺候過。

一等再等,一天兩夜過去,也不見柴娃爸的人影,就像從人間蒸發(fā)了。護士來到病房催交住院押金,我這才恍然大悟,柴娃爸交不上,一方面躲債,一方面要錢去了。我站在那兒直罵娘,又不知道是在罵誰。伊珊瑾一個人頂房子,又氣又急,就借了韓三晃的手機跟我通話,說你長住沙家浜啦?別忘了你老婆是咋讓別的男人領跑的,你再不回來,韓三晃就過來了。我嘿嘿笑,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眼下別的事我全都顧不得了,反正我不能把一個重傷號丟下不管。伊珊瑾嘆息說,你總是一條道跑到黑。走著瞧吧,更麻煩的事還在后頭,我看,你是破褲子纏腿了。

柴娃的學校停課了,一是校舍遭受了臺風損毀,需要加以修繕;再就是鱷魚島的圍堰被臺風撕開一個口子,又加上海水隨風上岸,把水位抬高了,鱷魚們勝利大逃亡,不知道躲藏在哪個角落,對過往行人特別是孩子構成了隨時而潛在的威脅,有關方面正在組織人員追緝。我讓柴娃先替我料理他媽,就騎上自行車,找到混凝土生產工地去了。離著好遠,就看見一群人圍在那里,亂糟糟的,顯然是在討要工錢。有一個人爬上了出料塔,看樣子已有多時,身上的漿氣仿佛被太陽曬干,腦袋蔫萎地耷拉著,只要一松手,肯定就沒命了。我心里一緊,生怕是柴娃爸干傻事,湊到跟前一看,不是他又是誰!

我緊張得要命,前列腺似乎也出了問題,一不留神,竟把尿頭撒到褲子里一截。便將兩手攏做喇叭,把我的桃花水母嘴咧到極致,朝上面大喊,小柴你堅持?。∧闱f不能撒手!你老婆還在醫(yī)院里住著,就等著你拿住院費呢,你一撒手,我可就遭罪了!

過來兩個虎賁,使了一個鐵砂掌,就把我推倒了。說你這人到底安的什么心?看熱鬧不怕亂子大,大家都往下勸,你反過來往上勸,出了人命,你能負起責任!

我義憤填膺了,爬起來就問誰是老板。

一個禿頂的小個子眄視一下,說你是他什么人,跟著亂起哄?

我說,我是他親哥。狗日的黑心資本家,光知道撈錢,不知道發(fā)工資,還讓不讓勞苦大眾活啦?

老板說,你說話注意點兒。誰是資本家?我是私營企業(yè)家,還得加上紅色兩個字。都啥時代了,還勞苦大眾,你是不是還想來階級斗爭那一套?現在是世界性金融危機,資金鏈斷裂,我也沒辦法。

我看不遠處停著一輛簇新的奔馳轎車,就說,你把轎車賣了,把別墅賣了,咋也得給工人錢哪!

老板說,別墅我還得住,奔馳我還得坐,你眼氣也沒用。眼下欠薪的多了,就這雞巴素質,動不動就走極端,嚇唬誰呀!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一時沒話可說,就一俗到底地破口大罵,我操你媽!

這一下場面就熱鬧了。兩個虎賁斟酌了我的年齡和抗擊打能力,也不真打,只是來回推搡,對于我來說,這就等于變相蹂躪了。我發(fā)起瘋來,一邊哭著,一邊找家什,正好地上有一根木棍,就摸起來,鼓起老邁的余勇,掄圓了呀呀怪叫著往上沖。旁邊的民警當然不能不管,用了一個鎖喉,立刻把我制服了。我被塞進警車,還在大吵大鬧,一時剎不住暴力傾向,結果被銬在派出所的鐵柵上,先是不給水喝,給了水又不讓撒尿,我就慘了。幸好韓三晃聞訊趕到,用好煙好話打點了關系,才把我撈出來。

