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 鳴
1
不管怎么說,扛豬肉柈子是挺辛苦的活計。一年四季,不分冬夏,后半夜兩點(diǎn)便需一骨碌爬起來,迷迷懵懵地跌進(jìn)悶罐車,去離城三四十里的小鎮(zhèn)。那是一個著名的屠宰和販賣豬肉的集散地,每天都有大量的活豬涌進(jìn),大量肉味鮮美或者來路可疑的豬肉運(yùn)出。
悶罐車開到那里,在雇主吆吆喝喝的指揮下,將屠宰工連夜收拾的豬肉柈子,一具具地斜挎上肩,身腳利索地裝車。大概有二十多具的樣子,將車胎壓得發(fā)扁。然后本根他們攀援上車,直接坐到豬們劈成兩半的身上,顫巍巍地回走。駕駛樓里當(dāng)然可以坐人的,不過算是雇主們的專用艙,本根他們只能蹲在車廂里。好在豬們還熱乎乎的有些彈性,尤其個別沒收拾利索的豬身,稀稀拉拉地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血水。坐得久了,扭扭蹭蹭,本根身體的某些零件,也跟著振作起來。這時應(yīng)是四點(diǎn)半的時間,若睡在床或炕上,休整了一夜的身板正是追尋溫存的好時光,尤其本根這種體力好的。坐在豬們的身上,便只能任其瞎想了。反正黑乎乎的沒人看見。悶罐車一路瘋叫著往城里的幸福街市場進(jìn)發(fā)。豬們的身體最終要掀倒在眾多攤床上,面對手捏著錢的顧客,一刀刀地分割掉。
進(jìn)城的時光,大概有一個小時左右,說些段子也是可以的。但本根他們不說。真正說黃段子的,都得是身體和嘴巴有閑的。本根他們沒那工夫。本根他們可以打個盹,或默默地抽棵煙。也有嘴茬子好的人,專講些發(fā)財傳奇和權(quán)力傳奇,都是今生達(dá)不到但感興趣的。講的人,云山霧罩地說。聽的人,黑暗里的眼熠熠地閃光。
到幸福街市場的角門時,已是六點(diǎn)。若在冬天,正是黎明前的那段,昏昏欲睡的路燈下,空氣會冰凍凝結(jié)。若是夏天,天便已大亮,掛著眼屎的學(xué)生,嗖嗖地騎起自行車,往叫做學(xué)校的地方趕。都是廂門打開時,一眼看到的情形。不過不是有意看到的,本根他們此時沒心思看。早完活早利索,本根他們聽到?jīng)_鋒號似的,兩手抓起豬的前腿,嗖地拉到背上,一路小跑著往市場里的攤床上猛沖。六點(diǎn)半的時候,該卸的部分卸完了,人們哄地四散。不過本根還沒完事,他要從一個暗處推出人力車,每天固定地鎖在那里的,將剩下的依舊顫巍巍的豬肉柈子?xùn)|一家西一家地送到飯店,活計才算全部跑完。
此時正好交到八點(diǎn)半,城里人上班的時間。不過本根已下班了,搖搖晃晃地回家。吃完早飯,可以去干兼職,也可以呼呼睡大覺,總之剩下的時間屬于自己了。本根當(dāng)然要睡大覺,堅決把后半夜的覺補(bǔ)回來。然后呢,就等著下一個后半夜的到來。除了睡覺,本根很愿意和胡同里密麻麻的住戶們打成一片。嘮閑磕,下象棋,曬太陽,或者劈引柴,生爐子。本根媳婦嘀咕本根,要他利用白天的時間再攬份活。本根媳婦的建議遭到親姨媽義正辭嚴(yán)的反對。親姨媽痛斥道:你個小逼,起早貪黑地給你扛肉柈子,還要白天去干活。你成天呆家里養(yǎng)逼,你倒是出去干點(diǎn)活呀。本根媳婦不敢直接反駁親姨媽,背地里忍不住嘟囔:俺不能出去咋的,要不差底子錢,俺就出去賣點(diǎn)菜。本根毫不客氣:你出去,你說說你能干些啥。像姐那樣擺攤?小心把你也賣了去。
本根這樣說話,本根媳婦便不敢再說。只是噘起嘴,直硬著矮矮的身子,里出外進(jìn)地忙活家務(wù)。所謂家務(wù)也沒啥忙的,八平米的棚屋,炕先占去半截,本根和本根媳婦,還有親姨媽,每夜一齊攔在炕上。地上除了一個爐子,還有一張地桌,幾把凳子,鍋碗瓢盆。一車便可以推走的。但本根媳婦仍舊里出外進(jìn)地忙。本根媳婦喜歡忙,一閑下來便會無所適從,便會手腳沒地方放。本根媳婦無論坐到哪里,都會有親姨媽一雙冷冷的眼睛盯住她。本根媳婦懼怕親姨媽的眼睛,那雙眼睛讓人想起鷹隼。而本根媳婦,不過是一只哆哆嗦嗦的沙半雞。
棚屋是本根租來的,八十元的租金,按月跑。屋子雖小,生活也窘迫,不過尚可維持。本根這樣的工作,每月開八百元的支,錢算是有保障的。本根姐姐十年前就在市場里賣肉,隔幾天會將些骨頭渣碎肉末什么的拿過來,吃肉的問題解決了。幾家饅頭作坊,一家賽一家地便宜,恨不能賠著老本倒貼,為的是籠住客源,于是面食的問題也解決了。至于菜,本根一家剛從山東的微山湖過來,還自豪地保持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吃菜的習(xí)慣,不像棚戶區(qū)的其它人家,吞吃起粗菜來,像跟誰發(fā)狠賭氣??傊宰∫唤鉀Q,本根生活中重大的問題就解決齊了。本根盡可以晝伏夜出,抽煙,摳牙,放響屁,看熱鬧,閑散又自在。本根顯然認(rèn)識到這一點(diǎn),甚至愉快地建議本根娘和本根媳婦,去胡同外的瑪克威保齡球館。不是進(jìn)到館里撇那白膠瓶子,而是在館外寬敞的水泥地上活動筋骨。富人們在館里彎腰叉腿弄那物,窮人們在館外熱熱鬧鬧地扭秧歌,跳健身舞。本根覺得挺好。
2
如果沒有后面的事情,本根的生活暫時看不出忒大的變化。不是不希求變化,而是怕變得太陡,禁受不起。寧肯維持現(xiàn)狀,一點(diǎn)一點(diǎn),小步緊搗朝前走。可是事情突然就來了,一切都得變化,想不變化都不成了。
后面的事情是,本根在一個春草萌生的清晨,在幸福街市場的門前卸車時,簡潔地說,在揪住一頭肥肥胖胖的老母豬前腿不放,嘿地往背上斜挎時,腰給扭了。
扭了腰,擱誰都不是小事情。對于本根更是如此。腰是工資,是中軸,是生活。有了腰,肩背才能承受一百多斤的豬肉柈子。本根當(dāng)時疼得身體一仄愣,心也一仄愣。那老母豬失去依撐,啪地摔到地上,發(fā)出肉身落地時特有的聲音。似乎還嗯了一聲,嗔怨皮肉摔青了。雇主迅速瞪本根一眼,像是看到致富路上的拉車驢子不好好走路,突然停下蹄步,叉開后腿,泚出一泡刺鼻的臊尿,或者排出一串熱烘烘的球形糞便。雇主就想拿起鞭子抽這驢子。后來見本根前額兩側(cè),主要是太陽穴上滾落的汗珠,才改變主意,嘲笑道:頭半夜整事了,往天不是硬邦邦的嗎。本根見攤主說得風(fēng)趣,又考慮到月月準(zhǔn)時領(lǐng)工資,甚至可以提前借支,算得上衣食父母,才咧嘴笑了笑。只是笑到一半,又疼得抽搐一下,沒笑完的表情便扭扭曲曲的。雇主有些不耐煩:咋雞巴搞的,到底行還是不行。雇主這樣說話,本根臉更加扭曲,苦惱層層往上漲,撐著回答道:腰扭了一下,歇兩天就好了。攤主說:待會兒他們扶你回去,好了再來。本根心里就想說:能給治一治嗎。張嘴吐出的卻只一個字:是。
本根一氣兒歇七天,歇得心里直慌。二百元的工資不但沒掙著,還花出去三百多。為了好得快,不得不輸液。不過藥到底不白用,第五天就恢復(fù)得好些。只是不能吃重,旁的什么還可以。為了表示慶賀,本根和本根媳婦親熱了一回。小小的棚屋,若想經(jīng)常保持生命激情,需要相當(dāng)?shù)脑O(shè)計和磨合。不過本根他們還行,雞狗同船過渡一樣,安排得有序而合理。本根娘睡炕梢,本根媳婦睡中間。本根干活累,兩個女人都堅持他睡炕頭。為了表示區(qū)別,婆媳中間豎起一個稻皮灌的枕頭。只能是豎起,趴著都不成,沒那樣大的地方。枕頭不知是誰豎的,姑且當(dāng)作界墻了。其實(shí)想皆大歡喜,辦法倒有的是。不用別的,稍微串串時間也就完事了。長時間沒有,一小時還沒有嗎。一小時沒有,半小時還沒有嗎。要那長時間干嗎,又不是毛驢子。為了串這時間,本根娘每日堅持吃茶散步。尤其是吃茶。本根對外解釋,這是本根爹沒死時就養(yǎng)成的習(xí)慣,或者立下的規(guī)矩。家里再窮,茶要不斷的。本根娘的做派便很令人吃驚。幸福街的人,吃茶的沒有,喝湯的不少。不過他們喝的湯,不是南方人專門用慢火或者微火煲的湯。他們喝的是菜湯和米湯。有人據(jù)此懷疑本根娘喝的是樹葉子。若是樹葉子就好說了,茶是樹葉子,榆樹葉楊樹葉也是樹葉子,尤其后兩者,馬路邊有的是,公共廁所邊還有兩棵呢。至于散步,幸福街的人散步只能叫走路。幸福街的人坐轎車才叫散步。如此地想,便明白本根娘也是可敬的。瞧見本根眼神發(fā)賊發(fā)亮,便散到本根姐家去坐,拿腔作勢地吃上一盅茶。待到本根的姐夫也發(fā)賊發(fā)亮,再散著幸福街的步流星似的趕回來。這個時候,本根的眼神不是發(fā)賊發(fā)亮,而是發(fā)孽了。若不了解兒子,單看本根媳婦是不成的。這小矬子看不透,經(jīng)常合著衣服裝模作樣地閑坐,像未曾除脫衣服似的。不過怨不得她,本根娘尚未回來,本根媳婦敢先自脫衣躺下,親姨媽要大大生氣的。
3
