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璐璐
(重慶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050)
《兒子與情人》是英國作家勞倫斯的力作,而《金鎖記》堪稱張愛玲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它們是迥異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相似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清晰再現(xiàn)——這極好地印證了弗洛伊德所稱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是人類普遍的心理情結(jié)”,盡管勞倫斯曾公開申明“我不是一個弗洛伊德主義者,從來就不是的”[1]。在復雜的母子關(guān)系構(gòu)建以及兒子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母親的情感狀態(tài)無疑會對兒子產(chǎn)生很大影響。
1.母親年輕時“愛而不得”的情傷與無愛的婚姻
張愛玲曾說:“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2]。兩部小說中的母親年輕時都曾遭受“愛而不得”的情傷。莫雷爾太太十九歲時與約翰·費爾特交往過,短暫分開后他娶了一位富孀。此后她把對他的懷念藏在心里,終身保存著他的《圣經(jīng)》、至死也未提起過他。姜家二太太曹七巧多年來傾心于三爺姜季澤。在丈夫去世、分家自立門戶后季澤前來對她作深情告白,當她弄清他不過是想哄她的錢而并無真心,面對愛的幻滅,她難忍心中強烈悲憤、撒起潑來,季澤競自揚長而去?;秀遍g她“倏地調(diào)轉(zhuǎn)身來上樓……性急慌忙,跌跌絆絆”,為著趕緊“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兩位母親對愛切切而綿長的緬懷映出她們豐富、細膩、感傷而無奈的情感世界,她們半輩子對愛的執(zhí)著注定她們的情感是不甘于現(xiàn)實的沉寂的,相反,此類女性總會執(zhí)著尋求情愛之出路。
而在強大的父權(quán)制下,女性是沒有婚姻的主動選擇權(quán)的,其命運是被選擇與漫漫等待。兩部小說中的母親都未能擁有幸福的婚姻,這也無疑給原本苦難的女人的一生抹上更具悲劇性的色彩。究其緣由,可從兩個層面來看。宏觀來講,強大的父權(quán)制下的女人是商品,“這使她成了物質(zhì)的看護著,其價值由工人、商人、消費者等‘主體’根據(jù)他們的工作和需要、欲望的標準而決定?!盵3]。《金鎖記》中出生麻油店家庭的七巧嫁給大戶人家姜家患有軟骨病的二少爺,即是以其青春健康、可為姜家生兒育女為價的,對她來講,“婚姻是個騙局,等同于被父兄充當買賣的媒介”[4]。傅雷曾一針見血指出七巧是遺老家庭里一種犧牲品,沒落的宗法社會里微不足道的渣滓——在姜家她毫無地位可言,她怨恨“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jié)了親,坑了我一世”[5]。而《兒子與情人》中中產(chǎn)階級出身的格特魯?shù)孪录藿o礦工莫雷爾,發(fā)現(xiàn)他曾說過“攢下好多錢”,實際上窮得連家具的賬單都未還清、更沒有自己的房子;她父親為她辦喜事花了一大筆錢,而到他父母家吃喝一頓多花的六英鎊竟然也要算到他的頭上;最后婆婆還譏諷她“你真好福氣,嫁了個丈夫把為錢操心的事都包下來了”,于是她“那高傲、正直的心靈里有些感情已經(jīng)結(jié)成堅冰了”。然而婚后她卻也無力改變烙在她身上“礦工妻子”的標記,只能繼續(xù)著生兒育女、忙碌、貧窮、毫無幸??裳缘幕橐錾?。
