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堂
一
這個秋季陰雨連綿,南方的梅雨天氣占據(jù)了陂縣城的上空,也耗盡了朱云山的耐心。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患上了嚴(yán)重的抑郁癥,心情隨著氣候的變化而變化。好在已是仲秋,空氣不潮濕,也用不著煩躁時訓(xùn)斥隔壁的女秘書。
這是朱云山的領(lǐng)地,方圓四十畝,廠房八九間,工人六七十個。此刻陳玲玉正在外邊監(jiān)工,指手畫腳,忙個不停。細(xì)細(xì)的雨絲籠著她,更顯出獨有的嫵媚。不過,朱云山并不賞心悅目,只看一眼,他心里就堵。不得不把目光轉(zhuǎn)移,看圍墻外雨中騷動的槐樹。最后,他的目光落到室內(nèi)那尊鎮(zhèn)邪石獸上,這個石獸叫什么?朱云山不知道,余偉亮送來時,只是反復(fù)交代它的功能:鎮(zhèn)邪。
怎么就沒鎮(zhèn)住你呢?你夠邪的了。朱云山心里嘀咕著。
當(dāng)初余偉亮和陳玲玉很賣力地把它抬進來時,朱云山就有點反感,況且他們又堂而皇之地把這物件擺在辦公室正中,向他示威似的。朱云山翻翻眼皮揮揮手說抬遠(yuǎn)一點,別在這兒鎮(zhèn)我。
不得不承認(rèn),朱云山對余偉亮并沒什么好印象,可關(guān)鍵時候又離不開他。有時朱云山在心里反復(fù)問自己:他憑什么給市長開車?我憑什么要巴結(jié)他?
朱云山記不清怎么認(rèn)識的余偉亮。大概是某個夏天的中午他還沒睡醒,陳玲玉領(lǐng)進一個五短身材的胖子,腦門锃亮,像個人物。她說這是她的老鄉(xiāng),給市長開車。那個時候,朱云山正為事業(yè)發(fā)愁,一些亂七八糟的證件辦不下來,甚至連車牌也掛不上。剛進城,熟人太少了。沒想到余偉亮把這些全攬了過去,而且只用兩天就辦完了。從此,他成了朱云山的???。
這是哪年的事兒?大概是五年前吧。對,是五年前,公司剛剛起步那年。
雨越下越大了,陳玲玉的后背濕了一大片,像塊很大的補丁。那么高檔的衣服,五千多塊哪,她怎么不心疼?
朱云山喜歡陳玲玉心煩時撒嬌的樣子,她不像別的婆娘,一心煩就沒由頭地嘮叨不停。她心煩時愛撒嬌,而且撒嬌的樣子很美。三十八歲了,在她身上什么都有變化,唯獨這撒嬌的個性沒變,而且撒嬌的魅力越來越大。
那么,她在他面前撒過嬌嗎?
當(dāng)然,這個他不是朱云山,明麗告訴他說,陳玲玉不是個本分的女人,她可能有許多個他。
明麗是個不一般的女人,很健碩,肱二頭肌比她的乳房還發(fā)達(dá)。她是健美教練,還是健美器材的代理商,都三十多歲了,還沒男朋友。她推銷健身器很賣力,也很貪婪。朱云山買過她一臺跑步機,可她仍然纏著他再買第二臺。
明麗到朱云山的辦公室,從來不坐客座,不管朱云山如何暗示,她永遠(yuǎn)只坐在一桌之隔的高凳皮椅上。她說這樣親切,說話方便,而且眼睛也能擁抱眼睛。
朱云山自以為性格中沒有致命的弱點,他很自豪,煙和酒十年前就戒掉了,女人和麻將也早就拒之門外。
不過,他挺欣賞明麗,當(dāng)然,只是停留在欣賞的層面上。這個女人很有男人味兒,說話不拐彎兒。最主要的是,她還主動做他的心腹,經(jīng)常向他透露許多陳玲玉的秘密,這讓朱云山很是無奈地感動。
那個秘密是這樣的,陳玲玉曾經(jīng)跑到市長車?yán)?,在一個下雨的傍晚出了陂縣城。那天,明麗恰恰從樓里走出來,捕捉到了這個鏡頭。她發(fā)誓說有人看到他們開房間了。
朱云山半信半疑,不過,可信的成分比較大,因為那幾天他在寧都,曾經(jīng)打陳玲玉的手機,她卻說在家看電視。
八年前,朱云山的車在后寨路口親吻了路基后翻了幾個跟頭,然后四輪朝天地躺在溝底。朱云山完好無損,漂亮的愛人卻不幸遇難。
朱云山最不愿回憶那個悲慘的瞬間,他的目光又投向院中的陳玲玉。她還在雨中淋著,可是她為什么一直給他個背影?朱云山想看看她的臉,他很喜歡這張充滿活力的年輕面孔。于是,他撥了她的手機,說收工吧,別淋病了。
他聽出自己的聲音是慵懶而倦怠的。
陳玲玉轉(zhuǎn)過半個身子向他擺擺手。這是她的招牌動作,只有朱云山能看懂,那意思就是謝了,聽你的。
這動作只屬于他。可是,是否還有人享受過?