養(yǎng)傷的那幾天,本根愿意搬上把凳子,坐在門外,看彎彎窄窄的胡同。天很熱,空氣靜止不動,胡同里也平平靜靜。街外隱約的喧鬧聲和汽車聲,愈發(fā)襯出這種平靜。偶爾有一絲風(fēng)兒拂過,似乎從老屋的墻底生出的,穿繞過街街角角,鉆進(jìn)緊緊相挨的窗口。各間屋里,人們正橫七豎八地午睡。很幸福,無所事事的幸福。不大去想什么,也不大去做什么。像越來越舊、越來越窄的胡同,一種命運(yùn)是拆遷,另一種命運(yùn)是等待拆遷。
本根有些恍惚?;叵肫鹪瓉碓械那樾?。山東老家的院子里,細(xì)直的泡桐樹下,一張木桌,幾只矮凳,一把蒲扇,一壺清茶。那種生活離他很遠(yuǎn)了,又似乎很近,和眼前靜靜懸浮的時光一起,虛虛幻幻、遠(yuǎn)景近景地交替。
胡同里不斷有人走過,去越來越顯得擁擠的公共廁所,或者去胡同外的世界。偶爾有胡同外面的人進(jìn)來,眼光不住地往棚屋門上胡寫亂涂的字跡掃瞄。那樣子,像要尋租一處房屋。也有走走停停,眼神中凌亂與戒備交織的家伙,本根知道,他們是尋小姐來的。幸福街的小姐多,幸福胡同里的更多,人們把她們叫做暗娼,本根卻覺不出她們的神秘。胡同出口處的那個朱美容,誰能看出她新近接待的事情,站到哪里,都是標(biāo)準(zhǔn)的商場清潔員。只有久居的鄰居,才知道她為何脖子上掛出一部熒光的手機(jī)。真的,而不是假的。如今朱美容就是接待和麻將兩個事。接待了就打麻將,麻將輸了再繼續(xù)接待。樓上的趙老太太統(tǒng)計,以她每天的工作量,一天至少要掙一百五。心懷叵測哦。不過朱美容并不隱瞞,很得意,說上個月冒了高,掙四千元,十分地興高采烈。
本根媳婦走了過來,靠墻角坐下。本根媳婦穿條舊物市場撿拾來的劣質(zhì)腳蹬褲,坐下的時候,腿是叉劈開的,腿內(nèi)側(cè)便很深刻地顯露出來。陽光和陰影下,有些溝溝壑壑。本根皺一下眉,避開視線,只一霎,卻又挪轉(zhuǎn)回來,繼續(xù)地打量。本根媳婦耷眼皮下的小眼睛看著本根,粗粗的嗓音說道:腰好了就去干活吧,看時間長了人家找旁人。本根很不耐煩:我知道,不得等傷好了嗎。說這話時已有些氣咻咻。本根媳婦見狀便說:催你還不愿意,也沒想想,好幾口人,再不進(jìn)錢,面都買不了的。本根忍無可忍:你不說話行不,怕把你當(dāng)啞巴賣了。本根媳婦憂心忡忡地閉住嘴,亂蓬蓬的短發(fā)下,是略帶浮腫的臉。見本根看也不看她,有些無奈地垂下眼皮,去看腳下。誰家新倒的洗衣水,蛇爬行似的過來,正順著洼處慢慢地往前流。
本根去了趟姐家。本根姐住幸福街市場的附近,不過租的樓屋。本根娘在姐家坐著,身邊放著杯茶,很氣派,像房屋的主人。見到本根便硬朗地說:是不上你姐這兒挪錢來了。日子不知道咋過的,進(jìn)錢不多,花項不少。來時我那二百塊全交給你了,還不夠用,明天痛快還我那錢。本根說:咋花的還不明擺著,一瓶吊滴得多少錢,這些天又沒出去掙。本根娘便說:整個媳婦,成天在家里閑著,就不知道出去賺些錢。本根說:底子錢在哪呢,她又不熟悉情況。要是賠上老本,還不如先這樣呆著。本根娘沒好氣地:打個祖宗板供起來吧。我還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噘張豬嘴。我在家的時候,飯不好好做,菜也不好好做。我不在家的時候,好吃好喝的。本根氣惱道:我不跟你說。轉(zhuǎn)身便往外走。
回到幸福胡同,已是下午。充分休息過的人們又醒了過來。養(yǎng)小狗賣的那個男人,坐沙發(fā)上悠閑地閉眼。兩只長毛狗得意地趴在他的腿邊,曖昧地伸吐著鮮紅的舌頭。退休在家的肥胖老頭,拿起笤帚,閑不住地打掃著門前衛(wèi)生。賣盒飯的離異女人又開始拾掇青菜了。本根媳婦和趙老太太她們,渾渾和和地湊成一堆兒,幫助她擇香菜,洗白菜,削土豆皮。干完這些活,盒飯女人要將剩余的菜料分送她們。盒飯女人做的飯包只能用菜葉,不能用菜幫,本根媳婦可以拿回去熬菜湯。成捆買來的香菜,頂新鮮的留下來,有些發(fā)黃打蔫的,交給樓上的趙老太太,她家的老頭最得意香菜蘸土豆泥??傊际强梢允秤蒙踔梁芎玫?。本根沖女人們點(diǎn)點(diǎn)頭,沒精打采地回棚屋里倒下,嘁嘁嚓嚓的議論跟屁蟲似的傳到耳鼓。本根聽盒飯女人問本根媳婦:小山東的腰傷怎么樣了,還能出去干活吧。本根有些煩躁地側(cè)過身去,不理她們的議論。
凌晨的時候,本根又上了悶罐車。雇主到后面巡看,扔過來一棵煙:傷養(yǎng)好了。本根點(diǎn)著頭,笑得很憨厚,還露出一嘴黑黃的有些內(nèi)扣的牙齒。本根有意跟雇主搭訕幾句的,真正張嘴時,卻不知說什么好,便一邊抽煙,一邊打起精神看旁人說笑。坐車的時候覺著還行,往車上扛豬肉柈子的時候,也沒打怵,待又重又敦實(shí)的豬肉發(fā)到背上,方覺出與以往不同,卻咬牙挺著。只是沒走出兩步,腰上一軟,手頭一松,豬肉已無聲地脫滑在地。本根心頭轟地一聲鈍響,知道這活計以后不大好干了。雇主倒沒呵斥,卻也沒搭理。這種態(tài)度,比罵人還難受的。結(jié)果袖起手來,眼睜睜地看別人把活干完,又訕訕地跟回了幸福街。
本根沒參與卸車的活計,直接回到棚屋里。媳婦奇怪地問:怎么,他們不用了。見本根叉著腰不吱聲,便說:是不又扭傷了。本根點(diǎn)點(diǎn)頭。媳婦忙拉過枕頭,讓本根躺下,又張羅查看本根的腰傷。奇怪的是腰上既沒有青也沒有紫,捏動一下,本根卻皺著眉毛直哎喲。媳婦嘆口氣:不行再養(yǎng)兩天吧。
壓力于是就來了。平時有這么根擎天柱撐著,倒覺不出啥,現(xiàn)在便知道柱子塌下來的情形。余錢沒有的,現(xiàn)錢也沒有,兩人除了身體還在,其余已空無一物。從到這個城市,便是干一天活掙一天錢。若說一分沒攢過也不盡然。只是口挪肚攢的那點(diǎn),看病輸水早花得溜干凈。沒辦法,又向本根姐借了些錢?;锸成系挠绊懺顼@現(xiàn)出來的。腰扭的頭幾天,本根媳婦還給本根弄點(diǎn)特調(diào),后來連菜也不買了,天天就著醬油下飯。本根娘自是不來回散步了,每天留在本根姐那里吃茶,也算眼不見心不煩。倒是樓上的趙老太太,時常到他們的火炕坐一會兒,烙骨質(zhì)增生兼老寒的腿??磧扇说幕锸诚虏蝗パ?,便從家里翻出前年晾曬的陳咸菜干。雖是有些白毛,洗洗卻能吃的。本根和本根媳婦千恩萬謝。有這咸菜,硬對付了十來天。
4
兩人原本逃婚過來的。本根算是跑腿子一個,本根媳婦卻是有家室的。有丈夫,還有兩個上初中的兒子。本根媳婦受不了那男人的打,又無娘家可回,便逃到姨媽家寄居。后來便躺到了一起。本根媳婦既然沒跟原來的男人離婚,這邊便無法和本根結(jié)婚。老家那里呆不下去,便跑到東北,投奔本根姐呆的這個城市。對外說是兩口子,派出所來查戶籍時,卻只好躲開,或是拿本根以前的結(jié)婚證應(yīng)付。說起本根,原來也曾有過婚史的,因?yàn)榇蚶掀乓约氨靖锏牡笮U,人家受不了,才跟本根離婚。之后又討了一方,同樣原因也離婚了。本根雖是年青,有了這些經(jīng)歷,在老家便不好找。還有,每次結(jié)婚都是諸多的花費(fèi),本根再也拿不出這錢了,所以因陋就簡,將表姐收編。本根雖有些牙黑,臉上褶皺也多,面色卻是比較白,個子也有一米八。表姐既黑且丑,半大孩子的身高,還大本根五六歲,看上去便不很般配。
本根對老婆依是喜好動手,一兩件事做不對了,或者語言上爭不過,或者氣沒處撒,便伸出手來捶。如今在家里養(yǎng)腰傷,藥買不起,針沒錢打,只能簡單地吃點(diǎn)云南白藥維持,后來連云南白藥也吃不起了,心里早已相當(dāng)?shù)馗C火。沒過幾天,姐家住著的本根娘又跟本根姐夫吵了起來,在那里住不下了,只好挾著包散步回來。卻不肯好好呆,挑三揀四,嫌本根媳婦這個那個,還嫌飯菜不好吃。后來弄得本根也受不了,娘兩個便吵。本根娘傷心了,要求本根每月支付贍養(yǎng)費(fèi)二百元,她獨(dú)自回山東老家。本根媳婦這時插話,婆媳兩個便吵起來。本根娘向本根要個態(tài)度,本根急了眼:我這個情況,哪里有錢給你。本根娘說道:白養(yǎng)你一回,娶了媳婦,連老娘也不養(yǎng)了。又挾起包,重去本根姐家。
本根便把怒氣全撒到媳婦的身上,發(fā)起瘋來,要拿磚頭拍媳婦的頭。媳婦以前吃過虧的,滿臉恐懼地跑趙老太太家躲了一個上午,卻仍不敢露面。趙老太太約覺著氣消得差不多,便過去試探本根。胡同里不少人已知道這件事情,興致極濃地仄愣起耳朵聽。本根滿腹怨言地對趙老太太,其實(shí)也是對眾人說道:她不在的時候,兩人也沒有意見。她一來可好,一會兒嫌飯不好,一會兒要她過去那二百塊錢。有錢還不給她咋的。趙老太太知道本根娘的做派,不過既是涉及到娘和兒子,仍是批評本根道:咋的也是你娘,生你養(yǎng)你一回,沒功勞還沒苦勞了?有話不會好好跟你娘說。趙老太太這樣說,本根更是氣惱。心里明鏡似的,胡同里都知道這事,與趙老太太直接的關(guān)系,表面卻不吱聲。趙老太太以為沒了事情,繼續(xù)說道:看把你媳婦嚇的,貓我屋子里躲一上午。一會兒我把人給你送回來,可不能再吵架。
