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舜若

石黑一雄在《長日留痕》里作了相當了不起的安排,或者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大膽的情境。男管家本身是府邸這類幽閉空間里的角色,卻被“不合禮俗”地置放到陽光普照的開闊世界,所有明與暗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顯現(xiàn)出來。而因為是回憶的形式,加上史蒂文斯稱不上一位可靠的敘述者,往往極力掩飾矛盾又不慎流露,因此即便他內(nèi)心掙扎,讀者也僅能從其前后變化或者不自禁的話里面尋到一些痕跡。所以英國作家薩爾曼?拉什迪說這是“一個既優(yōu)美又殘酷的故事”。男管家精神上明與暗的兩重自我貫穿小說始終。史蒂文斯這個主體是一方面,在另一方面石黑一雄確實有意借此主體周圍存在的客體暗示這種明與暗的交鋒,諸如達林頓府,鄉(xiāng)野,樹蔭,陽光。

通過闡釋史蒂文斯的內(nèi)心獨白及種種客觀意象,本文旨在辨析男管家這一角色明與暗的兩重自我。他的兩重性表現(xiàn)于多方面,明與暗在小說各處所指亦不盡相同。

史蒂文斯內(nèi)心明處與暗處的碰撞始于其所在空間的轉(zhuǎn)換。他最先這么想:“從去鄉(xiāng)村郊游,去美麗如畫的風景名勝地觀光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對這個國家的確了解甚少;然而干我們這行的人又確實比大多數(shù)人更‘了解英格蘭,因為我們身處英格蘭名流顯貴常常聚集的豪宅里。”這是他一開始的立場,豪宅顯貴才是“英格蘭最美妙之處”,而豪宅以外的地方僅僅有觀光價值而已,沒有去過也無關(guān)緊要。史蒂文斯這時候的自我相對單一:男管家,英國文化里代表性的符號。作者曾在老史蒂文斯的房間上略花筆墨,當然是以史蒂文斯的視角去觀察的:“在此之前我曾很少有適當?shù)睦碛勺哌M我父親的房間,而這一回我又再次對他房間的狹小與簡陋感到吃驚?！笨此茖ζ涓阜块g的描摹,實則對史蒂文斯內(nèi)在狀態(tài)的影射。他從來都把父親當作驕傲,確切來講,是把父親這一杰出管家的身份當作驕傲以及自己的目標。而他所了解的父親僅僅是表面值得尊崇的那個男管家而已,再沒有別的,因為他們“彼此間交談越來越少”。如他自己所愿,史蒂文斯正在變成他父親那樣的人。身陷“牢房”一般的達林頓府,作為“杰出管家”的那重自我越來越占據(jù)主導地位,反過來把“非管家”的自我拘禁在狹小簡陋的牢房里,不見天日,慢慢淡出生活。史蒂文斯一直無意或拒絕和真正的自己交談,就像他不和父親交談,也就難怪身陷囹圄不自知,無意間注意到的時候便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吃驚”。直到走出達林頓府,一切才開始改變。所以他最終感慨:“人須自省?！?/p>

法拉戴先生是個頗有趣的角色,與達林頓勛爵對比鮮明。這點史蒂文斯已經(jīng)指出:“這是極為令人難堪的場面,達林頓勛爵還從沒有置任何一位雇員于這樣的境地的?！边_林頓勛爵一貫含蓄,就算找史蒂文斯談話也要拿書作掩飾。法拉戴先生就不一樣,調(diào)侃卻直言不諱地挑明了這位管家深藏的對肯頓小姐的感情。如果說達林頓勛爵把史蒂文斯鎖進了牢房,那么是法拉戴先生為他打開了牢門。故事開頭,法拉戴先生就建議他出去走走:“你們這些人啊,總把自己關(guān)在這些寬敞的房子里,忙這忙那的,為何不能四處走走,去看看你們美麗的國土呢?”隨便的一個建議就把史蒂文斯的境況草草勾勒出來,這是石黑一雄的絕妙處,“往往是輕巧的一句話就盡在其中”。從這以后,史蒂文斯那重隱于暗處的自我就在無意中被喚醒了。所以他開始“苦思冥想”,“抑制不住地激動”,直到“完全找不出任何站得住腳的借口來放棄這次旅行”。

然而“杰出管家”這重自我絕非就此隱退,卻恰恰在史蒂文斯的旅行中反復出現(xiàn),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占優(yōu)勢。在他走出“原來熟悉地方的邊界”后,他“著實感到有點兒驚恐”,并且加劇了。把達林頓府遠遠拋在身后時,他甚至覺得自己走錯了路。史蒂文斯常被看作“過去世界的幸存者”。評論家認為:“他的悲劇性在于他所依附的世界已經(jīng)消失,給予他生命意義的世界已不復存在,但他還活著?！惫P者的觀點是,他仍“活著”正是因為原來所謂的“依附”不復存在,他作為普通人的那重自我才得以恢復生命力,得以與“男管家”抗衡。不得不承認,史蒂文斯在感情上始終都受到達林頓府的牽絆,一直試圖“構(gòu)建消失的過去”。于是形成了兩重自我之間的一股張力。他“便不得不竭力去適應耀眼的陽光和陰暗的樹蔭瞬間交替所造成的反差”。就在他非常想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時,他穿的鞋襪也不允許。屬于“過去世界”的那重自我一直限制他的自由。

