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漠
1
那時節(jié),山洼里已有了一些尸體。當然是餓死的。村里雖然有糧,但隊長諞子說那是戰(zhàn)備糧。戰(zhàn)備糧是個天大的理由。個人家的余糧辦食堂時收了,后來隊里分了一些口糧。那些口糧僅僅養(yǎng)了幾個月的命。
何羽兒出了房門,去挖雞爪草。村里人都挖雞爪草,何羽兒當然也得挖雞爪草。這時的何羽兒已經(jīng)明白,不能和村里人有太多的距離,至少在外觀上應(yīng)該這樣。不然,你是很難在涼州呆下去的。她過去的行為已成為生命里最大的障礙,村里人都怪怪地望她。她當然知道,村里人也那樣望她媽。好在她媽看不到。有時候,沒眼睛反而是一件好事。
村里的曲曲菜早被人挑光了。何羽兒出了那個明莊子。那個明莊子至今還在山洼里,有遺址的。我曾多次去那兒憑吊何羽兒,當然,你也可以看成是朝拜。
空氣已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其典型的特征是焦臭味兒,焦是太陽烤熾所致,臭是尸體發(fā)出的。何羽兒家下方的山洼里經(jīng)常有狼,它們發(fā)出放肆的喝米湯似的聲響。所有的狼吃肉時都這樣。據(jù)說狼的唾液能化骨肉,使其變成米湯一樣的肉粥,所以它們吃肉的聲響很是香甜。被饑餓折磨的人聽那聲響比死亡還難受。何羽兒娘倆每晚都聽那樣的聲音。
被生產(chǎn)隊的牛車弄得尺把厚的溏土在大路上漫延流淌,何羽兒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近處的草已沒了,都由村里人的胃制造成了糞便。當然,也有些草是由羊完成糞化過程的。羊是集體財產(chǎn),是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的象征,誰也無權(quán)再將它們變成糞便。何羽兒們挑光了曲曲菜,那是所有養(yǎng)命的野菜中最好吃的東西。多年之后,它們在市場上竟成了價格不菲的搶手貨。
雞爪草是像雞爪的一種野菜,我在何羽兒家吃過它。何羽兒挑了滿滿的一筐。那時,媽老叫我別去何羽兒家。媽說何羽兒是個巫婆。媽仔細地給我解釋過巫婆,她強調(diào)了巫婆有長長的鼻子,愛吃癩蛤蟆。對前者,我沒有證實。對后者,我也成了參與者,也吃過蛤蟆。何羽兒將一條蛤蟆的大腿塞入我的口中時,我相信,那是世上最美的東西。
那時,我已經(jīng)吃了比煮癩蛤蟆更難吃的東西,比如“霉頭”,就是麥穗上長出的黑黑的東西,吃時有股土腥味;再比如吃雞爪草。何羽兒將那些草用開水焯一下,放在太陽下曬。亮晃晃的日頭撫摸著雞爪草,那草經(jīng)過開水的沐浴后已經(jīng)變黑,像一團糾纏不清的牛糞。后來,母親談到雞爪草時,總愛用牛糞這個詞。
我永遠忘不了燦爛的日光下曬雞爪草的何羽兒,她的臉很清秀,很少見她笑。她風一樣來,風一樣去,我總是懷疑她是一縷清氣。我?guī)缀跏悄菚r村里唯一跟她家親近的“人”。我之所以在人上打了引號,是因為那時我在村里人眼里還不算人的。我僅僅是個孩子。不娶女人前,孩子是算不得人的。這是涼州的傳統(tǒng)之一,多老的沒生過孩子的單身漢即使長到六十歲,死后也不會有睡棺材的權(quán)利。他只會被死狗般放到野外,點上麥草燒掉。在村里人眼里,他永遠只是個大死娃娃,是沒資格享受祭祀的。不算人的我于是有了好些特權(quán),能接觸被村里人視為異類的何羽兒。