上樓后,趙老太太又開導(dǎo)本根媳婦,稱本根讓她給說服了。然后去教堂參加禮拜活動。本根媳婦本想繼續(xù)躲一躲的,趙老太太話到這個份上,也只好下樓,膽膽突突地回到棚屋。沒想到自投羅網(wǎng),被本根堵在屋里,插上門就是一頓暴打,嗚嗚嚎嚎的動靜傳出挺遠(yuǎn)。胡同里的幾個女人上前重重地拍門,本根非但不給開,反而打得更厲害,最后連哭叫聲都沒了。整天養(yǎng)狗下棋的幾個男的,干脆上前把棚屋的門踹開。本根媳婦這時已昏在炕上。盒飯女人沖上前,指著本根的鼻子罵:你也算是個人,這樣打老婆,你連個狗都不如。養(yǎng)狗的那個男的跟著說:我養(yǎng)的狗都比他強(qiáng),管咋它還知道個好賴。本根氣昏了頭,嚷道:你算個雞巴毛,來管我的事情。養(yǎng)狗的見本根這樣罵他,照著本根的鼻梁就是一下,本根的鼻子立刻見了血。本根要跟養(yǎng)狗的支巴,下棋的上前架住了他。不讓他動手,卻沒不讓養(yǎng)狗的動手。本根媳婦這時醒過來,見眼前的架勢,昏頭漲腦地支起身子,跪在炕上嘶聲道:大哥大姐,大叔大嬸,求你們了,千萬別傷著他。披頭散發(fā)連腫帶淚的臉,便讓人們覺得慘不忍睹。盒飯女人不知勾起了什么傷心事,抹把眼淚:跟這牲口有啥說的,咱們走。說完捂著嘴,低頭快步走出屋子。其他人見狀,也都哼著鼻子魚貫而出。
棚屋里只剩下本根和媳婦。本根媳婦雖是醒過來了,剛才還說了幾句話,這時卻是爬也爬不起來,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躺著。媳婦這副樣子,本根也心灰意冷,抱著頭,蹲地上不吭聲。趙老太太禮拜回來,聽說這事情,忿忿地找到本根:你吃過幾年干飯,敢這樣欺侮婦女。要房子沒房子,要地沒地的,人家能跟你過就不錯了。你倒好,往死里給打,打死了不償命咋的。再這樣打人,就掛110。今天算便宜了你。
本根手揪住頭發(fā),淚眼婆娑地訴苦:我現(xiàn)在怎么辦,腰也扭了,活干不了,老的要錢,少的埋怨。趙老太太解決不了本根的問題,也不想聽,冷冷地譏誚:腰扭了還能打老婆。腰要不扭,還不得殺幾口子。
5
事情到這程度,本根娘再回來,胡同的人便對她側(cè)目而視。本根娘有些受不住,知道一樓的老劉頭那里,原來干活的保姆回家了,便主動敲開老劉頭的門,要求給他當(dāng)保姆。事情談成之后,氣倔倔地回家搬行李。本根見老娘去給人家當(dāng)保姆,心里自是不太得勁。不過既解決了吃住的問題,又能夠掙到一些錢,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便試探著跟老娘說:那老劉頭子,你能伺候好嗎。本根的意思,老劉頭得的是淋巴癌,四五斤重的大腫瘤,整天扛脖子上,脾氣也是極個別。見老娘沒表態(tài),又接著說道:要不晚上等我姐過來,咱商量一下。本根娘說話很趕勁:你們不能伺候老人,反倒逼得老人去伺候別人,還要商量什么。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又拿鷹眼剜本根媳婦:小婊子養(yǎng)的。剜罷,抬起一塵不染的圓口平底布鞋就往出走。本根在后面跟包似的,拎著日常用的那些替換衣物、頭梳、雪花膏、茶葉、茶杯。老劉頭病到這種程度,早是惡狠狠的表情,見了誰恨不能咬一口,沒想到對本根娘卻挺客氣。不過,見到本根卻待理不理的。他不搭理本根,本根也不上趕著他,這點(diǎn)個性還是有的。放下老娘的東西,跟老娘招呼一聲便往出走。老劉頭應(yīng)名是住的樓,卻比棚屋強(qiáng)不到哪去。原來四戶人家的住宅,現(xiàn)在住著將近二十戶,走廊被封隔得一道一道的。進(jìn)了樓,像誤鉆了羊腸子。本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出摸索,想起留在老劉頭屋中的老娘,仿佛從此越來越遠(yuǎn)似的,心中不由翻涌起一股凄涼。
以后的日子更加艱苦些。雖然艱苦,卻是平靜。本根娘大部分的時間呆在老劉頭那里,既掙著錢,也耗去她不少精力,省得總是挑毛揀刺的。在維持老娘的工作上,本根算是盡心盡力。有天早晨老劉頭的瘤子疼得受不了,本根娘趕來招呼本根。本根二話不說,抄起老劉頭就走。都是百多斤的分量,背豬肉柈子時受不了,背老劉頭卻有些輕松,簡直是小菜一碟。老劉頭有些感動,趴在本根倒三角的背上,像是得到了依賴,幸福得瞇起灰白的眼皮。到了醫(yī)院,樓上樓下噔噔地跑,醫(yī)院的人都以為老劉頭是本根的親爹,本根是感天動地的大孝子。本根娘也有些驕傲。兒子這樣出彩,本根娘不僅在眾人眼里有面子,在老劉頭跟前也顯出強(qiáng)大的重要性。只是結(jié)果令人沮喪,醫(yī)生一看老劉頭的巨大瘤子,檢查都不做,直接往回打發(fā)。申辯了半天,只開些簡單的止痛藥了事。老劉頭的兒子們也趕過來了,都是些下崗后經(jīng)營海鮮或者水果的個體戶,居然連聲謝謝也沒講,陰郁著面孔,應(yīng)該應(yīng)份似的。不過本根也不挑,依舊背著老劉頭回來。倒是本根娘,滿嘴女管家的語氣,叨咕上醫(yī)院的前前后后。老劉頭的兒子們聽也不聽。
回到棚屋,本根有些想不明白,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背老劉頭時,腰為什么就沒疼,難道腰傷好了!想到這里,一陣幸福,一陣顫栗。卻不吱聲,依是坐在門前的巷道里,木起表情打扇,喝水,看風(fēng)景。
市場關(guān)門的時候,本根姐拎點(diǎn)豬骨棒過來。都是剩下賣不動的,要本根媳婦給本根熬些大骨頭湯喝。本根媳婦低沉著嗓音,說著感謝表姐的話。本根姐便借此批評了本根和本根媳婦,說他們待老娘不夠好。不過也是浮皮潦草的,畢竟了解老娘的情況。又借給本根三百塊錢,讓他趕快去附近一個按摩師那里按摩,身體好了以后繼續(xù)干活。本根有些幸福地漲紅著臉。受人關(guān)懷總歸是件好事,只是拿著姐的錢覺得沉甸甸。那浸著豬油味的錢,是一天天地剜肉、切肉、吆喝掙來的。況且本根姐的日子也不寬裕。再寬裕也供不起擎吃擎喝的兩個大活人。本根想了想,把那錢給姐退了回去。本根姐有些詫異地看著本根。
本根沒解釋其中的原因。他早不想去干那活了。
6
本根的隔壁新搬來一個住戶。胡同里的人們都叫她海米。
海米搬來的時候很簡單,本根倚門邊看著的。一床鋪蓋,幾只鍋碗,還有一沓廢報紙。本根想過去幫忙,又沒什么可幫的,便用眼睛幫忙,注視著海米的一舉一動,只等海米招呼他。海米似乎懂得本根的意思,有些發(fā)灰的臉沖本根笑了一笑。那笑倏忽隱沒,像水痕消失在海綿中。
本根注意到那沓廢報紙,以為海米是撿破爛的。接著海米不知從哪里拎來一捆舊紙殼,連同廢報紙一起,豎在墻壁上,然后將門打開。本根更加深了這種印象。來來往往的行人往棚屋里看,都會留下這種印象。胡同里專職撿破爛的不少,許多老住戶也有積攢和撿拾破爛的習(xí)慣。破爛在人們的眼里,是雞蛋、醬油、大粒鹽、錢。
撿破爛的印象只是一天。海米奇怪的叫聲透過墻壁時斷時續(xù)地傳到本根的耳廓時,本根主動推翻了先前的印象。黃昏的時候噪音大,本根聽得模糊。夜里和早上卻是一清二楚。包括每一處停頓,每一句拖長。那聲音帶著咝咝的氣流,像是誰在不斷地倒吸冷氣。本根就明白,屋里杵著的那些報紙和紙殼,既是撿拾破爛的符號,更是聯(lián)絡(luò)的信號。本根再見到海米,便向海米行注目禮。海米明白本根的意思,也向本根點(diǎn)頭。
本根猜測,也許幸福街的軟環(huán)境吸引并招來了海米。本根很有興趣,坐在墻邊的小矮凳上,對海米和朱美容的收入進(jìn)行比較。朱美容一天掙只豬頭,不錯,但不稀奇。海米的收入,讓本根嚇了一跳。再重新計算,結(jié)果同樣,海米一天的收入,相當(dāng)于兩具豬肉柈子。一頭大肥豬呵。
本根沒想到海米會找他。找他的時候,本根以為就是聊天說話。不管有人沒人,本根的屋門整天敞著。門旁總是扔著幾個矮凳,誰來誰坐。如此,到本根這里拉呱的便多。
海米坐到本根跟前,灰暗的臉色里,一雙主觀的眼睛看他,然后不容置疑地說:到我屋來一趟。海米起身便走,本根心卻一陣狂跳。不過沒往別處想。海米不會把本根當(dāng)作客人,本根有自知之明。本根想,海米可能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比如楔根釘子,掏掏炕洞,抬抬扛扛之類。
海米卻不要求這些,而是對本根說:幫我插門怎么樣。
本根說:插門?
