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jìn)

1

三年前的那個秋天，我差不多每天黃昏都會到離我家不遠(yuǎn)的那個市民廣場上去轉(zhuǎn)悠。這種轉(zhuǎn)悠不是說背著手，踱著方步，而是坐在輪椅里。是的，是自己搖著的那種輪椅。當(dāng)時，我還沒有完全從巨大的悲哀中解放出來。那樣的打擊，換誰都受不了。原本我是一個健全人，在公司里活蹦亂跳的。甚至可以說，我還特別引人注意，尤其是女孩子們。她們喜歡我，首先喜歡的就是我那雙活潑高挑的長腿——我是一個瘦高帥氣的年輕小伙子。

我是個快樂的人，至少我過去是個快樂的人。我在那家醫(yī)療器材公司里跑銷售，頭銜是地區(qū)銷售經(jīng)理（當(dāng)然，實際上只有一個人）。我的業(yè)績相當(dāng)不俗。公司領(lǐng)導(dǎo)對我是滿意的，我對自己也是滿意的。我過得很快活。我喜歡我過去的那種狀態(tài)。然而，不幸總是悄悄降臨的，一次意外的車禍，使我永遠(yuǎn)也站不起來了。

很長時間，我沉浸在巨大的痛苦漩渦里，簡直不能自拔。我是個天性活潑愛動的人，現(xiàn)在卻只能整天坐在輪椅里，像一個廢人。不，就是一個廢人，坐牢一樣。這個牢房就是那張狹小的金屬輪椅。最可怕的是我這一輩子恐怕都得永遠(yuǎn)地坐在這張金屬輪椅里了。我悶在家里，不再和人說話，連媽媽和我說話，我都愛理不理的。有時，整天都沒有一句話。媽媽擔(dān)心極了。她哭，不讓我再呆在家里。她提出要推我出去散心。為了不聽到她的啼哭，我就同意了。大概兩三個星期后，我就不愿意她再推了。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呆著。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越是熱鬧的地方，越是安靜。

所有城市的市民廣場都是一樣的，一到黃昏，就全擠滿了人。這些人里，以中老年居多（最近這些年也慢慢添了些年紀(jì)相對輕一些的，因為他們失業(yè)了，無事可干）。他們有的打太極，有的耍劍，有的跳舞。他們有各自的小單元，互不相擾，自得其樂。我形單影只，和那里的氣氛格格不入。但廣場上的那些人誰都不會多注意我，就算是偶爾看到一兩眼，也不會來多關(guān)心。我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他們對我也一樣。我們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

在當(dāng)時那些跳舞的一群人中，我看到有一個中年男人，顯得有點與眾不同。雖然貌不驚人，衣著也簡單，但我就是感覺他和別的那些男人不太一樣。我隱約覺得他不應(yīng)當(dāng)是個失業(yè)者，閑得無聊才來。而這樣的場合，他肯定也不太習(xí)慣。他應(yīng)該是有點修養(yǎng)和身份的。他不像是本地人。有種外鄉(xiāng)人是能夠一眼就讓人認(rèn)出來的。這也許和我年輕有關(guān)，敏銳、機智。同時，也由于我當(dāng)過醫(yī)藥代表，走南闖北，有著很好的識人經(jīng)驗。

這個外鄉(xiāng)男人每次來，好像都只和一個固定的女伴跳舞，要是那個女伴沒來，他就安靜地在一邊坐著。有時，我們的目光也交匯一下，但我隨即就移開去。我不想看他。在心里，我甚至有點討厭他。是的，我不喜歡他那種與眾不同的氣息，就像我不同于其他正常人一樣。他是安逸的，悠閑的。他有權(quán)在心里嘲笑我的這種落魄與不堪。然而，有一天我們卻突然攀談了起來，而且，還是我主動的。

