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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生

2009-04-09 07:30
長城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村長

凸 凹

這是京西一口廢棄的礦井。

從山腳下開挖,與地面平行地推進,伸進大山的肚腹里去了。

鄰村就是史家營鄉(xiāng)金雞臺村,挖煤富了,成了京郊名村,自然就對周邊的村子產(chǎn)生誘惑。都是一個山脈,那里有煤,這里也自然會有的。挖就是了。

這里的人清貧,置備不起挖掘設(shè)備,只能很傳統(tǒng)地打直井。因為山鎬、笨锨、木輪車還是有的,只要舍得賣力氣,還是能挖得進去的。其實這個地區(qū)也有打豎井的傳統(tǒng),把深井里的煤用人背上來。但背煤的時候,摔下去不少人,煤里埋了太多的血淚與白骨。那是解放前的事。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溫飽了,人命值錢了,人們不忍走回頭路。背煤給人的感覺不好,好像人是煤的奴隸。

但問題也就出在這里。

山體是分層的,地表、頁巖、矸石、煙煤,層處著,如果打豎井,不管怎么層著,總能打到煤層上,所以出煤快。打直井就難說了,往往掘進很遠很遠,也見不到煤。當(dāng)然也有一開挖就恰巧挖到煤層上的,那得有好命。村子里的人自然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們本能地想:一村子的人,自打住在這里,就沒有出過一個地痞、一個流氓,也沒得罪過天,驚擾過地,善良得跟傻子差不多,是應(yīng)該有命的。

直井挖進去了老深老深,總也不見煤,就斜著往下挖一些,巖石有了煤的成色,就眼前一亮,要出煤了。興奮地朝前掘進,漸漸地,竟連成色都沒有了。就斜著往上挖一些,以為這次還能差得了。老天真會跟這幫老實人開玩笑,幾經(jīng)斜上斜下,就是不見煤,就失了耐性,不挖毬的了!

礦井廢棄之后,人們該種地種地,該出去打工就出去打工,把井的事全扔到腦后,他們本性樂觀,不惦記失敗,也不記掛憂愁,近乎麻木地朝明天過日子。

翁大成挖井的時候閃了一下腰,雖沒落下殘疾,但腰間總是有些發(fā)皺,便對這個煤井有些耿耿于懷。他每天只要能抽得出空隙,都要打著一把手提的應(yīng)急燈,到井里轉(zhuǎn)一遭。他下意識地想,你既然把咱的腰都閃了,肯定是會給點回報的。

他固執(zhí)地相信這點。

有一天,他突然聽到了水滴的聲音。循著聲音把燈光打上去,發(fā)現(xiàn)一處井壁上洇了很大的一片,洇到最下處,竟凝成了算盤子兒大的水珠,一顆一顆地往暗下砸。

他記在心里,又往別處踅摸,但整條井也就那一處滴水。

他最后站在那里,看著水滴發(fā)呆。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冥蒙中,他的心口痛了一下,嗓子有些癢,便伸手接了幾滴水,往口里一送,立刻就叫了一聲:“這就對了。”

怎么對了?

那水又涼又甜,像被冰糖浸過一樣。因為與別處不同,所以蹊蹺。

他不相信這是真的,又嘗了幾次,像他叫翁大成一樣,是一點都不錯的。

他傻笑起來。

等合攏嘴巴之后,他撒腿就往外跑,他要從家里取一個汽水瓶子來,接回去給他的老婆耿淑鳳嘗嘗,因為在生活中,他的所有的喜悅和快感最終都是由耿淑鳳的反應(yīng)來確定的。跑著跑著,他突然慢了下來,因為又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雖然只那一處滴水,但整條礦井都彌漫著鋪天蓋地的清涼,像躥涌著一道無形的大水,把整條井都淹了。

接回去讓耿淑鳳一嘗,“嗯,比汽水好喝?!辈⒄f,汽水有股子怪味兒,嗆嗓子眼兒,而它只管甜,溫順,的確像冰糖水。

便提來水桶,放在滴水的地方。叮咚,叮咚,兩頓飯的時辰,也接不盈滿。來看新奇的鄉(xiāng)親們就有些不耐煩,有人說,這還成,不如拿一捆炸藥來,給它捅一個窟窿,水就會流得嘩嘩的了。眾人覺得有道理,附和道,就是,就是。

翁大成推了那人一把,說:“你敢,要炸就先炸你?!?/p>

“為什么?”

他說:“它這樣流,就有這樣流的道理,你硬讓它流歡暢了,興許就不甜了?!?/p>

“誰告訴你的?”那人反問道。

“還用誰告訴,你橫豎也是吃了幾十年咸鹽的人,一小塊冰糖放在缸子里它甜,你放在大鍋里試試?”

他的話,大家覺得似是而非,沒頭沒腦,像鬼在說話,但又找不出過硬的依據(jù)反駁他,就說:“貴人不吃鳥食,我們沒工夫陪著你,走了?!?/p>

村里人不稀罕這滴零之物,獨留給他了。

水提回家里,淘米,飯香;煲湯,湯鮮。他偷偷地樂。樂歸樂,并沒樂顛了性子———他隱忍地享用,并不大聲叫好,就像跟老婆在床上幸乎,痛快了就使勁蹬腿,可千萬別喊出來,一喊出來,誰聽見了都會皺眉頭,覺得這家人很沒意思,薄。

村里的青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種地的,均是些老弱病殘。翁大成也留下了。有人打趣道:“難道你也是殘疾人?”

翁大成個子矮,腦袋大,人們叫他“翁矬子”,所以他反問道:“難道你忘了,我是翁矬子?”

矬,類似殘疾,那個人便拱拱手:“得罪,得罪。”

翁大成留下來種地,他對耿淑鳳撂下的話是這樣的:“礦井里的那股甜水只要還流著,我哪兒也不去?!?/p>

可是到了第二年,地就不讓種了。市里把京西劃為生態(tài)涵養(yǎng)區(qū),退耕還林。這是好事,種樹給補助,還供應(yīng)口糧,而且是一水兒的大米白面,有點兒天上掉餡兒餅的意思。但是,人工種植的山場小了些,這里的人又勤勉,種到第四個年頭,人就沒用了,那些荒山老嶺,靠飛機撒種,人窩在屋檐下,不知是禍?zhǔn)歉!?/p>

后來為了安置山民就業(yè),上邊給了一些護林員指標(biāo)。每個護林員月工資八百,是不小的收入。但狼多肉少,不好分配,好差事,反倒成了不穩(wěn)定因素。還是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腦袋好使,把每個護林員指標(biāo),分?jǐn)傇谌齻€人身上,每人護林十天,得266元錢。收入雖然低微了,但大家都能攤上一份差事,皆大歡喜。翁大成與兩個老婦女伙用一個指標(biāo),惹來那兩個人的譏諷,你橫豎是個大老爺們,不出去謀發(fā)展,反倒揩老娘兒們的油水,你不覺得可恥?他笑著說,這叫怎么說的?既然天上掛著個太陽,自然要出來曬;既然天上下來雨水,自然要伸出瓢。

護林員本來就是個悠閑的差事,而且還僅僅有十天的轉(zhuǎn)悠,翁大成覺得有勁使不出來。種地的習(xí)慣,使他生出一個主意:他覺得林木間的那些空地,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種些什么。便扛上一柄山鎬,挎上幾只種袋,任性地點播一些瓜豆、玉黍、蕎麥和旱蘿卜之類,得一些捎帶手的收成。有人報告給村長,村長訓(xùn)教道,你這是違法你知道不知道?翁大成說,村長,你別扣大帽子好不好,你得看這樣做合理不合理。村長問,這哪兒寫著合理?他回答道,你也是大半輩子的莊稼人了,難道你不知道,柿子樹底下要不種點黃豆,柿子都結(jié)得少?村長自然明白,像黃豆這類莊棵,能給樹存貯水分、增加養(yǎng)分。便笑著擺擺手,我說不過你,不過我還是勸你,你最好是別種,一旦惹起議論,小心我給你拔了。

村長的態(tài)度,近乎一種默許,翁大成照種不怠。

過程一直是風(fēng)平浪靜;但到了秋天———收獲季節(jié),人們就議論了。村長怕村民反映到鄉(xiāng)里去,對那些忿忿不平的人說,你們且放心,我現(xiàn)在就到山上去,把他翁矬子種的東西,全給毬的拔了。

到了山上,看到被樹陰遮護的黃豆莢黃豆大,玉米穗子青嫩飽滿,不禁怦然心動。畢竟是莊稼人,一見到收成,堅硬的心,立刻就溫軟了。那里正有只背簍,他判斷翁大成就在附近,便大聲喊道:“翁矬子!翁矬子!”

不喊翁矬子,哪能顯得出他堂堂的一村之長是帶著公憤來的?

久久也喊不應(yīng)人,他轉(zhuǎn)換了一個念頭:當(dāng)茬黃豆爆炒,脆皮玉米水煮,賽過酒肉,不如弄回去,自己享受享受。

他開始替那個翁矬子收獲。

當(dāng)背簍上肩,滿臉璀璨的時候,翁矬子從一個地方閃了出來,他嘿嘿一笑,說道:“村長,你且站住?!?/p>

村長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我憑什么站???”

翁大成說:“村長,我違法不假,但眼下,你跟我一樣了?!?/p>

“為什么?”

“你要是一上來就把我的莊稼拔毬的了,那你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你這樣一來,性質(zhì)就變了,你是在偷青?!?/p>

村長把背簍扔在一邊,頹然而坐:“你有煙沒有?”

“山林重地,禁止吸煙?!?/p>

村長擺擺手:“顧不了那么多了?!?/p>

他大口大口地抽煙,什么話也不說。翁大成站在他身邊,討好地笑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只拿煙的手。生成煙蒂的時候,他對村長說:“你把它給我?!彼汛彘L的煙蒂放在腳下狠狠地踩著,直到跟山上的土沒有一點區(qū)別。村長氣哼哼地說:“就顯你精明!”