海米說:唔。
本根想,插門還用找人。再想又不對,心內(nèi)有所醒悟。不過仍是強(qiáng)裝糊涂:怎樣插。
海米垂下眼皮:來人時,幫我插上。到時再打開。
本根就笑。本根這樣地笑,海米便知道這家伙心里通透得很,于是瞪本根一眼:這兩天人比較亂,形勢也緊。
說完海米又看本根。
本根點(diǎn)了點(diǎn)頭,提議道:光插門還不行,外邊得拿鎖明晃晃地掛上,然后四周圍放風(fēng)。
海米有些高興,果真沒看錯人,便說:不讓你白忙,給你提點(diǎn)兒成。
本根滿臉都是笑,卻搖搖頭:鄰里之間,幫這點(diǎn)忙,提那個干啥。
7
本根每天坐墻根下,伸伸手,就可以掙十塊八塊了。本根不覺得少,很滿意。原來扛豬肉,一天要掙三十的,可那是一人掙錢三個人花?,F(xiàn)在老娘做保姆去了,負(fù)擔(dān)減輕不少,這十塊八塊的除了交納房費(fèi),也夠維持兩個人吃飯了。犯著腰傷的本根把錢掙到這份上,不易了。
頭兒一開,想法便有些活絡(luò)。為什么不主動做呢。和海米是處得不錯,不過主動做好了,不會影響到海米,反而會幫助海米的。立個戶頭,多拉幾個客源,海米不也掙嗎。如果她忙不過來,就再介紹給胡同口的朱美容,還有胡同里邊和外邊的那些。一大批產(chǎn)品等著找買主,同時一大批買主等著找產(chǎn)品,這個聯(lián)系空間多么大,又多容易形成產(chǎn)業(yè)啊。
本根的這個想法,像生在墻角的綠藤,四處攀爬越長越旺。再不撥開,便要覆滿他的身體了。
一個陌生家伙賊眉鼠眼地過來,在一間間棚屋前來回地踅。本根主動搭訕:你找誰。陌生家伙打量著本根,判斷問話的用意,遲疑道:找一個人。本根拿干慣力氣活的大手搔耳朵:坐下說吧。陌生家伙緊盯住本根的大手,見那手心和手背磨滿了老繭,沒半點(diǎn)游手好閑,便放心地蹲下身來,遞給本根一棵煙:這里有那個吧。本根心里哈哈地笑,卻佯裝不知:你說的哪個。陌生家伙著急地做個手勢。本根沒有吱聲,略微地掀起眼角,觀瞧海米的棚屋。棚屋的門鎖著,不過鑰匙在他手里。再轉(zhuǎn)過脖子看朱美容那邊,朱美容這幾天掙了些錢,正重新泡到麻將桌熱身。這個娘們,做事雖是不用心,卻可資利用。多介紹幾份活,少打些麻將,少輸些錢,對她也算是件好事。
本根的臉上浮出曖昧的笑容。陌生家伙果然道:哥們,看來你也是懂行的,找個好戶,哥們這里有賞。本根沒有吱聲,笑容重又拾起來。像正在擴(kuò)散的漣漪,因落進(jìn)一枚土塊,又生出一個新的漣漪。本根的漣漪尚未擴(kuò)散完,陌生家伙已拿出十元錢,在本根的眼前晃。本根沒有立刻接那錢,卻熱情而正經(jīng)地說:屋里嘮。便請陌生家伙走進(jìn)屋里,拿出一個撿來的空罐頭瓶子,給陌生家伙沏茶。茶葉總是有的,本根娘的末等茶葉依是不斷,如今伺候老劉頭掙錢,更有了喝茶的理由。陌生家伙挺滿意,吹吹水面上的茶末,急切地說:快些呀。本根掃眼陌生家伙:忙的啥,心急吃不了熱饅頭。
本根便出來開海米的門。然后咳嗽一聲,回到墻邊的小板凳上等待。門被一只手輕輕地推開,海米將她有些蓬亂的頭小心地探出來。這個女人,臉色越來越像野地中的灰灰菜,黃中帶灰,灰中帶藍(lán),眼圈卻是黑且疲憊。見沒有別人,海米將門半開,走到本根面前。一個影子趁機(jī)從海米身后溜走了,像青魚擺尾。本根會心地笑笑,權(quán)當(dāng)沒見。蕩漾在眼前的,只是一片烏灰的渾水。
傍近中午的時候,本根進(jìn)到海米的屋里。海米正若有所思地坐炕沿上。海米說:小山東,你行啊。多咋學(xué)會的。本根說:還用學(xué)嗎。沒吃過肥豬肉,沒看過肥豬走?海米說:不是罵我吧。本根說:我咋敢罵你。再說,瞅你那瘦樣,哪像肥豬啊。若像肥豬,我也惦著吃兩口呢。海米說:想吃拿錢來。本根說:咋著,跟我也講錢嗎。海米刺激本根道:你不講錢嗎。本根臉紅一下,嬉皮笑臉道:不是我說你,咋放省心不省心呢。如今光見農(nóng)民自己種糧自己賣,其余的誰還做這樣蠢的事。又洗屁股又洗臉的,瞅著挺忙乎,見不到大效益。連歌星大腕的都委托個演出公司呢。海米說:有錢大家掙,沖你這話,行。不過我跟你說,眼光不能放到我熟悉的這塊,得到別處去拉贊助,拉來后先可著我用。本根說:那是,肥水還不流外人田呢。那點(diǎn)零星雨,咋的先可著你澆。海米便笑了一下:有點(diǎn)廢木頭,幫我劈劈。我去買點(diǎn)現(xiàn)成的,中午在我這里吃。本根大聲地說:行。
媳婦嗅出一些味道,不太放心:這樣行嗎,別是人家設(shè)的套。本根脖子一梗:咋不行。媳婦說:還是養(yǎng)好了腰,到市場找活干。本根說:市場?還有比這大的市場嗎。媳婦說:總得找些正經(jīng)事做吧。本根就呵呵冷笑:正經(jīng)事都讓正經(jīng)人做了,快別跟我提這正經(jīng)。那些洗浴、賓館、歌廳、迪廳、酒吧、按摩屋、發(fā)廊,牌子恨不得比屋子大,哪個里頭沒貓膩,哪個是正經(jīng)。一樣的生意,就是人家硬件好,賺個高價罷了。再說,我在市場上干活,除了扛豬肉,還能干什么。賣海鮮,做饅頭,賣熟食,你給我本錢?賠了你給我平坑?媳婦說不出什么,便皺緊眉頭,嘆口氣。本根繼續(xù)說:我熬骨頭,你痛快跟著喝湯得了。
吃飯的時候,本根跟海米學(xué)說這些話。海米吐出塊豬脆骨:說的對。人家賓館條件好,賣的是精品屋的價,咱們這里,只能賣個批發(fā)價,最多是個地攤價。
本根說:啥價都得有。光是星級賓館,老百姓上哪兒去。
海米對本根說:想不到你還挺開放,以前竟不知道。本根說:不知道的多了。十七歲那時候,我就在這地方混,一氣兒呆了八年。我爹有病,家里沒人管,我才回去的。海米有些好奇:八年,你都做些什么。本根聲調(diào)低下去:也是扛豬肉,給一個老板做。他媽的,這些年凈扛豬肉了。海米說:那老板做生意那么早,挺厲害吧。本根餳眼看著海米:惦上了不是,和你一樣,也是沒長把兒的。海米伸出筷子戳本根。本根躲躲臉,說道:那女的真厲害。收死豬,賣豬骨頭,收馬肉,攙肥膘,收病雞,做肉腸。啥事都干,錢掙飛了。海米說:工商不查她?本根說:查過,把那死豬死馬,斂到一塊兒,澆上汽油燒掉??汕澳_一走,后腳把那肉扒出來,照樣用。海米說:以后可不能買肉腸了。本根說:管那個事。糧食有化肥,蔬菜有農(nóng)藥,地下水有污染,你怎么辦。海米捶捶腰眼,換個姿勢坐著:那女老板沒相中你嗎?本根說:連你都沒相中我,人家能相中?養(yǎng)了三個大學(xué)生,專門陪著她。海米挺感興趣:一齊嗎?本根說:群狗掐架,輪著養(yǎng)的。海米說:那大學(xué)生同意?本根說:咋不同意,第一個陪三個月,女老板現(xiàn)金就搭了兩萬。第二個陪半年,給買塊四萬塊錢的表。第三個跟著做的人工授精,賞套一室一廳的房子。你不知道,干這行的,男的價格比女的貴。海米淡淡說道:人家是有錢人做有錢事,現(xiàn)在那女的在哪兒?本根說:不知道。哪天去打聽打聽。海米說:有啥打聽的,報紙電視上,那些打廣告登照片的,這樣的人多得是了。
8
從海米那里出來,本根躺在自家的棚屋里??皇菬岬?,烙著舒服。從海米那里提成八塊,加上陌生面孔的中介費(fèi)十塊,一天收入就是十八塊,還蹭海米一頓飯,若是算錢,也值個三塊五塊。本根有些志得意滿。一高興,給媳婦十五塊,讓她買點(diǎn)豆油,再買十斤面粉。自己留下三塊,買兩盒人參煙。正想著下一步的事情,本根娘氣嘟嘟地邁進(jìn)屋來。本根娘當(dāng)時和老劉頭子談好的,到月就給錢,結(jié)果到月卻不給,非要等他開支再說。本根說:他開不開支的,與工錢啥關(guān)系。他要是不開支了,這錢還不給了。本根娘說:就因?yàn)檫@個,我才氣得慌。本根說:不行就不干了,咱再找一家做。本根娘一聽更不高興:這頭還沒撂下,就讓我另找下家,你是不往外推我。趕明兒找個人家,把你老娘嫁出去算了。本根嘻嘻地笑:我不是那個意思。本根娘說:我看你是那個意思,和小婊子一起算計我。本根說:娘啥時候都是娘,打我罵我都是娘。再說,兒媳婦你也看著的,她敢對你咋樣。本根娘沉了沉臉:山東那里還有兩崽子,得看住了,別讓她里外倒騰東西。本根說:她敢。本根娘說:有啥不敢,偷偷摸摸的,你知道嗎。本根說:家里這個情況,除了煤灰爐渣尿盆子,還有啥?本根娘說:我是讓你注意。
本根沒有吱聲,躺炕上有些迷糊。海米那里喝過的半斤酒起作用了。本根娘便不理他,出門去幸福街市場買五毛錢的蔬菜。每天五毛錢菜金,老劉頭規(guī)定的,不準(zhǔn)多也不準(zhǔn)少,心里卻盤算如何跟他攤牌。老劉頭雖是扛著個大腫瘤,做事仍尖損,心腸也鬼道。工資的事,不管本根娘怎么試探,躺在那里就是不吱聲。反正錢把在他的手上,看誰抻得過誰。好在次日,賣海鮮的黃頭發(fā)兒媳婦把工資給領(lǐng)來了。兒媳婦的嘴甜甜的,本根娘知道,是老劉頭的樓房給抹的蜜。老劉頭有三個兒子,這個黃頭發(fā)兒媳婦下定決心,要依靠嘴甜腿勤,把房子弄到手。工資既已開回,本根娘也要開薪水了。磨磨蹭蹭地直到中午,趁老劉頭被太陽光曬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提的茬。老劉頭也算認(rèn)賬,只是原來講好的二百元,如今只給一百元。本根娘就問怎么回事,老劉頭說:你給洗衣服嗎,生爐子還浪費(fèi)煤,煤核也不挑,直接扔外面去。撿破爛那兩口子都不買煤,整天撿著你扔的煤核燒。本根娘雖是眼毒嘴狠,因?yàn)殄X把子仍在人家手上,又是坐地戶,心里有忌諱,只能壓住氣憤,盡量緩和著說:老劉頭,我不洗衣服,原先就跟你講好的,你兒媳婦可以作證。我天天往出扔煤渣,煤核從來都是挑了又挑。撿破爛的兩口子,半月以前就嫌屋子冷回老家了。你說你不是順嘴胡謅?老劉頭激眼了,破口罵道:誰順嘴胡謅,我看你是瞎逼呲呲。本根娘從沒受過這樣的氣,一把鼻涕抹鞋底子上:天地良心,你這叫欺負(fù)窮人。