那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我發(fā)現(xiàn)他一直坐在離我不遠(yuǎn)的一個長椅上。廣場上的那些人熱火朝天，跳舞、耍劍，沉醉其中。他的那個女伴一直也沒出現(xiàn)。但他好像耐心極好，一直在那等著，直到天色發(fā)黑，有些人已經(jīng)開始陸續(xù)地退場。我在心里多少有點幸災(zāi)樂禍，但在他的臉上居然看不到一點失望的表情。當(dāng)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交匯時，我感覺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這讓我多少有點尷尬。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我開了口：“今天就你一個人？”他微笑了一下，說：“是啊，她沒來。”我說：“你怎么從來不和別人跳？”他抽了一口煙，緩緩?fù)鲁?，沒有正面回答：“她大概家里有事。”

我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猜度，他和那個女人肯定關(guān)系非同一般。應(yīng)該是情人，否則不可能會那樣親密。那個女人不算漂亮，但還算是比較年輕（與市民廣場上的其他人相比），估計也就是三十三四歲的樣子。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干凈、利索。她經(jīng)常穿著一件圓領(lǐng)的黑色上衣，露出雪白好看的脖頸，下身是一條黑色的長裙，襯得她整個腰身很苗條。她并不怎么會跳舞，完全靠面前的這個男人帶著。當(dāng)他們一起翩翩起舞，她在這個男人的面前，就像是一只笨拙的小鳥。

夜色降臨，那個男人走了。一個六十多歲的矮胖老頭看著我，沖著那個人的背影說：“這男人不是個好東西，一心想泡那個女的。那個女的大概是怕他了，在躲他?！?/p>

我猜想他這樣說，只是出于一種排斥的本能。

“這個女的原來根本不認(rèn)識他。她的男人據(jù)說是個賭鬼，為了賭博，弄得傾家蕩產(chǎn)，外面還欠了一屁股的債。后來有一天她的男人就離家出走了，給了她很多的錢。有人猜她男人肯定是發(fā)了一筆大財，或者是中了一筆大獎?？傊?，發(fā)了財以后，就離家出走了，去追求新生活了。這個女人雖然有錢，但男人跑了，總是難受的。開始的時候，她只是來散心，后來這個男的就盯上了她，教她跳舞。”

我覺得那個男人有意思起來了，難道他想當(dāng)那種“午夜牛郎”？可是，這應(yīng)該是不會的。從他的外貌舉止到內(nèi)在的氣質(zhì)，都不像是做那種卑劣的事的男人。他應(yīng)該是個很自尊、有一定氣節(jié)的男人。但是，人從表面上是看不透的。

人，是世界上最復(fù)雜的物種。

“我看他是不安好心。”那個矮胖老頭繼續(xù)說，“女人總是糊涂的。我看她是有點迷他了。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能騙上手。他可不是個東西！”

這個世界是混亂的，我想。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我覺得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

因為，現(xiàn)實生活是冰冷的，我想。

2

我好多次想到過輕生，但是最終又下不了決心。當(dāng)又一個黃昏來臨，我坐在市民廣場邊上樹叢里的長椅上，愁眉思索時，那個男人悄悄地在我邊上坐下了。城市是喧囂的，廣場上是喧囂的，但我們兩人之間，卻特別地安靜。我個人認(rèn)為，城市真正活起來的時候不是清晨，而是黃昏。黃昏來臨時，城市真正地有了異樣的騷動，然后隱秘的大門隨著夜色的降臨而逐漸洞開，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發(fā)情了的母河蚌。

我不去注意那個外鄉(xiāng)人。不用說，那個女人又沒來。昨天他們還在一起跳舞。顯然，他們間好像缺少默契，或者說，那個女人也許真的意識到了什么，開始回避他。但是，卻又好像不敢（或是不忍心）一下子回絕。所以，就隔三岔五地躲藏。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你好像不太開心？你多年輕啊，不要灰心?！彼f，“生活里沒有過不去的坎。人生總是有許多磨難的。但不管有多艱難，不管有多痛苦，總還得過下去?！?/p>

顯然，他肯定聽別人說了我的情況。

我心里有點發(fā)笑，覺得他這樣的勸說真的是無比蒼白。陳辭濫調(diào)，迂腐可笑，缺乏說服力。事情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是體會不到那種深刻的痛苦與絕望的。原來我一切都是好好的，能說會道，活蹦亂跳，而如今卻只能一輩子坐在輪椅里，連女朋友都沒了?，F(xiàn)在除了這一副沉重的肉身，別的什么都沒有了。