他笑笑,說:“難道你忘了,我是國家的護林員?”

村長沒搭理他,背著手往山下走。

到了村口,那些等著看結(jié)果的村民問:“村長,給毬的拔了?”

村長也沒搭理這些人,背著手,徑直走過去了。

村民好像悟出點什么,悄悄地散了。他們不想看到背著收獲下來的翁大成,覺得那太給他面子了。心里氣著,卻沒人想著到鄉(xiāng)里打報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做不出來。但是到了來年開春,大家都在林木間種東西。村長大罵:“一群賤人!”大家覺得村長罵得很對,卻都很開心,笑得沒皮沒臉。莊稼人哪能讓土地閑著?土地就像身邊放倒的女人。

耿淑鳳的娘家是一個叫寶水的深山小村(這個地界也怪了,越是不毛之地,越是有個好名字),全村也就二十來戶,五六十號人,大家透熟透熟的,一個人從遠處走近,不用看臉相,只要吸吸鼻子,從氣味中就能知道是誰。透熟原本是形容瓜果的,山杏熟得爛而蹤上蒼蠅了,就叫“透熟”。什么東西一透熟,就不新鮮,就霉變,就沒意思了。所以她一懂事,就看著村里的人不順眼。她只對陌生人感興趣。父母生了他們四個,就她一個女崽,家里把她當(dāng)作一個沒用的玩意兒,一點也不在乎她。她由恨這個家到恨這里的日子,常對自己說,只要有個男人要我,我一點也不會猶豫地就跟他走,一旦走了,八抬大轎也甭想讓我回來。

那年冬天雪大,翁大成下了個地套,想套只狍子。狍子果真套住了,但解套索的時候,狍子跑了。狍子的兩條腿已經(jīng)斷了,跑得很艱難,翁大成就在后邊追。追來追去,追到寶水,進了一片林子,轉(zhuǎn)眼就不見了。翁大成頹然坐在地上,不停地傻笑。追了幾十里的山路,他太累了,狍子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一個女崽從樹林里鉆了出來,肩上扛著那只狍子,目中無人地往山下走。

翁大成挺身站起:“你且站住,那只狍子是我的?!?/p>

女崽站住了,說:“狍子身上又沒寫字,怎么證明是你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把眼神狠狠地往他臉上剜。

翁大成被剜得心里很毛糙,說:“男不跟女斗,你既然稀罕,就送你了?!?/p>

“這還像個男人?!迸坛烈髌蹋χf,“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白要你的東西?!?/p>

女崽笑時嘴唇很紅、牙齒很白,這樣好看的花朵,竟開在一張黑紅臉上,讓他分辨不出是丑是美。但是,作用到心里,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便很溫厚地說了一句:“算了?!?/p>

女崽說:“不能就算了。”

這是什么意思?翁大成愣了。

女崽說:“你肯定是渴了,也肯定是餓了,到我家去吧?!?/p>

竟馴順地隨她而去,享以水飯。

水足飯飽,就家長里短,知道她叫耿淑鳳,他叫翁大成。

在村口要分手的時候,耿淑鳳說:“翁大成,你就這么走了?”

翁大成說:“還怎么走?”

“你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這意外的意圖,讓翁大成慌了,遮掩道:“我是追狍子的,又不是拐賣人口的?!?/p>

耿淑鳳干脆擋在道上:“你不撂下一句明白話,就甭想走了?!?/p>

耿淑鳳比翁大成身膀還高,讓翁大成眼前黑了一片。他下意識地想到,這么結(jié)實的一個女子,一定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便說:“你也不想想,你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你且等一等,等我正經(jīng)來接你?!?/p>

耿淑鳳閃開身子:“我信你?!?/p>

耿淑鳳的父母兄弟都以為她中邪了?!八粋€還沒三塊豆腐高的矬子,哪兒值得你稀罕?”

“矬怎么了?”她說,“矬人心眼兒多,會算計,吃不了虧,沒看見他的腦袋比你們都大一號?”

成家以后,耿淑鳳對翁大成說:“無論我對錯,你都得對我好?!?/p>

“為什么?”

“因為我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翁大成想了想:“行。”

他對耿淑鳳果然百依百順,弄得村里的女人們很羨慕,問他:“你為什么對老婆那么好?”

他笑笑,說:“因為她是我白撿來的。”

嗯?女人們越琢磨越糊涂,這是什么道理?

他搖搖頭,心里說,憑什么讓我白撿了一個媳婦?那是老天爺?shù)囊馑?。老天爺可比村長大,他定下來的事,怠慢不得,不然的話,會天打五雷轟的。心里雖然想得很深,但從來不與人說,他覺得村里的人是蠢的,說了也白說。

由于他們很恩愛,隔一兩年就弄出一個崽,人還不到而立,就已經(jīng)有了三個滿地跑的女兒。

按深山區(qū)的計劃生育政策,生兩個合法,生第三個就屬于超生了。第三個孩子一落地,他們便被村里狠狠地罰了一下子,多年辛苦攢下的一點積蓄就全交了罰款。耿淑鳳掂了掂手上的空折子,笑著搖了搖頭,就想往灶膛里扔。翁大成大叫一聲:“孩子他媽,扔不得!”

“為什么?”

“這可是個寶貝,有它在,證明咱曾經(jīng)有過錢,也征兆著咱將來一定還會有錢,且錢多得數(shù)不過來。”

“那就聽你的?!惫⑹瑛P總是信任他那大號腦袋里想出來的點子,便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用一塊藍布把折子嚴(yán)密地包起來,放到一個機密的地方。這一放不打緊,心里竟生出一種很怪的感覺:好像這個家庭并未窮透,還是有家底兒的。居然有些佩服自己的男人。

翁大成覺得必須擔(dān)當(dāng)起這種信任,他開始琢磨進錢的路數(shù)。

護林員的收入是不值得提的,林木間的那點莊棵也無濟于事,便勤勉地從山上打荊條,用晚上的光景編筐、編簍。有月亮的時候,就著月色;黑嚴(yán)實的時候,才舍得點上那只只有十五瓦的院燈。燈光暗淡,他的眼睛總是覷乎著,耿淑鳳說咱不在乎那點電錢,別把眼睛覷乎毀了。他說,孩子他媽,你不知道,人身上的物件是越用越靈光的,暗得久了,眼神兒反而會比以前還亮。果然是的,到了后來,他不用點燈,編得也是那么準(zhǔn),一點兒也不走樣。耿淑鳳哪里知道,是因為他編得熟了,手上長了眼。

他后來又養(yǎng)起了柴雞,而且一養(yǎng)就養(yǎng)了二三百只。小雞崽一分化,有小一半是雞公,夜里一打鳴弄出一大片聲響,村里人很煩他們。他說,讓他們煩去吧,老輩子人不是說了嗎,越遭煩難的人越皮實,越壯。依山里的養(yǎng)殖習(xí)慣,雞一分出公母,就得把雞公宰了,專注地侍奉雞婆。翁大成則不然,都悉心侍奉。他對耿淑鳳說,你知道現(xiàn)在城里人喜歡吃什么?喜歡吃柴雞肉、柴雞蛋。雞婆的肉,老,沒嚼頭,只有雞公才鮮嫩,因為它不操心,只發(fā)育它自己。

果然有不少城里人來他這里,專門買那些會打鳴的雞公。

還有,別人家也養(yǎng)柴雞,但雞蛋就沒他家賣得好。問題出在包裝上。大家都用硬紙盒裝雞蛋,而他用的是手編的籃子。荊條籃子,小巧,好看,雞蛋吃完了,籃子可以用來買菜,城里人喜歡得不得了。村里人很生氣,這城里人就是傻,他們哪里是在買雞蛋,分明是在買籃子。

翁大成說,人家城里人會傻?真傻的是你們。

村里人后來都納過悶來,都來買他的籃子,他們也用籃子裝雞蛋。耿淑鳳很得意,戳著翁大成的腦門兒,真有你的。

漸漸的,那個空折子里,又寫上了一行接一行的數(shù)字。

耿淑鳳說:“孩子他爸,你也教我編筐吧?!?/p>

翁大成一愣:“你是怎么想的?”

耿淑鳳臉紅了一下,說:“我是覺得,咱折子上的數(shù)碼,還是寫得慢些?!?/p>

翁大成覺得自己的媳婦有些陌生了。“你不是從來不惦記錢的事嗎?”

“我也不明白,不進錢的時候,想不起錢;一進錢了,反而滿腦子都是錢了?!惫⑹瑛P說。

翁大成想了想,說:“我不能教你。”

“為什么?”

翁大成笑笑,說:“老輩人說過,千萬別讓女人愛上錢,女人一貪戀錢,誰有錢就跟誰走?!?/p>

耿淑鳳臉黑了一下:“你怎么總往邪處想呢?”

翁大成趕緊擺擺手:“我只是開個玩笑,我是想,男人掙錢,女人花錢,這樣的日子才好,倘使女人也去刨錢,即便富著,也窮?!?/p>

“你總是有理?!惫⑹瑛P的臉子又黑了一下。不過翁大成看得出,這次是假黑,便涎笑著說:“其實咱倆各有用處,橫豎是不會讓你閑著的?!?/p>

“那我干什么?”

“生孩子?!?/p>

“都生仨了,還生?”

“如果不生出個兒子,即便生一百個,也是白生?!?/p>

這一點,耿淑鳳也是贊成的。在娘家的遭遇,是她心中的一塊隱痛,生個兒子,或許就不疼了。

耿淑鳳的肚子漸漸顯形了。

嚇了村長一跳。

“翁大成,你是狗日的?!彼^就罵。

“你憑什么罵人?”翁大成一臉霧水。

村長說:“你成心跟我過不去,想罷我的官是不?”他不想讓翁大成插話,一勁地說,“你甭給我裝糊涂,現(xiàn)在鄉(xiāng)里實行一票否決,只要你弄出個多胎來,我準(zhǔn)完?!?/p>

“完?完了好。”翁大成說道。

狗日的竟然不說人話了,村長揚起胳膊:“我揍你狗日的,你信不信?”