吵話的聲音越來越高,便有閑人過來觀瞧。本根媳婦知道這事,忙告訴本根,兩人一齊過來。本根上前指著老劉頭說道:劉大爺,你說話咋不講理,講好的二百元,憑啥只給一百元。老劉頭大罵道:操你媽,你是哪里的,給我滾出去,別在我屋里呆著。本根也吼著說:你恁大歲數(shù),咋還罵人,你忘了,上醫(yī)院時我背的你。老劉頭輕蔑地橫本根一眼:你活該攮喪,你個臭皮條。本根氣得直攥拳頭,媳婦忙往出拽本根,怕惹出亂子。本根娘看這個情勢,只得把話收回來:老劉頭,我就是條狗,繞活這一個月,也能有點(diǎn)感情吧。你少給我工錢不說,還罵我兒子。就算看我的份上,你也不能這樣。老劉頭聽本根娘這樣說,便閉起嘴巴不吱聲,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神態(tài)。本根娘心里直咬牙:你個老劉頭,一點(diǎn)陰德也不積。讓你身上再長出八個大腫包。
事情未了,黃頭發(fā)兒媳婦居然找過來,責(zé)怪本根娘不該跟老劉頭吵,還引著一幫人到她爹的屋里,把他爹給氣病了。黃頭發(fā)兒媳婦威嚇說,老劉頭的流氓兒子要過來,是她給攔住了。若是過來,絕不會輕易放手。她男人有名的打仗成性。本根娘雖近六十,又有些駝腰,身量仍比黃頭發(fā)高出一尺,便虎起臉說道:不放手又怎么樣,橫豎敢整死人咋的。干活不給工錢,告都告得贏。黃頭發(fā)平時賣貨用嗓慣了的,聲音很大地說:你要這樣說話,我跟你沒啥說了。你告去吧,看能告到哪里。我爹哪也不動,就坐家里等著。話先給你們撂下,他兒子找上門來,別怪我不管。
本根覺得憋氣,到海米的屋里坐。海米始終沒有露面,卻從頭聽到尾。這時便勸本根:別跟他們生那個氣,權(quán)當(dāng)花錢買把教訓(xùn)。以后干活得看個顧主,給錢不痛快的別干。老劉頭的兒子,盡量少惹乎,現(xiàn)在是寧可惹白道上的,也別惹黑道或者沾半拉黑的。他們腦袋掖褲腰沿上,有今天沒明天的,咱還想好好活呢。本根說:就這么忍著了?海米冷笑道:不忍著怎么樣,都說你娘的工資少給,誰知道當(dāng)時咋講的。就是知道,也都看熱鬧,誰站出來給你說句話。
一番話,本根半晌不吱聲。
海米又說:小雞尿尿,各走各道。有能耐就埋頭掙錢,掙著錢,讓他管你叫大爺。
本根媳婦走了過來,說老娘先坐屋里生氣,后來就出去散步了。本根最好到姐家找找,看出什么事情。本根媳婦始終站在門外,不肯進(jìn)屋。說話時腫眼泡低垂著,也不肯看兩人。海米說道:快去看看你娘吧。別挨了欺負(fù),再氣出場病來。
9
很快,本根在周圍有了些小名。從事幸福的和尋找幸福的,不少都找到他。他也竭誠為眾人的幸福服務(wù)。海米的門,依然堅持替插。不過有了自己的業(yè)務(wù),提成的費(fèi)用便不急不躁,而是根據(jù)海米的心情。給也罷,不給也行,沒有挑頭。至于活源,仍是先供著海米,除非是海米不要。朱美容當(dāng)然也要考慮,畢竟是元老級的,需要尊重。然后才排到其它。如此,海米和本根兩個人,都覺得比原來更近了一層,很有些知音的感覺。既然如此,難免相互欣賞。海米便說:本根很有天賦。本根幽默道:你的意思,我天生就是干這活兒的。海米白本根一眼:我可沒這樣說。不過,你這個人,表面木頭,其實(shí)精得很。本根聽后,幾分得意地笑。
本根媳婦有些不高興。本根媳婦性格直,又有些鹵,不高興便寫在臉上,炒菜做飯的時候也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本根罵媳婦:別跟我整那出,我愿意聯(lián)絡(luò)這個事情?媳婦說:不愿意還聯(lián)絡(luò)。本根說:不聯(lián)絡(luò)你掙錢哪,你給錢哪。本根媳婦說:我管不了你。非要做的話,別在咱的屋里做。本根呷口酒問道:上哪里做,想安排到日本皇宮,人家讓嗎。
做得時間稍長,手頭有些活泛錢,本根便把毗鄰公共廁所的棚屋租下來,算是有個回避的地方。要不然,自家棚屋占的時間太長,本根和媳婦也真沒個地方呆。本根媳婦不知足,覺得應(yīng)當(dāng)使用新租的臭屋子,哪怕不收鐘點(diǎn)費(fèi)。本根達(dá)觀地說:這個屋子離公廁近,上趟廁所方便。尿頻尿急,跑肚子竄稀的,也不怕了。媳婦說:她們才尿頻尿急,她們是公共廁所。住這樣的屋子,才叫臭味相投。本根警告道:這話讓她們聽見,看我扇你的嘴。沒有她們,哪來的財運(yùn)。媳婦兩腮條件反射似的鼓了鼓,不再說什么。
本根媳婦滿肚子都是話,不知道能對誰說。實(shí)在沒處說,就在肚子里忍著。本根媳婦覺著肚子鼓得發(fā)脹了,肚皮接近半透明的顏色。像是秧歌隊里那面反復(fù)捶打的鼓,表面皮皮實(shí)實(shí)的,越捶打聲音越響,有一天,豁地捅漏了———
本根媳婦不敢想從前的故事,卻止不住想兩個兒子。本根和親姨媽堅決不允許她想,本根媳婦也就不去想。本根媳婦拿切菜用的菜刀去切,拿洗衣服的粗手去搓,拿劈木柴的笨斧頭去劈。本根媳婦這樣做了,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想起兩個兒子,本根媳婦就止不住地要哭。那哭聲是無淚的,粗啞著嗓子,聽起來像笑。
本根媳婦還特別想老家,尤其躲到公廁旁邊棚屋里的時候,那種感覺很強(qiáng)烈,悶得她喘不過氣來。不過老家回不去的。她想偷偷地去找兩個兒子,卻不知道兩個兒子會如何對待她。兒子們已經(jīng)大了,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依賴著她,聽她的話,一步一步地跟著她。本根媳婦曾跟本根說起回家的事,本根沒有生氣,而是很惆悵。本根媳婦相信本根的惆悵是真的,本根媳婦喜歡本根的惆悵。本根嘆口氣:再回去的話,老家是住不成了,不行的話搬別的地方去。別的地方是哪里,本根沒說過,本根媳婦不知道,也不想打聽。像那歌子一樣,本根媳婦覺得她就是沙,本根就是一陣肆虐的風(fēng),風(fēng)吹著沙四處地刮。只是刮不到綠色的地方。山清水秀的地方,風(fēng)刮的是綠,刮不起沙的。
本根媳婦有時到趙老太太那里去。趙老太太先還說讓本根出去干活或者管管本根的話,后來就不說了,只是憐憫的眼光看她。本根媳婦到盒飯女人那里幫著擇菜。盒飯女人會突然盯住她因?yàn)橄露茁冻龅难?,大驚小叫地喊:小山東咋打得你。本根媳婦莫名其妙。盒飯女人說:你腰上的那塊青。本根媳婦茫然地說:我不知道啊。盒飯女人想對她說些什么,涌上來的卻是滔滔不絕的罵。盒飯女人詛咒天下的男人都瘟死。趙老太太不同意:天下的男人都瘟死了,誰給你做伴,誰做你的保護(hù)神。盒飯女人看了看趙老太太:你家大叔那樣的男人多留幾個。趙老太太和盒飯女人便笑,本根媳婦也跟著嗚嚕嗚嚕地笑。
顧客一個一個地來。本根像釣魚臺上的漁翁,靜觀魚兒一尾尾地過來咬鉤。又像賽馬場上的看管員,將柵欄打開,看一匹匹高頭大馬驚心動魄地沖奔而出,騰起一溜兒的灰土狼煙。本根滿心歡喜,聯(lián)系起事情越來越游刃有余。還主動到海米那里征求意見,及時聽取對他的反映。海米反饋說,有個顧客,大概是個老機(jī)關(guān)油子,說本根長相木訥,眼神不老實(shí),聯(lián)系事情的思路,很像辦公室主任。
海米自此不稱呼他本根,而叫他根主任。本根說:你既是叫我主任,我就叫你海場長吧。本根是說搞海水養(yǎng)殖,容納鱉頭蝦蟹的意思。海米不理解,問本根為何這樣地稱呼她,本根笑而不答。海米猜測不是好話,故意沉下臉道:你可不能耍笑你大姑奶。是不看你做了點(diǎn)事情,就忘本了。本根急忙說:那可不是。知道我為啥叫本根吧,我從來不會忘了本。咱是干啥的,打工的一個,若不是腰病,若不是你引導(dǎo),最后能干上這事?海米說:我沒引導(dǎo)過你,你自己愿意的。本根說:你沒引導(dǎo)過我,你幫助過老弟還不行?海米說:這還差不多。本根心情舒暢,便又忍不住笑。海米以為又在笑她,惱道:你小子這幾天到底掙了多少錢,嘴咧得跟逼似的。本根心里罵道,咧你媽的逼,這話也叫話。嘴上沒有說出來,卻是止住了笑,臉上重又一副僵板的模樣。
10
本根娘從老劉頭那里不干,又在兩站地外找了份活。也是保姆,卻正兒八經(jīng)的樓房,伺候的人也比老劉頭硬實(shí)。隔三五天回來一次,回娘家做客似的。知道本根做的事項,心下也有些擔(dān)憂。不是別的,怕有天進(jìn)了牢房,連棚屋也住不成了。明知道與本根媳婦無關(guān),仍是訓(xùn)斥道:連個男的也管不住,成天凈白吃飽了。本根媳婦眼看本根沒希望,湊在一起也是對付過,如此下去,不定哪天散攤子,便頂撞道:你的兒,你自己都不管,我管個啥。依著我,還想讓他擺攤賣菜呢,他聽嗎。本根娘說:你怎么這樣跟老的說話。我啥時不管我兒了。哪里像你,扔下兩個狼崽子,抬腳就跟人走。本根媳婦擼下臉:你也別那樣說,哪天我就走給你看。本根娘見本根媳婦這樣說,便有些后悔,怕媳婦真的下了決心,也是說到做到的主。連兒子都能扔下不管,還有啥扔不下的。本根若真的被扔下,下一步不知怎樣找呢。卻不能表示后悔,硬起嘴說道:你走。你前腳走,我后腳給我兒說個黃花大閨女。
待本根回來,本根媳婦就把本根娘的話說了一遍。本根也挺生氣,這邊正想方設(shè)法掙錢,那邊卻制造著麻煩。真要掙到了錢,再說這話也不晚?,F(xiàn)在這個情況,說得肯定早了點(diǎn)。媳婦是丑,畢竟真心真意過日子,有天真的走了,空檔的日子也不好捱的。小姐是聯(lián)系幾個,人家為了啥,他本根真若有想法,照樣一手錢一手貨,沒得說的。便對媳婦說:別聽她的,她一拍屁股就走人,日子還得咱倆過。本根媳婦便有些感動。女人一感動,就覺得前邊有了光亮,也不跟本根叨咕了,撅起屁股,吭吭哧哧地洗衣服做飯,任本根繼續(xù)在外面勾來引去地忙。