七年前,朱云山在陂縣賓館請客,那晚上花了五千多。客人是礦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五個人,其中有個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舉止得體、溫文爾雅的女子,而且她還是另外四個人的頭兒。這人就是陳玲玉,宴會的主角。因為她法外開恩,給他特批了經(jīng)營許可證。非親非故的,她的這一舉動,讓朱云山受寵若驚。
一年后,礦業(yè)局撤并,陳玲玉辭職,徑直跑到朱云山的閏石公司應(yīng)聘,說讓我干副總吧,我有豐富的社會資源。
又一年后,他和她結(jié)婚了。
你怎么就辭職了呢?堂堂的國家正式干部,怎么就不干了呢?他曾經(jīng)問過她。
陳玲玉說機關(guān)不是施展才華的地方,她要擁有自己的事業(yè)。說這話時,朱云山才發(fā)現(xiàn)她很單純,像個大孩子。
或者,她并沒有說實話?因為結(jié)婚后的第一年,他經(jīng)常聽到她的夢囈,含糊不清,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但朱云山斷定不是好話。陳玲玉不像他的前妻,夢里大喊著情人的名字,醒來后毫無羞愧??上?,她死了。
陳玲玉的腳步聲很有青春活力,高跟鞋敲擊著大理石,很響亮,很有挑戰(zhàn)性。她進屋后脫了外套,隨便掛在衣架上,衣角剛好遮住那尊石獸的半個臉,樣子很滑稽。
朱云山咧開嘴笑了,從無聲笑到有聲笑,笑得陳玲玉莫名其妙。
朱云山知道她又要替自己清理房間了。她總是這樣,有時候朱云山說她肯定有潔癖,我的辦公室被你擦禿一層皮了??墒顷惲嵊耨R上反駁說就是看不慣你邋遏,邋遢的男人沒有上進心。
外邊有車的聲音,朱云山說余偉亮來了,他開的是陂縣一號車奧迪A8001。
余偉亮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老天爺,在門外使勁跺跺腳闖了進來?!娝拿?,陳玲玉的臉上就會綻放嫵媚的笑,讓朱云山很是吃醋。
朱云山說你這么急,肯定又有事。余偉亮說還是那件事,挺上火的,媽×的,不打點是不行了。陳玲玉明白他說的是辦營運證的事情,忙說到我屋里談吧,讓你大哥靜靜心。
陳玲玉瞞天過海的做法,朱云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僅僅余偉亮是她的客人,凡是來辦事的,都是她接待。
朱云山無聊地瞅著屋角的座鐘,他在計算余偉亮進她屋的時間。不多不少,一百一十分鐘后,她和他出了屋子,到他這邊來了。
他們是來商量送禮的事情。
出出血,整合整合吧。余偉亮說。陳玲玉也說這很重要,以后少不了和他打交道。請客好還是送禮合適?朱云山問。
余偉亮說當(dāng)然送禮合適,這人不好吃喝,只好字畫,不過他是個外行,隨便弄幾幅國畫就能搞定。
朱云山說你看著辦吧,如果找到合適的,領(lǐng)來我看看。
第二天,余偉亮領(lǐng)來一個小伙子,長發(fā)披肩,面皮白凈,身材苗條,眼神中略帶羞澀。他急三火四地介紹說小伙子名叫王摩詰,是咱們這兒的名畫家,別看年齡不大,卻是美協(xié)會員,在畫界很有些名氣,你們談吧,我要出車,恕不奉陪了。
朱云山目送余偉亮出去,卻發(fā)現(xiàn)陳玲玉也上了車。朱云山一把抓起電話快速撥通了,問你去哪里?
搭車去趟超市,陳玲玉說。
朱云山這才放下心來,問小伙子,你是哪兒的人,哪兒畢業(yè),在哪兒工作?
王摩詰聲音細(xì)細(xì)地說我在廣告公司做平面設(shè)計,國畫是我的業(yè)余愛好。朱云山很欽佩他的能耐,又問你和余偉亮什么關(guān)系?王摩詰遲疑了一下,說我們是遠(yuǎn)房表親。朱云山問他是畫什么的,王摩詰說工筆人物。說著,從背包掏出幾幅折疊整齊的宣紙,小心展開,讓朱云山過目。
朱云山懂畫,起碼是半個行家——公司有設(shè)計畫稿的專業(yè)人才。
王摩詰畫的仕女弄玉吹簫,線條構(gòu)圖造型設(shè)色都還可以。朱云山要他開個價,王摩詰說五千以里是不行的,最低一萬。朱云山說可以,喊來秘書讓她到財務(wù)取一萬塊錢來。
王摩詰往外走時,陳玲玉剛好回來,見到這個面似白玉的小伙子,她心里一動。那個小伙就是你們請的畫家?陳玲玉進了朱云山的辦公室問。
朱云山說是,不男不女的。
陳玲玉卻說你太落伍了,這叫時尚,是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哪像你,土包子。
朱云山非常在乎這句話,我土嗎?土人有我這樣的肚子?他豁地站起來,搖晃了一下魁梧的身軀,不無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老板體型。陳玲玉卻說你該減肥了,不要成天堆在椅子里養(yǎng)膘,生命在于運動。
朱云山說你錯了,生命在于靜止,烏龜就是個例子。陳玲玉說你哪比得上烏龜?抻不出來也硬不起來,純粹陽痿。朱云山的臉一下子拉長了,說能不能正經(jīng)點兒?我說的是運動,你怎么扯這個,無聊。
二
下午明麗打來電話,說晚上請他們夫婦吃火鍋。
陳玲玉也很喜歡明麗,這個女人讓她著迷,喜歡她的理由說起來匪夷所思,僅僅是因為她的穿著永遠(yuǎn)不入時,和自己比起來,她土得都要掉渣了。當(dāng)然,她的個性鮮明,坦誠直爽,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不過,陳玲玉卻并不看好明麗男人一樣健碩的身材,雖然她的膚色也很白。實際上他們和明麗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超越了普通朋友的界限,更多的時候他們把她視作家人,常在一起吃飯,但卻不在一起娛樂。明麗雖然沒有男人,但是在酒桌上,她卻非常喜歡異性的話題,不管誰在場,不管熟悉與否,她都不避諱,而且從不繞彎,總是直奔主題。今晚卻有點反常,明麗雖然喝了點酒,卻并不談性的話題,大談起健身要領(lǐng)來。
陳玲玉夾了只肥的海參擱到朱云山湯碟里,說補補吧,陽先生。朱云山?jīng)]吱聲,陳玲玉又夾起一只大螺堆上去,說這個也管用。朱云山嗔怒了,說你別惡心我好吧?
不料陳玲玉竟然翻臉了,把筷子一拍說我怎么惡心了。明麗這才注意到,陳玲玉喝多了,她趕緊買單,和朱云山一起攙扶著陳玲玉下樓。她一邊小心看腳下的樓梯,一邊問朱云山今天她怎么了?你是不是惹她生氣了?