從微觀講,兩位女性與丈夫之間的懸殊差距——身體上抑或精神上的,也注定了她們無愛婚姻的結(jié)局:七巧年輕時“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長年臥病在床的丈夫的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了麻,摸上去那種感覺”。長期衣不解帶服侍丈夫后身心產(chǎn)生的極度厭惡與痛苦使得七巧的哭聲扭曲得“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哪里還談得上愛上那樣的病體了。而礦工莫雷爾剛見中產(chǎn)階級出身的格特魯?shù)聲r“魂就酥了”。但婚后他聽不懂太太說的心里話,這使她感到無盡的寂寞;后來夫妻之間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而難以逾越的兩個階層差異導致“他們的關(guān)系日益疏遠,最后她不再為他的愛煩惱了,他對她已經(jīng)是個外人。這一來日子反而好過一些”。
2.母親心靈的“空房子”
“女人是在做母親時實現(xiàn)她的生理命運的;這是她的自然‘使命’,因為她的整體機體結(jié)構(gòu),都是為了適應物種繁衍”[6],七巧與格特魯?shù)露柬槕诉@樣的為人妻、為人母的命運。而“女性承擔的母性角色決定女性的首要位置在家庭范疇,這為家庭與公眾領域的結(jié)構(gòu)劃分奠定了基礎”[7],家庭成為她們主要的活動場所,而由于與嫁入的家庭不相般配的地位與身份,兩位母親卻難于融入進去,處境極為尷尬:在姜家上至老太太下至丫鬟,對麻油店出身的七巧都頗為不屑。而七巧也明白“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格特魯?shù)孪录藿o礦工莫雷爾后,“莫雷爾的母親與姐妹就常愛取笑她那種小姐氣派”,而她“跟左鄰右舍的那些女人都沒什么來往”。她們?nèi)鄙儆H情也沒有友情。
在狹窄的家庭與家族范疇,兩位母親在極度的孤寂中甚至難于在無愛婚姻之外找到愛與欲的出路:在家中,七巧所傾心的小叔子姜季澤因考慮到七巧脾氣躁、人緣差而存心讓她“近不得身”,選擇了在外面玩女人。而固執(zhí)的七巧卻不解“我有什么地方不好……沾都沾不得?”“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拼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她“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而如銅釘將她牢牢釘住、讓她動彈不得、難以抗爭的實則是強大的父權(quán)制的宗法,玻璃匣子猶如姜家那般的大家庭,從外面看去精致、華美,而里面是狹小而窒息的空間,縱使她有美麗的翅膀,卻只能成為殘疾丈夫的陪襯標本、失去自由飛翔的快樂。孤寂中,莫雷爾太太也不過是在牧師偶爾要與她喝下午茶時“趁早鋪上桌布、拿出她最好的細綠邊杯子,心里希望莫雷爾別太早回來”,而牧師則跟她討論他下一次的講道而已。莫雷爾太太婚前“秉性靈慧”、“目光敏銳”、“坦率得可愛”,“喜歡探討各種思想見地”等品性中的閃光點在婚后“天天跟貧窮、丑惡和粗俗打交道的日子”中消磨殆盡,“制度化的母性束縛并貶低了女性的潛能”[8],“展望未來,一想到她這一輩子的前途,她就覺得自己像是給人活埋了”。
無論是七巧酷似蝴蝶標本的凄愴之美還是莫雷爾太太被活埋似的絕望感覺,折射出的都是強大父權(quán)制對女人愛與欲的深深壓抑和她們“終身無愛”的蒼涼。盡管伊里加蕾認為“女性的性征是多重的”[9],弗洛伊德亦認為“女人的性心理需要應該是在其婚姻生活中得到滿足的”[10],但他也指出“其家庭生活由于其婚姻關(guān)系的過早結(jié)束以及其情感生活的平淡無奇而威脅到上述需要的滿足”[10]。實際上,女性性欲的滿足成為父權(quán)社會無人關(guān)心的一個黑暗角落。在強大的父權(quán)制下,“母性經(jīng)歷和性經(jīng)歷都被設計用來為男性利益服務”[11],于是讓女人能夠享受到女人的快感還要經(jīng)歷一段漫長的迂回道路。無疑,由于身體、精神上與丈夫的巨大差異,兩位母親的性心理需要在婚姻和在家庭生活中都無法得到滿足,甚至在婚姻之外也尋不到出路。