不僅媳婦認(rèn)可,胡同里的別人也都有些曖昧,或者睜眼閉眼。趙老太太雖是嘴碎,有時愛傳個閑話,惹得人家上門來找,涉及這方面的事情,卻是不大管。管了濫搭的棚屋就沒有人租了??床粦T也得心里擎受著。老劉頭的注意力只在保姆的工資上,只要工資付得少,巴不得整天雞飛鴨叫,有個熱鬧看。包括盒飯女人,雖是從心往外看不上本根,卻沒有太多的表示。只是經(jīng)過海米和本根們的棚屋時,不屑地白上一眼,又忍不住再溜上一眼,窺測她們在干什么。盒飯女人獨(dú)居五六年,新近處上一個挺中意的男友,想不到這外來的男友不認(rèn)可了,要行俠仗義。男友是開出租車的,跟盒飯女人正在興頭上,夜夜回到盒飯女人這里留宿。有天十二點(diǎn)鐘回來,見到一個年青人蹲在本根門口,猜是干完了壞事蹲那里歇著,便上前嚴(yán)肅地盤問。年青人雖然不太高興,以為是派出所的暗探,便小心地分辯:我是走道的,蹲一會兒不行呵。出租車司機(jī)便破口大罵,激昂的聲音傳進(jìn)不少人家。盒飯女人聽見出租車司機(jī)的聲音,忙出來看個究竟。見到眼前的情形,恐怕惹出事情,拉著出租車司機(jī)就要回屋。年青人明白不是暗探,急了眼,抄起電話要找人來揍他,兩個男人便撕巴到一起。本根屋里坐不住了,人是他引來的,總要保障顧客的安全,忙推門出來勸架。又有些著急,怕把事情搞大,一邊拉開兩人,一邊支吾不清地勸。盒飯女人看見本根就生氣,上前兜胸一拳:明天找房東,把你們都送派出所去。后來還是本根媳婦出來,可憐巴巴地求盒飯女人息怒。看在平時擇菜的份上,或者也需要有個借口收場,盒飯女人才又招呼出租車司機(jī)回屋。
這邊打發(fā)走了顧客,本根卻再睡不著,蹲地上一棵接一棵地抽煙。媳婦勸道:睡吧,再不睡天就亮了。本根有些無奈,語氣出奇地溫柔:你先睡吧,我再坐一會兒。心里卻算計,盒飯女人哪來這么大的火氣,以后怎樣收攏她,不讓她和那個出租車司機(jī)找茬,卻始終想不出個頭緒。天亮后到海米的屋里坐,海米說道:一年年地沒男人拾掇,變態(tài)唄。本根說:真讓她亂說亂講,要壞事情的。海米說道:由她去講,你能封住她的嘴?講夠了她就不講了。本根說:滿胡同里的人都各忙各的,誰也不管誰,怎么出了這個賤貨。海米沉吟著:她要跟派出所說,也早就說了,還至于等到現(xiàn)在。本根說:倒也是,毛病還是在出租車司機(jī)身上。海米冷笑一聲:出租車司機(jī)就是正樁玩意兒嗎,找人跟到他家,再通知他老婆,他這里找了相好的。本根說:做盒飯的跟我媳婦說,這個司機(jī)是單身。海米呸一聲:誰信哪,現(xiàn)在的男人花著哪。實(shí)在不行就找人,堵哪兒揍他一頓。本根說:這倒是。我也想起一個招兒,做盒飯的看不得別人好,哪天在她的盒飯里加點(diǎn)泄藥,看誰還買她的飯菜。海米說:你怎么這樣壞,誰的事情找誰,跟人家買盒飯的做什么對。真要查出你,別說是泄藥,就是撒點(diǎn)沙子,也不是小事情。弄不好槍斃呢。
這樣說過沒兩天,盒飯女人的菜飯竟是賣不出去。整車推出去,又整車推回來。盒飯女人坐屋里直抹眼淚。抹完眼淚,便東一家西一家地發(fā)送。趙老太太手捧熘肉段,蹙起眉頭勸盒飯女人,卻掩藏不住嘴角的笑意。老劉頭的新保姆盛回一碗地三鮮,老劉頭吃不下,瞪起老三角眼看新保姆吃。直到新保姆受不了老劉頭的眼光,撂下筷子不吃了,老劉頭才閉上灰白的眼皮。本根挺樂,到海米屋里說這些事,見海米懷疑的眼光看他,忙申辯道:與我可沒關(guān)系。誰知道遇到了競爭對手,還是怎么回事。興許大家嫌她的飯菜有汽油味呢。只是海米仍用那樣的眼光看他,本根便閉緊嘴巴,不再吱聲。海米陰陰地笑道:瞅你這點(diǎn)膽,誰說你使壞了。就她那雙手,一手掏灰,一手摸人家男的,能做出啥好飯菜來。本根感嘆,這個女人果然經(jīng)過陣勢的,真要壞起來,比盒飯女人厲害多了。忽然想起前夜里鬧得地覆天翻,海米仍是聲影未見。一時竟覺得深不測底。
11
本根覺著不對頭了。以往是人堆里聞味似的尋找客源,現(xiàn)在卻是不少人急迫迫地找他。本根就覺得奇怪,不知道業(yè)務(wù)量來自哪里。思考事情的前前后后,突然明白,原因在于賓館洗浴等休閑娛樂場所的階段性整治。這些人們擠到幸福街來了。像河水改道,野鳥遷徙。像秋天收割了莊稼,田鼠跑到家鼠的地界。
腦袋里的某根筋動了一下,欲望和膽子霎時接通了。接通以后便意識到,掙錢的機(jī)會來了。
本根把胡同轉(zhuǎn)個遍。不用轉(zhuǎn),犄角旮旯都在心里的。不過本根還是轉(zhuǎn)個遍。本根計算,加上兩個賣雞蛋的住戶騰出來的,可租的棚子一共五個。每間棚子的價格壓在百元以內(nèi),月租費(fèi)不超過五百元。還得備幾條褥子,可從家里解決,也可去拆遷工地或醫(yī)院的后墻撿。床的問題不難,棚屋頂上堆著的那些破木頭拼湊一下就成了。
本根覺著有股氣在他的周圍升騰,臉上不覺板出兩道橫紋,下決心做大事的橫紋。除了貌似呆拙的眼皮下依然亂轉(zhuǎn)的眼神,本根的臉就是娘臉的翻版。本根媳婦有些擔(dān)心:你怎么了。本根打斷她:不該問的別問。
房主那里幾乎沒有費(fèi)事,甚至一副快樂和諂媚的神態(tài)。市里將很快拆除三小建筑,幸福街區(qū)在重點(diǎn)拆建之列,胡同更是必拆無疑。一些舊租戶已因此不肯續(xù)租,他們正為棚屋的空置鬧心呢。沒想到平時沉默寡言的小山東,給他們帶來如此商機(jī)。他們都以嶄新的眼光打量著本根。
本根做的這些事情沒有告訴海米。本根想找個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慢慢地滲透。本根自己的決定,當(dāng)然可以不告訴海米的,但本根不想那樣,也不能那樣。讓本根生氣的是,本根的想法讓媳婦說破了。本根媳婦生硬地敲開海米的門,十分不滿地沖海米說:你們搞的啥事,租五間房子,一個月就是五百塊呀,犯了事咋治。海米有些不明白:什么租房子?本根媳婦說:你不知道?海米刺她道:你男人的事,我憑什么知道。本根媳婦挺高興,不過接著發(fā)愁:連你都不知道,那更糟糕了。
晚飯后,本根走了過來。海米白他一眼:這兩天挺忙啊,一不小心,當(dāng)上老板了。本根笑了笑:得靠你支持啊。海米有些酸意:你們兩口子咋回事,那個找我這個支持的,掙錢給我花咋的。本根說:給你花,沒有你,我一時還找不到這路子呢。海米橫道:這話以后可別亂說。什么路子,你進(jìn)大坑還想拽上一個咋的。海米這樣的態(tài)度,本根有些吃不住勁,沉默一會兒說:我得大干一場了,發(fā)財?shù)臋C(jī)會不抓住,以后就沒機(jī)會了。海米沒吱聲,半天嘆口氣,本根便明白,海米算是認(rèn)同了。海米這些天腰酸腿疼,為了補(bǔ)給身體,每天特意訂一斤牛奶,這時便煮了煮,有些疲乏地喝。本根說:就怕派出所插手。海米撇一下嘴:挺拿自己當(dāng)回事的。也不想想,人家凈顧那來錢的大場子了,哪有工夫管你貧民窟。本根說:可也是。海米又撇一下嘴:再說,你們男人都是豬,記吃不記打的。
本根娘居然把自己嫁了出去。這個眼光似鷹的老太太真是能,炒了第二家雇主后,不知什么途徑,和胡同外高樓里的老頭子連上了線。本根和本根媳婦都不知她使的什么計。那老頭子雖和兒子兒媳一起過,卻是月月有工資。那份可觀的工資,除了每月上交伙食費(fèi),其余的都由本根娘經(jīng)管。本根娘也因此鳥槍換炮,弄上淺跟的黑皮鞋和漂白的襪子穿著。只是鞋襪的式樣有些不對頭,配上古板的藏青色褲子,怎么看都像裝老服。
本根高興又遺憾。老娘嫁人到底是不好四處張揚(yáng)的事情。不過也沒有理由失望或者生氣,心底里還隱隱有一絲喜悅。也并不是沒有些微的遺憾。眼見中介事業(yè)蒸蒸日上,吃穿不愁的生活即將來臨,老娘還是嫁得早了。若嫁得晚些,可以找得更好。當(dāng)然也可能不找。就是說,若果有錢,能夠保證好的生活,娘也不至如此了。于是心內(nèi)發(fā)狠,一定抓住時機(jī)掙上一把,將事業(yè)發(fā)展起來,否則連老娘的尊嚴(yán)都保不住。
本根媳婦倒些許的寬慰。有了新老頭子牽掛著,本根娘就不會總牽掛她了。本根媳婦覺得從此能夠自在些。
12
胡同里很少有過的熱鬧光景。偽滿洲國時,幸福街便是城市的繁喧笙歌地帶,如今看,倒是不虛此說,起碼返照了一些氣象。
本根每日里挺忙碌,大大小小的事情夠他處理的。小姐們要用不少的水,不僅要喝,而且要洗,公共水龍頭便不斷地流。很快有住戶提出意見,本根便中氣十足地去找五個棚屋的房東。房東笑容可掬地說好辦。所謂的好辦,無非在嘴欠的跟前念叨幾句,事情也就過去了。胡同里的人,本來就是好說話的,又沒什么特殊要求。對于每天過來的神秘顧客,那些閑坐在胡同里下棋或者聊天的,反倒有些矜持自豪的意思。除了水,還有電。小姐們沒人的時候要點(diǎn)燈。這個問題難不倒本根,接幾個線盒,弄一兩個插座,可以輕松地做到,本根從小就會搗鼓。還有安全四防。有的小姐問:什么叫做安全四防。本根便一樣一樣地解釋。小姐們嘲笑道:四防問題要都考慮,還會有人找我們嗎。弄得本根無話可說。不過小姐們也有要求,她們想讓本根給張羅點(diǎn)伙食,省得東一頓西一頓地蹭。盒飯女人那里自是有,不過盒飯女人寧肯賣不出去,也不賣給她們。這使她們感到奇怪,都是女人,怎么跟天敵似的。本根便跟媳婦說,讓媳婦每天安排點(diǎn)伙食。本根媳婦嘟囔道:讓我去伺候她們,我不干。本根慫恿:可以向她們收費(fèi),收的錢你揣著。本根媳婦說:那我也不干,她們又不是沒長手。本根便要向媳婦發(fā)威。本根知道,他一發(fā)威,媳婦不敢不從的。想不到小姐們卻不干了:讓你老婆做飯,得了,我們還是出去買吧,要不自己煮點(diǎn)現(xiàn)成的。本根還以為老婆做的山東菜小姐們不習(xí)慣,沒想到小姐們居然是嫌本根的老婆臟,做的飯吃不下去。她們?nèi)硕疾幌?,居然嫌老婆做的飯。但她們就是愿意把這些事情分開看。
底盤既是做大了,得弄身新衣穿著,改變一下裝束,起碼有個老板的樣兒。只是買衣服的錢,是沖本根娘借來的。本根娘的錢,則是自己做保姆時掙的。本根娘再糊涂,也不會拿老頭子的錢貼補(bǔ)本根。人家雖是讓她經(jīng)管一些,不定幾雙眼睛盯著呢。若想搭得時間更長,有些規(guī)矩就得遵守。不過既是自己的錢,誰也不敢放屁的。說是這樣說,仍有些舍不得。沒光著沒露著,買的什么新衣,干脆撿幾件算了。想不到本根不滿足,提出再借六百元,要買個本地通手機(jī)。本根娘大吵起來:買那玩意兒干什么,那么大的花銷,月月還要交費(fèi)用。本根說:我也不是管你要,借還不行嗎。本根娘說:那我也不借,這也買那也買的,平常日子怎么過。本根說:手機(jī)我必須用,這么多人找我,不能個個都到家里來呀。本根娘說:你聯(lián)系那玩意兒,我早就知道了。那是啥活你知道不,你正往坑里走哪。本根板起臉上的橫紋:是坑我也得走,不走我怎么活。干活腰不行,等著房笆掉餃子嗎。再說,抓緊機(jī)會干上一陣子,我會轉(zhuǎn)型的。多少發(fā)財?shù)娜硕际沁@路子,先坑蒙拐騙,暴富起來了,再糊上臉做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誰能發(fā)財,誰又是規(guī)規(guī)矩矩發(fā)財?shù)摹1靖锉銦o話可說。本根又說:先借你一個月,一個月以后肯定還,行不行。