朱云山搖搖頭,說可能這幾天累的。
回家后陳玲玉清醒了,清醒得與剛才判若兩人。她說我剛才是裝醉,我才不愿意聽你們侃得那么親熱。
朱云山這才松口氣,邊脫外套邊說你呀,總是孩子氣,拿你沒辦法。
房間很暖和,柔和的燈光打在他們身上。陳玲玉滾到床上,張開雙臂說我要享受。朱云山說可能不行。陳玲玉說你怎么這么慫,嫌我了不是?朱云山說喝多了,起不來。陳玲玉說酒壯色膽嘛,來吧。朱云山倒在她身邊,說太困了,睡吧,明天再說。陳玲玉抓起枕頭砸到他身上說跟了你算倒霉了。朱云山說你這樣說不好,不能褻瀆我們的愛情。陳玲玉說這與愛情無關(guān)。朱云山掙扎著坐起來說怎么無關(guān)?關(guān)系大了,不僅性和情有關(guān),事業(yè)更是與愛情有關(guān),我現(xiàn)在所有的心思都在公司里,我得拼命賺錢,有了錢才能實現(xiàn)你的愿望,才能讓你始終站在富人堆里。否則你就不會有那么多鞋子那么多衣服,更不會有那么多高檔首飾。
陳玲玉見朱云山又要演講,馬上雙手堵起耳朵背過身去嚷道好了好了我不愛聽,總是你有理。朱云山說不是我強詞奪理,這些天我正在為資金發(fā)愁,貸款這么難,怎么才能解決這件事情?
陳玲玉不再吱聲,房間里靜得叫人心慌。不要想工作的事兒了,睡吧,陳玲玉終于放過了他。
次日上午,余偉亮又來到公司。
陳玲玉問他能不能辦貸款的事兒。余偉亮說不好辦,挺棘手,銀行前段時間貸款死賬太多,現(xiàn)在把關(guān)很嚴(yán)。陳玲玉說真沒法子了嗎?余偉亮說也不一定,也許多給個回扣就能行。陳玲玉說那也行啊,就托付給你了。
兩天后,余偉亮真把貸款辦成了,回扣高自然是一個原因,但主要的還是他給信貸員出了趟車,讓那人好好風(fēng)光了一把。
三
這個秋天注定要讓陰雨毀掉了。朱云山算了算,半個月沒見陽光了。
陂縣市政府正在承辦建材博覽會,“閏石公司”作為重要參展商,布展了最大的展臺,朱云山天天靠在那兒。
陳玲玉晚上回來得很晚,很疲憊,因為許多領(lǐng)導(dǎo)點名要她陪客。這種場合,朱云山不適合露面,因為那些領(lǐng)導(dǎo)多與陳玲玉認(rèn)識,有些還是她的老同事。
晚上她又要去應(yīng)酬,朱云山囑咐她千萬不要喝多了,不行的話,就找機會溜了吧。陳玲玉說那可不行,他們精得很,再說這么做也不禮貌,說著,興沖沖地出了門。
九點鐘時,朱云山接了一個電話,是明麗打來的,那時他蜷在沙發(fā)里睡著了。明麗說你怎么一點也不焦急?朱云山說急什么,明麗說你到賓館309房間看看就知道了。朱云山說你別繞彎子了。明麗說她在那兒,和另一個男人。
電話掛斷了。
朱云山有點蒙,也許是夢吧?可這一切是真的。他定了定神,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一邊穿衣一邊想如果是真的,去了后怎么辦?
三號樓里很安靜,朱云山說要會個朋友,騙過服務(wù)臺,直奔了309,先在門外側(cè)耳細(xì)聽了一會兒,沒有任何動靜。他懷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但是,明麗從來沒騙過他。
他還是敲了門,然后避開門鏡。
屋里有了動靜,誰!是陳玲玉的聲音。
朱云山的的怒火騰地一下燃燒起來。是我,開門吧。屋里卻許久沒了人聲。朱云山說玲玉,快開門,你應(yīng)該知道不開門的后果。
陳玲玉把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半張沒有表情的臉,有點吃驚地說你怎么來了?朱云山說我來看你們的好事!
你別胡來,這事與他無關(guān),如果你敢傷害他……
朱云山極力壓制著火氣說好吧,你讓我進去,我看一眼就走。陳玲玉只是猶豫了一下,朱云山就闖了進去。
那個男人穿戴整齊地站在屋角,并不慌亂,而且還朝朱云山笑了笑,說我們沒做什么事,只是聊天。
朱云山更加惱怒,發(fā)瘋地?fù)溥^去,卻被陳玲玉緊緊抱住,一邊沖那個男人喊還不快走!王摩詰這才反應(yīng)過來,拔腿從他們的夾縫里擠了出去。朱云山說你個王八羔子,你媽×的,你跑了今天跑不了明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陳玲玉沒有回家,就在309睡了。朱云山獨自回來,倒在沙發(fā)上睡了一晚,他一點也不想沾那張床了,他忌諱她的味道。
一夜之間,朱云山憔悴得不行了。他被夢折磨到天亮,那些夢稀奇古怪,夢的結(jié)局竟然是前妻蒼白的臉從頭頂壓下來。
天還沒亮,外邊又在下雨,朱云山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環(huán)顧四周,金碧輝煌的家里什么都有,這些都是前妻所向往的,那時因為他沒有能滿足她的愿望,所以她跟了另一個有錢的男人??涩F(xiàn)在陳玲玉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卻為什么仍然把自己送給另外一個男人?而且這個小白臉除了窮,還有什么?