值得思考的是,如果單單看史蒂文斯作為男管家的那重自我,他就真的只是一個忠實的管家而已嗎?不盡然。史蒂文斯實在是個復雜的角色。這種復雜不是筆者的一面之詞?！堕L日留痕》的譯者冒國安在譯后記里寫道:“他的內(nèi)心世界異常復雜,其稟性顯露出來是‘站在陰影中盡可能不露面?！迸c其父輩不同,史蒂文斯這一代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便是“充滿理想主義的一代人”,他們考慮的不僅是如何發(fā)揮自身特長,而是“這樣做要得到什么樣的結(jié)果”。在某種程度上,有理由認為他受雇于人的那個自我背后,隱藏著一個意欲掌控他人的自我。史蒂文斯把世界看作一個輪子,以豪宅為中心旋轉(zhuǎn),他們每個人“都盡其所能地尋找途徑接近這個中心”。他視每次國際會議為契機,因為“歷史將會在這府邸里被創(chuàng)造出來”。史蒂文斯總是想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世界格局的走向。

再從“管家”這個身份看。史蒂文斯強調(diào):“在英格蘭才真正有男管家。而在其他國家,無論實際上使用什么樣的稱謂,也僅有男仆?！逼綍r既要殷勤伺候又要造成不在場的錯覺,要站在陰影處,需要時再從陰影里出來。然而就是這樣,男管家于無形中掌控了主人的生活,使其井然有序。明處他是仆人,暗處卻是掌控者。史蒂文斯以情緒控制能力區(qū)別男管家和男仆。依筆者之見,區(qū)別在于“仆”和“管家”,“仆”實為服從,“管家”實為掌管。

細細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史蒂文斯這個管家很“到位”。他不僅掌控周圍的人,更加不錯地掌控著自己。乍看下會有這樣一種錯覺,似乎他作為普通人的那重自我因為長時間的管家生涯已經(jīng)麻木。實則不然。如果說他其余非職業(yè)的追求的確沉睡過,他的感情從來都是清醒的,雖然一直處于壓抑狀態(tài)。畢竟一位“杰出管家”的臉上是不能看出個人情感的。他的言談極其符合管家的身份,除了“是的,老爺”或者“謝謝您,先生”便很少再多言語,即便在死了父親的那天也一樣。正是這種刻板的管家式語言很好地掩飾了他的感情,哪怕在小說大段內(nèi)心獨白中他也保持著這個風格。在史蒂文斯眼中,這種類似自虐的克制正是男管家應具備的“杰出”品質(zhì)。以至于他和朝夕相處的人之間,竟不能像幾個陌生人那樣迅速地構(gòu)筑溫情。

對肯頓小姐的感情,他始終用工作關(guān)系來掩藏。史蒂文斯曾解釋,將她視為“肯頓小姐”,而非“貝恩夫人”,是因為其婚姻將要破裂。而有意思的是,后來他清楚地知道她已度過婚姻危機,嘴上稱呼她為“貝恩夫人”,心里卻仍叫“肯頓小姐”。很顯然,這個危機的解除并不是史蒂文斯希望看到的。他終究也禁不住承認肯頓小姐是這么多年來深藏于其記憶中的那個人。后來就越發(fā)直白了:“說實話——我為何不應該承認呢?——在那一刻,我的心行將破碎。”更為微妙的是他對達林頓勛爵的感情。他極力想讓別人,更極力想讓自己相信,“渴求看見‘這個世界的正義”是勛爵的本質(zhì)所在。事實上,他確實希望勛爵是正義的,因為他“依賴他”。他很明白,“當今的世界太邪惡了,根本不適于善良而又崇高的本能?！笔返傥乃故冀K都有這種“本能”,所以他會“因單純的善意”而“精神為之大振”。

《長日留痕》里對史蒂文斯的刻畫幾乎不著痕跡,更不失身份。而在這副管家行頭后面的內(nèi)心世界卻極盡龐雜之能事。

史蒂文斯確是悲劇性的人物,畢竟他生在一個“邪惡”的世界。好在他的悲劇性到底沒有讓人絕望。好在他及時明白,“再過幾年,想要這么做就可能太晚了”,所以趁自己還有能耐,就爬上山去看看。

石黑一雄評價自己書里的人物時這么說道:“他們表現(xiàn)出一種殊死的勇氣,盡管他們看到,自己已用生命的一大部分時間來做徒勞的事,但他們?nèi)匀焕^續(xù)做下去。我敬佩他們,他們可以了解自己。問題只是,生命消逝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