翁大成伸過脖子:“你揍吧?!?/p>

眼前這顆腦袋,奇大,奇丑,讓村長的手很鄙視?!澳阆氲玫姑?,我不會讓你得逞。”村長想,這顆大腦袋沒正經(jīng)主意,只要你揍了他,他會耍賴,拉家?guī)Э诘馗阋院?,那就麻煩了?/p>

見村長光打雷不下雨,翁大成嘻嘻一笑:“真的,村長,你完了好。為什么這么說?其中自然有道理。”他說,你看現(xiàn)在村民們都是自謀生路,你們村干部也沒什么用處,老百姓心里其實是很看不起你們的。這是一。二呢,這幾年你摟得不少,你清楚大家也清楚,一旦大家心氣兒不順了,準(zhǔn)反你,一反你,就招來公檢法。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遲早會被法辦。與其被法辦,壞了名聲,不如讓我的多胎給你弄歇毬的了。你這樣下了臺,大家會同情你,認(rèn)為你是被村民的事連累了。你看,我說你完了倒好,真不是瞎說。

村長被氣壞了,真的給了他一拳。翁大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沒容他爬起來,村長已走遠了。翁大成坐起身子,望著村長的身影傻笑:“村長,你這一拳打得好,說明你同意我生了。”

但是村長卻有了進一步的舉動,把他家的電給掐了。掐就掐吧,他也不爭持,任其黑。村長覺得力度還不夠,把他家的自來水也給停了。停就停吧,礦井里正有天然的冰糖水。雖然流得慢些,要節(jié)儉地吃;但一節(jié)儉,反而更甜樂。

村里人因為同情,很留心耿淑鳳的肚子。有人在下邊議論,說翁大成想要兒子的美夢,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為什么?耿淑鳳的肚子自己在說話,它很橫闊。男娃天性好動,母婦的肚子又尖又圓;女崽老實,總是橫躺著。好心人勸翁大成,你應(yīng)該帶耿淑鳳去趟醫(yī)院,照一下什么超,那玩意兒很厲害,能照出是男是女。翁大成反問道,它就百分之百地準(zhǔn)?那人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既然這樣,就沒必要去花那個冤枉錢。也沒幾個錢。不是錢的問題。

真不是錢的問題,翁大成不想讓那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動搖了自己的決心。

孩子生下來,果然又是個女崽。

翁大成坐在那里,臉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耿淑鳳窩在土炕上,似笑不笑。那個女崽生下來就識趣,不哭不鬧,眼睛卻總是睜著的,似乎是在向自己的父母要個說法。耿淑鳳哇地一聲大哭,嚇了翁大成一跳。

翁大成猛地站起來,似乎要發(fā)作,卻放低了嗓音說道:“哭什么哭,別把奶驚了?!?/p>

耿淑鳳立刻止住了哭聲。她覺得,自己有什么理由哭?再哭,就羞恥了。

“大成,你是個好男人。”她說。

翁大成擺擺手,走出屋門。

日頭金燦燦的,再濕的地方,也不會有發(fā)霉的味道。他忍不住“唉”了一聲,他覺得耿淑鳳的那聲贊美,并不怎么受用,甚至還有些陰險。

無論對錯,都要對她好。誰讓你答應(yīng)人家了?

村長正跟村委會一幫人商議著如何處治翁大成,翁大成倒自己送上門來。他手里提著個裝化肥的編織袋子,好像里邊裝著一種不祥之物。村長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你要干什么?”

翁大成把袋子往桌子上一扔:“交罰款。”

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那袋子。翁大成搖搖頭,把袋子里的錢倒在桌面上:“叫你們的會計點點吧?!?/p>

沒人敢點。

翁大成索性蹲在桌子上,笑瞇瞇地自己點起來。

點鈔票的聲音與刀子游走在骨肉之間相仿佛,村長的身子有些難以承受,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翁大成,你說你,掙點兒錢容易嗎?”

翁大成知道村長在為自己難受,心里一熱,眼淚差一點就流下來,但很快就把軟弱在暗下淬了一下火,很剛性了?!澳銖U什么話,盡管收錢就是了?!?/p>

“那就對不起了?!贝彘L叫會計把錢鎖進保險柜里,給他開了發(fā)票。村長很想說幾句安慰話,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他知道翁大成的脾氣,不能給隱忍的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

翁大成走出村部,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他索性伸開雙臂,作出飛翔之態(tài),對自己說:“你千萬要想得開,那錢本來就不是自己的?!?/p>

他飛呀飛呀,一下子撞在路邊的一棵歪脖柳樹上。爬起來,接著飛,但飛翔里多了一種仇恨。恨誰哪?因為找不準(zhǔn)仇恨的對象,所以誰都恨,又誰也不恨。飛翔到自家的院里,抄起一把窄刃的斧頭,又踅回去,踅到那棵歪脖樹下。一陣特殊的飛翔,把那棵樹放倒了。然后攤開四肢躺在地上,放聲大笑。他覺得既戰(zhàn)勝了對手,也戰(zhàn)勝了自己,痛快極了。

他平靜地走回家,對耿淑鳳說:“孩子睡了沒有?要是睡了,就給我拾掇兩個菜,我想喝兩杯?!?/p>

剛坐下身子,頭頂上的燈就亮了。雖然還是白天,但亮得也很刺眼。他下意識地去擰水龍頭,水嘩地就躥出來了,急迫得沒有一點過渡,恬不知恥。他知道這是村長干的,干得急了一些,讓翁大成覺得村長這是在存心嘲諷他,便破口大罵:“狗日的村長,我日你日本姥姥!”還是日本姥姥!罵得很有歷史。因為這里是抗日根據(jù)地,日本人在這里“大掃蕩”,燒殺搶掠,種下了仇恨的種子。

罵聲把嬰兒驚醒了,在耿淑鳳臂彎里啼哭不止。

翁大成伸過手去:“把她給我?!?/p>

耿淑鳳怕他拿孩子出氣,本能地躲閃。但還是被他搶了過來,他說:“自打她生下來,我還沒正眼看過她呢?!?/p>

孩子到了他手上,竟一下子止了哭聲,迷惑地看著他。耿淑鳳怯怯地說:“你可別嚇唬她?!蔽檀蟪烧f:“你盡管炒菜就是了?!?/p>

由于放心不下,耿淑鳳不停地透過灶間的門縫朝這邊張望。她看見,翁大成沖孩子又吐舌頭又做鬼臉,逗得孩子又含糊又清晰地笑個不停。

對這個孩子,因為仇恨,所以他愛。耿淑鳳不明白這一點,心里就又多了幾分倉惶,菜刀忍不住在自己的手指頭上切了一下。

家境越來越艱難了,許多人都勸翁大成,到金雞臺挖煤去吧,當(dāng)個窯工可以掙到大錢。

他搖搖頭,不去。

人家說,村里青壯勞力差不多都去了,你去了也不寒磣。

他說,我不想當(dāng)傻子。

勸的人一愣,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去的人都是傻子?

他說,離傻子沒差多遠。

為什么?

他說,現(xiàn)在的煤井都是個人的,就好像他在國家的煤山上支起來一口大鍋,在大鍋里燉肉,眾人給他拾柴火,燉國家的肉。最后,他一個人把肉都撈走了,人們只能分些湯喝。還認(rèn)為窯主仁義,竟然給了幾滴油水,感恩戴德,黑臉白牙地傻笑。你說那挖煤的是不是傻子?所以,我死活不去挖煤,絕不給那些暴發(fā)戶攢柴火,我要活自己。

勸的人好像明白了,面色沉重,說,不知國家明白不明白。翁大成說,這不是咱操心的事。

翁大成覺得,為什么廢礦井里憑空就滴出來冰糖水?是告訴你,這個地界是有甜頭的;只要自己再勤奮些,好日子還是有的。

護林、種植、編筐、養(yǎng)雞之外,他又給自己找了一個活計,打荊棵。

既然這地界礦井多,護巷道用的荊棵是需要的,而滿山遍野正長著荊棵,打就是了。荊棵重量輕,背起來的荊捆子像一座小山,而他又是一個矬子,遠遠看去,好像是小山自己在走。一望見有小山從梁峁上自己移動下來,耿淑鳳就眼睛濕潤。打下來的荊棵就堆積在路邊,坐等打巷道的人自己來。為此,他在家里安了一部電話,把電話號碼寫在堆荊棵之處的崖面上。來人打個電話,耿淑鳳抱著孩子就出來了。最好是翁大成在家,因為他一出面,人家會給個好價碼———因為他矬,別人的心性就高,心性一高,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叫悲憫的東西。

所以翁大成對耿淑鳳說,誰要是來買荊棵,讓他找我。

夠他忙活的了。

但六張嘴同時咀嚼,消化好,進項寫不到折子上去,溫飽而已。甚至也談不上溫飽。

到了晚上,他必須要弄幾口酒喝,如果不這樣,他就找不到自己了。但也不多喝,八錢兒的小杯,倒上兩次,就不倒了。之所以如此節(jié)制,是因為酒喝多了之后,心情復(fù)雜,會莫名其妙地掉淚。而他一掉眼淚,耿淑鳳就慌張,讓他很內(nèi)疚,我這是在干什么?