被砸癟的別克轎車蓋子已經修好,不細看一點兒痕跡都沒有。韓三晃默默地開著,走了好半天才說,小柴跳下來了。我好像沒聽懂,偏著臉看他。韓三晃又說,也許不是跳下來的,他看你被塞進警車,一著急就掉下來了。我半天沒反應。轎車經過柴娃家住的那片芭蕉林,我說要撒尿,下了車,就跪到了那一小片被臺風夷為平地的廢墟上,撕肝裂肺地慟哭起來,我自己聽著,那聲音就像一頭受傷的老牛在孤苦地哞叫。

柴娃爸的工資一次性補齊了,不過一萬多塊,交過了住院費,也沒剩下幾個。殯葬費是用工單位出的,老板表示,盡管不是因工死亡,還因為妨礙社會治安破壞生產觸犯了法律,可他還是以慈愛之心對待。我對柴娃母子隱瞞了實情,說小柴為單位的事情,出遠門了??纯瘁t(yī)院不能久住,又一時沒地方安置,就把母子二人接到家里來。

這本來是權宜之計,可也是極大的冒險性之舉,小區(qū)的人都站在樓下嗡嗡,說老愚公請神容易送神難,小趙很可能從此癱瘓在床,三天五日還行,要是一年半載,要是十年八年,那就等于砸在手里,永無出頭之日了。最難受的人當然是伊珊瑾,她的臉色慘淡而僵白,就像白天的月亮。在她看來,我沒征求她的意見,這已經不像話,而且我還指望她為小趙洗澡按摩接屎接尿,這就有點兒欺負人了。

伊珊瑾說,你太過分了。過猶不及,你懂不懂?這一回你可揀了洋撈,不但有了老婆,有了兒子,連媽都有了。

我想惱又不敢,就哄著說,你咋這么說?我也是沒辦法,我總不能把他們母子扔到芭蕉林去吧。先安置到咱這兒,回頭再找政府和慈善機構……

伊珊瑾說,你這明明是攆我走呢。三國四方的日子,我沒法過。

我說,咱們天天講獻愛心,現在積德行善的事就擺在咱面前,想找都找不到,想躲也躲不開。再說你還會按摩,感動了老天,說不定很快就好了。

伊珊瑾笑了,用了一個排比三段式,說我不能跟你上天堂,也不能陪你下地獄;你自己可以做好事,不能綁架我做好事;我沒有義務做按摩,愿意按摩你自己按摩去。最后把細嫩的手向我攤開說,老余,給我掏路費吧,咱倆的緣分,到此為止了。

我當然不想放她走,她一走,痛失我愛,而且關系就尷尬了。我再三說明,是因為家里有她,我才把小趙母子接回來的;既然已經接到了家里,怎么好再往外送?可家里已是一片亂局,小趙的子像萬國旗似的張掛了滿屋,尿臊的氣味四處氤氳,又分明不是童子尿,伊珊瑾從下面鉆了兩次,就忍無可忍了。她把屬于她的東西簡單劃拉一下,裝了包就走。我也知道,她不情愿陪著我干傻事,事已至此,再留她已經不人道。怕路上遇到鱷魚,就手持一根棒子護送。走著走著,我哭了。

我說,我舍不得你,可我也明白,你不屬于我。我能讓你跟我同享福,可不能讓你跟我同遭罪,我尊重你的選擇。

伊珊瑾也哭了。她說,老余,你是個大好人。我也想跟你把日子過下去,可天意如此,你沒辦法,我也沒辦法。其實我也掂量過,也許是我配不上你。

我說,一個人,都是生成的骨頭長就的肉,我這個老愚公,恐怕這輩子改不了,下輩子也改不了。我不合適你,回到老家,盡快找個相當的,把自己嫁出去吧,再老上幾歲,再耐秋的花也開敗了。

伊珊瑾一路沉默著,再沒吭聲。到了汽車站,班車已經發(fā)動,引擎轟鳴著,就像一匹蹴踏地面等待奔騰的駿馬。伊珊瑾上了車,突然又跑下來,捧住我四棱八鼓的腦袋,對著我的桃花水母嘴,當著眾人狠狠親了一口,猛一回頭,已然淚流滿面。