何羽兒將曬干的雞爪草放在手磨旁。那手磨是何羽兒家專用的東西。村里人磨面有水磨。何羽兒家好多吃的都先經(jīng)過手磨的咀嚼。老見她媽坐在手磨旁,一下下轉(zhuǎn)那石磨。許多瑣碎的絮狀物就撒落下來了。
磨雞爪草時,何羽兒親自動手。她叫我用木棍往磨眼里捅雞爪草。記得,那草很扎手。它屬于那種死了也張牙舞爪的東西。我將張牙舞爪的它們一下下捅入磨眼,何羽兒一圈圈轉(zhuǎn)那磨扇。雞爪草便呻吟著,叫嚷著,最后變成了絮狀物。那轟隆的磨扇聲會一直伴著我的童年時代。
何羽兒很少笑,她總是那么寧靜,只有在看到汗流滿面的我時,她的眼中才有一絲笑意。那水光漣滟的一瞬,已足以叫我神魂顛倒了。我愈加賣力地捅木棍,她也越加將那磨搖得飛快。直到她破口而笑,說聲行了,我才齜出牙朝她討好地笑。那時,她黃黃的臉上就多了紅撲撲的一暈,秀氣的鼻子上也有了碎珠般的汗。
那時,她媽已經(jīng)躺在了炕上,胖了許多。后來我才知道那叫腫。好些村里人就是先腫了,然后咽氣,然后就被埋到了山洼里。望媽的時候,何羽兒眼里滿是焦急。
何羽兒將磨好的碎絮拌了水,捏成團子,放入鍋里,燃起火來。不用她招呼,我已蹲在了灶火門上。這是我最愛干的活。我記不清那年我?guī)讱q,但媽在上地前總要安排我燒火,并點明燒上幾“滾”。每一滾,是指鍋中的湯水沸騰到快要溢的程度。
我一把把往灶火里扔麥草。每次扔進的麥草不能太多,太多就會“黑罩”,這個詞的意思是灶火里就會罩滿黑煙。給何羽兒入火時,我已經(jīng)成了入火高手,不會再有“黑罩”的事了。灶中的火舔著我的臉,何羽兒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知道她沒望我,她的眼中充滿了澄明和空靈。這時候,是她最美的時候。
我使勁地拉那風匣。前后兩扇風葉交替著響,啪沓,啪沓,灶火里的麥秸噴著紅光。按媽的說法,火籽兒是最摧鍋的,那時火焰已盡,煙也沒了,只剩下紅紅的一片艷到極致的火籽兒。村里的先人們就愛烤火籽兒。每到冬至夜里,我就和村里娃兒在門口點一堆火。記得那時,村里很冷,我們就喊著:“過冬至,凍鼻子?!睋湎蚰且粓F團溫暖。我總是貪婪地烤著。某夜,我忽然發(fā)現(xiàn)跟我一起烤火的人都沒有下巴,嚇得我撲向最近的何羽兒家。當我氣喘吁吁說出那奇怪的沒有下巴的人時,何羽兒笑了。她媽說,那是鬼,鬼是沒有下巴的。她還教給我識別鬼的方法,比如鬼的叫聲沒有回音,鬼在光地里沒有影子,鬼的喊門聲很沙啞,因為他們沒有聲帶等等。何羽兒嗔道,媽,你別嚇他好不好?此后,我將此知識傳授給了比我更年幼的村里娃兒。后來的一天里,它成為壞分子教唆青少年的證據(jù)之一,叫何羽兒媽吃盡了苦頭。但自那之后,村里人在烤火時,只烤火焰,那火籽兒就留給先人們和游蕩的孤魂野鬼了。
火籽兒嗞嗞地叫著,吐出藍幽幽的舌頭,舔著鍋底。鍋底很像夜空。鍋底上也有好多星星,正嘩嘩地閃爍。鍋底開始是黑的,一攢一攢的星在眨眼。漸漸地,星星多了,大星生下小星,星們就連成了片。這時,鍋內(nèi)就會響起嗞嗞的聲音。那聲音變化多端,五音俱全,儀態(tài)萬方,快樂無比。它代表著希望和快樂,是我童年里最美的歌謠之一。