村長知道他過得不容易,讓他申請救濟。當(dāng)他弄明白救濟每年才發(fā)一次,名義上是讓貧困戶過春節(jié)時能吃上餃子、吃上肉,便不申請了。他說,我每天都能吃上肉,干嗎要申請?他其實心里有自己的算計:人丟臉得要丟得值,要是能救濟個三頭五千的,自然是當(dāng)仁不讓的,嘁,才三頭五百,就給村長那么大面子,他想得倒美。

后來農(nóng)村實行低保,低保戶按月能領(lǐng)到二百四十元錢,他覺得這是正經(jīng)進項,丟一下臉是值的,便積極申請。但村委會討論時,除村長之外的人都認(rèn)為他不符合條件,又護林、又編筐、又養(yǎng)雞、又打荊棵的,來錢的道兒那么多,他倒能張得開口?

沒被評上低保戶,翁大成再見了村委會那些人,好像不認(rèn)識似的,低頭走過。村委會的人喊他的名字,他陰著臉說,你有什么資格叫我的名字?

“怎么,你忌恨了?”

“難道我還感恩?”

“你真沒存(cǔn)量(京西方言,即:肚量)?!?/p>

“這不叫沒存量,這叫做人就要有真顏色(性情),喜怒就是應(yīng)該寫在臉上?!?/p>

后來他從別人那里得到一條信息,殘疾人也能享受低保。便找到村長:“村長,我是殘疾人,你得給我低保?!?/p>

“你什么時候成殘疾人了?”

“因為我是矬子,你沒聽說,矬子是二等殘廢?”

“去,一邊涼快去,別給我在這兒搗蛋?!?/p>

原來矬子享受殘疾人的美譽,卻不享受殘疾人的待遇,他心很灰:“怎么才能證明我是殘疾人?”

村長說:“除非你弄個殘疾證回來。”

他一拍大腿,站起身來,走了。

過了不久,他果然弄來一個殘疾證,蓋著鋼印,上寫著“肢殘”二字。

村長愣了:“你什么時候變成肢殘了?”

“難道你忘了,打煤井的時候,我閃了腰,一遇陰天就直不起腰來?”

那天他一拍大腿想到了在縣里一個當(dāng)干部的叔伯哥哥,便提了兩瓶二鍋頭去找他。哥哥見老家來人了,很是熱情,讓嫂子備了酒菜喝酒。家常敘得好,滿庭親情,他便張口借錢,而且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嫂子變了臉色,哥哥便說,兄弟,哥剛買了商品房,手頭也緊,別的忙什么都好幫,這個忙恐怕難些。他說,這我知道,這我知道,那么就給我辦個殘疾證吧。哥面有難色,你身體不是很好嗎?他說,腰有毛病。哥說,這得醫(yī)院證明。他說,那就請哥給開一個。哥說,我大小是個領(lǐng)導(dǎo)干部,怎好弄虛作假?

你怎么這么假正經(jīng)?一個小小的殘疾證,你直接給辦就是了,在縣委大樓里呆了這么多年,連這點小事都辦不了,也真是白混了。嫂子插進話來。

哥就給辦了。

村長無話可說,便給他辦低保。

翁大成的低保,與別的低保戶不同:別人的是依據(jù)家庭收入狀況,因“低收入”是個變數(shù),每年都要重新審核,超過標(biāo)準(zhǔn)就免了;而他的殘疾證是個硬道理,一勞永逸。村委會的人忿忿不平:“這年頭,當(dāng)官的真他媽的腐??!”村長一拍桌子:“當(dāng)官的腐敗不腐敗跟你他媽的有什么關(guān)系?好好當(dāng)你的村干部,別他媽的給我多嘴?!?/p>

享受到低保之后,再遇到村委會的人,他樂呵呵地主動打招呼。人家不理他,他也不見怪。他們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土包子,沒見過世面,自然沒有存量。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老天爺———人一遇到不高興的事,總是罵老天爺不睜眼,可是老天爺從來不生氣,依舊把太陽照在那人的身上,依舊把雨露灑在那人的田里。

從這時起,他學(xué)會了悲天憫人。對村長說:“你吃吃喝喝大家不怪見,只要你能多給群眾謀些福利?!?/p>

“你剛吃個低保,就長行市了,薄氣不薄氣?”

“這怎么叫薄氣?這叫修渠引水?!?/p>

村長問他:“翁大成,說實話,你吃低保,心里安生不安生?”

他說:“安生?!?/p>

“你不覺得可恥?”

他笑笑:“你這叫怎么說的?我還是那句話,既然天上掛著個太陽,自然要出來曬;既然天上下來雨水,自然要伸出瓢。橫豎都是天上的恩德,你和村里人又沒少了什么,你生的哪門子氣?”

村長沉吟片刻,說:“你說得有道理。”

村長是想,當(dāng)官的是有些腐敗,但他翁矬子橫豎還是他的村民,又沒“腐敗”到別處去,是沒必要想不開的。

村長此時也生出一股悲天憫人的溫情,說:“你一個矬子,一下子鼓搗出四個女崽,我真為你發(fā)愁?!?/p>

翁大成說:“村長,你也別想那么多,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嘛?!?/p>

一入秋,村里的人就開始存儲過冬的煤。當(dāng)窯工的,窯主自然能賞一點;有關(guān)系的,低價買進一些;實在沒路子的,也能想出野路子———蹲在國道的拐彎處,等拉煤的車在此減速的時候,用掃把、鐵耙之類從車上偷偷地往下“刮”。雖然零星,但日積月累,也足夠過冬。這個舉動,說是“暗奪”,其實是“明取”,因為那些大車司機心知肚明,只是他們覺得窯主的錢掙得過于容易,而且還“黑”,沒資格換得他們的忠誠。車慢下來的時候,他們反而更加小心,怕“掠”了扒煤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大,還有人的命大?

別人都在忙乎煤的事,惟獨翁大成毫無動靜。村長提醒他,你也該鼓搗點煤了。他說,急什么,離冬天還遠呢。但到了人們開始生爐火的時候,他還是連一塊煤渣都沒預(yù)備。村長說,真有你的,你怎么過冬?他說,山上有的是柴火。但柴火他也不急著打,每天護林的時候,捎帶手背回一捆。耿淑鳳說,孩兒他爹,這可不行,你得多預(yù)備一些,萬一下了雪,不好上山了,咱們燒什么?下雪怕什么,它還攔得住我?他嘻嘻笑著,說,難道你忘了你是怎么來的?不就是雪天追狍子撿來的嗎?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一到雪天,咱的腿腳就好。耿淑鳳說,柴棚子堆滿了柴火,日子才踏實,難道你連這點起碼的老理兒都不懂?

翁大成說,孩兒他娘,柴棚子再大,還大得過山場?一想到整個山場上的柴火都是給咱預(yù)備的,心里就豁亮。再說,柴棚子堆滿了柴火,反倒不踏實了———冬天的風(fēng)是干的,容易起荒火;柴棚子就挨著咱的正房,一旦著了火,咱往哪兒躲?

耿淑鳳是個單純的人,翁大成的一番歪理,把她唬住了,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大火上房的樣子,倒吸了一口涼氣,說:“能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

翁大成不急著去打柴,卻很用心地翻修了家里的土炕。

土炕的核心點在于火道。傳統(tǒng)的火道是迂曲的,便于蓄熱,但熱得慢,燒得時間長。他把火道調(diào)直了,一會兒的工夫就通體皆熱,但也有不足,即:熱得快,涼得也快。矬子就是心眼多,翁大成在土炕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綿綿土。這種土,性綿密,吸熱好,一旦熱起來,有持久的溫暖,就像藕斷絲連的男女,嘴上已說冷了,但心里還熱著。綿綿土,細小而輕,風(fēng)起的時候,最先被吹起,所以又叫“風(fēng)捎兒土”。捎兒,樹梢兒,草梢兒,喻尖小的頂部,輕飄飄的,似有似無。所以,得到這種土,不能用利器“鏟”,而是要用笤帚,輕輕地“掃”。

可以想見,要“掃”得一土炕的綿綿土,需要下多大的工夫!

翁大成有個寡母,曾生育過五個孩子。前四個,都比翁大成高挑,但都沒有留住,到了他這里,一個矬子,竟很皮實地活下來。母親說,命該如此。這也包括對死去的丈夫。丈夫是個很精壯的漢子,總是樂呵呵的,從來不知道發(fā)愁,這樣的人是應(yīng)該有天命的,卻在洗澡時一個猛子扎下去,扎到滋泥里,憋死了。憑空就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打擊,母親反倒很樂觀了,她不跟這個末生兒子要好日子,說,你也甭過意不去,只要能給我一口飯吃,餓不死就行。

聽口氣,翁大成知道,母親不認(rèn)可他這個兒子,對他沒什么期待。

都七十多歲的人了,老人家還單獨另過,她說,與兒子、兒媳一起,習(xí)性不符,自然會磕磕絆絆,失去和氣。翁大成覺得老人家講得有道理,順從就是了。但冬天不生煤火,別人便跟老人咬耳朵:你這個兒子,是不是有些不孝順?老人一笑,反問道,他自己籠火了嗎?

每天晚上,翁大成都過來給母親燒炕,而且還給她焐被窩,整個冬天,一天都沒間斷過。母親說,大成,難為你了。他搖搖頭,媽,你別寒磣我好不好?

離開母親的房間,他忍不住掉淚,心里說,不是兒子不給你籠火,是兒子沒有多余的錢。

這年春節(jié),鄉(xiāng)里搞十大孝子、十大好兒媳、十大和睦家庭評比,翁大成居然被評上了十大孝子。村長讓他到鄉(xiāng)里去參加表彰會,他問道,發(fā)獎金不?村長說,只是榮譽。他說,那我就不去了。村長很生氣,你怎么只認(rèn)得錢?他說,廢話,你沒看到我連煤都買不起?村長說,這我不管,你必須去,這牽扯著村里的榮譽。

在表彰會上,鄉(xiāng)長動情地講“十大”的事跡,講到翁大成時,翁大成面紅耳赤,把頭深深地扎進膝蓋,心里嘀咕,這說的是我嗎?