第六章 花自飄零水自流

的結局

作為最執(zhí)著的釣叟,我已經好久沒在海灘上出現了?,F在我成了一個特殊家庭的男保姆,一個代理家長,一個病號護理員。我不怕累,我是賤坯子,不累反倒難受;問題在于,料理臥床女人的活太別扭,何況我名不正言不順,不但人們議論紛紛,我自己都覺得好說不好聽。

那天就找到公證處,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我的想法說了。公證處的人哭笑不得,說這種事怎么公證?你給女傷病員洗澡按摩,我們又不能總在一邊看著,或者安上監(jiān)視探頭,證明你如何玉潔冰清,如何秋毫無犯。如果實在不方便,干脆,你們辦理結婚登記吧。我說,那哪行。她男人尸骨未寒,這么干就千夫所指了。再說,我能不能看上她,她能不能看上我,還是沒準的事呢!公證處的人沒轍了,就模棱了意思說,既然當初把人接到了你家里,就得后果自負,門一關上,剩下的事都在你自己把握了。我怏怏地往家走,正好韓三晃驅車駛過來,就把面臨的苦惱說了。韓三晃說,公證處是不作為。這球事還不好辦?給你蓋個肉類檢疫的公章,給小趙貼個此門不通的封條,事就齊了。我想打他,韓三晃一加油門,別克轎子冒出一股輕煙,就躥出去老遠一大截。

我的日子真是狼狽之極,經常胡子拉茬,扣錯了衣服扣子,眼睛里布滿血絲,跟小市上的菜販子討價還價,蹲市場去做走鬼……我不但戒了煙,連酒都戒了。繁重的家務把我變成了一只停不下來的陀螺,看上去足足老了十歲。由于小趙的行為存在著法律爭議,小區(qū)物業(yè)不承擔賠償責任,但出于人道,還是拿出兩萬塊錢,給小趙買藥治病。我覺得沒有勝訴的希望,也就不再糾纏了。小區(qū)的居民、柴娃爸的工友、柴娃的老師和同學,先后多多少少的募捐,也解了燃眉之急,可我家里稍微值錢的東西,還是一樣又一樣被我賣掉了。我不得不接過了小趙的掃帚,鄭重聲明說,過去我是義務的,現在我頂替小趙,你們得給工錢。物業(yè)覺得也能接受,就同意了。

最難堪的還不是這些。小趙這樣的傷病員很難伺候,柴娃人小沒法弄,柴娃也沒時間。多數出逃的鱷魚都被緝拿歸案,有的寢皮食肉,有的還圈歸欄,剩下最后一條最兇悍的,也被馴鱷高手網住,官方宣告大捷,節(jié)目還上了央視。學校又飄蕩起瑯瑯的讀書聲,柴娃得上課去。小趙所有的事都得我承擔,包括洗澡按摩換子,這就很棘手了。起初我只是應付了事,在外圍一帶游移,小心翼翼,就像拆炸彈似的,直到小趙的后背出現了褥瘡,我就不得不勇敢面對了。小趙羞臊得要命,用枕巾把頭蒙住,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我當然更不好受,畢竟要面對全裸的異性,每一次都像挺刑似的。我開導小趙說,護理員有男女,病號沒有男女,婦產科還有男醫(yī)生呢,你千萬別想多了。我也警告自己,不過是銀行職員點鈔票,東西是好東西,只能過過手,卻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晌耶吘故欠卜蛩鬃樱h遠不夠,看似老和尚參禪,實則心旌搖蕩,處置完畢,跑上陽臺吁出一口長氣,好像終于逃過一劫似的。韓三晃看我面紅耳赤的,就問,又吃豆腐啦?我苦笑著說,那還能叫豆腐么?那只能叫豆腐渣。說我吃豆腐,還不如說我兩手捧著熱豆腐。你要眼饞,接到你家管夠吃去!韓三晃嚇得夠戧,晃著兩手,造成了顫指的效果,一勁兒推脫說,可別可別,我可沒那份愛心。你不是愚公嗎?那就接著挖你的山去吧。