朱云山慢慢冷靜下來,他撥通了明麗的電話,說我找到她了。明麗說你沒事吧?朱云山說沒事,我什么也沒做。明麗說這就好,我覺得她不值得你去拼命,理智一點吧,畢竟你們是半路夫妻,畢竟你比她大十歲。朱云山說不談她了,我今天要去寧都簽合同,五天后才能回來,公司那邊,麻煩你去照看一下吧。明麗說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們公司的事我一點也不懂,再說,有她嘛。朱云山說不要提她,你就幫我一把吧。明麗說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出去透透氣也是好事。
朱云山乘坐的是下午的飛機,他神情恍惚地上了飛機,又神情恍惚地走出寧都機場。寧都的空氣清冷干燥,甚至有些肅殺。
朱云山覺得太疲憊了,他打算先到賓館休息一下。他訂的客房在十八層的最東邊,偌大的窗戶把房間映得通明。朱云山洗了澡,渾身赤裸地仰臥在床上看窗外的風(fēng)景,那些樓宇的尖頂,教堂頂端的十字架在夕陽的余暉里跳動著金黃色。他的眼睛沐浴著這縷神圣沉重地閉上了,昏昏沉沉回到昨晚的場景,就像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她現(xiàn)在還在那個房間里嗎?那個白面狐貍(他覺得這個詞很恰當(dāng))又去了嗎?明麗呢?他忽然想起明麗,忙撥打她的手機,很快就聽到了她的聲音。他問她現(xiàn)在在哪兒,明麗說在健身俱樂部。你怎么沒去閏石?明麗說按你的意思我把玲玉叫過去了。朱云山說我可沒那個意思,明麗說拉倒吧你,你以為我笨啊。晚上赴宴吃海鮮,這在遠(yuǎn)處內(nèi)地的寧都來說,是高貴身份的象征。酒喝得不多,朱云山卻大醉了,什么時候回的房間都不知道。大約午夜一點,房間的電話響了,那時朱云山正在做春夢。這是酒的作用,或是海鮮的作用?也可能是病的預(yù)兆,但卻很舒服。
先生需要服務(wù)嗎?
朱云山正想掛掉電話,卻突然改變了主意,說需要。小姐熟練地報上價格,朱云山說別鱲嗦,快點上來。他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光著身子把房門敞開等待著。
他面前還在閃爍昨晚的事情,是白面狐貍先勾引的她呢,還是她先入住的房間?
小姐的腳步很輕,像個影子飄了進來,來了三個,正要關(guān)門,朱云山說別關(guān),開著。小姐說你這人挺怪,你不怕人我們還怕呢,說吧,怎么玩法?朱云山說都脫了。兩個女孩兒開始褪下衣,一個女孩兒說不行,你得先交錢。朱云山指指桌上的皮包說那兒有,姑娘們一齊撲過去,如狼似虎,爭先恐后,瞬間洗劫了那個厚重的皮包。
她們每個人的手里攥著一捆鮮亮的百元大票,把房間都映紅了,可她們并沒有興奮的表示,而且是略顯緊張地呆立在那兒。
我們不要這么多,第三個女孩兒說。
朱云山說拿過來,我給你們分。她們很乖順地把錢扔到他的身上。
朱云山指著個子高一點的女孩兒問你多大了。她說十九,不,是十八。他又指著第二個問你呢?二十。第三個女孩子哂笑著說我十六。
朱云山根據(jù)她們的年齡點出三摞票子說拿去吧。
你喝醉了,第三個女孩兒說。朱云山說這關(guān)你什么事,拿上錢走吧,都走,別在我眼前晃。
先生,不要服務(wù)了嗎?朱云山說誰說要服務(wù)了?快走,我要睡覺了。小姐們互相對望了幾眼,才狐疑地退了出去。
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兒又折回來,貼在朱云山的耳邊說先生,我們是老鄉(xiāng)。
朱云山被她嚇了一跳,惱火地推了她一把說你需要多少錢?她說不需要了,我想在這兒陪陪你行嗎?我有很多辦法的。朱云山看著她,看了好一陣兒,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他說我沒興趣,你快走吧。女孩兒說好吧,你肯定喝多了,睡一會就好。給他關(guān)了燈,悄無聲息地飄出了房間。
朱云山醒來時天已大亮。
剩下的幾天他不敢再喝酒了,總是找各種借口謝絕客戶的宴請,寧可呆在房間胡思亂想也不愿意再看到外邊的燈紅酒綠。但這兒也不是清靜之地,隔壁房間走馬燈似的換人,進進出出的都是野鴛鴦,放浪的叫聲不加掩飾,猛烈的撞擊更讓他感到墻壁的位移。這種聲音從白天持續(xù)到黑夜,時刻刺激著他。朱云山把電視的音量開到最大,而且使勁咳嗽,但隔壁依然激情如舊。
朱云山不得不提前返回陂縣,走之前他給明麗打了個電話。明麗說公司一切正常,玲玉在那兒主持,挺忙的。那個白面狐貍呢?他問。明麗說是那個畫家嗎?沒他的消息,聽說已經(jīng)離開了這里。朱云山說我下午的飛機,五點二十到機場。明麗說我告訴她去接你吧。朱云山不無譏諷地說你心真好,女人中的女人。明麗說得了吧你,別開玩笑了。
過了沒多久,朱云山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他再次撥通明麗的手機,說你真打算讓她接我?明麗說是啊,我正要聯(lián)系呢。朱云山說算了,別告訴她,你接我吧。明麗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我接你。
四
出了陂縣機場,明麗的車輕輕滑到他身邊。在車上她問回家嗎?朱云山說不,去賓館。明麗不太相信他的話,說你怎么了。朱云山的語氣不容置疑說你別問,快送我過去。
一路上明麗不斷從后視鏡瞄朱云山,他的神色很凝重。是不是特別累?她問。朱云山卻露出愉快的笑容說一點也不累。你的氣色卻不太好,明麗說。朱云山說你也有點憔悴,是不是休息不好?明麗說沒有,有點感冒。
明麗不再說話,她有種特別的預(yù)感——可能會發(fā)生不平常的事情。下車后她默默跟在朱云山身后上了賓館三樓。她沒想到他是有預(yù)謀的,竟然提前預(yù)訂了房間,而房間的號碼是309。進房間后,朱云山突然把明麗攬進臂彎,明麗一邊掙扎著一邊說你要干什么?朱云山氣喘如牛說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明麗終于掙脫了,說你冷靜一下好不好,我理解你,知道你心里難過,但你不能這樣。朱云山沮喪地坐到床上,說原諒我吧,這幾天我也覺得自己有點不正常,可能那件事給我的刺激太大了。明麗說休養(yǎng)幾天就會好起來的。朱云山無力地點點頭。明麗說你睡一會兒吧,我走了,晚飯時我叫你。
朱云山和衣而臥,他睡得很沉。晚飯時明麗并沒有叫他,醒來已是夜里十點多了。朱云山匆匆洗把臉,然后撥打明麗的手機,他想請她到外邊吃夜宵??墒敲鼷愐呀?jīng)關(guān)機,過一會兒再打,仍然關(guān)機。朱云山頹然地仰倒在床上,心里很亂。想極力抹去陳玲玉對他的傷害,可她的影子卻偏偏糾纏不放。
陳玲玉,我說過多少次我愛你,可是你竟然會背叛……他說給自己聽,說得很蒼白。明麗卻打來了電話,說你來吧,我等你。朱云山問你在哪兒?明麗說在209,你樓下。
朱云山輕輕推開209的門。
房間里只開著一盞壁燈,光線曖昧地罩著床上的明麗。她裹著絨被,在床上伸展著美麗的線條??磥硭彩莿傂眩勖砂X的。朱云山說你怎么在這兒?明麗說我不能把你自己擱這兒啊,多讓人擔(dān)心。她示意朱云山到這邊坐,她說的這邊是空出的半張床。朱云山猶豫了一下才坐過去,明麗掀起絨被的一角,朱云山看到了她赤裸的胴體。明麗說,來吧,我知道你很難過,想做什么就做吧,釋放一下會好一些,只要你高興。
朱云山的欲望之火跳動了一下,可僅僅是跳動了一下,很快就熄滅了。他又想起那一幕:想起那個白臉狐貍,想起陳玲玉,她也是這樣召喚他的嗎?