從臺上領(lǐng)回獎狀,他順手就扔給了村長。他對這份榮譽頗不以為然,是摟草打兔子,捎帶手得來的,不屬于自己?;氐郊依?,他看見母親就低頭,再給她焐炕的時候,身上像長了虱子,到處都癢。他覺得對不起母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媽,明年兒子一定給你籠煤火?!?/p>

第二年,他很早就張羅煤的事。村長說:“你是被凍怕了。”翁大成笑笑,說:“你說得對,就是凍怕了?!彼幌胱鲞^多的解釋,他覺得,心里的牽掛只能擱在心里,一說出來,就有些顯擺(近乎眼下的一個時髦詞:作秀),就成了樣子。鞋樣子有用,可以比照著做鞋;人樣子有什么用?虛。

他鼓搗煤其實是很容易的,他有成堆的荊棵,可以對換,而且還能讓拉荊棵的車給捎過來。

煤剛堆進庭院里,村長就來了,他看著煤堆壞笑。翁大成以為他在嘲笑自己,說:“你這個村長當(dāng)?shù)每刹辉趺吹?,總是管不該管的事?!贝彘L告訴他,他管的正是自己該管的事,村委會決定,今年村里給低保戶每家都送一車煤,自然不會少你的那一份。翁大成愣了:“狗日的,你怎么不早說?”村長反問道:“我憑什么要早說?”翁大成搖搖頭:“你只會做錦上添花的事,不招人戴見,沒人會念你的好,我就更不會?!贝彘L說:“就你們這一群狼心狗肺的,我從來就沒指望你們會說好?!?/p>

村長踹了翁大成的煤堆一腳:“看來,你今年的煤是瘀了(富余了),火別燒得太旺,小心烤死你?!?/p>

出人意料的,到了冬天,翁大成依舊燒他的土炕,只是給他的老媽生了一只鑄鐵的煤火爐子。這種爐子省煤。這個燒法,他庭院里的煤,少說也得燒個三年五載。

村長專門到他家里來了一趟,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燒煤火,并且說,你的做法是有問題的,你是純粹為我臉上抹黑,破壞我的“溫暖工程”。翁大成笑著說,村長你千萬別扣大帽子,你給不給煤是你的事,燒不燒煤是我的事,再說,我不燒煤心里溫暖,燒了,心里反倒不溫暖了。

“你是舍命不舍財?!贝彘L生氣地說。

“也不是?!蔽檀蟪山忉屨f,“我尋思這煤燒完了還得買,太浪費,太費事?!?/p>

“這糧食也是吃完了還要買的,難道你就不吃糧食?”

“這是兩碼事?!蔽檀蟪烧f,“這人只有被餓死的,沒有被凍死的?!?/p>

“既然是這樣,明年再搞溫暖工程,你的那一份煤就不給了?!?/p>

“你敢!”翁大成笑著說,“只要我凍不死,就去告你?!?/p>

這個生活節(jié)儉的村子,在有些方面是很大方的,甚至近乎鋪張。比如婚喪嫁娶。

就說喪葬。

人死了,要設(shè)祭臺、搭涼棚,居停三天。本村的人自然都要悉數(shù)請到,還要通知上三村、下三村的親朋好友。事主要去扯成匹成捆的清布、白布,一有人來,根據(jù)來人與逝者的關(guān)系遠近,要給人家掛帳子、縫孝袍子,至少要有一頂孝帽子,一塊孝箍子。布匹的數(shù)量老(大)了去了,以至于兜了遠近店鋪的倉底。還要備下燒紙、香燭,還要糊紙活。紙活包括傳統(tǒng)的紙驢、紙馬、紙店鋪,還有現(xiàn)在的彩電、冰箱、洗衣機、汽車和樓房,即便是這個人生前沒見過(更甭說享用)也要給他(她)備下。這里的人信神鬼,因為人一旦死了,就成精了,開了天眼,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是糊弄不得的。誰有不恭,早晚得“撞克”。所謂撞克,就是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渾身抽搐,臉色土灰、牙關(guān)緊咬、口吐白沫,以死人的口吻胡言亂語。人們確信,這個人得罪了涼棚里躺著的那一個,被陰魂附體了。所以,這里的人以死者為大,即便是與他生前素有恩怨,也要一釋前嫌,以感恩的心數(shù)和足夠的真誠侍奉他(她)。

要唱三天的大戲,要開三天的大宴。

遠近的人前來吊唁,都出一份“份子”,都被留下就席。因為收入水平所限,“份子”的數(shù)目一般都很小,三二十塊錢的樣子。然而要在這里大吃大喝三天。親屬招待來人、磕頭作揖,還要哭給來人看,悲,累,逝者入土為安了,他(她)的遺屬已脫了三層皮。整個喪葬過程,是別人的節(jié)日,是喪家的劫難。

出殯的時候,長子捧靈牌,末子抱“騷罐子”。騷罐子在平時只是普通的用來煎中藥、漬酸菜、盛稀飯的砂陶盆罐,這時已成了靈器。陶罐放在村口,抬棺槨的,送葬的,要在陶罐里燒冥紙,然后再從上邊跨過去。是借助火,把陰魂與生人隔斷,意在是神的歸廟,是鬼的歸墳,是人的歸舍,相安無事,互不叨擾。

燒過冥紙的騷罐子,要抱到墳?zāi)股先?,下葬的整個過程,它是不能沾地的。待棺材入穴,墓丘拱起,主事的向抱罐子的使個眼色,咵地就摔在墳頭。摔的力氣要大,要一次摔碎,讓陰魂迅速洇進新土,別讓它跑了。有人曾問主事的,既然這樣,最保險的,是把騷罐子埋進墳?zāi)?,為什么不埋呢?主事的說,自古如此,你別問我。

有意思的是,活著的人都傍山而居,把房子建在山環(huán)兒里,祖墳卻辟在山頂上。山頂上是一塊平地,周遭貧瘠,就那一處肥沃。雖然是山頂,背后還有更高更遠的山;倒是往前望時,是一條迤邐的山川,能通到外邊去。祖墳是家族的風(fēng)水,這個地界,后有靠山,前有出路,能發(fā)旺,都覺得好。

但山路陡峭,把棺材弄到墳地去,難矣。

一具渺小的棺木,要找十六個杠夫,一百零八個纖夫,四條百米長的蕁麻大繩。杠夫均是村里的精壯漢子,纖夫幾乎囊括了村里所有腿腳好的人。把棺材抬起,需要八個杠夫,曰“抬重的”;其余八個是替補,曰“倒肩的”。從村口抬到山腳,很輕松,拉纖的人隨著走,嘻嘻哈哈。到了山腳下,“大了”(主事的)大喊一聲“長眼!”拉纖的人蜂擁而上,先爬上山腰,各自找準(zhǔn)了腳窩,等下邊的號令。

大了定一定神,嚴(yán)肅地問:“長眼了?”

拉纖的群吼:“長了!”

大了喊:“長腿!”

八個杠夫便挺挺腰板,穩(wěn)穩(wěn)肩膀。

接著問:“長腿了?”

八個人齊應(yīng):“長了!”

大了便干咳兩聲,開始喊號子。無非是一二三,但喊出來卻是這樣:“一、二———順!”

“順”字出口,纖繩抖擻,棺木游走,上了一個坡坎,等下一個號令。

直上直下的山路,抬重的人,是蹬不上勁的,他們的兩條腿,權(quán)作支點,機械地聽?wèi){纖繩的拉動。但這樣的腿,必須剛勁,不可彎曲,一旦打了軟腿,就像行進的車輛突然爆胎,叫天都來不及了。

“一、二———順!”再往上“順”一下。

這個“順”字用得好!百十號人拉一條纖繩,如果不能同時發(fā)力,繩子就彎曲了,力就分散了,就不能給后邊的棺木以有效的牽引。順,力量凝聚,都沿著同一個方向。同時,順,還有從容沉著、循序漸進,不毛糙,不冒進,不出岔子,走得順當(dāng)?shù)囊馑肌?/p>

就翁大成的那個身量,他只能做拉纖的角色。精壯的漢子就笑話他:“你媽怎么生的你,連個杠夫都當(dāng)不成,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翁大成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其實把棺材支吾到墳地去,還不是靠我們拉纖的,是我們的繩子順上去的?!?/p>

“話可不能這么說,沒我們給你們撐著,還不把棺木拉散了,我們都有功勞。”

“你到底是個實在人,說了一句人話?!?/p>

他覺得管他們這些人叫“拉纖的”不如叫“順繩的”好。棺材又不是擱淺的船,纖,究竟是不妥帖的。順繩,順生,他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聯(lián)想。嘻嘻,把死者順利安葬,讓他(她)早日轉(zhuǎn)生就是了。

但是,翁大成每順一次繩,就皴厚一層陰郁。他覺得這種葬法有些不妥,厚待死者,而漠視生者。那么大的一個陣勢,那么大的一筆開銷,抖凈了家底兒,增添了債務(wù),這是哪兒的道理?

農(nóng)村人富裕起來不容易,即便是富了,也是經(jīng)不起磕碰的富。怕病,因病返貧的例子像羊拉屎似的,一片一片的。也怕婚喪嫁娶,因大操大辦返貧的,也像野蜂的巢窠,一個窟窿挨著一個窟窿。他曾對村長建議道,咱村里喪葬的老理兒該改一改了。村長說,怎么改?他說,你是村長,自然有辦法改。村長反問道,你不覺得我管得太多了?