她們自身的局限亦使她們深陷無愛婚姻中無力自拔。她們對自己的丈夫“看不起他,可又離不開他”,凄惶不安中企圖“把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12],她終歸“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13]。經(jīng)濟上不能獨立、猶如“沒腳蟹”的母親無法成功出走,在強大的父權(quán)制下亦難于為其壓抑的愛與欲尋到美好的出路。她們的心靈猶如空房子,沒有愛情,也缺乏親情與友情,深深壓抑在“空房子”底下的則是她們執(zhí)著的愛與欲,如暗流涌動,其蔓生出的無盡孤寂如同爬壁虎,無聲息蔓延、滋生,爬滿空蕩蕩的屋子,苦苦尋找出的路。
在《性學三論》中弗洛伊德指出,隨著幼兒的成長,幼兒的性欲對象也相應由自身、自身的映像轉(zhuǎn)移到異性的父母親身上,形成了“戀母情結(jié)”(伊萊克輟情結(jié))或戀父情結(jié)(俄狄浦斯情結(jié))。就男孩來說,因“閹割焦慮”而克服“俄狄浦斯情結(jié)”是正常成長的關(guān)鍵。
那么在男孩成長過程中,為什么有的可以因“閹割焦慮”而克服“俄狄浦斯情結(jié)”建立起正常的性別身份、進入成年人的生殖器期而有的卻不能,甚至情況變得更為嚴重呢?在《夢的解析》中弗氏指出在雙親方面,也很早就產(chǎn)生同樣的‘性’選擇——即父親溺愛女兒,而母親袒護男兒,小孩子們也注意到這種偏袒,而也能對欺負他的一方加以反對。小孩作如此的選擇,一方面是由于其自身的‘性本能’,同時也由來自雙親的刺激加強此種傾向。那么在復雜的母子關(guān)系的建構(gòu)中,處于什么樣的情感狀態(tài)的母親會進一步加強兒子的此種傾向、加重其“俄狄浦斯情結(jié)”呢?
這需要先探討母親在復雜的母子關(guān)系的構(gòu)建中所起的作用。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對大量的“習俗性禁忌(customary prohibitions)”進行研究,頗具代表性的是美拉尼西亞的禁忌:當男孩達到一定的年齡,他必須離家住到“公屋”里,兒子與母親之間的矜持隨著兒子的長大而增加,而且對于母親的要求尤勝其子:母親只能將食物放在地上讓兒子來?。慌c兒子說話時,要使用更為疏遠的第二人稱復數(shù)形式。這類習俗禁忌充分說明母親在母子關(guān)系構(gòu)建中占據(jù)的主動地位,通過嚴格限制母親,尤其是限制其行動和語言,從而嚴格限制母子關(guān)系。母親的主動性再次從神話故事《黑暗掩蓋的羞恥》[14]中得以印證:由于母親愛上了自己兒子科林斯王皮利安德羅斯(BC625-585),她不堪忍受相思之苦,于是設法說服兒子答應在黑暗(夜晚) 中與一位愛慕他的女性相廝守,條件是既不可以點燈,也不可以強求她說話,因為她很害羞。得到兒子的保證后,母親天天晚上乘著黑夜到兒子的寢宮, 天亮就離去。但時間久了,兒子難以滿足現(xiàn)狀。一次他事前安排好奴隸半夜點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躺在他身邊的竟然是他的母親。此后兒子頹廢,暴政開始。而母親選擇了死路。這一故事凸顯母親的有意識與兒子的無意識兩種狀態(tài)的對比:母親掌控著母子關(guān)系中的主動權(quán),尤其在行動與語言方面,卻置兒子于黑暗之中——黑暗指的是兒子一方面對自己的性本能——“俄狄浦斯情結(jié)”處于無意識狀態(tài),屬于潛意識范疇;另一方面對母親的有意誘導行為也處于朦朧無知狀態(tài)。