他給明麗掖上了被子,說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并不了解我,我可能真的老了,在夫妻生活上,我一直滿足不了她。明麗苦笑了一下,用一只手臂遮住臉說你呀,心理病挺重的,其實你好好想想,她也有難處,生理上的問題還好說,心理上的孤獨才是最可怕的。朱云山說她孤獨嗎?所有的應(yīng)酬都是她出面,公司的事情也是她為主,我只是個影子而已;她所向往的,我都給了她,她會孤獨嗎?明麗說你還是沒有走進她心里,你們結(jié)婚這么些年,只是在愛情的邊緣徘徊。朱云山說那我怎么才能不徘徊呢?明麗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問他說,對比你的前妻,你更愛哪一個?
前妻?朱云山回答不上來,他不能否認(rèn)對前妻的思念,她給他的影響太大了,畢竟他們真正地戀愛過,雖然她也背叛過自己,而且還是公然背叛,但他和她的感情卻是刻骨銘心的。朱云山的心里又亂起來,他說不要再談這些了,讓我好好想想,也許是我的不對。明麗翻了個身說這就對了,回去好好想想吧,我困了,別忘了給我關(guān)燈。
朱云山回到309,倚著床頭迷糊到天亮。上午十點,他感覺好一些了,便直接去了公司。秘書見到他,幾乎是雀躍著迎出來說朱總您回來了,大家都想您呢。那表情讓朱云山想起那個十六歲的姑娘,于是不自然地笑了笑,問陳經(jīng)理呢?秘書說到車站發(fā)貨去了,這幾天簽單的特別多。朱云山不由得感慨,心里說看來那個古老定律還是很科學(xué)的:情場失意,商場得意。不過,要是兩邊都得意那該多好。辦公室收拾得很干凈。朱云山問秘書是你干的嗎?她說是陳經(jīng)理,一天要來收拾兩次。正說著,朱云山從窗子里看到陳玲玉回來了,她穩(wěn)穩(wěn)地把車停住,下車后疲憊地走過來。朱云山看到她的臉色有點灰暗,人也憔悴了很多。
她從來沒有這樣倦怠過。朱云山的心里突然隱隱作痛。
朱云山的突然返回,令陳玲玉頗感意外,走過他的辦公室時,腳底竟然絆了一下。她站定了,在門外默默注視了他一會兒,復(fù)雜的眼神令朱云山不知所措。他趕忙回避開,把臉轉(zhuǎn)向一邊。而在心里,他是期望她能走進來的。但她離開了,腳步很沉重。
五
朱云山發(fā)現(xiàn)那尊石獸不見了。他問秘書哪去了?秘書說搬到陳經(jīng)理屋里了??蓯旱挠鄠チ?。朱云山確信又是他的鬼主意。朱云山?jīng)Q定找陳玲玉談?wù)?,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和解。
而在此時,陳玲玉的心里并不平靜,正蜷縮在轉(zhuǎn)椅里發(fā)愣。朱云山走進來時,她只是機械地動了動身子,并沒有正眼看他。朱云山能夠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他在努力尋找最恰當(dāng)?shù)脑~句,以便說話時不至于尷尬。可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把一塊精良的玉佛放到她面前,嘆息一聲,離開了。
這枚玉佛是朱云山在寧都特意為她選購的,雖然她有很多玉飾品,但唯獨缺少一枚玉佛。和他認(rèn)識之前,陳玲玉曾經(jīng)有過一枚,那時,她天天掛在頸上,后來這枚玉佛卻神秘丟失了。陳玲玉難過了好些日子,發(fā)誓再也不買了。
可朱云山卻偏偏選定這份禮物,因為他相信她一定會讀懂其中含義的。
的確,陳玲玉看到這枚玉佛后,感到意外,甚至震驚,最終是感動。她沒想到朱云山的感情也有細(xì)膩的一面,總以為他是個粗放型的男人,卻在這種時候做出靈閃的事情。五年來,這是他給自己唯一的一次感動。在陳玲玉的意識中,朱云山只是一員福將,并不具備當(dāng)老板的智慧和頭腦,閏石公司雖然是他的創(chuàng)意,但也只是個創(chuàng)意,真正讓公司成功運作的,是她。當(dāng)初,如果不是她的努力,朱云山恐怕永遠(yuǎn)也不能取得經(jīng)營資格證。
下班前,陳玲玉給朱云山打電話說咱們出去吃飯吧。語氣很柔和,朱云山心頭的積郁一掃而盡,說去哪兒呢?陳玲玉說你定,朱云山說還是聽你的。
他們?nèi)チ粟榭h最好的酒店,點的菜足夠四個人吃的。朱云山說喝點酒吧,陳玲玉說你血壓偏高,還是不要貪杯。朱云山說喝紅酒,沒事。
他們吃得少,喝得多,喝光了兩瓶干紅,談話時彼此小心翼翼繞開敏感的話題,談的是天氣、風(fēng)景、客戶、公司前景之類。他們的心情越來越好,前嫌盡釋而且異常興奮,這種興奮不僅僅是酒的作用,更是心的催發(fā),當(dāng)然還有欲望的激勵。
離開酒店,朱云山說去哪兒?陳玲玉說時間還早,回家吧。
這個中午他和她膠合在一起,他們的軀體都很燙,朱云山的動作近乎野蠻,他的瘋狂把陳玲玉帶進了天堂。朱云山說多久沒這么暢快過了?陳玲玉說你還有臉提,兩個月前你只是應(yīng)付了我一次。朱云山說我們該要個孩子了。陳玲玉說是的,我們該要個孩子,過幾天到北京去看看吧,聽說那兒有家醫(yī)院能治。
一切歸于平靜,一切照常運行。朱云山依然在辦公室里垂簾聽政,陳玲玉依然如同上滿了弦的發(fā)條轉(zhuǎn)個不停。關(guān)于鎮(zhèn)邪石獸的問題,余偉亮承認(rèn)是他讓人搬到陳玲玉房間的,因為關(guān)于這種石獸,另有新的說法,說它管陰不管陽,放在陳玲玉房間是合適的。余偉亮保證過幾天再弄個管陽不管陰的,到時候你們一人一個,不過價錢要高一些。朱云山說錢不成問題,只要質(zhì)好料精。