實際上小趙和柴娃都知道了柴娃爸出事的真相,可他們都裝做不知道,背后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在我面前卻從來不提一個字。在最后一條鱷魚就擒之前,每天都是我手提哨棒接送柴娃上學。柴娃愛搞惡作劇,走著走著就說鱷魚來了!鱷魚來了!然后撒腿就跑。我卻不跑,站定在那里,做出了拔草尋蛇勢,說在哪呢?在哪呢?我打死它狗日的!盡管語法上出了紕漏,那姿態(tài)卻極真誠。我說,我這個歲數,對社會沒什么用,已經活夠本了,豁出去這一百多斤,喂了鱷魚保住你,那也是足夠欣慰的。柴娃哭了起來,他說,伯伯,你可千萬不能有閃失,一旦失去你,我和我媽就都完了。我被招引得也要哭了,這才把自己的謊言拆穿說,孩子,我說我多有能耐,那都是騙你的。其實我啥嘛都不是,要不然就不能提前內退了。在局長面前,我是弱者;可在你和你媽面前,我又是強者。能拉扯你們一把,還能證明我有用。這一次是柴娃主動擁在了我的囊膪上,不過我的囊膪已經明顯消瘦,腰胯一帶呈現出花盆架似的支離,早沒有窒息之虞了。

我把好吃的都留給了柴娃娘倆,說一個病號,一個祖國花朵,缺少營養(yǎng)是不行的。他們讓我吃,我不是說吃過了,就是說不餓。家里掛滿了子,蒸騰著難聞的尿臊味兒,但我聞得久了,也適應下來,還打趣說,實際上海鮮味兒和尿臊味兒差不了多少,這就等于咱們天天吃海鮮了。小趙就笑,笑著笑著又哭了。小趙說,余大哥,我那么做是不是太傻啦?我說,英雄都是革命的傻子,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了。我常陪小趙說話,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小趙文化不高,又是川味舌頭,我們只能說一些家長里短,比如說,中午吃什么菜啦,幾點鐘市場上的菜最便宜啦,液化氣漲價或落價啦……我漸漸學會了沒話找話,還挖空心思編故事,把東北黑土地上的風土人情章回化了講給她聽。小趙性情恬靜,臉上向來波瀾不驚,我說十句,她只有一句兩句罷了。她最常說的就是,余大哥,下面是咋回事?我說,今天不講了,明天接著講。我吊著她的胃口,是想讓她有所期待——人只要有了期待,也就有希望了。

有一天小趙跟我要筆要紙,說是想記點什么。我掃院子回來,正好撞見小趙爬窗戶,她下肢無力,只能用兩只胳膊支撐身體,腦袋探出了窗外,重心還在屋里,徒勞卻執(zhí)拗地要把自殺進行到底。我并沒急著搭救,我抱著膀看著她說,小趙,你死在我家怎么算?要想死,等養(yǎng)好了傷,直接跳海去,反正又不遠。小趙就號啕大哭起來,她說,我不能再拖累余大哥了,我把余大哥拖累苦了。你把我娘倆送走吧,把嫂子接回來。余大哥的大恩大德,這輩子我沒法報答了,等柴娃長大……我也哭了,把她抱到床上,臉貼著她的臉說,余大哥這輩子沒有大能耐,一事無成,就愿意做好事;別的好事做一樣砸一樣,你就成全成全我,讓我把這個好事做到底吧。然后我把那份涂鴉般的遺囑撕得粉碎,扔進馬桶里,放水沖掉了。

