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彩虹

古典經(jīng)濟學的鼻祖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與凱恩斯的國家干預主義，二者孰是孰非一直爭論不休。在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fā)的世界金融風暴中，人們似乎拋棄了斯密的“看不見的手”，各國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伸展得很是充分。于是，“看得見的手”與“看不見的手”之爭又起。但由于金融風暴來勢兇狠，擴張神速，影響巨大，已容不得過多的理論糾纏，理論的爭議被淹沒，甚至于我們聽到這樣的說法，“一九二九年經(jīng)濟大蕭條時沒有凱恩斯，今天人人都是凱恩斯”。

“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是經(jīng)濟理論長期爭論的焦點，也是市場經(jīng)濟制度安排和運行選擇的難題。所謂“看得見的手”，是指主要依靠政府運用各種工具來調節(jié)或控制經(jīng)濟運行的制度體系，即國家干預。

就理論淵源而言，亞當·斯密和約翰·梅納德·凱恩斯是兩位不同時代的英國經(jīng)濟學家，貢獻了不同的經(jīng)濟學理論，也為不同時代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了理論的解說和實踐指導。

從西方資本主義發(fā)展史來看，自由放任的市場經(jīng)濟模式，曾主導了資本主義國家早期的經(jīng)濟發(fā)展。但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西方世界經(jīng)濟大蕭條之后，凱恩斯主義開始盛行，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模式似乎壽終正寢。凱恩斯主義的“凱恩斯革命”直接導致了國家概念的重新確定和政府職能的變化，劃分出了西方世界一個嶄新的時代。雖然后來的經(jīng)濟學理論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派別，也有大量對于凱恩斯理論和古典經(jīng)濟學理論的綜合學說出現(xiàn)，而且西方國家對經(jīng)濟的干預已經(jīng)成了日常的事項，但“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之爭從來沒有停止過。當然，爭論的內容有了很大的變化，現(xiàn)在的爭論大多集中在政府多大程度上對經(jīng)濟進行調節(jié)和控制，而不是斷然地不要政府的調節(jié)和控制。實際上，西方國家的政府也一直在“拿捏”著干預經(jīng)濟，理念上仍然堅持“不能也不應過多干預”的原則。

從西方經(jīng)濟學的理論邏輯來看，“看得見的手”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看不見的手”具有相當程度的盲目性，完全的自由放任會使市場由理性走向非理性，引來市場的無序和瘋狂，形成經(jīng)濟危機，這便是學界常說的“市場失靈”。因此，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適時、適當?shù)馗深A，便可以糾正“市場失靈”，促使市場理性回歸，實現(xiàn)市場運行正常。

那么，“看得見的手”（政府干預）會不會“失靈”？失靈了又由什么來挽救？是回到自由放任上去，還是繼續(xù)用“看得見的手”來對付以往帶來的問題和災難？對前者，答案明確，而對后者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學理論沒有清晰的答案。

現(xiàn)在的問題是，經(jīng)濟危機或災難是不是都由“看不見的手”造成的？

歷史上的許多金融和經(jīng)濟危機的確是由“看不見的手”造成的。如果你讀過查爾斯·P.金德爾伯格的《瘋狂、驚恐和崩潰——金融危機史》，在他講的每個危機故事里，都可以看到“看不見的手”導致危機的直接作用。

按照經(jīng)濟學的基本理論假定，“看不見的手”之所以會帶來危機，在于人性的基本規(guī)定是“自私”或“自利”的，人們總是試圖“以最小的耗費獲取最大的收益”。這種人性的潛在傾向就是貪婪，市場正好給這種人性提供了一個廣闊無垠的擴展空間。在其他外部條件具備的情況下，這種人性規(guī)定就會必然走向極端性的貪婪，帶來人的行為走向瘋狂，結果以社會性的危機或災難告終。由于人性的頑固，加上市場力量強大，一個鐵的定律就是：在市場環(huán)境下，金融和經(jīng)濟危機是不可消失的，人們都自然而然地認定其為人性的使然和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所為。

這真是一個莫大的誤解！

——十年前的亞洲金融危機，起源于泰國，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掌控著泰國貨幣銖的價格，沒有讓市場的力量通過供求的自我調節(jié)來達到某種價格均衡，結果加大了泰銖的“官價”與市場價格的差距，給投機者帶來了巨大的謀利空間。投機者與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較量的結果，是大量外匯外流，整個金融體系迅速陷入困境，泰銖貶成準廢紙一張。

當時的另一個新興市場——韓國，雖然受到了危機的影響，但并不是危機的中心，也存在某種規(guī)避危機的可能機會。就在韓國外匯資金有所外流之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積極介入”改變了這個國家在危機中的位置，韓國迅速從危機的邊緣走到了中心，輕微的危機一下子變成了嚴重的災難。人們也許還記得這樣的過程，在危機初期，韓國政府這只手不知所措，被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操縱，由緊縮型的財政和貨幣政策一推出，整個韓國就不再有遠離災難的希望，韓元的價值一夜之間從天空墜落到地面，外匯儲備被一掏而空，以至于韓國人不得不動員起來捐金獻銀填補危機的黑洞。直到今天，那場危機帶來的后遺癥尚沒有消除，韓國人完全失去了對于銀行等金融機構的控制權。