氣從鍋蓋里歡快地溢了出來。何羽兒清秀的臉被蒸氣清洗得美麗無比。這時,諞子忽然出現(xiàn)在門口,他定然看到了煙洞里冒出的煙。那時節(jié),村里能冒煙的人家已經(jīng)不多了。每見到有冒煙的人家,諞子總要前來看看他是不是偷了隊里的青。諞子冷冷地望望我,又望望何羽兒,他的臉漸漸熱了。因為蒸氣的熏洗,何羽兒俊俏到了極致。我后來懷疑,諞子定然是垂涎那張臉而不得才老羞成怒的。
何羽兒不言不語,一下揭開了鍋。一股濃煙般的蒸氣撲了出來。我永遠忘不了那土腥的味道,那是雞爪草本來的味道。即使在腹中沒有一點兒渣滓的那時,那土腥味仍叫我受不了。
我惡狠狠打個噴嚏,我是朝著諞子打的。我相信,定然有無數(shù)的痰星像機關(guān)槍的子彈一樣射向了他。它們嘯叫著,發(fā)出求偶般的歡快叫聲。它們互相撞擊著,曳著金屬的聲響,像一群撒野的百靈鳥。諞子被它們啄得像害過天花一樣。我甚至懷疑,諞子后來的牛皮癬就是這時種的。多年之后,他老是蜷蹲在村外的山洼里曬太陽,村里任何一條癩皮狗也比他美麗百倍。人們都說是報應(yīng)。我卻知道那牛皮癬僅僅是報應(yīng)之一。
對我的噴嚏子彈,諞子卻渾然不覺。他色迷迷地望著何羽兒。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了啥叫色迷迷。對諞子的厭惡一直延續(xù)到我的中年時代,所以我從來不會那樣色迷迷地去看一個女子。
何羽兒望著鍋中的牛糞。那真是牛糞。所有的雞爪草做出的吃食都像牛糞,只是那味道比牛糞更難聞。那時的村里人都吃過雞爪草做出的牛糞。我更是忘不了那土腥的味道。媽說,我就是雞爪草救下的命。
何羽兒拿起笤帚掃起了鍋臺,這等于在趕諞子。諞子惡狠狠瞪一眼何羽兒,出去了。
何羽兒端出蒸筢子,端給她媽。媽一把抓過一個,卻立馬直了眼。
何羽兒邊捶媽的背,邊說,媽,多嚼嚼。
何羽兒知道,就是這樣的吃食,也不多了。
2
我去偷青。
趁著何羽兒給她媽掏大便的當兒,我出了何羽兒家。何羽兒說,你先出去玩,待會兒再來。
我野馬一樣溜向了田野。田野上一片綠色。怪,那時,竟也有一片綠色。這說明,那個時候,也是風調(diào)雨順的。
我去揪“霉頭”。
我說過,那“霉頭”,就是麥穗上長的那種黑黑的美食。村里有看青的基干民兵,但他們看的是偷青的人。他們有時也管吃“霉頭”的孩子。但只要孩子不偷麥穗,他們也會閉上一只眼。他們說,只要發(fā)現(xiàn)揪過一回麥穗,這輩子,你別想再吃“霉頭”了。區(qū)別二者的標志是:吃了麥穗,嘴里有綠色。吃“霉頭”的,則是一嘴的黑。那黑比狗糞還要黑一百倍。
我去揪“霉頭”。
據(jù)說,“霉頭”是麥子的一種病。吃它,等于給麥子治病。諞子便說,成哩,叫那群驢日的養(yǎng)個嘴。不過,要是見他們嘴里有綠氣,你就割了他們的舌頭。知道知道。民兵們都拍胸膛。那時我最羨慕的,除了何羽兒,就是基干民兵,他們都背了槍,牛得跟起了興的叫驢一樣。
田野上人不多,死的死了。娃兒們死了一半。死的一半中,有多半沒了囫圇身子,有人說叫狼吃了。我卻知道,大半進了人的嘴。我親眼看到土改媽割去了建國的大腿。那天黃昏,土改家的煙洞里就冒起了煙。一股香到腦子里的氣味就彌漫到了全村。不幾日,土改媽的眼睛就紅紅的大放光芒,跟諞子家愛吃死人的那只老山狗一樣了。