村里有一個風(fēng)俗,人一進五十歲,家里就要給他預(yù)備一副棺材。這是一顆定心丸,是讓老人放心,他的后人是孝順的,一定會為其養(yǎng)老送終的。棺材一般就放在院門的拱洞里,人進人出,隨時都能跟它打個照面。城里人就怕進山里人的庭院,一邁進門檻,暗紅的一副棺材就赫然地出現(xiàn)在眼前,讓人的心直發(fā)毛。

其實山里人這樣做,與其說是尊老理,盡孝道,不如說更看重物件本身征兆出的一個寓意———材,諧音“財”。棺材放在那里,近乎放了一尊財神,能招財進寶。人們每年都要給棺材髹一遍漆。漆越厚,家底就越厚嘛。

翁大成自然也給母親預(yù)備了一副。

他不是貪“財”,隨俗而已。

關(guān)于髹漆,翁大成豈止一年髹一次,他隨時都髹。

母親覺得兒子心里有她,所以,日子過得再緊巴,老人也從來沒有抱怨過。起初,耿淑鳳也這樣認(rèn)為,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里有別的因由。

遇到難事、愁事,別的男人會找親戚朋友訴說一番,發(fā)泄一下,且討個主意,一切就化解了。翁大成誰也不找,他獨自承受。實在難以承受的時候,年紀(jì)輕一些的時候,他會喊山,跳吼,或掄起斧子亂砍一下樹棵,比如交超生罰款那次。但現(xiàn)在已不年輕了,他覺得行走坐臥得莊重一些,就給棺材髹漆。

髹漆的聲音不是慣常的———唰唰,唰唰,唰唰唰,而是嚓嚓,嚓嚓,嚓嚓嚓,像用鋼銼銼地獄的鐵柵欄。為什么?漆太厚了。

髹到一個時候,他對自己說:“橫豎都是一個死,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想開了。

都說翁大成有一副好脾氣,對老婆孩子從不使氣弄狠,你們哪里知道,他是髹出來的。耿淑鳳心里說,遇到這樣的男人,即便是沉重著,也不能嘆息,只能溫順些,再溫順些。

那天,他給村長的母親出殯回來,一進門就大聲地喊:“耿淑鳳,你把油漆刷子放哪兒了?”

耿淑鳳一愣,今天的日子,犯愁難的該是村長又不是你,你髹的哪門子漆。但還是溫順地說:“我這就去給你找?!?/p>

這一次,他髹得時間特別長,從日上中天,到日落西山,直到跌坐在地上,連自己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耿淑鳳怯怯地把他攙起來,壯著膽子問:“誰讓咱憋屈了?”

翁大成恨恨地說:“耿淑鳳,你且記住,這副棺材咱不用了?!?/p>

“不用誰用?”

“送給狗日的村長?!?/p>

原來給村長的母親出殯的時候,在山路的最陡處,一個抬重的漢子打了軟腿,帶得其他杠夫也腳下失據(jù),整個棺木就滾落了,砸到最后的一個人身上,兩條腿桿子立刻就斷了。

村里又多了一個殘疾人。

順繩?順生?詞兒用得再好聽,有個屁用!好像殘在自己身上一樣,翁大成憤憤地對村長說:“嘿嘿,我說什么來著。”

“翁矬子,哪個老娘兒們的褲襠沒系緊,漏出個你!”懊喪的村長已容不得這樣的口氣,說了一句重話。

翁大成也容不得這樣的口氣,說:“人都被你弄殘了,你還有理?”

“人殘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養(yǎng)著就是了?!?/p>

“嘁,你是村長自然養(yǎng)得起,要是別家也出了這樣的事體,怎么養(yǎng)?”

“養(yǎng)不起的,我都養(yǎng)著?!?/p>

“你以為你是誰?村長也占不了多大的一爿地界,不過虼蚤大的一介小官兒而已。”

虼蚤,跳蚤也。

村長被激怒了,給了他一個耳光。

翁大成撲上去,要跟村長拼命,讓眾人攔住了。大家說,翁大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村長死了娘親,自然心里難受,又出了這樣的事,自然心里就更難受,你卻在這時候鬧各色,你的心是不是肉長的?

一腔義憤,反倒淪為不仁,翁大成糊涂了,膨大起來的身姿,就又矬下去了。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窗臺上晾曬的柿子,都凍透了。

耿淑鳳建議,家里也該生一下煤火,人的身體到底不是柿子,是凍不起的。翁大成笑笑,說:“那就多燒一遍柴吧?!?/p>

火炕在半夜里涼了,他悄悄地爬起來,再燒一遍柴火。

天天如此。

耿淑鳳小聲地嘟囔了一句:“這是何苦呢。”

翁大成給她掖掖被角,說:“我命該如此。”

四個女崽拱在一條棉被下,她們雖然一聲不吭,卻也醒著,默默地聽灶膛里的火噼啪得壯旺。

她們覺得,這個父親,雖然吝嗇,雖然不給她們生煤火,但心里是愛她們的。她們懂事,不抱怨,竟感覺不到冬夜的冷。

她們都上學(xué)了,學(xué)習(xí)都很好。不是因為她們聰明,而是學(xué)得刻苦。她們的父親對她們說過,家里越窮,越要念書,而且還一定要念好。為什么?又窮又好,別人會尊重咱,會憐惜咱。

這是哪兒的道理?因為鬧不懂,聽就是了。

大閨女上高中了,除了寒暑假不得不窩在家里,平時要宿在學(xué)校。開銷就大,她總是穿母親穿剩下的舊衣,春夏秋三季,都是光腳穿鞋。但不僅學(xué)習(xí)好,還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有人樣。班主任老師是個女的,年齡與耿淑鳳相仿,對這個又窮又漂亮的學(xué)生是又憐又喜,對她說:“給我當(dāng)干閨女吧,你今后的一切,我包了?!?/p>

孩子被嚇壞了,專程回了一次家,把事情說與父母。翁大成哈哈大笑,說:“閨女,你還猶豫個什么,回去以后,趕緊叫她媽?!?/p>

閨女說:“我有尊嚴(yán),不愿被人可憐。”

“閨女,這你就錯了?!蔽檀蟪烧f,“人家那是好心,好心是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你要捧起來才對。你且記住,咱們是正經(jīng)人家,既不虧天地,更不能虧心。”

閨女想了想,似乎懂了,抿一抿嘴:“好?!?/p>

大閨女在學(xué)校里順風(fēng)順?biāo)?,不再用家里操心,而且上大學(xué)的前景是在手心里攥著的,翁大成很自得,對耿淑鳳說:“你看見沒,你丈夫是有道理的。”

耿淑鳳說:“你是歪打正著?!?/p>

翁大成還有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即:日子掐算得再緊,他也要女崽們吃得飽。

逢年過節(jié),雞鴨魚肉,預(yù)備充足;尋常百日,飯桌上也不寒酸。他讓孩子們盡情吃喝。所以,四個女崽的飯量都特別大,一般的漢子,都吃不過她們。別人家的晚飯都是稀飯,橫豎是躺在床上,吃得再好,也是浪費的。他不這么想。他想,人躺在床上,身上別處都歇了,不歇的,就只有胃口,人要順從胃口。一到晚上,他就讓耿淑鳳給女崽們蒸饅頭。她們不叫饅頭,叫包子,因為圓大,高挺,蒸熟了之后,頂部會綻開,稱之為開花包子。

一蒸就蒸兩屜。

籠屜一掀開,女崽們會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因為這么多大開花包子,足夠她們享用的,她們心胸開闊了。

捧著熱包子,女崽們唇紅齒白,臉相爛漫,翁大成覺得自己是個合格的父親。

為什么?他想,人一落地,就開始吃苦;人一懂事,就為苦發(fā)愁。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會把一切愁苦都忘在腦后。讓女崽們盡情地吃喝,才能感受到活著是快樂的。

一個矬子,操持的是這樣卑微的家庭,你還能給她們什么?

她們低賤著也快樂著,因為她們吃飽了。

他覺得自己也是個好兒子。

柿子剛曬下的時候是澀的,一凍過了就又酥又甜。母親最愛吃凍柿子,年輕的時候,能一氣啃三四個凍柿子?,F(xiàn)在牙快掉光了,可一見到凍柿子,好像還有著滿口的好牙,情不自禁地磨牙床子。翁大成把凍柿子切成薄片,放到盤子里送到她的面前。老人圍著熱火爐,吮咂凍柿子,笑吟吟地說:“大成,我該死了。”

“媽,你這是怎么說話呢?”

“媽說的是好話,媽活得美。”

幾乎是讖語。火爐子熄了,遍地狗尾巴花兒開的時候,母親在睡夢中就歿了。

老人家安詳?shù)靥稍谕量坏闹醒?,面色紅潤,穿戴整齊,身體舒展。

這讓翁大成連連吃驚。這一驚,母親的衣著是她自己穿戴上的,而且是生前自己給自己縫制的壽衣。這二驚,母親年輕時累損了腰腿,身子始終是躺不平的,可這時,竟平了。

人說,內(nèi)心愉悅、壽終正寢的人都知道自己什么時候上路,而且走得情愿,沒有惡相,翁大成信了。

奇怪地,他沒有悲傷,有的是對母親的感激,母親究竟是認(rèn)可了他這個兒子。

翁大成沒有給母親搭靈棚,而是就讓老人家在炕上舒展地躺著。

街坊鄰居來吊唁,一家人照應(yīng)得周至,不僅聽不到他們的一聲哭音,而且還面帶微笑。

街坊鄰居驚愕、困惑,這是在辦喪事嗎?

耿淑鳳和女崽們自然是哭的,是翁大成不叫她們哭。他說,咱媽說了,她活著的時候沒受罪,便走得很好,應(yīng)該高興才是,千萬別哭哭哀哀的。咱是孝順兒女,得聽她的話。

耿淑鳳說,那街坊鄰居怎么看?

他們怎么看跟咱有什么關(guān)系,咱只聽媽的。翁大成說。

村長也來了。來了之后,給老人跪下,像模像樣地磕了四個頭(神三鬼四嘛)。

翁大成什么也沒說,只是沖著村長笑。

村長說:“你笑什么?”

翁大成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村長說:“我堂堂的一村之長,跟你一個矬子置什么氣?!?/p>

村長問翁大成什么時候出殯,他好發(fā)動一下群眾,因為這矬子雖然腦袋大、點子多,但究竟是個說話不占分量的小人物,抬重的、拉纖的那上百號人,他召集不來。

翁大成說:“不用了。”

村長說:“你別有什么顧慮,你既不是大款,也不是橫主(惡人),村里人不會跟你計較?!?/p>

翁大成說:“我計較我自己?!?/p>

“為什么?”