對眼下的金融風暴，人們的一種認識是，美國房地產(chǎn)市場泡沫的破滅是其起因，是市場出了問題。我們拉長一點歷史的長度來看這次金融風暴，就發(fā)現(xiàn)其根本的原因，在于美聯(lián)儲（美國中央銀行，名義上不是政府機構的貨幣政策制定和操作者）這只“看得見的手”，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一直在美國市場注入巨大的貨幣量，在九十年代把網(wǎng)絡吹成泡沫之后，再將房地產(chǎn)又吹成了泡沫。按照美國人提供的數(shù)據(jù)，從一九八○到二○○五年，美國的貨幣供應量M3增長了近二十倍（見《美元大崩潰》，彼得·D.希夫、約翰·唐斯著，陳召強譯，中信出版社二○○八年版），以至于從二○○六年開始，美聯(lián)儲不再公布貨幣供應量M3指標，以免引起外界對于貨幣量增長過度的擔憂！

人們對這次金融風暴的另一個認識是，美國監(jiān)管部門對金融機構和金融衍生產(chǎn)品的監(jiān)管不嚴造成了這次災難，市場缺少了那只“看得見的手”。展開來看這次風暴的抵押信貸制度和機構（如“房利美”和“房地美”）、金融衍生產(chǎn)品制度、資產(chǎn)證券化制度等等，可以看到許多這樣的金融制度和金融機構，不是政府這只手親自安排的，就是政府這只手高舉起來認同了的。如房利美和房地美就是準政府機構，它們部分地代表著政府的意愿進行著“金融創(chuàng)新”。

既然運作主體是政府或準政府機構，那么，政府機構就應具備足夠的知識、豐富的信息，以及快速的反應體系和敏銳的決策體系，再加上適時的糾錯機制。按照哈耶克的理論，知識和信息是高度分散在社會個體的，政府機構獲得知識和信息有一個學習和收集的過程，但是，知識和信息具有某種滯后性，而政府對信息的掌握又不可能完備，其次，政府機構的反應體系和決策體制，一定服從于政府機構的既定程序，這是政府權力實施的基本要求。在上述約束條件下，政府要非常有效地運作“看得見的手”達到較高的水準，是很困難的。這也就是“看得見的手”的作用雖然受到重視，卻沒有成為終極和唯一工具的重要原因。

金融和經(jīng)濟危機是非常特殊的緊急狀況。這時，分散在社會個體的危機知識和信息迅速集聚和暴露出來，社會個體的認知空前統(tǒng)一，為政府機構快速領會和掌握這些知識、信息提供了有利的外部條件，政府“救市”的社會支持基礎也陡然厚實起來。從政府機構內部來看，危機迫使政府機構的反應加快，在非危機格局下的一般程序蕩然無存，這樣快速的反應和程序簡化便于有效決策，政府機構在危機時刻有了特殊的內部機制支持。與此同時，危機的出現(xiàn)，也將所有社會個體的利益訴求和政府的行政目標短期內高度一致起來，危機成了一個經(jīng)濟體內共同的敵人，政府的糾錯熱情和認錯道德也能夠達到較高的層次。

綜上所述，危機出現(xiàn)后，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救市不僅是必要的，也有取得成效的內外部基礎。有內外部基礎并不意味著救市的行為就一定能夠取得成效，問題的關鍵在于，政府對于危機原因是否有準確的判斷，以及在此判斷基礎上運用“看得見的手”是否適度。

一般而論，當判斷危機是“看不見的手”造成的時候，市場的作用容易被全盤否定，政府的救市行為容易過激，從而突破一定的邊界，因而救市的同時，也埋下另外一次更大災難的禍源。反之，判斷危機是由“看得見的手”造成的時候，政府的救市行為則會相對緩和，它會將以往政府機構不當?shù)男袨樽鳛榫仁袝r改造的主要對象，通過適度而非猛烈的短期調節(jié)，結合市場本身的力量（包括破壞性力量），慢慢地糾正以往的錯誤偏差，使經(jīng)濟運行重新進入到一個合理的區(qū)間內來。在這里，“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與危機之間關系的厘清，具有重大的實踐價值，不同的診斷會形成不同的歷史性選擇，自然預示著不同的未來。

在美國，這次金融危機原因的理論認定和輿論渲染，太多的分量指向了“看不見的手”，對過去“看得見的手”引出危機的根源性作用，則沒有深刻的反省，當然就談不到相應的對策設計和方案出臺了。若是孤立地從美國來看，這樣的救市理論和輿論鼓噪，將給政府更加重用“看得見的手”來救市提供強有力的支撐，甚至于對“看得見的手”極端化的使用也默然認可，在美國社會埋下未來更大災難的惡種。在此，我們說，美國時下救市的種種政策選擇和工具運作，很難說真正救得了市，相反，它們很可能導致出更為嚴重的危機。