“你這點打擊真的不算什么。我有個朋友，當(dāng)年有幾千萬的家產(chǎn)。年紀(jì)也輕，只有四十來歲?？墒?，突然就得了癌癥，而且是晚期。這對他的打擊真的是致命的。他就特別渴望活著。”他說，“他說，哪怕讓他變成一個窮光蛋，甚至是乞丐，他也更愿意選擇活著?；钪娴谋仁裁炊贾匾Ｏ腴_點。與他比起來，一般人的痛苦程度當(dāng)然要輕得多。而且，時間長了，一切痛苦都會過去的。”

我默然。

“我另外一個熟人，也算是朋友，有好幾千萬的資產(chǎn)。可是，一次投資，讓他賠得一干二凈。他過去有那點錢，簡直是有點趾高氣揚的。他可是努力了好些年，才積聚了那么多的財富。然而，頃刻之間，他就成了窮人。他痛不欲生。”

“很多人以為有錢就有幸福。我有個親戚非常有錢，他是年紀(jì)輕輕就有錢了，從二十來歲的時候就擁有相當(dāng)?shù)馁Y產(chǎn)，身價千萬，算得上相當(dāng)?shù)某晒?，人人羨慕。但他也痛苦，不止一次地想要自殺?！彼f。

這怎么可能呢？我想。有錢，就可以生活得相當(dāng)?shù)膹娜?，自在。在中國，有錢就有一切，包括幸福。有人說有錢也買不來幸福，我不信。至少，有錢可以最大程度地滿足。他的幸福度要比別人高。而這樣的人，為什么要自殺呢？除非他是有病，得了某種精神疾病。

那個人仿佛看出我的心思，他說：“你不在他那個位置，你當(dāng)然是體會不到的。就像你認(rèn)為我現(xiàn)在不能理解你一樣。每個人的幸福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痛苦也是不一樣的?！睜N爛的夕陽照在他的臉上，閃耀著迷人的色彩。是的，看上去他是個相當(dāng)成熟的男人，臉上有一種自信與沉著。由此，我也可以判斷他的確是個有點身份的人，如果他不是吹牛的話。否則，他不會有那么多“有錢人”作為朋友。他開始講他那個有錢親戚的故事。

他把故事的主人公稱作“投資人”。

投資人年輕，擁有著巨大的資產(chǎn)。所謂巨大，當(dāng)然是以他那樣的年齡來衡量的。當(dāng)很多人在三十歲左右才開始奮斗時，他已經(jīng)擁有令人羨慕的資產(chǎn)了。很多富商，都是年輕時受了很多的苦，然后不斷地奮斗，積累了財富。而他不是。他也說不清自己怎么就會那樣順。他對生意簡直就是有著天生的才能?；蛘哒f，這財富好像是他前世帶來的。只要他工作，金錢就像流水一樣嘩嘩地往他名下的水庫里淌。當(dāng)然，生意場上也有風(fēng)波，但總體來說，他是順利的，成功的。他涉及的領(lǐng)域非常廣，在很多方面都有投資。而他的投資回報，業(yè)績驕人。

這樣的一個人，當(dāng)然是躊躇滿志，春風(fēng)得意。在個人生活上，他也是一帆風(fēng)順。年輕時，他真的可以用“瀟灑”這個詞來形容，生活得快樂無比。對于一個年輕的投資人來說，世界仿佛都是他的，簡直就是要什么有什么。要風(fēng)行風(fēng)，要雨得雨。這個世界往往就是這個樣子，一個人走了好運，以后什么好事都往他那邊跑。那種種好事，好到讓人眼紅。再后來，他結(jié)婚了，又有了孩子。

不用說，妻子很漂亮。投資人算是晚婚，比較晚。晚當(dāng)然有晚的理由，因為他實在不需要早。對一個有錢人來說，六十歲、七十歲，都照樣可以當(dāng)新郎，照樣可以娶到如花似玉的女人。這就是有錢的好處。當(dāng)然，投資人不會這樣晚。因為，他根本就沒辦法再晚。就像那本有名的英國小說《傲慢與偏見》里說的，“凡是有錢的單身漢，總想娶位太太，這已經(jīng)是一條舉世公認(rèn)的真理。而這樣的單身漢，也總是受到人們的歡迎……”向他表示意思的人太多了，以至最后他沒法拒絕。