手機(jī)沒用上兩天,一個小姐便提出要借,說是回家鎮(zhèn)她家的老公。這個小姐已從本根這里拿過兩回錢的。第一回借了四百,說回家一趟,需要點(diǎn)路費(fèi),隔兩天就還了。第二回又要回家,說孩子有病了,需要送錢回去打點(diǎn)滴。本根一聽是孩子的事情,立刻借她二百元,連點(diǎn)遲疑都不曾。本根媳婦不樂意,本根還振振有辭地批評媳婦:她們都是我邀過來的,如今也算咱屬下,有事情不找我找誰,我算是組織啊。本根媳婦說:我還跟著你過日子呢,你咋從不給我當(dāng)組織。本根說:你能跟她們一樣嗎。本根媳婦說:咋不一樣,她們是小姐,我是你媳婦,她們還比我強(qiáng)了。本根說:我不跟你說這些話,反正得幫她的忙。小姐倒挺守信用,隔上兩天又還了。來來回回地借還,本根便知道一些情況。幾個小姐中,這個離家最近,差不多五六十里就到的。離家近,事情就多,不像那些小姐,斷線風(fēng)箏似的在外飄。只是這次不僅借手機(jī),還向本根借了五十元的路費(fèi)。本根有些猶豫,但還是借了。然后小姐就沒了影兒。整個胡同都知道本根被騙了一把。本根這個上火,五十塊錢的路費(fèi)也就算了,那手機(jī)可是一千多塊。玩一回鷹,讓鷹了眼。心疼錢不說,臉上無光的。
本根媳婦不依不饒地跟本根吵。平時一個嘴巴兩個側(cè)踹的,畢竟不損失錢,受也就受了。如今一千多塊說沒就沒了,本根媳婦話也不說,飯也不做,躺炕上生悶氣。本根娘聽見這事也急了眼,立馬朝本根要錢。本根雖是窩火,卻又沒話可說,只能磕磕巴巴地解釋。錢卻不能即刻就還的。本根便到海米的屋子里去。海米說道:丟就丟了,找是找不回來了。想跟她們當(dāng)朋友處,怕是你打錯了主意。本根說:我也不是沒想到。海米問道:想到了你還借。本根懊惱地說:所以后悔呢。海米想了想,對本根說:咱們交往一回,有句話我該提個醒。抓緊時間干一段,就得收斂了。該是樹根底下的事,偏要拿到太陽底下來曬,當(dāng)你是棉花,越曬越起暄呢??慈思矣珠_洗浴又辦按摩的,你照量照量試試。本根不吱聲,只是低頭嘆氣。
嘆氣歸嘆氣,該著管理還得管理。先在胡同里放風(fēng),說是敢這樣地干,跟派出所疏通好的。不少人果然相信,便跟著罵派出所。倒是趙老太太,因?yàn)槭撬氖畞砟甑淖貞?,眼光也敏銳一些,覺著棚戶區(qū)里亂糟糟的有些過,應(yīng)該適當(dāng)治理。趁居委會的女主任做防疫調(diào)查,大致地反映胡同里的情況。女主任也有同感,不滿地說:我特意跟他們說過的,他們不當(dāng)回事呵。他們是誰,女主任沒說,趙老太太也不問。又偷著撥12345的電話,要親自跟市長通話。因?yàn)槭冀K占線,還搞不清是否收話費(fèi),撥了幾次后,只好停下來。原來的想法這時占了上風(fēng)。何必呢,除了原有的棚屋,自己又把煤棚子倒騰出來??窟@些棚屋,一個月進(jìn)個三五百,頂上每月發(fā)的退休金了。心里便罵:去她媽的,天又沒塌下來。再嫌亂就搬女兒家住,一百五十多米的大樓哩。趁這亂勁兒,多逗幾個錢是真的。便閉住嘴,不再吱聲。
本根這里卻有些收不住口,原因是小姐們的業(yè)務(wù)越來越花,居然跟老外有了交往。本根先還不信,以為是新疆吐魯番的。后來仔細(xì)打聽,果真是老外,而且開輛跑車過來,停在幸福街市場的門口。本根便想,多虧沒停在胡同口,否則洋人加洋車,還不顯山露水的。心里發(fā)慌,便又去問海米。海米說:除了顯眼,倒也沒啥。老外也是人,都能理解的。本根算是放下心來。因?yàn)楹闷?,又問海米:你也找過吧。海米啐本根一口:我從不做那些崇洋媚外的下賤事。本根心想:你是沒做著,做著了架高音喇叭廣播。便往各個小姐的棚屋里竄,跟她們各個交待明白:老外既是有錢,干嗎不上香格里拉,幸福胡同又不涉外。涉及外事活動一定要慎重。
13
本根忙碌,胡同里其他的業(yè)內(nèi)人員一樣。像是終于等到了漁汛,大家興高采烈地張網(wǎng)。胡同口來了親姐倆,支起一間姐妹燉肉館,掛著驢肉豬肉的幌兒,關(guān)起門來搞別的。朱美容自是不閑著,每天把最新款式的白顏色手機(jī)掛脖子上,還弄根線塞進(jìn)耳孔,跟錄音棚里唱歌的人一樣。盒飯女人依舊坐在碧綠的菜葉中間,擇菜洗菜切菜。有時冷眼瞥視來來往往的男人女人,會突然地罵一聲:什么地方,簡直窯子窩。老劉頭扛在肩上的大腫瘤盡管已長出花紋,像農(nóng)博會上荷蘭公牛的巨卵,卻依舊瞇著白眼皮曬太陽,很是愜意。聽盒飯女人這樣罵,急忙接茬道:你個小丫頭,怎么這樣說話。你說這里是窯子窩,我是啥,你是啥。盒飯女人有些生氣:老劉頭,我說你了嗎。老劉頭說:說胡同就是說我,我在這里住一輩子了。盒飯女人分辯道:可是我沒說胡同呀。老劉頭緊追不舍:你怎么沒說,大家都聽著的。盒飯女人說:我就沒見過,這世上還有撿罵的。說完扭身進(jìn)屋,坐床沿上發(fā)愣。弄不清老劉頭究竟怎么回事,她又錯在了哪里。更可氣的,全世界的女人都快讓激情淹死了,她連個出租車司機(jī)也委身不住。住得夠了,拍拍屁股就走人,連一絲一毫的歉意也不曾有。越想越憋悶,頭扎在被子里無聲地哭。老劉頭坐在外面,卻掩飾不住的得意。老劉頭愛撿盒飯女人的話,這是老劉頭的大腫瘤破開時,胡同里的人才醒悟的??赡撍€沒流盡,老劉頭就死了。
本根媳婦心慌慌的,神情麻木呆漠,像是誰整天地惹著了她。其實(shí)誰也沒惹著她,倒是她和本根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本根除了還上他娘的六百塊錢,還花八百塊買回一臺彩電。只是胡同屬待拆區(qū),有線電視臺不肯往這里配線。不過因?yàn)樾盘枏?qiáng),還是可以收上幾個頻道的。本根媳婦卻不看,每天干完了活,便心神不定地來回走?;蛘咦陂T前的小凳下,望著胡同口不斷出神。誰也搞不清她在想什么。有一天,正獨(dú)自坐在房根下,迷迷糊糊地發(fā)呆,一個男人站到了她跟前。本根媳婦不知道那男人為什么站到她跟前,不過她一眼便可以辨出,那男人不是幸福胡同的。那男人用身影擋住了她的臉,一邊壞笑著,一邊往前靠。本根媳婦恐慌地推搡,那男人被本根媳婦碰了個中,痛得彎下腰去。因?yàn)槭前滋?,又怕引來眾人,那男人也不大敢吱聲。一抬頭,本根從公共廁所拐過來,那男人隨口罵道:你給介紹的什么東西,爛酸菜。本根有些不明白,問是怎么回事。那男人指著本根媳婦:你問她。本根臉色瞬時有些難看,不過即刻變得和緩:你弄錯了。那男人氣洶洶道:我弄錯了,還是你弄錯了。本根說:這是你弟妹。那男人便說:這扯不扯,我怎么看著像野雞。本根媳婦明白過來,就要蹦起來叫罵。本根拉下臉,將她攔進(jìn)棚屋里。本根媳婦說:你咋不讓我罵他。本根說:你閉嘴,他是主顧你知道不。本根媳婦說:他跟你老婆耍流氓。
本根說:那也怨你,誰讓你長得像。本根媳婦說:你媽才長得像。本根并不生氣,而是笑笑:我媽是你姨,你姨要是像,你這做外甥女的可不就像。本根媳婦見本根這樣說話,便拿又厚又小的手去抹眼淚。本根媳婦每日里雖是煤灰爐灰地抓,冷水熱水地洗涮,臉也膻得跟牧羊女似的,卻有一樣,體膚非常地細(xì)白油滑。本根心下便是一動。本根媳婦抹著眼淚說:我長得像,是因?yàn)楦四恪D銈€雞頭,皮條客。本根臉色一變。擱上以往,伸手就是個嘴巴,這時卻壓住火氣道:天下的王八兔子多著哩。你就沒有想想,那些跑皮的男人,哪個是單身。那些野雞,哪個背后沒有男人。一天反倒混個自在快活。本根媳婦嘆口氣:你算壞透腔了。哪天我就離開你,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dú)木橋。本根五官立刻變得猙獰,低低地威脅道:再說這話,我把你腿劈折了。本根這種臉色,便要動真的。本根媳婦一個寒噤,頭皮有些發(fā)麻,不敢吱聲。本根銼著牙:敬酒不吃吃罰酒。
14
朱美容被請進(jìn)了派出所。這消息讓胡同的業(yè)內(nèi)人員都噤了聲,有些膽寒。本根更是如坐針氈,卻打聽不到具體原因。稍可以喘口氣的,朱美容不是被幸福街派出所的人抓的。至于哪個派出所來抓的,本根搞不清楚。不過抓的時候肯定有預(yù)謀。先是內(nèi)線冒充顧客進(jìn)去,然后派出所的人員堵的現(xiàn)形。趙老太太很有經(jīng)驗(yàn)地說:朱美容肯定得罪誰了,看她掛個手機(jī)的樣兒,錢掙得不多,騷風(fēng)倒刮得緊。這回該傻眼了。有人問:為什么幸福街的沒來抓。趙老太太猜測道:八成顧不過來吧。有人陰陽怪氣道:小山東和派出所關(guān)系鐵呀。趙老太太冷笑幾聲:派出所理他。那個人就說:派出所是不理他,可是架不住上禮呀。趙老太太便說:擱啥上禮呀,有上禮錢還干這個
盒飯女人也聽說了這件事情。她剛從情感苦惱中解脫出來,這算是解脫后第一件喜笑顏開的事。盒飯女人咔地撅折一根黃瓜:活該。咋不把這些野雞都抓起來,狠狠地罰,罰死她們。
幸福街派出所很快有了反應(yīng)。傍晚的時候,來了三個小片警,逐家逐戶地查身份證。身份證都是有的,包括業(yè)內(nèi)人員。小片警逐個地登記,詢問職業(yè)工種。小姐們都說是打工的,平時擦玻璃、刮大白或者涂油漆。見小片警們言語和善,長相清秀,有的便犯了毛病,雙目灼灼地盯著他們,弄得小片警們心慌意亂地走開。查到本根的時候,小片警特意停留很長的時間,問的話也有些意味深長。從哪里來的,家里幾口人,以前做什么,現(xiàn)在做什么,雜七雜八的。還特意要本根拿出結(jié)婚證,翻來掉去地看,又拿眼盯著本根媳婦。后來見兩人說得合牙,不像臨時組搭的那種,才將身份證和結(jié)婚證重新遞回,告誡本根平時要遵紀(jì)守法。本根搗蒜似的點(diǎn)頭。查完了本根,又去查海米。海米恰好沒在家,其實(shí)是被人包去幾天。小片警便問住戶怎么沒在,去哪里了。本根剛要張嘴,本根媳婦扯扯他的衣后襟說:出去買菜了吧,各人過各人的日子,我們也不知道。小片警們順著淌水溝查下去,一直到胡同口,又特意看看朱美容的門,才甩甩搭搭地走開。