令人深感不安的是，美國社會各界并非不清楚“看得見的手”的無度使用，正是這次危機的真正根源，許多人采取輕描淡寫或視而不見的立場，大大地指責市場的非理性，轉移世人的視線，為政府大打出手來救市造輿論。雖然美國大力度運用“看得見的手”來救市，可能帶來更大的災難，但借助美元國際貨幣的特殊歷史地位，美國完全可能將危機在更大范圍向外部經(jīng)濟體轉移（這一點容另文詳細討論），它有助于減輕美國承擔的危機損失。這種出自美國利益需要的理論和輿論渲染，無疑有著美國國內深厚的利益支持基礎，“看得見的手”再次過度使用的救市方案，很容易在國內達成一致。就這一點看，美國的救市，具有強烈的以鄰為壑的底色，在帶給美國某些救市效益的情況下，將帶給全世界潛在且難以度量的巨大災難。

例如，美國政府機構一反通常做法，通過直接的資金注入或投資購買，成為一些商業(yè)機構的所有者，并繼續(xù)想方設法阻止國外資本，特別是美元儲備量巨大的國家（如中國）的資本進入。盡管美國國內也有一些不同聲音，但最后的結果是“國有化”部分私有企業(yè)成為現(xiàn)實，外國資本被擋在門外。從美國國內來看，一方面，政府機構用公眾的稅收來“拯救”私有企業(yè)，為少數(shù)私有企業(yè)甚至于私人的巨額損失“埋單”，制造出了國內極端化的不公平，并將引出超常的“道德風險”；另一方面，政府機構的裁判角色與球員角色合二為一，新的國家壟斷型商業(yè)機構已經(jīng)出現(xiàn)，未來市場競爭的平等起點已被毀壞，如此格局下的種種弊端也已經(jīng)現(xiàn)出苗頭。由于公平的“優(yōu)勝劣汰”市場環(huán)境被破壞，它將帶來美國國內新的矛盾和沖突，引發(fā)后續(xù)可能更為嚴重的經(jīng)濟災難。

但是，從世界范圍內來看，由于國外大量的美元儲備不能夠通過投資美國的商業(yè)機構流回到美國，一方面，美國的商業(yè)機構特別大的金融機構的股權和控制權不會旁落，另一方面，美元儲備量大的國家就只能將美元用于購買美國的國債等金融產(chǎn)品，使得國外的美元儲備被迫成為美國政府可隨意使用的資金來源，將世界他國的美元儲備牢牢地捆綁在美國的經(jīng)濟體上，當下則是牢牢地捆綁在美國的金融危機和可能進一步深化的經(jīng)濟危機之上。本來是美國人自己應當承擔的一切，卻在政府直接注資救市和拒絕國外資本進入的選擇下，把危機轉移到持有美元儲備的其他所有國家。

又例如，美元貶值已經(jīng)達到歷史新高，但美國人還在繼續(xù)玩加大貨幣供應量的游戲。美聯(lián)儲的基本利率已經(jīng)降到接近于零。美國央行負債方數(shù)額，在二○○八下半年短短的幾個月之內，就由九千億美元左右陡然增大到兩萬多億美元之巨，其中一部分就是通過印制美元來實現(xiàn)的。經(jīng)濟學的常識告訴我們，沒有經(jīng)濟基礎支持的貨幣供應量增加，只會帶來日趨嚴重的通貨膨脹。鑒于美國的危機已經(jīng)從金融領域擴展到了實體經(jīng)濟領域，經(jīng)濟下滑的同時又巨額地增大貨幣供應量，未來的通貨膨脹是肯定無疑的了，唯一不能夠肯定的是通貨膨脹的程度有多大。

從某種意義上說，當貿易跨越國界，而且一個國家的制度貨幣（如美元）成為貿易的中介時，經(jīng)濟全球化就已經(jīng)開始；當許多國家儲存某個國家的貨幣成為常態(tài)，而且數(shù)量在增長時，經(jīng)濟全球化就已經(jīng)達到極高層次。當今就是一個經(jīng)濟全球化極高層次的世界。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未來經(jīng)濟的運行，特別是出現(xiàn)金融和經(jīng)濟危機時，我們依靠哪只手，有兩個主要問題值得深思。

一、歷史經(jīng)驗表明，在一國或一個經(jīng)濟體之內，純粹的“一只手”主義，不能夠解決經(jīng)濟運行的復雜問題，“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結合起來使用，應當是有效的選擇。不幸的是，這樣兩只手的結合，是一個巨大的理論難題，更是實踐難題。它需要思想，更需要技巧，還需要道德。

二、在經(jīng)濟全球化的環(huán)境下，一國或一個經(jīng)濟體之內“看得見的手”的使用，特別是像美國這樣國家的使用，都關聯(lián)到其他國家的利益，由此產(chǎn)生了全球道德訴求。同樣不幸的是，我們沒有高居于各國之上的世界政府，也沒有統(tǒng)一的全球道德準則，國與國之間的利益分配和災難承受，只能通過各國綜合實力的博弈來實現(xiàn)。這樣的博弈能夠達到合理或相對合理的境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