朱云山突然問余偉亮說你那個表弟最近忙什么?余偉亮說我哪個表弟?朱云山說就是那個畫家,那個白臉,叫什么名我忘了。余偉亮頗感意外,說他不是我表弟。朱云山說是他親口說的。余偉亮很生氣,說你別聽他胡扯,這個人是縣文化館的,我在展會上剛認(rèn)識。朱云山說你可真敢胡弄,胡亂找個人應(yīng)付我?余偉亮感到委屈,說我還不是為了給你省錢?有頭有臉的畫家,一萬塊錢誰侍候你?朱云山無話可說。須虞,他突然迸發(fā)出一個怪異的想法,說我想聘用這個人,他有很好的繪畫功底,還能進行平面設(shè)計,是個人才。余偉亮嗤一聲說,別天真了,這些藝術(shù)家心都很高,你以為他們那么容易聽你的?
明麗來的次數(shù)少了,只是偶爾打來幾個電話,問朱云山能不能再買兩套健身器。朱云山調(diào)侃她說我看你別做這個買賣了,你這種推銷方式,早晚得賠死,干脆我出錢養(yǎng)活你得了。明麗說你哪有錢,錢是她的。朱云山說此話怎講?明麗說只要那個畫家在,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明麗的話讓朱云山心頭又罩上了陰霾,這個小白臉哪里比自己強?怎會有如此魅力?
好在陳玲玉已經(jīng)收心,就連對外應(yīng)酬,能推的她都推了,實在無法拒絕,也堅持和朱云山一起去。所以,朱云山?jīng)Q定把不愉快的記憶從腦海中清除,他寧愿相信陳玲玉只是一時糊涂,以后只要陳玲玉想要什么,盡力滿足,尤其是她需要浪漫的時候。
朱云山沉醉于幻想時,陳玲玉卻正在網(wǎng)上查看王摩詰發(fā)來的視頻郵件。她的神經(jīng)高度緊張,心跳加速。
王摩詰發(fā)來的,竟然是他們一起魚水之歡時的錄像,他竟然做了偷拍。陳玲玉一陣暈眩。
你想干什么?她發(fā)去問話,王摩詰說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和你永遠(yuǎn)在一起。陳玲玉說你這樣做不覺得可恥嗎?王摩詰說我只能走這一步。陳玲玉說要是我不答應(yīng)呢?王摩詰說我什么事都能做出來,首先會把圖像發(fā)給朱老板,然后再到網(wǎng)上發(fā)布。陳玲玉說你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你不怕惹禍上身?王摩詰說不怕。陳玲玉說你想要多少錢?我們交易吧。王摩詰說我不缺錢,我要的是你,你是我生命的全部。陳玲玉說你是在毀我,你想讓我失去他,失去我的全部。王摩詰說你多慮了,我不是市井無賴,我會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和你約會,決不會給你造成傷害,也不會危害你的事業(yè)。陳玲玉說難道你真以為我們會永遠(yuǎn)在一起嗎?太不現(xiàn)實了。王摩詰說我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眼前的擁有,只要每月能和你聚一次,我就知足了。
陳玲玉有種被挾持的感覺,但她無法擺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此時她良心的天平開始傾斜,有點愧疚。
六
秋天很快結(jié)束,一場冰雨過后,冬天占據(jù)了這塊土地。
陳玲玉的心情很不好,兩個月沒來例假了。她不敢往那方面想,但生理反應(yīng)卻是前所未有的。她嘔吐時盡量避開朱云山,但還是讓他發(fā)現(xiàn)了,問你怎么了?是不是吃了變質(zhì)的東西?陳玲玉說沒有,可能是感冒引起的。朱云山說你別上班了,到醫(yī)院去看醫(yī)生吧。
陳玲玉不能拒絕。
車到醫(yī)院后,陳玲玉說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有事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看著朱云山的車遠(yuǎn)去,陳玲玉立即到婦科做了檢查,結(jié)果正是自己擔(dān)心的,她懷孕了。
陳玲玉像是被誰重重?fù)袅艘徽?,頹廢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思緒紛擾,好久才冷靜下來。她給王摩詰打了個電話,為什么這么做,她也說不清楚,只是潛意識里的一份沖動。當(dāng)她把這個消息告訴王摩詰時,他竟然一口咬定不是他的。陳玲玉很惱火,幾乎嚷著說肯定是你的,我老公精子弱,根本不可能是他的。王摩詰說精子弱不等于沒精子,沒準(zhǔn)哪次不弱了呢?陳玲玉惱怒地罵了他一句難聽的。王摩詰不慌不忙地說就算是我的,又能怎么樣?要不生下來吧。陳玲玉說你怎么這么無賴!王摩詰說那你就做掉好了。
朱云山打電話問她檢查得怎么樣了,是不是很嚴(yán)重?陳玲玉說不是,輕度胃潰瘍。朱云山說以后不要再陪客了,都是讓酒燒的。陳玲玉說休息幾天會好的,你不要擔(dān)心了。
經(jīng)過反復(fù)考慮后,陳玲玉去找了明麗,她說我要流產(chǎn)。明麗大吃一驚,問她怎么回事?陳玲玉如實相告,但隱瞞了與王摩詰的關(guān)系,說是某個領(lǐng)導(dǎo)的。明麗對此表示了非常理解和同情,說你別怕,我一定幫你,我有個朋友開診所,免費給你做。陳玲玉說還要住院嗎?明麗說小月份流產(chǎn),回家靜養(yǎng)就行了。陳玲玉說那他怎么辦?明麗說老朱那邊我來應(yīng)對,估計一天差不多就完事兒了。