我跨過那條躺滿死人的山溝,越過那道沙梁,進了麥田。蜇驢蜂一團一團地撲了來,它們知道我不是驢,卻老是蜇我。我裸露的肌膚上滿是疤痕。它直接影響了我多年之后的找對象,城里清俊些的妞兒總嫌我不太光巴。我恨死了蜇驢蜂。我扯下蒿子,擰成馬尾般的東西,掄向那一團一團撲向我的蜇驢蜂們。挨了蒿子的蜇驢蜂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它們以為我沒有尾巴,不能像牛馬那樣驅(qū)趕它們。它們不知道我是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一代新人。我一點也不比驢尾巴弱。被我抽中的蜇驢蜂發(fā)出痛苦的尖叫,同時一拱一拱地扭動著屁股。我知道它們想垂死掙扎,想緩過氣來,再給我狠命的一擊。我看出了它們的險惡用心,就將那雙滿是老繭的小腳蓋了上去,以雄壯的兒馬強暴羊羔的氣勢,將它們壓成了肉餅。你知道,我是個欺軟怕硬的人。
我最怕諞子。雖然我朝他打過噴嚏,但我仍是怕他。
我看到他背個布袋,進了何羽兒家。好些人都伸長了脖子看他。其中有一半是躺在山溝里被狼掏了肚子的那些。一個叫,驢日的諞子,餓死了老子們,他卻拿隊里的糧食去換嫖風。幾個應(yīng),就是就是,我們?nèi)ダp死那驢攆的貨。
我朝他們大叫,你們胡說啥?人家何羽兒是啥?他想舔都舔不上。一個豁著肚子的人嘎嘎大笑,娃子,你知道,何羽兒是干啥的?是婊子養(yǎng)的。我偷偷撿個石頭,趁他唾星亂迸時,狠狠砸過去,將他被野狗吞剩的腸子砸飛。一群綠頭蒼蠅嗡地飛起,向我撲來。
我掄起那蒿子,幾下,就揍得它們哭爹叫娘。
那群餓死鬼忽然不再嚷嚷,他們定然看到了灰溜溜出了莊門的諞子。何羽兒追出,將那個布袋砸向他。我以為定然會砸倒他的。哪知,那布袋長了翅膀似的飛了去,把自己輕輕地交給諞子。諞子尷尬地吐舌頭,然后,惡狠狠齜起了牙。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是狼轉(zhuǎn)生的。
餓死鬼們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我笑了笑,懶得管那些鬼們。我走向麥地,麥地歡笑著迎接我。它們也知道那“霉頭”是它們的病,會傳染的。它們于是排了隊,齊聲向我喊叫,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很喜歡它們的叫聲。那些霉頭們也飛快地伸過腦袋,說揪我吧揪我吧。我恨不得長上二十只手。我邊揪邊將它們?nèi)舆M口中,牙齒們也歡快地叫著。那股土腥味便爆炸一樣,撲向我全身的毛孔。
你知道,那時已沒有了我,我變成了舌頭和牙齒?!懊诡^”們蜂擁而來,一浪一浪,漸蕩漸高。那情形,跟幾年后毛爺爺接見紅衛(wèi)兵時一樣了。媽呀。我的牙已經(jīng)來不及嚼了。一種喧囂和躁動裹挾了我。就是在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何羽兒在我心中的地位了。
我忽然想到了她。
我竟然忽然阻止了往口中飛撲的“霉頭”洪流。那是比黃繼光堵槍眼還要偉大的一瞬。我想,要給何羽兒帶些“霉頭”去?!懊诡^”們齊叫成哩成哩。它們于是朝我的衣袋里涌。你見過收網(wǎng)時翻飛的魚兒嗎?對了,就那樣。它們撞擊著,嬉笑著,呼喊著。你根本不知道那時我有多偉大。天地間只有我和那些向我歡呼雀躍的“霉頭”了。它們占領(lǐng)了我所有的衣袋。我于是將背心塞入了褲腰,它們便開始往背心里涌集。它們像將要開赴前線的士兵那樣興奮。我甚至忘了日頭爺正在山頭上叫:娃子,我可要下山了。