“我是個獨子,抱得了靈牌就摔不了騷罐子,那么大場面我支撐不開?!?/p>

“我給你派人,就當(dāng)是我死了娘親。”

翁大成心里熱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說:“村長,你要是真想幫我,就給我弄部車子。”

“干什么?”

“去火葬場?!?/p>

村長嚇了一跳,急切地講了一番忤逆、不孝的道理。

翁大成平靜地說,俗話說,死人的墳塋,活人的眼目———之所以弄那么大的喪葬場面,是活人給活人看的,讓人們看見一個“孝”字。老人家活著的時候,你說我做得怎么樣?撐得起一個“孝”字?;钪恍?,死了大鬧,不過是草驢放屁,光有響動,沒有味道。再說,我大操大辦,鄉(xiāng)鄰破費,我更破費,弄得清貧掛債,老人家地下不忍;一副棺木,驚擾百人,步履閃失,傷及活人,反倒失了仁義,老人家會死不瞑目。所以,我這樣做,老人家是不會怪罪的;而且,對活人的憐惜,正是對逝者的敬重,老人家是個明白人,她會在地下笑。所以,我這不叫忤逆,叫順勢,聽從老天爺?shù)狞c化。什么點化?你老媽的棺木不是滾了坡了嗎,這就是點化。

村長說:“你這是在打我的臉。”

“你想歪了?!蔽檀蟪烧f,“我這是拿你做鏡子,說真的,還真應(yīng)該感謝你?!?/p>

從火葬場回來,翁大成抱著個骨灰盒子,很輕巧地攀上山嶺,葬入墳地。

骨灰盒雖小,堆的墳塋卻很大。因為周邊的墳塋都是大的,不能被它們欺哄了。翁大成長久地伏地而拜,說道:“媽,得罪了。”

話音未落,響晴的天,立刻就陰了,竟下起了毛毛細雨。

翁大成對一邊的村長說:“真是天意,老天都幫我流淚了。”

村長臉色陰沉,什么話也沒說。

到了晚上,村長帶著村委會的干部去慰問他,給他撂下一千塊錢。村長說,你翁大成橫豎是開了風(fēng)氣的,這是對你的獎勵。翁大成執(zhí)著地把錢退給村長,說:“你這是別有用心,讓街坊鄰居罵我?!?/p>

村長說:“你要是不收的話,讓我總覺得欠你點什么?!?/p>

翁大成說:“那你就欠著。”

第二天晚上村長又來了,屁股剛一挨到板凳上,他心里同時罵了一句:真媽的摳,最不濟的主兒都恬臉子坐沙發(fā)了,你兜里好歹是有倆錢兒的,竟還是硬木板凳,就說道:“我今天是為你二閨女來的?!?/p>

翁大成本來是坐在板凳上的,聽了這話,竟顛起屁股蹲在板凳上。這是在表示驚訝,我二閨女怎么了?

村長說,你二閨女上初三了是不是?她在年級里總是排第一是不是?她連年都是三好生是不是?甭總是的是的,這就是你的造化。也真邪性了,就你這個德性,養(yǎng)的女崽竟都這么有出息,所以累死你個狗日的也沒處叫屈。翁大成插話道,我叫過屈嗎?你別插話,知道你沒叫過屈。你這個人像條柴狗,因為沒人心疼,踢你兩腳,你也不會哼哼。說你耿直是高抬你了,你其實是沒皮沒臉。翁大成說,我那叫皮實。你耐心地聽著好不好?還甭說,你的這一點,別人都看不上,我竟在心里高看你幾眼,你說我是不是也有點賤?我嫉妒你的造化,所以我來表示一點姿態(tài)。什么姿態(tài)?村里給你二閨女獎學(xué)金,供養(yǎng)她上完大學(xué),你看怎么樣?

翁大成馬上說:“既然這樣,我看成?!?/p>

“唉,翁大成,這次你怎么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

“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是不想欠我的,趕緊把我打發(fā)了,你好心里妥帖,好接著高高在上,我得讓你得逞。”

聽了這話,村長也顛起屁股,蹲在板凳上?!澳阋詾槲覇螞_你?不過是從你二閨女開始而已。今后,村里哪家的孩子有了出息,我照樣給,這是制度,你懂不懂?”

“應(yīng)該懂吧?!蔽檀蟪尚睦锵?,這挺好,總比村里的錢讓你們吃了喝了好。

“你懂個屁!”

翁大成哆嗦了一下,順勢站起身來:“村長,我去給你沏點兒茶。”

村長說:“你早該沏了?!?/p>

“制度?”翁大成一邊沏茶一邊嘟囔著,琢磨出點味道:這個詞兒,只有村長配說的,所以,他究竟是高貴的。由于覺得自己低微,心里多了一種溫厚的東西,悄悄地給村長的杯里放了兩塊冰糖。

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圪蹴在被窩里,肉挨肉的溫暖讓翁大成直想幸乎一下。耿淑鳳卻把伸過來的那只手不客氣地?fù)趿嘶厝?,竟語調(diào)莊肅地說:“翁大成,我要跟你談一談?!?/p>

翁大成嘻嘻一笑:“都談了大半輩子了,卻好像沒談過似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p>

耿淑鳳說:“你嚴(yán)肅點兒,我要正經(jīng)地談。”

耿淑鳳說,孩子我給你養(yǎng)大了,老人我也幫你送終了,我也該做一回我自己了。翁大成說,這就怪了,你不一直就做著自己嗎,怎么突然就不著三不著兩了?耿淑鳳說,以前一切都順從你,總是壓著性子當(dāng)配的兒(配角),我不想這樣了。翁大成說,你想怎么樣?耿淑鳳說,我不想再窩在家里當(dāng)家庭婦女了,當(dāng)家庭婦女的感覺不好,好像女的就是不如男的,跟物件兒似的。翁大成說,你這叫無事生非,倒讓我覺得是我把你寵慣壞了。耿淑鳳在被窩里踢了他一腳,翁大成,你要知道,我耿淑鳳也是有脾氣的,不然也不會讓你從寶水白撿回來。翁大成說,這倒也是,不過你能干什么?耿淑鳳說,你能干的我都能干,你不能干的我也能干。翁大成也在被窩里踢了耿淑鳳一腳,你能干我也不讓你干,你就老老實實地給我呆在家里吧,這樣的日子我過慣了。

“我恨這樣的日子!”耿淑鳳猛地坐了起來,說,“翁大成,你總是拿自己的心思支配別人,從來不知道別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心思。”

翁大成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來,這個女人是動真格的了,要想讓這個家庭順風(fēng)順?biāo)?,還真得換個位置,不得不學(xué)會一種本事:順從。

他在微光里打量起這個女人,這個突然變得有些陌生的女人。

一打量不打緊,他心頭大動。

耿淑鳳雖然已是四個快成年孩子的母親了,但她的肩胛還是那么平滑舒展,兩個胸乳,還是那么茁健挺拔,如果上手敲一敲,肯定會發(fā)出鏟子磕碰在鍋沿上的那種好聽的聲音。這是我的女人嗎?

從未這么上眼瞧過,原來自己還有這么一塊好田產(chǎn),嘻嘻,是得給她好肥、好水、好侍奉才是哩。以往的順從看來是對的,今后的時日,倘不順從,是沒有道理的。

“得得,你還真生氣了,我不是怕你累著嘛。”翁大成趕緊軟下來,“既然你有想法,由著你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惫⑹瑛P又躺平了身子,且把男人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意思是說,你不是想幸乎嗎,現(xiàn)在可以了。

翁大成卻沒了心思,他迫切地想知道耿淑鳳究竟怎么做她自己。便說:“我現(xiàn)在倒是很想跟你正經(jīng)談?wù)??!?/p>

“談。”

翁大成說,往細處想,你不想當(dāng)家庭婦女或許是件好事。你看看我,狗攬八泡屎,編筐、養(yǎng)畜、種地、打荊棵,還當(dāng)護林員,事都讓我干了,你是該替我分擔(dān)一下了,省得累死的累死,閑死的閑死,閑死的還不買賬,還說閑得窩屈。誰閑了,女崽們都是誰養(yǎng)大的?哼!知道知道,我這不是打比方嗎。這么著吧,要不我把護林員的差事摘給你?不干?那么,就去打荊棵?也不干,那么就把家庭雞場交給你?還不干,你說什么?是我干過的差事你都不干,那你究竟想干什么?做生意,賣菜?

一聽到耿淑鳳說要做倒騰菜的買賣,翁大成也倏地坐了起來,在她的額頭上摸了摸:“你是不是癔癥了?”

“我清楚著呢?!惫⑹瑛P說,孩子她爸,你看,你攬了那么多活路,一天介不拾閑,也沒見咱們富了。不是孩子多嗎。你說得不錯,是因為孩子多。但給我的感覺咱是為活著而活著,而且只是為自己活著。睡不著一想,真沒多大意思。為什么想到賣菜?道理就在那里擺著:咱村子偏僻,出去買菜很不方便,基本是吃自己種的瓜菜,一到冬仨月,就是腌咸菜、漬酸菜。聽喇叭里說,老吃咸菜,血壓高,老吃酸菜能致癌。咱要是做倒騰菜的買賣,既能多掙些錢,也能讓老鄉(xiāng)親們一年到頭都能吃上新鮮蔬菜;既能活好自己,也能幫別人活,這就有意思了。

“耿淑鳳,你這個人還真有點意思?!蔽檀蟪汕椴蛔越卦谂说男厝樯厦艘话?,“不過,咱又沒有冰窖,躉來的菜要是一時半會出不了手,還不擱壞了。”

“這好辦,咱有現(xiàn)成的冰窖?!?/p>

“在哪兒?”