柴娃寫了一篇作文——《我的伯伯是愚公》,因為寫得感人,被好幾家報刊選載。其實,我的“事跡”早就不脛而走了,只是存在著種種質疑,媒體不好輕易介入。比如說,是不是就得接到自己家里?是不是就得親自洗澡按摩?出發(fā)點和目的性是不是光明磊落?跟自己兒子不親,卻偏愛別人的兒子,是不是有些變態(tài)?有人甚至把伊珊瑾的事扯進來,戳穿說,老余關于前妻的說法完全是彌天大謊,說好聽的,是非法同居,說不好聽的,那就是搞破鞋。有一個小報記者,那天就壯著膽子摸上門來,想全面透透事情的老底。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說你是狗仔隊的吧?你這么寫,肯定蓋帽了,就說我早就對小趙有意思,我們合謀殺害了她的親夫,她還處在癱瘓狀態(tài),我們就行了茍且之事。此外,我還有孌童癖?!憧催@料夠猛的吧?記者出不去門了,說我也是為你們好。如果能做成正面典型,感動社會,那就財源滾滾了。我就笑了,說我所做的一切,都很卑鄙無恥,不可告人,怎么可能感動社會?我不指望財源滾滾,只要你滾,我就謝謝了。

沒想到的意外是,有一天法院發(fā)來了傳票,原來是我兒子委托了律師,要求分割財產——老燈泡擅自把老家的樓房賣了,跑到南邊買了新樓房,自己住著也就罷了,卻開成了福利院,讓兩姓旁人住著,還心甘情愿伺候一個癱巴婆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起訴不足以平民憤,只好采取隔山打牛的辦法,湯澆蟻穴,火燎蜂房了。我理所當然地輸掉了官司,要把樓價的一半分給兒子。我大罵兒子狼心狗肺,落井下石。萬般無奈之際,只好張羅賣樓。

韓三晃知道了,說你把樓賣了,難道領著這娘倆去住水泥管子?

我說,賣大房,買小房;賣樓房,買平房。只能這樣了。

韓三晃說,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那就是你把樓賣給我,我再把路邊的銷售點賣給你,反正現如今潔具生意蕭條,撤攤并點,也是明智的選擇。

我只得依計而行。打發(fā)了官司,剩下樓錢的一半,正好抵換了蝸殼般的小屋。韓三晃堅挺著不讓價,我罵他唯利是圖,利欲熏心。他嘿嘿地笑著,說朋友是朋友,買賣是買賣,不是一碼事。辦好了手續(xù),我要搬家,韓三晃就笑了,說這樓你就先住著吧,我舍不得你這個鄰居。再說一窩子老弱病殘,搬一次家不容易。等你手上有了錢,再把這樓贖回來。我說,我到哪弄錢去?除非搶銀行??上覛q數太大,犯罪的黃金年齡段都過去了。

有一天,我的神州行響了,接起來一聽,原來是伊珊瑾。

伊珊瑾吃吃笑,說我說的沒錯吧?是不是砸到了手里?

我也笑,說不幸被你言中,真就砸到手里了。

伊珊瑾說,是石頭還是寶貝?

我說,那要怎么看。

伊珊瑾沉默片刻說,她比我漂亮。

我說,那也要怎么看。

伊珊瑾說,我替她禱告了,肯定能康復。

我說,謝謝你,那樣最好。就是不康復,我也得挺著。

伊珊瑾說,是愛烏及屋呢,還是愛屋及烏?

我說,你別跟我窮轉文了?!F在跟誰睡呢?

伊珊瑾說,自己睡唄。倒是處過兩個,都不合適,跟你沒法比。

我說,那你就回來吧,咱倆接著睡。

伊珊瑾說,有這種可能嗎?如果有,當初我就不走了。

我說,我挺對不起你,又玩了一把白日依山盡。

伊珊瑾咯咯笑,說滾犢子吧,我從你身上,得到的多了。

我說,局長咋樣了?那個關工委主任當上了吧。

伊珊瑾又說,啥他媽的關工委,那個狗日的給關進去了。

我說,你騙人吧?他比人都精,別人撈都沒事,他撈就犯事了?