直到天的顏色變得跟霉頭一樣時,我才想起該回去了。那些餓死鬼們的呻喚填滿了山洼,他們伸出一只只枯骨般的手問我要霉頭。我惡狠狠啐幾口。你知道,鬼最怕人的唾沫。他們便訕訕地散開了,遠遠地望著我,涎液的流淌聲瀑布般響。我的心軟了,掏出一把霉頭撒過去,邊撒邊喊: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nèi)f萬變恒河沙。于是,那霉頭充滿了山洼,餓鬼們歡叫著撲了去。他們的吃食聲跟老母豬一樣夸張。
3
我魚一樣游過布滿尸臭味的山洼,竄向何羽兒家的明莊子。明莊子也跟霉頭一樣暗了。夜空里到處是流水聲,那是餓死鬼吃霉頭的聲音。我懶得理他們。我知道他們是一群饞鬼。他們的鬼齡多不滿一年。他們大多死于去年冬天和今年春上,也有新生的鬼,也有不想成為餓死鬼去偷青卻叫基干民兵一槍崩了的。土改爹就挨了一槍。那火藥裹挾的鐵砂在他的腹部撕開了一個大洞,露出了一晃一晃動彈的心和時不時蠕動的腸子。這是隊里的規(guī)定。諞子說誰要是偷社會主義的財產(chǎn)打死白打死,就往死里打,看誰敢偷青。土改爹牛吼一樣叫了三天三夜,才斷了氣,但那雙眼睛咋也不閉。沒辦法。瘸拐大搓熱了手,捂了好大工夫他還是不閉,于是瘸拐大說,不閉算了,你眼睛睜個驢卵泡子大又能干個啥?據(jù)說,土改爹死后,土改家廚房里的切刀老是響個不停,全村人都聽得見。都說,聽,那個餓死鬼正做飯呢。但誰也不知道,那餓死鬼是不是在陰間吃了一口飽飯?
我輕輕地叫:何羽兒———何羽兒———
何羽兒開了門,她點了松枝。村里本來點的是青油燈或羊油燈,后來沒那些稀罕物了,就到山里扯來些松枝照明。何羽兒笑笑,你個精靈鬼,還沒睡呀?我說,我給你們送霉頭來了。啥霉頭?就是很好吃的霉頭。
我邊說邊掏出霉頭……不是,我根本沒偷,它們自個兒往我兜里跳,這可比雞爪草好吃多了。我以為她會笑,會夸我,會摸我的頭發(fā)。她的手軟軟得跟棉花一樣,我最喜歡叫她摸??伤齾s叫了一聲,斥道,你咋干這事?
我說,揪霉頭,他們不管的。我們老揪。何羽兒說,啥霉頭?你自個兒瞧。我發(fā)現(xiàn)那些霉頭都笑了,前仰后合,笑個不停。漸漸地,它們就變了,變成了肉肉的胖胖的一種東西。我終于認出了它們:它們是大豆角呀。
我高興地叫了起來。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大豆是天堂的感覺。
何羽兒木了。我說,怪,霉頭咋變臉了。
她走過去,頂了門,問:人見了沒?
我說,除了山洼里的那些死鬼,誰也沒見。
何羽兒吁口氣,然后說也罷,叫媽嘗個鮮。她舀了水,胡亂淘淘豆角,倒入大鍋,燃了火。一股可怕的香味頓時爆炸開來。何羽兒媽叫,快,這么香,你們?nèi)堑溠??我明白,這香是快腿狗,不一會兒,它就會告訴村里人:何羽兒家正煮好吃的呢。我看到諞子正歙動著鼻孔。他的眼睛里放出紅光。他伸出了長長的舌頭,拖著長長的尾巴,正向這邊竄來。
何羽兒媽說,快,到門口燒漆皮。她摸索著,扔過一個破車胎。何羽兒將皮胎探入灶膛。不一會,她就拽出一個火紅的虎頭。