晚上本根沒吃飯,蹲地上抽煙。本根盤算著自己的事情。再這樣大張旗鼓地干怕是不行的。本根悄悄打聽過,第一回進(jìn)派出所,要罰幾千元,第二回進(jìn)去,二話不說,直接勞教半年。可是不干怎么辦,兩個來月的時間,扣除亂七八糟的,純收入已五千來塊,夠扛半年的豬肉了。心里便毛刺刺的。
七天以后,朱美容被放回來。派出所或收容所里的情形,朱美容只字不提,看人的眼光也有些收斂,蔫巴巴霜打過似的。見著人多便急忙躲,讓人直跟著不得勁。手機(jī)也從脖子上撤下來,不知掛到了哪里。
沒隔幾天,朱美容搬走了,誰的招呼也未打。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像胡同里的那道廢水,遇到晴朗的天氣,很快地蒸發(fā)了,蒸發(fā)得毫無蹤影。
15
階段性整治取得成效以后,附近的浴池引進(jìn)了新的項目,其它娛樂場所也逐漸恢復(fù)往常的熱鬧。有兩位小姐同時走了。她們?nèi)サ氖桥庸ⅰ扇嗽瓉砭妥≡谀抢?,如今情勢好轉(zhuǎn),女子公寓又將她們招了回去。不過,也許她們有意聯(lián)系的?;B(yǎng)在窗臺上,與瘋長在垃圾堆旁的價值是不一樣的。幸福胡同的環(huán)境,讓她們覺得降了等級。剩下的小姐們,也溝通好了似的,分別與本根談條件,今后要以自我經(jīng)營為主,而不是先前那樣,單憑本根聯(lián)系。本根說不出什么。本根若是說出了什么,人家可能抬腿走人了。
本根暗自著急,卻是沒有辦法。因?yàn)樾〗銈兩倭?,便有些分流不過來。本根話里話外跟小姐們發(fā)牢騷,說她們的工作效率不高。小姐們絲毫不客氣,駁斥本根道:你老婆不是閑著嗎,讓你老婆頂坑。本根噎得說不出話來。轉(zhuǎn)念再想,卻有些豁然開朗。其實(shí)早已暗自思量過的。只要他不嫌棄,老婆倒是最靠得住的。既不用提成,又是天然的攻守同盟,比小姐們強(qiáng)多了。
本根便勸媳婦上陣,起碼先頂一頂。媳婦不干,本根嬉皮笑臉道:我都不嫌棄,你嫌棄啥,又快活又掙錢的。本根媳婦氣憤道:別人防都防不過來,你把老婆往火坑里推,你也算是個男人。本根有些酸:別管男不男人,沒有錢,連人都不是。說完一甩袖子走了。
本根媳婦坐棚屋里,一陣陣發(fā)呆。當(dāng)時忍受不了,跑到本根家的時候,竟沒想到今天這結(jié)果。真是報應(yīng)。還有兩個兒子,連去封信也不敢,怕是暴露行蹤,想起來欲哭無淚。潮濕的墻上,爬過一只蟑螂,比平時的大兩三倍,火柴棍那么長,冷不丁地嚇人一跳。這種蟑螂,正在這個城市,尤其幸福胡同這樣的地方傳播。據(jù)說從美國傳過來的,叫美國蟑螂。平時非跳起來,拿巴掌拍死它不可,如今卻懶得去管。本根媳婦想,讓它爬吧,只要它能爬。
本根娘走了進(jìn)來。本根娘越發(fā)地板整了。青鞋白襪,灰色夾襖,也越發(fā)地像一具體面的僵尸。本根媳婦沒理會她,本根娘也不吱聲。先審視一下炕面,看是否干凈,然后脫鞋上炕。卻坐也不坐,只是側(cè)躺在那里,手支起腮,死死地盯住本根媳婦。眼神似塌陷開裂的兩道狹溝,吸得人直往里掉。本根媳婦終于有些發(fā)毛,硬著頭皮招呼道:回來了。
本根娘似乎漫不經(jīng)心,又語重心長地說道:街邊有個小丫頭,老奶奶八十多了,爹是殘疾,沒有媽,弟弟又小,那日子過的。后來還是小丫頭去飯店,先是坐臺,然后出臺,到底把錢給掙著了。她爹開始還說不知道,啥不知道,最初飯店的活就是她爹給找的。知道也得說不知道,當(dāng)?shù)牟荒菢诱f咋整。干了幾年不也挺好,房子蓋起來了,還處了一個對象,老老實(shí)實(shí)的小伙子,農(nóng)村過來的,兩人感情還不錯。要不說,退一步海闊天空。
本根媳婦沒吱聲。
本根娘繼續(xù)說:我也不愿意你男人干這個活計,有風(fēng)險跟著,也不是個正事??伤麨榱苏l?就他那個腰,下不了力,干別的又沒底子錢,多大的壓力。等你們掙點(diǎn)錢,跟你姐說,在幸福街市場里兌個床子,賣肉或者賣點(diǎn)別的,他當(dāng)老板,你就是老板娘,人前人后風(fēng)光的是你。
本根媳婦嘟囔道:我找他那時候,就沒圖當(dāng)老板娘。我要想當(dāng)老板娘,也不會找他了。
本根娘說道:你不想找他,還能找到誰。憑你那兩個兒子?還有你的個頭模樣,歪黃瓜種似的,有本根跟著你,也就福天了。現(xiàn)在你好好干,等掙到錢了,由我做主,給你那兩個兒子捎回去點(diǎn)。再不就給他們攢著,將來說媳婦的時候,也算你這當(dāng)娘的一份心意。
本根媳婦虎著臉:反正我不干,要干別人干。本根娘被戳了一樣,嗷地坐起來:別人是誰,你啥意思。媳婦垂下眼皮不說話。本根娘憤怒地逼視著本根媳婦,鷹眼里泛起硬而碎濕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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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根媳婦既笑且哭的表情,在胡同里呆呆地坐,或者走來走去。沒人關(guān)心她的異樣。只當(dāng)她整天沒有事項,在胡同里來回地遛。本根媳婦頭也不梳,臉也不洗,有時還哼哼呀呀地唱著歌子。本根媳婦的歌子居然好聽,委婉純厚的女中音,比她說話的聲音好,吐字也清楚。真是很奇怪。
海米把本根媳婦招呼進(jìn)屋。本根媳婦先還推辭,見海米是真心相讓,也就進(jìn)來了。海米住這長的時間,本根媳婦還是第一次進(jìn)來。本根媳婦對海米一直有些看法,如今是看不見,也不肯看。
海米說:妹子,看你是個老實(shí)人,心里裝不得憋屈事,才跟你說這話。我干這一行,最初并不是心甘心愿的。本根媳婦沒有吱聲。海米慘笑一下:說出來你也不信。我原來是開小賣店的。不是城里這商店,我那小賣店設(shè)在農(nóng)村,規(guī)模小,買貨的也都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除了這些,年年還倒騰點(diǎn)化肥種子。
沒人這么耐心地說過話呢。本根媳婦被吸引了,圓張著厚腫的嘴巴問:那為啥做了這個。
海米說:為啥,說來話就長了。你沒經(jīng)過商不知道,買賣是越做越大,錢是越掙越想掙。人心不足啊。有了些資金,我就集資借貸,倒騰化肥,又倒騰種子?;市炅艘话眩欠N子,卻賠得大了。本根媳婦說:沒人買嗎。海米說:要沒人買還好了。你知道假種子吧,我那種子就是假的。本根媳婦著急了:從誰那里進(jìn)的,找誰呀。海米冷笑道:人早就沒影了。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連家也不敢回。光是不回也就好了,哪里黃土不埋人,可是債得還呀,都是親戚的血汗錢。這輩子就算完了。
本根媳婦便不吱聲,海米繼續(xù)說道:從開小賣店到現(xiàn)在,算上大起大落了吧。怎么辦,不得挺著。先咬牙干,把錢掙著再說。頂多不行鳥槍換炮,不信沒有活路。這是我。海米吁出口氣,伸手摩撫本根媳婦的糙臉,親切的樣兒,像是幼兒園阿姨,給六一活動的孩子上妝:來錢時存?zhèn)€心眼。記住。人到了份,別說夫妻,親爹都不行。
本根媳婦只剩下了哭??s在炕角,像暴雨后渾身精濕的刺猬。
本根媳婦對海米說:我死的心都有呵。
……
海米對本根媳婦說,她去趟廁所。本根媳婦要陪海米去,海米堅持不用。出了棚屋,本根正在墻邊蹲著。海米說道:我交差了。本根笑了笑:晚上給你買酒喝。海米撇撇嘴:好好伺候你老婆得了,別奴打奴揍的。又不是你買來的猴兒。本根有些掛不住,海米不管,筋筋鼻子:話先說下,我沒勸干,也沒勸不干??吹囊膊皇悄恪D氵@人,咱惹不起,躲得起。
17
本根媳婦抬眼看本根:咱丑話說在前頭,得立個字據(jù)。
本根說:一家人說話,還立啥字據(jù)。
本根媳婦滿臉的決絕:不行,得立個字據(jù)。
本根有些心虛,罵道:立雞巴毛。跟你一起過日子,我就是字據(jù)。
本根媳婦突然就捶打自己蓬亂的頭,嘴里胡亂含混地說話。聽不清。本根居然有些慌,伸手去抓本根媳婦油乎乎的小手。本根媳婦抱緊本根的胳膊,不說也不哭,全身陣陣地抖。
本根一時竟有些下塌。腰下塌,心也下塌。
本根姐知道了胡同里新近發(fā)生的事情,主要是本根和他媳婦的,急眼了,攆過來罵道:能活就活,活不了就死。再敢這么糟蹋人,到公安局去,告你個販賣人口,逼良為娼。
本根姐向來說到做到的,本根只好忍上一忍。
本根媳婦與己無關(guān)似的,眼光麻木地看著墻角。
本根媳婦處于恍惚之中。本根媳婦想起和第一個男人結(jié)婚的情形,想起深漆漆的夜里跑到本根那里,夾著包袱跟他跑東北來的情形。嗩吶在本根媳婦的耳朵里哇啦哇啦地吹響,耍成旋片的手絹和上下翩飛的扇子沉隱浮現(xiàn)。
漸漸地,本根媳婦的腦海里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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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街的拆遷工作開始了。幸福胡同反倒比原來更熱鬧了。麻將依然地支,象棋依然地下,退休的、下崗的、在家的,依舊閑談聊天。外面的大秧歌扭得也更歡勢。
每逢此時,本根便在圍觀的人群里搜尋。
———不少女子也在人群里面遛動。只要?dú)鉁卦试S,她們會盡量展露肌膚,包括腳背上的肌膚。本根知道,她們不管如何展露,都比不上自家媳婦的。本根媳婦粗衣覆蓋著的肌膚,滑得像凝脂,軟得像水。
責(zé)任編輯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