一天的陣痛過后,陳玲玉終于卸卻了這塊負(fù)擔(dān)。在她忍受疼痛的這一天里,明麗中午把朱云山叫去陪客,事情總算平安地度過去了。
為了裝得真一些,陳玲玉買了一大堆胃藥拎回家。在家靜養(yǎng)的這些日子,她被明麗的義舉深深感動,打算過幾天把她調(diào)進公司,也算是對她的報答吧。她把這個想法對明麗說了,不料明麗一口回絕,說我是個特立獨行之人,受不了許多約束。陳玲玉說你的職務(wù)就是自由自在的,沒有規(guī)矩約束你。明麗說那也不行,朋友就是朋友,成了同事,就會變味兒。陳玲玉見她非常堅決,也只好罷了,卻堅持要和她做干姊妹。明麗說這行,只要不讓我上班,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
朱云山對陳玲玉的流產(chǎn)一點也沒察覺,只是感覺她和明麗的親近有些異常,不過,也沒引起太大的懷疑。這些天忙于土地招標(biāo),和余偉亮起早貪黑地活動關(guān)系。銀行的貸款也已全部到位,這筆巨款用在購置土地建新廠上是綽綽有余的。
而陳玲玉仍然沒有從陰影中走出來,她發(fā)誓一定要斷絕與王摩詰的來往。于是,她給他發(fā)了一封長長的郵件,大概意思是讓他從此不要糾纏自己,她可以給他一筆錢,沒想到王摩詰痛快地答應(yīng)了。陳玲玉問他想要多少錢,王摩詰說感情不能用錢衡量。陳玲玉說我不跟你談感情,我只給你一萬塊錢,你要保證不再找我,并且把視頻資料毀掉。王摩詰說行啊,不過還要加錢。陳玲玉說再加兩千。王摩詰說你也太小氣了吧,堂堂大老板,怎么這么摳?陳玲玉說那好吧,兩萬,不能再多了,我個人只有這點存款。
陳玲玉把款劃到王摩詰的賬號后,如釋重負(fù),終于長長舒一口氣了。但她沒料到,麻煩卻剛剛開始。
這天,朱云山收到一封快件,原以為是業(yè)務(wù)信函,拆開來看,卻是一張光盤。
朱云山在電腦上打開光盤,看到的是陳玲玉和白臉狐貍開房間的錄像,畫面雖然模糊,但足以令朱云山震驚和憤怒了。這個家伙想干什么?朱云山狠狠敲了下鍵盤,把光盤取出來,只見上面寫了一句話:打開你的郵箱。
郵箱里有王摩詰發(fā)來的郵件,寥瘳數(shù)語:給我十萬我就收手,如果不愿意,或者有其他想法,我只能把它公開了,然后我會自首。
十萬,好大的胃口。
竟然會有這種事情,竟然會有人對他進行勒索和敲詐。朱云山要報復(fù)了。
他想起余偉亮曾經(jīng)說過,如果肯出一萬塊錢,可以找人幫你卸去仇人的一條胳膊,出兩萬塊,卸去一條腿,如果想要他的命,八萬塊錢就夠了。
朱云山撥打余偉亮的手機,卻沒人接聽。正在這時,他看到明麗的小車駛進院里。
來得真及時啊,朱云山高興地跳起來迎到門外,弄得明麗很是莫名其妙,笑著說你吃錯藥了?怎么這么激動。
進了辦公室后,朱云山竟不知從何說起,顛三倒四地說了幾句,連自己也聽不懂。明麗說你冷靜一下再說。給他倒了杯水。
朱云山把這杯水喝下去后,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了。最后說我打算出兩萬塊錢卸他一條腿,你覺得怎么樣?明麗顯然很吃驚,說你要做什么?朱云山說我要他一條腿,要不,再加一條胳膊。
明麗摸摸他的額頭說你沒發(fā)燒?。≈煸粕揭苫蟮乜粗?。
明麗說這件事并沒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姓王的走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如果你慌了,正中他下懷。我覺得你最好說服他面談,把價錢壓一壓,錢是肯定要給的,但不能給這么多。估計他也不愿意把事情弄大,如果談不攏,你再想別的辦法,但無論如何,不能走這一步,不值,真的不值。
朱云山沉默不語,他在琢磨明麗的話,覺得也有道理,說好吧,按你說的試試,不過你可得幫我啊。明麗說不一定幫得上你,不過提個醒倒是可以。另外,這件事情不要讓玲玉知道,明白嗎?朱云山說我明白,我不會跟她透露一個字的。
經(jīng)過縝密考慮,朱云山給王摩詰回了一封郵件,說了一大堆道理,陳述了好多利害關(guān)系,說愿意出五萬塊錢了結(jié)此事,如果不接受的話,就自便吧。
兩天后,王摩詰給他回信說:成交。
朱云山高興地打電話給明麗,說已經(jīng)搞定,該怎么謝你才好?明麗說很平常的事,不值得謝我。其實有些事情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么復(fù)雜,多數(shù)是自己給自己設(shè)絆兒,簡單的事也弄復(fù)雜了。朱云山說是是是,你比我強。明麗說你別夸我了,只要再買兩套健身器就行。朱云山很奇怪,也挺納悶,說器材廠給你多少回扣你這么用心去做?明麗說個人隱私,無可奉告。朱云山苦笑地?fù)u搖頭說我寧可白給你五臺健身器的錢,也不愿再買一臺機器了。明麗生氣了,說既然這樣,咱們沒什么可說的了。朱云山只好連連答應(yīng)說好好好,我買。
七
平靜了一些日子后,陳玲玉突然收到王摩詰的電子郵件,他說我們的故事,我已經(jīng)講給你老公聽了,他很配合,按我的要求做了。不過我留了一段精彩的沒有講給他聽,那就是你懷孕的事情,想必他會非常感興趣。所以我有個請求,重歸于好怎么樣?