我拽了那火虎頭,往門外走。一開門,就伸進一堆干瘦的人頭。我認出正是山洼里躺的那些。我惡狠狠叫,滾,給了你們恒河沙一樣的吃食,你們還不滿足?他們卻伸長了脖子瞅那火紅的灶膛。忽然,他們四散而逃了,原來是那虎頭開始向他們噴刺鼻的臭煙。那煙化成一條條游蛇,竄向四方。我知道他們要去尋村里人貪婪的鼻孔呢。那群青蛇追上前邊游竄的豆香,將它們吞下肚去。但最令我驚奇的是那群餓死鬼們的慌張樣子,他們像被蜇驢蜂叮驚的公牛一樣亂竄著。我于是知道了火燒橡皮會逼邪。后來,我將這一發(fā)現(xiàn)公布于世,涼州人就在打醋彈驅(qū)鬼時,在燒紅的石頭下放一塊架子車輪胎。后來,嫌那味兒過臭,遂改為頭發(fā)代替。也成哩,鬼們照樣被熏得吱哇亂叫。
何羽兒媽吁了口氣。何羽兒又往火中填了把麥秸。那豆香死命溢出大鍋,但被我火虎頭噴出的蛇們吞了下去。我看到蛇們繁衍得很快,村子上空飛滿了腥臭的游蛇。它們將所有的香味都吞下肚去。山洼里的死人中有好幾位就是被香味告密的。他們偷了山藥,才煮在鍋里,香味就偷偷溜了出去找諞子。諞子就氣勢洶洶帶了基干民兵撲了前去,將散發(fā)香味的鍋搗爛,并揪了主人,斗他個驢死鞍子爛。
我掄起火虎頭,在院里一下下轉(zhuǎn)圈。輪胎唱著瘋狂的歌。后來我才知道,它們唱的是搖滾樂呀。搖呀搖,搖到外婆橋,搖落了星星搖落了夢。忽然,我覺得大地一下子翻了上來,將我壓在下面。轟隆隆的洪水灌入我的耳孔。
何羽兒將我抱進屋里。那豆角已盛到碗里。何羽兒媽正在吃。何羽兒悄聲說,吃吧。她輕輕地吹了燈。
我抓起一把豆角,連皮塞進嘴,抽出兩條綠絲來。一股難以名狀的香,裹挾了我。
4
你吃過煮大豆角嗎?我當然知道你吃過。可是,你是不是在饑餓了好幾個月、肚里無一點油水時吃過它?吃時旁邊還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子?最好還熄了燈,而且吃的還是沒有污染、不曾用化學肥料摧過的真正的綠色食品,還要有滿山遍野的餓死鬼們環(huán)視著垂涎三尺……這樣,你便明白了我那時嘗到了什么,那真是天堂的感覺。那久違的豆香入口即化,發(fā)出歡快的叫聲,一路跳著舞,以搖滾樂的姿態(tài)游向我的每一個毛孔。它們歡唱,它們舞蹈,它們是一群狂歡的野人,它們男歡女愛快樂無比,它們沉浸在快樂無邊的大樂中。夜空里響著香粒們互相撞擊的巨大聲響,血液的流淌聲山洪般喧囂,心如戰(zhàn)鼓般夸張。你甚至明明看到了那些餓死鬼們歙動著山洞似的鼻孔,他們大叫著香呀香呀,香到腦子里了。你知道他們的腦子早喂了野狗和野狼,當然還有狐貍,還有獾豬,還有猞猁啥的。你可以想出你愿意想的所有動物,它們正像吃人的腦子一樣舔食那香味。它們發(fā)出貓?zhí)螋莺穆曇?,或是奸夫淫婦們正在交媾的聲音。別笑,此刻的笑顯然很不純潔,你知道,我是一個純潔的精靈。
你一定厭倦了我夸張的描述。事實上,我還沒說出那感覺的百分之一呢。等哪天閑了,我專門為你說說那感覺。那時,你才會覺得,我比感覺派的那些作家有著更偉大的想象力。
我聽到了何羽兒輕盈的氣息,那是她獨有的氣息。你當然沒有摸過她的手,那是柔若無骨的融化感覺,內(nèi)功練到極致時就那樣。她的氣息也柔若無骨,或者說像蟬翼一樣輕盈。后來,你的女人也一樣。但你的女人是人的氣息,而何羽兒是神———不,是仙的氣息。我就是在那種氣息中吃豆角的。你想,我是不是嘗到了一種天堂的感覺?