伊珊瑾說,原以為一退二線就天下太平了,結果還是被挖出來,貪污受賄,大概得在百萬元以上。怪不得狗日的不敢離婚,原來是一個陳水扁,一個吳淑珍,他的把柄都在老婆手里攥著呢。

我好半天沒吭氣,然后吁嘆說,按說我應該高興,可我真就高興不起來。如果方便,你替我探探監(jiān)吧。當初他是強者,我們是弱者,現在顛倒過來了。

伊珊瑾輕輕喟嘆一聲說,老余,你這個愚公真是又卑微又偉大,無論別人怎么看你,我欽佩!

我說,別給我戴高帽子,誰遭罪誰知道吧。

沒出兩個月,一個意外的驚喜傳來,路邊的銷售點要拆遷,開發(fā)商給出了兩倍的價格。我被震蒙了,找到韓三晃說,咋回事?你那么多的關系,不會不知道內幕吧。韓三晃做出痛悔不已的樣子說,我真就不知道內幕,要是我知道,能把這么便宜的事送給你?好人有好報,大概是回報你這個老愚公的時候到了。我還是不能相信,可又找不出韓三晃的破綻,想把錢分給他幾個,他又不干。我回頭又用拆遷補償款把樓房贖了回來。韓三晃說,一場虛驚,虛驚一場。你看這樣有多好,碾子是碾子,缸是缸了。

柴娃品學兼優(yōu),被選入省級少年冬令營,到歐洲觀光去了。因為涉及到戶口問題,我沒辦法,跟小趙商議了,只好以結婚的形式把他們的戶口落下,還念念叨叨的,請求柴娃爸諒解。這事兒勾起我的傷感,讓我思緒萬千,一不留神,就暴了粗口說,操他媽的,柴娃這么大點兒就上了歐洲,我呢,五十多歲了才去上,結果還讓人給日了。小趙的臉紅了,由于長期在屋里捂著,變得白嫩了許多,紅起來非常透徹,低頭顰笑之間,平添了幾分嫵媚。她說,這么罵對,這么罵顯得親切,以后你就這么罵吧。

有一天我買菜回來,小趙突然說,余大哥,我有感覺了!我趕忙過來問,哪兒有感覺了?小趙的臉又紅了,說就是原來沒有感覺的那些地方。這么說著,兩條腿居然表演似的上下動起來,還自主地解了小手。我欣喜若狂,跑到樓下買回一掛長鞭,撅在陽臺上燃放起來。韓三晃捂著耳朵看熱鬧,鞭炮響過才問,咋回事?我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小趙好了!韓三晃說,她是得開了,她要是還不開,你就憋死牛了。我笑罵說,你狗日的,說話辦事,離不開臍下三指。韓三晃說,你別以為是開玩笑,有些穴位長期不按摩,最后就報廢了。

隨著小趙一天天好轉,人們都張大了眼睛,關注著故事的走向。有一天一個社區(qū)干部跟我透話,說我的故事感人至深,不但驚世駭俗,而且純美絕倫,經過再三考量,最近有關方面終于做出了決定,要以獎勵代資助,獎金的額度大概在十萬左右,還要給柴娃母子解決房子。我聽了非常高興,一高興就喝酒了,一喝酒就亂性了,乃至把一個毫無瑕疵幾近圣潔的故事拉進了俗套。那天晚上橫豎睡不著,我就來到小趙的屋里,笑嘻嘻地說,我來給你換子。

小趙似乎識破了我的詭計,她說,余大哥你騙人呢。我早就不用子了,我都能滿地走動了。

我還不甘心,我沒說韓三晃,我說是某某老中醫(yī)說的,子可以不換,可該按摩還得按摩,特別是重要穴位,要不然要留后遺癥的。小趙也不堅持,羞笑一下,讓給我一塊地方。

兩個人躺著沒動。過了一會兒,小趙說,柴娃他爸給我托夢了,說你把余大哥的媳婦攆跑了,你得還他一個媳婦。

我說,我真心喜歡你,可我畢竟比你大了許多。

小趙說,柴娃他爸還有話呢。他說,余大哥你還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你雄起吧!

我嘿嘿一笑,說了一句不好意思,伸手就把電燈關了。至于那眼看到手的十萬塊錢,早被我忘到爪哇國去了。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圖 德 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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