“礦井?!?/p>

“我的毬,真是有你的!”翁大成想起來了,那個廢棄的礦井,在天熱的時候,的確是洇著滿筒子的涼氣,呆得久了,一走出來就打噴嚏?!拔揖驼f嘛,這礦井不能白打了,既是咱的汽水瓶子,又是咱的天然菜窖,是老天給咱預(yù)備下的?!?/p>

“就你會說?!?/p>

“看來,還是讓你做自己好?!?/p>

男人興奮,女人愉悅,自然而然地幸乎了一回。有從來未有過的快感,酣暢中還有一股溫厚的東西。他想喊出來,但還是隱忍了。

第二天兩口子就去找村長。

村長聽罷,眼神凝聚在翁大成的大腦袋上,問:“又是你的鬼點子吧?”

翁大成把眼神凝聚在耿淑鳳身上:“這回是淑鳳琢磨的?!?/p>

“既然是淑鳳的主意,那我就支持。”村長說。

耿淑鳳很受用,臉子一紅,說:“叔,瞧你說的?!?/p>

按輩分,翁大成應(yīng)該管村長叫叔,可是他從來沒叫過,他是覺得,跟當(dāng)官的,不能表現(xiàn)得那么親熱。耿淑鳳的這一聲叔,也讓村長很受用,便說,要是想干,就正經(jīng)地干起來,先去領(lǐng)個執(zhí)照,別做非法小商販,讓城管追得咱跟浪鴨子似的。而且眼界要寬些,別只是盯著咱村這么一小塊破地界,要把上下連三村都攆上去,這樣,買賣就做大了。

耿淑鳳說:“叔,還是你想得周到?!?/p>

村長來勁了,接著說:“倒騰菜,得有部車子,這樣吧,村里借你點款,到涿州弄臺三蹦子(農(nóng)用三輪車)。不過,翁大成你先別美,這也算是一樁大買賣,光靠淑鳳他一個人恐怕不成,所以你也得上手。”

“這自然?!蔽檀蟪烧f。

“翁大成,既然是這樣,護林員的差事你得交出來,你整天跑買賣,哪有工夫給我看山?!?/p>

翁大成沒有立刻答應(yīng),只是嘿嘿地笑。

村長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翁大成說:“我不是不想交出來,而是舍不得那大好山林。”

村長說:“翁大成你真是閑扯淡,你以為你是誰,在這個村子,只有一個人配這么說,那就是我?!?/p>

翁大成看了耿淑鳳一眼,悻悻地說:“那就交吧?!?/p>

村長哈哈大笑:“翁大成,這一次,你失算了吧,你到底不是村長。”

翁大成哼了一聲:“你這也是閑扯淡,這叫人算不如天算,活該如此?!?/p>

他是在說,我是因為“順從”耿淑鳳才這樣的,跟算計無關(guān)。

兩口子的買賣順利地做下去了,因為脈號得準(zhǔn),這里的人需要。

三蹦子自然是翁大成開的。因為他矬,頭臉陷得深,車子走過來,從遠處看上去,像無人駕駛似的。人們打趣道:“也怪了,這車子怎么自己會走?”

翁大成對耿淑鳳說:“我上了你的當(dāng),跟你出來,好像就是為了展示我的缺陷,上下連三村,都知道有個翁矬子?!?/p>

“那你還不成人物了?!惫⑹瑛P笑著說。

三蹦子進進出出,見的人多,知道的事多,耿淑鳳心里敞亮,對這個小個子男人有了新的感覺:以前是不得不跟著他,因為有個男人才有日子;現(xiàn)在不同了,明明就摽在一起,也好像沒摽一樣,剛一見不到他的身影,魂兒就抖一下,喊:“大成,你在哪兒?”

她愛這個男人。

翁大成能夠感受到她的愛情,雖然荊棵也顧不上打了,筐籃也沒時間編了,雞場也索性停辦了,大有一棵樹上吊死的飄搖;但他心里一點也不凄惶,樂觀,知足。他覺得耿淑鳳給了他一樁可靠的買賣,即便發(fā)不了大財,但終究是細水長流的營生,因為人只要活著,就得吃菜。他是人們的菜籃子嘛。

這個可靠的營生,給了他一份從容。

晚上回到家里,洇過兩杯小酒,就躺在炕上看電視。他懶洋洋地躺在媳婦的大腿上,如困倦的小貓,溫順極了。他的眼睛似睜似合,好像并不關(guān)心電視里演的是什么。雖然小女兒還跟他們住在一起,他了無顧忌,好像她這個爹就應(yīng)該這樣。

耿淑鳳也任他懶。因為她聽說,男人一懶,心思不遠,會一心一意地護擁自己的家庭。

其實男人還是有多余的心思的。

比如他到城鎮(zhèn)里躉菜的時候,能看到許多別的女人。這些女人穿各色各樣的裙子,穿各色各樣的絲襪子,他覺得真是美,眼睛忍不住飄移,心里也有些慌,也垂涎一陣子。便自作主張給媳婦買了裙子和襪子,逼著她穿,媳婦說,我一個賣菜的,乘車下車,風(fēng)里雨里,不宜穿,也不方便,死活不給他穿。便回到家里,讓她在炕上穿。媳婦一穿上那玩意兒,他就比往日興奮許多,事情操持得也多。到了后來,不用媳婦推辭,他自己就收心了。自然有因疲累而影響第二天的生意的原因,但還是因為自己的心境:媳婦一那樣穿戴,他就把自家女人當(dāng)成別家女人了,好像是在跟別的女人睡一樣,他覺得可恥,不正經(jīng)。我翁大成是那樣的人嗎?

心里不安定的事,就別做了,耿淑鳳她愛怎么穿就怎么穿吧。

京西山里有唱山梆子的風(fēng)氣,當(dāng)村也不例外。正月里“鬧紅火”,陰歷八月十五“鬼打燈”,二月二“酬龍日”,五當(dāng)五“粽子節(jié)”,是節(jié)就唱,有廟會就吼。即便窮著,也唱,叫“喊窮氣”,嗓子一亮開,會把窮愁晦氣“嚇”走了。

在以前,翁大成從來不湊這個熱鬧,因為沒心氣兒,也是因為沒他的戲份兒,又矬又丑,輪不上個好角兒。

現(xiàn)在不同了,跟個且高且俊的媳婦跑市面,不受聽的話聽多了,心里能跑得下馬,坦然了。矬怎么著?丑怎么著?不矬不丑,還是我翁大成嗎?所以,只要鑼鼓家伙一響,他準(zhǔn)跑過來,他說,我誰也不為,給自己找樂兒。分給他的角兒,不過是響馬、兵丁、書童、衙役之類的五花臉、炭黑臉的丑角,往往沒幾句臺詞,甚至連一小段唱腔都沒有。但是,在化妝的時候,也容不得一絲馬虎,九九八十一筆勾勒,一筆都不能少。他說,既然來演,就要“進戲”。

在一出叫《殺廟》的戲里他扮演縣太爺?shù)难靡?,先一步出場,唱上一小段“報家名”,好“引”縣太爺出場。

南大坨,一座城,

柏樹嶺兒一條龍;

眼前不斷長流水,

祖祖輩輩坐朝廷。

縣衙雖無朝廷大,

鳴鑼開道也威風(fēng)。

老爺名叫寧稀松,

也辨忠奸行大令。

好不容易有一段唱,便放開了,唱得字正腔圓,余音不絕。以至于作為主角的縣太爺上來之后,一唱一嘆,反倒顯得溫溫吞吞。他太進戲了,壓角了。

演縣太爺?shù)恼谴彘L,下場之后,村長說:“真是矬老婆高聲,你壓著點行不行?你把戲份都搶去了,我還怎么唱?”

翁大成吐吐舌頭:“我以后注意就是了?!?/p>

但下次上場之后,依舊忘情進入。村長很惱火,在臺后踢了他一腳:“你他娘的有記性沒有?”

翁大成很委屈,說:“這能賴我嗎,我一上去,嗓子眼兒就癢癢,我得聽嗓子眼兒的?!?/p>

買賣做著,戲也唱著,翁大成活得很滋潤。

想不到,僅一年的光景,就把三蹦子的本錢賺回來了。更讓他想不到的,他大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考公務(wù)員,竟一考就中,也在縣衙里有了一個位置。這對街坊鄰居震動很大,他們說,翁大成,那礦井里的水不能你獨自吃,我們也要吃。為什么?你翁大成的日子肯定跟那水有關(guān),不僅僅甜,那是風(fēng)水。翁大成說,你們要是不嫌費事,盡管吃就是了。

竟答應(yīng)得如此痛快,人們說:“翁大成,你真是變了?!?/p>

再甜的水,吃到最后,也感覺不到甜了;再好的風(fēng)水,如果閑在那里,也是一塊不毛之地。這話翁大成沒有說出口,他擔(dān)心人們說他薄。倒是心里對自己說:其實哪兒的水都一樣,不苦就是甜;其實哪塊云彩都有風(fēng)水,你得知道什么時候去接。

他內(nèi)心嫵媚,感受到了一種厚重。

村長也開始恭恭敬敬地叫他“老翁”了。在他眼里,這個老翁的稱呼可不得了,是腰身,可以站直了說話。

村長說:“不得不承認(rèn),你老翁是個精明人,算計什么有什么?!?/p>

到底是村長,想法就與人不同。翁大成笑笑,說:“我哪里會算計,不過是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一心做自己就是了。”

村長不以為然,說:“你這是得了便宜賣乖,你一個小老百姓,做自己有毬用?俗話說,吃不窮用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還得靠算計。”

“我說的是真話。”翁大成說,“正因為是小老百姓,就自在了。小老百姓是什么?是草窠子里的螢火蟲,黑介里走路,自己就帶著一盞小燈籠。”

責(zé)任編輯 洛 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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