接下來的事,你也許想到了。
諞子帶領(lǐng)基干民兵踏開了門。一個巨大的光柱罩住了我們。
他們甚至沒有敲門,其實就是敲門,我們也來不及將那些證據(jù)一口吞入肚里。就算吞入肚里,他們也會剖開腹膛翻遍所有的毛孔。你信不信?他們啥也做得出的?你知道,何羽兒媽是壞分子。壞分子是啥?就是“五類分子”之一,即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壞分子、右派。何羽兒媽的成分復(fù)雜得要命。據(jù)說,她是被紅軍反了裹過來的,后來成了馬匪的戰(zhàn)利品;據(jù)說,她以醫(yī)生的身份隨馬家的馬隊到過抗日戰(zhàn)場……還有許多“據(jù)說”,據(jù)說是真的。但你知道,這世上,最弄不清的就是女人,女人的身和女人的心,都是世上最詭秘的東西。所有據(jù)說中,有證有據(jù)的,只有一種,就是她也許確實是從“河西大旅舍”里出來的。她是跟諞子的姐姐一起被賣進煙花院的,后者因得了楊梅大瘡而脫了苦難,她卻還得在日后的歲月里經(jīng)受煉獄。
你想,何羽兒會有怎樣的命運?
你知道,即使沒有她媽,何羽兒也是扎眼的慣賊。你也許還記得那個名揚涼州的傳說:她從羅什寺里出來后的那個黃昏,她進了松濤寺。松濤寺里有個石和尚,此刻,他已名揚河西,無人不知。他的武功據(jù)說前無古人的,更可能是后無來者。因為,后來的武術(shù)已經(jīng)跟散步一樣,僅有一種健身功能了。而且,據(jù)時下的科學研究,武術(shù)的健身功能還不如慢跑。那個石和尚已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在我們吃大豆的那個夜里,他正向他的弟子吳乃旦喇嘛安頓后事。他說:以后呀,有天大的事,你也要忍著?,F(xiàn)在,你還可以穿袈裟,日后有一天,你身上會連一寸紅布也掛不上的。吳喇嘛有些不信。他當然不相信,喇嘛不穿紅衣還能穿什么?后來,他穿著一身皂衣,跟何羽兒媽一起,被趕進了勞改農(nóng)場。
我的意思是,即使沒有她媽那些在村里人眼里不干不凈的身世,何羽兒也避免不了后來的命運。你知道,所謂命運,就是你很難選擇的那段生命歷程。
我們被揪進了家府祠。這時的家府祠里沒有祖宗牌位,早改成了會議室。那兒只有一排凳子,跟你們城里人的哈巴狗一樣高。一個怪怪的燈正發(fā)出昏黃的光。那燈長個大肚子,卻伸出六個嘴頭,每個嘴頭里都含一團昏黃的光。這時本來有個汽燈,汽燈上有個罩兒,日日地叫,能叫出賊白賊白的光。某夜,寬三一摸,那罩兒卻成了灰。此后,就只好用這六嘴鴉兒照明了。貧下中農(nóng)們都坐在那兒,都睜著一雙蒙眬的睡眼。他們饑腸轆轆但熱情萬分。
何羽兒娘倆被揪了進來。我拼命地叫,那大豆角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但沒人理我。我當然知道他們?yōu)樯恫焕砦?。我知道定是那些餓死鬼們搗的鬼。他們將大豆角幻化成了“霉頭”,我又將真正的“霉頭”送進了何羽兒家。記得不?那時我叫:“我給你們送霉頭來了!”按涼州人的說法,這話是不吉的。你也知道,這也算壞了緣起,我真的將霉頭送進她家了。我明白,那諞子和基干民兵,也定然在偷偷地窺視我的行為。他們和那群餓死鬼一起,導(dǎo)演了這個陰謀。
我拼命叫: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你也聽得出,我沒說偷,而說摘,這說明我確實是無意的。但我還是有些心虛,不知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我溜出何羽兒家走向麥地的那一節(jié)的第一句是“我去偷青”。莫非,我真是專門去偷青的。別問我,我不知道。你知道,有時候,我總是糊里糊涂的。
何羽兒慘白了臉,她媽卻木著。她總是那樣。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的媽總是那樣木著。也許,世上已沒有能叫她不木的事了。