這在小說《兒子與情人》與《金鎖記》中同樣得以體現(xiàn):盡管身材瘦小,兩位母親卻都生性好強,她們清楚自己的情感狀態(tài)與自己的主動誘導行為:她們的心靈長期處于“空房子狀態(tài)”,深深壓抑在“空房子”底下的是她們執(zhí)著的愛與欲。在其難于融入的狹小生活范圍,兒子成為比她們?nèi)跣〉摹⑶夷芙o予她們安全感的唯一男性,于是“女性對生活的不滿足促使她通過兒子尋求補償”[15],兒子成為母親壓抑情感的唯一出口。壓抑的情感一旦尋到出路,無疑將變得更為強烈與炙熱,卻也會因此產(chǎn)生扭曲與變形——母親主動給予兒子的正是炙熱、執(zhí)著、沉重而扭曲的雙重之愛——即母親對兒子的愛和母親本應給予父親的愛,這成為兒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在母親通過兒子尋求補償這一過程中,她們主動而扭曲的愛表現(xiàn)為對兒子情感的全面掌控與占有:即在兒子年幼時“統(tǒng)治”兒子和兒子長大后仍獨占兒子情感,以此填補自己空蕩蕩的心靈、獲得情感滿足。而兒子自出生便被動承受這種母親主動給予的“他躲都躲不掉”的扭曲之愛,亦不知覺地將母親當作自己的主心骨,致使其“俄狄浦斯情結(jié)”日趨嚴重?!疤幱诤诎抵胁荒茳c燈”且被母親剝奪了這方面話語權(quán)的兒子自然苦悶不堪。
1.母親對年幼兒子的“統(tǒng)治”加深其“俄狄浦斯情結(jié)”
對母親來講,“通過孩子,她得到了男人想從女人身上得到的東西:他者。他集自然和理智于一身,他是獵物又是替身”[16],她“在嬰兒身上得到一種肉體的富足感:不是屈從而是統(tǒng)治”[16],母親“駕馭”著幼小的兒子,掌控著他們的生活、喜好乃至前途。在此階段,她是“主體”,而年幼的兒子是“客體”,是他者,依附于母親。兩位母親正是通過全面“統(tǒng)治”年幼的兒子、釋放自己心靈的“空房子”壓抑下沉重而扭曲的雙重之愛以獲取情感補償?shù)?,這使年幼兒子原本普通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加深了。
在《兒子與情人》中,威廉生下來正是莫雷爾太太幻想破滅之時,“她的心不放在做父親的身上,而放到孩子身上去了”,她腔熱情地愛著他;而看到小保羅“特別憂郁,仿佛他正努力領會痛苦的滋味”的樣子,母親就想“全心全意去補償”?!皾M腔熱情”、“全心全意”正是母親炙熱、執(zhí)著、沉重而扭曲的雙重之愛的主動表現(xiàn),她駕馭著兒子們:小到打扮、愛好,大到找工作——她熱切期望兒子改變命運、不再成為礦工。而兒子們被置于母親這種扭曲之愛的全面掌控之下,不自覺地產(chǎn)生嚴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十分依戀母親:在集市母親先行離去,小威廉就再也提不起興致;而保羅自小更是有明顯的“殺父娶母”的情結(jié):小保羅“喜歡跟母親睡”,在他眼里母親完美無缺,他常祈禱:“讓我爸快死吧?!碑敻赣H受傷住院,小保羅很高興“現(xiàn)在我就是家里的男人了?!遍L大后,兒子們努力找到體面的工作、實現(xiàn)母親的期望?!督疰i記》中殘疾的二少爺作為丈夫與父親的角色是缺失的,七巧獨自擔起家庭重擔,她掌控著自己的兒子:她溺愛、縱容長白而不重視其教育:“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yǎng)的!”姜家分家時,七巧眼見自己要吃虧,于是叫人去找長白,借長白哭訴自己孤兒寡母的苦楚——她對長白的掌控由此可見一斑。而她“捶著胸脯號啕大哭”、爭取以其青春和幸福為價應得的家產(chǎn),最終也是為長白未來著想:“橫豎錢都是他的”。置身于七巧扭曲的雙重情感掌控下的兒子對其依賴與日俱增,而自身愈發(fā)懦弱無能:他寧愿打打小牌、跑跑票房、吊吊嗓子,也不肯去投考洋學堂。長白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逐步加深。實際上,自私、狹隘、性情尖利的七巧需要的僅僅是兒子的存在與相守,因為他的存在即是她身份的象征,亦是其“終生無愛”的扭曲情感的寄托。
2.母親對成年兒子情感的獨占進一步加深其“俄狄浦斯情結(jié)”