陳玲玉蒙了,憤怒絕望震驚交織著,讓她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她知道,只要王摩詰在,她永遠(yuǎn)不會有寧靜之日的。
陳玲玉又開始做噩夢,夢囈再一次把朱云山擾醒。朱云山問她你怎么老說夢話?陳玲玉不語,最后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沒什么,普通的夢而已。朱云山想到了那個鎮(zhèn)邪石,戲謔地說是不是那玩意兒起了負(fù)作用?我得找余偉亮算賬。
朱云山的話提醒了陳玲玉,她給余偉亮打了電話,余偉亮很快驅(qū)車趕了過來。
陳玲玉說我要殺一個人。余偉亮嚇了一跳,很認(rèn)真地看著陳玲玉說不會是真的吧?陳玲玉說我開過玩笑嗎?
余偉亮這才發(fā)現(xiàn)陳玲玉很嚴(yán)肅,很冷靜。他摸起桌上的煙,抽出一支點起來。余偉亮是不抽煙的,但他卻點了一支煙。煙霧繚繞中,神色里充滿玄機,眼神里有一絲冷酷的堅定。
目標(biāo)呢?為什么要殺他?
陳玲玉說那個人你認(rèn)識,叫王摩詰。余偉亮不做聲,只是大口大口吞吐煙霧,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問個理由嗎?陳玲玉說不行,除了理由,其他的事你只管問。余偉亮猶豫。陳玲玉說行還是不行?余偉亮把煙蒂狠狠碾進煙缸里說行,我干,不過,至少得十五萬,先付一半。陳玲玉從抽屜里取出一張卡扔給他,說這是八萬。余偉亮說起碼需要十天。陳玲玉說那不行,最多七天。
兩天過去了,陳玲玉一直提心吊膽,還有一件事讓她不得其解,那就是朱云山既然已被敲詐,為什么一點異常的反應(yīng)也沒有?
晚飯時,陳玲玉突然發(fā)問:你給了王摩詰多少錢?朱云山一愣,說你在說什么?陳玲玉突然摔了筷子,怒氣沖沖地質(zhì)問道你為什么瞞著我!
朱云山明白了。他說你冷靜一下,聽我解釋,確實是我故意瞞著你,因為我已經(jīng)很好處理了它。既然是過去的事了,為什么還要讓你添煩惱呢?
陳玲玉說你真的很好地處理了嗎?
朱云山說我真的很好地處理了,我給了他五萬塊錢,他發(fā)誓不再糾纏這件事。
陳玲玉哭了,哭得非常傷心,哭得朱云山不知所措。他說我哪個地方錯了嗎?瞞著你也是為了咱們好??!
陳玲玉說你沒錯,是我錯了,我殺人了。
朱云山不相信,說你講的是氣話吧?陳玲玉說不,我真的雇兇殺人了。她很認(rèn)真,不像開玩笑。
朱云山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問她是怎么回事。陳玲玉擦去淚水后,把事情說了出來。朱云山發(fā)火了,他吼道你怎么這么蠢!怎么不說一聲?為什么還不放過他?
陳玲玉說因為我懷過他的孩子。
朱云山的腦子嗡地一聲,腳下一軟,癱坐了下去。陳玲玉哀傷地注視著朱云山,說你別難過,我會負(fù)責(zé)的,我結(jié)的苦果,我自己咽下。
朱云山長嘆一聲說你呀你,難道一直就沒相信過我?怎么永遠(yuǎn)像個孩子。
八
余偉亮的手機打不通,王摩詰也聯(lián)系不上。朱云山對陳玲玉說你等在家里,我去報警。陳玲玉卻驚慌地拉住他,說不能讓你一個人去,我們一起去。朱云山說既然你去,就要自首,想好了嗎?陳玲玉說我想好了,早晚會有這一天的。
不到兩個小時,警察找到了余偉亮,抓他的時候,他正在賭桌上賭得酣暢淋漓。不到三個小時,警察找到了王摩詰,抓他的時候,他正在洗浴城嫖妓。
余偉亮交代說他根本就沒打算雇兇殺人,是因為欠了一屁股賭債,才接那八萬塊錢的。陳玲玉被拘留了。
分手的時候,她緊握著朱云山的手說你還愛我嗎?朱云山說你呀你,就是個孩子,我怎么會不愛你?新公司開工了,將來還是你說了算,你是一把手,我給你抬轎。陳玲玉欣慰地笑了,說我給你推薦一個人,可以接替我的位子,這個人很可信,一定要用。朱云山說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陳玲玉說是誰?朱云山說咱倆一起說吧。陳玲玉凝視了朱云山一會兒,點了點頭。于是兩個人同時開口說出了兩個字兒:明麗。
責(zé)任編輯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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