何羽兒應(yīng)該揭露我的。我想,我畢竟是個孩子。而且我還是個貧下中農(nóng)的孩子,她只要一說,也沒人把我怎樣。至多,我會挨一頓打。也許是爹媽打,也許是村里人打,都一樣。但打了也就打了,我還不到戴壞分子帽子的年齡。可她不說,我死命叫,可沒人理我。我看到媽睜了瓦坨兒大的牛眼瞪我。她定然信我的話。她知道我連命都會給何羽兒的。她一定忘不了,某夜,我甚至偷了爺爺從地主家偷來的一個金蛤蟆溜出去想給何羽兒。那是個真正的金蛤蟆,給它口中一灌水,它就會撒尿。我將它給了何羽兒,哪知何羽兒又還給了我媽,害得我挨了一頓鞋底,屁股上青了好些天。媽當然信我說的話。媽惡狠狠過來,像老鷹叼小雞一樣,將我一把揪了,擰了我的胳膊,并在我嘴里塞了一團布。我懷疑那是一只臭襪子,當然也可能是媽的頭巾,但決不是褲頭子,更不是乳罩。你知道,那時的涼州女人是不用乳罩的。喂孩子時,她們揪出牛一樣的奶頭,扯得長長的。
諞子開始了第一個發(fā)言。他的語氣很硬,涼州人將那種語氣叫“牙霸口氣”,就是那種硬硬的味道。那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的。后來,涼州區(qū)有個教委主任就用那種語氣,他總是在全區(qū)的教育工作會上那樣說話,他將所有的輔導(dǎo)站長稱為“吃屎的”,而他自己則是“扒屎的”。他說:“吃屎的還把扒屎的拿住了?”那天,諞子也用這種語氣說了這句話。我聽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他定然在罵何羽兒不識抬舉。女人們于是開始了嘰嘰咕咕,她們當然明白諞子的話。此前,一聽這話,她們夾得多緊的腿也會放松的。臧胖子的女人甚至老去找諞子,她曾悄悄對人說,叫諞子一弄,她才知道了女人是咋回事。她甚至要和臧胖子離婚,諞子一喝,她立馬露出了懺悔的笑。
咦呀,激情燃燒的歲月。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諞子話音才落,寬三便跳了出去。他咬著牙,惡狠狠扇出幾個耳光。何羽兒媽便一頭栽到地上。何羽兒抹去嘴角的血。她沒去扶媽。她知道,一扶起來,又會被打倒的。
寬三是積極分子,最愛打人。無論斗誰,第一個上去打人的總是他。他是赤貧,意思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于是就在大墩槽里干沒本錢的買賣。
你定然看過《悲慘世界》,你一定記得那對貪婪的窮夫婦,就是收養(yǎng)柯賽特的那兩人。你于是知道了貧窮跟德行無關(guān)。世上有好多很窮的但很惡的人,涼州人稱為“窮惡霸”。那《水滸》上叫楊志一刀剁了的牛二就是這號人。涼州有好多這樣的人。在某一個歷史時期,你定然會遇到一群這號人。他們會串通起來,像大墩槽里的窮惡霸們一樣,壞你的大事。好多優(yōu)秀的涼州兒女就是叫他們扼殺并埋葬的。不過,你也別在乎他們。你當然知道,他們?nèi)藬?shù)雖多,喧囂無比,但他們僅僅是一地的落葉,歲月的秋風一吹,他們就蹤跡全無了。你面對的,其實是一個巨大的虛無和空曠。記得那句話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若是有幾只腳印,還不是你那幾本書嘛?
要不是你,那何羽兒,也會被歲月埋入雪地的。
寬三是你忘不了的一個人。寬三手重,每次批斗會,只要他一出現(xiàn),準能大放異彩的。要知道,何羽兒在村里人眼里,是巫婆或是鬼魅般的人,打她是從不曾有過的事。連諞子都用贊許的眼神望他。不過,他也知道,這號批斗會司空見慣,何羽兒也不能干個啥,基干民兵都背了槍呢。再說,偷了青被批斗的又不是她一個人。何羽兒蝎虎子挨鞭子也得忍著。
記得,那是第一次開何羽兒娘倆的批斗會。最難忘的節(jié)目就是寬三的幾個耳光。但慣賊何羽兒的名聲很響了。有好長一段時間,公社廣播站都要點她的名。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了慣賊何羽兒又犯了事。
批斗會的第四天,何羽兒偷來了第一只羊。因為,她媽的腿已腫了。她連一塊土坯也跨不過去了。
何羽兒知道,她媽快要死了。
要是何羽兒知道她媽會在后來的日子里受那么大的罪,她也許就不會去偷羊的。她的孝心,使母親經(jīng)受了人類不該忍受的痛苦和恥辱。
責任編輯 劉建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