然而隨著兒子長大,“母子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復雜:孩子是替身,是第二自我(alter ego)。有時母親很想把自己完全投射到他身上,但他卻是一個獨立的主體,因而難以駕馭”[17]。于是母親扭曲的雙重之愛由以前主動地侵入、霸道地全面盤踞在幼小兒子的心靈深處變成后來艱辛的“守”與“留”——其折射出的是內(nèi)心處于“空房子”狀態(tài)的母親面對逐漸成長為獨立主體的兒子要脫離自己而難掩心中的悲傷、失落、無奈、卻因不甘而作的艱難掙扎,她們?nèi)越吡S持其統(tǒng)治與主體地位,期望獨占他的情感像他幼時那樣,以此填補自己心靈的空房子、獲取情感的補償。她們這種扭曲的獨占心態(tài)使她們難以容忍兒子身邊有其他女性存在。而兒子在母親主動而扭曲的雙重之愛的長期侵蝕下,對其依戀加深,仍把她當作主心骨,難以真正成長為獨立主體。母子關(guān)系于是變得微妙而復雜。從肢體動作和語言上的親昵以及精神上的依戀來看,他們都超乎了正常的母子關(guān)系,兒子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更為嚴重。
《兒子與情人》中莫雷爾太太為威廉即將離家到倫敦工作、“幾乎要完全脫離她”而絕望得萬念俱灰——她難于維持自己的主體地位了。對前來找威廉的姑娘,溫和的她竟粗暴地將其攆走。她亦希望威廉“永遠也積不起錢來結(jié)婚”,這樣反而“救了他”。實際上,在威廉心中,那些姑娘不過像摘下的花朵,很快就凋謝了——他日趨嚴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由此可見一斑。當威廉死去,母親痛不欲生,期望“死的是我就好了”。此后母親情感重心轉(zhuǎn)向保羅,“牢牢守著保羅”,拼命留住他,卻進一步加重了他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表面上母親為保羅和米麗安的戀情而煩惱,保羅不解,母親卻以“我不知道”剝奪了他在這方面的話語權(quán)、置他于黑暗之中。實際上母親是清楚自己的用心的,其扭曲的愛卻是無法袒露的,只能存在于黑暗之中:她對保羅哭述:“我受不了。我可以讓其他的女人——可不能讓她(米麗安)。她沒給我留下余地,一點點余地也沒留……我從來沒有一個丈夫——沒有真正的……”而身處黑暗之中的保羅不盡明白此話,但他痛苦地屈服了:“好吧,我不愛她,媽媽。”于是獲得情感補償?shù)哪赣H給了他一個火熱的長吻,她的聲音“充滿了熱愛”——母親對兒子主動、執(zhí)著、炙熱、沉重而扭曲的雙重之愛在此表露無遺。受母親的主動誘導,“不知不覺中,他(保羅)竟輕輕摸起她(母親)的臉來了”。保羅對母親也使用情人的昵稱,如“親親”,“小鴿子”,他們在行為與語言方面的親昵已超過正常母子關(guān)系了。但母親亦明白“他(保羅)正當青春……還迫切需要一些別的”,于是她希望他找的女子“能夠只占有他新萌發(fā)的生命力,而把老根子留給她”。而克萊拉正好填補這一空缺,他們之間更多的是情欲,“她并沒有完全贏得他”,他總是心在別處。保羅告訴克萊拉在他有錢時“跟我媽住到倫敦近郊一座漂亮別墅里去”,而對他與克萊拉的未來,他愁苦地說:“別問我將來的事?!薄八赣H有如他的命根子、主心骨,他躲都躲不掉”,如此的依附使他難于成長為真正獨立的主體,其“俄狄浦斯情結(jié)”日趨嚴重,處于黑暗之中的他苦悶不堪。
《金鎖記》中七巧企圖獨占成年兒子情感、拼命留住兒子的心思也十分明了:“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墒?,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xiàn)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奔饫⒑脧姷膫€性使七巧絕不善罷甘休:盡管是她一手操辦的婚事,對奪走兒子的媳婦的怨恨使她蒼老的聲音“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但愿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里?!睘榱糇〕闪擞H的兒子,七巧利用盡孝道之名主動誘導兒子:“七巧把一只腳擱在他(長白)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到:‘……打幾時起變得這么不孝了?’……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然后有意引長白說媳婦的不好,“足足說了一夜”。之后又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繼續(xù)從兒子口中探聽媳婦的秘密,爾后又對外大肆渲染一番、對媳婦竭盡挖苦之能事。由此主動用親昵的肢體動作、用眼神、用語言誘導兒子、維持自己的主體地位、留住兒子、內(nèi)心滿懷扭曲的雙重之愛的一位母親形象凸顯出來。個子瘦小白皙,“背有點駝,帶著金絲眼鏡……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則生動刻畫出在母親扭曲的雙重之愛長期、全面掌控下的毫無主見、懦弱無能的成年長白的形象。他唯母親之言是命,非常依賴母親,這也決定了他無力成長為獨立的主體。新婚燕爾,撇下媳婦去陪母親燒了三個通宵的煙、大談媳婦的秘密,再次見證他的無主見及其嚴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此后,七巧又給長白娶妾,甚至“變著方兒哄他吃煙”,以千方百計留住兒子。在七巧的主動誘導下,處于黑暗之中的長白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愈發(fā)嚴重,于是“只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在家庭中兩位父親由于社會地位低下或身體殘疾,使母親處于愈發(fā)強勢的地位而自身更加弱勢,這最終造成長期被母親當成命根子、自己亦將母親當做主心骨的兒子們不能正常形成“閹割恐懼”,無法克服日益嚴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從而無法順利建立起正常的性別身份進入成年人的生殖器期,也不可能有正常的婚戀與家庭的生活。
正如長白媳婦芝壽憤怒的心聲:“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扭曲的情感導致瘋狂的結(jié)局:七巧最終將兒子的兩房媳婦都折磨致死,長白徹底放棄,“不敢再娶,只在妓院走走”。保羅與米麗安和克萊拉的戀情都無法繼續(xù),他朦朧意識到只要母親在世一天,他就一天不會遇到適宜做妻子的女人。這再次證實在強大的父權(quán)制深深壓抑之下的對愛執(zhí)著而生性好強的母親,其心靈的空房子狀態(tài)及其在母子關(guān)系中的主動地位是造成兒子“俄狄浦斯情結(jié)”進一步嚴重化的決定性因素。這類母親無論有多少位兒子,都會使兒子具有嚴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而她情感重心所系的兒子,其“俄狄浦斯情結(jié)”必將日趨嚴重化。世界于是在“男人毀了女人,女人又毀了兒子們,而兒子們被母親所軟化,重又毀了自己的女人”的怪圈中輪回[18]。然而保羅不愿就此罷休,“他加快步伐,朝著隱約中熱氣騰騰、生氣勃勃的城市走去”——或許他能掙扎著沖出“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深深泥潭、擺脫母親逝去后的無盡空虛,開啟自己全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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