很多人以為投資人晚婚只是為了尋找到一位漂亮太太。事實上，在投資人眼里，他的太太也就是一般女子罷了。他出入過各種場合，見過數(shù)不清的美女。最后，他對美女差不多已經(jīng)失去明確的辨別能力了。美女是形形色色的，千姿百態(tài)，各不相同。而他最后選定的這個太太，更像是一個普通的良家婦女。當(dāng)然，他是滿足的。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幸福的，知足的。在生意場上，他事業(yè)興旺發(fā)達(dá)，在家里，夫妻恩愛，一家人和和美美，其樂融融。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有一天突然感覺人生失去了方向，陷入了危機。他發(fā)現(xiàn)人生不再有目標(biāo)了，沒有信仰，沒有意義，覺得一切都是空的。

仿佛是突然間頓悟了。

一般來說，一個人的思想出現(xiàn)轉(zhuǎn)變，總是在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后，才會起變化。但他沒有。他就像是一臺原來相當(dāng)正常的發(fā)動機，突然就卡住了，不轉(zhuǎn)了。誰也診斷不出是哪里出了毛病，看上去一切都正常得不行，甚至可以說是好得不行。當(dāng)然，事實上任何事情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的人生危機思想一定是平時積累下來的。年輕時候不懂啊，生活、事情，一帆風(fēng)順。到了年齡了，尤其是到了中年以后，開始追問人生的意義了。因為，這時候財富對他來說，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重要了。而婚姻和家庭，他也滿足了。世界上的一些好東西，他能夠體會的，都體會夠了。

他沒有動力了。

生活一天天地過著，但投資人卻感到特別的乏味、無趣。生活不再是種樂趣，而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異常的枯燥。同時，他變得一天天焦慮起來。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焦慮什么。反正是焦慮著，以至晚上也失眠，睡不著。

失眠當(dāng)然是痛苦的。

他不是一般性的失眠，而是非常嚴(yán)重。

嚴(yán)重到有時一個晚上只能睡三四個小時，甚至是徹夜難眠。

他不得不大把地吃藥。

但誰都知道，一般的藥物是治療不了精神上的問題的。吃再多的藥，也是沒用的。終于，他變得無比的消沉，他想到了自殺。

聽著這樣的故事，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樣的一個人物，他要選擇自殺，那就是他的問題了，我想。如果是我，我想我可以生活得很快樂。我的目標(biāo)就是要成為一個富人。改革開放給我們帶來了很好的機遇，必須要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率先進(jìn)入富人階層。錯過這個機會，隨著市場的日漸成熟和法律的規(guī)范化，發(fā)財?shù)目赡苄詴絹碓叫?。而一旦成為富人，我就滿足了。

“人生當(dāng)中是有很多問題的。你解決了一個問題，接著就會有另一個問題。這個世界永遠(yuǎn)處于運動當(dāng)中。窮人有窮人的煩惱，富人也有富人的煩惱?！彼f。

他聽上去就像一個哲學(xué)家。

我感覺他有點與眾不同，至少，他是個有點文化，有一定思想的人。他是有一種內(nèi)在素質(zhì)的。這讓我多少改變了原來由于那個矮胖老頭說他壞話產(chǎn)生的壞印象。以他這樣的素質(zhì)，應(yīng)該不會像那個老頭說的那樣。

“生活有時候是荒謬的。你要處處從反面看。從反面看，就會得到不同的效果。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滑稽可笑之處。而這時候，你就會寬心起來?！彼f。

我卻一時有點不明白他所謂的“從反面看”的意思。

3

但那個投資人的故事真的就吸引了我。

雖然，我和他身份不同，境遇不同，困惑和痛苦也不同，但面臨的選擇卻是比較一致的。然而，真要走那一步，卻需要極大的勇氣。

這我能理解。

“他的死和別人是不一樣的?！蹦莻€人說。

投資人目睹了自己“死亡”的全過程。

我有點不明白，但同時也能猜到，這會是一個很復(fù)雜的故事。

那個人說，事實上，是沒有人可以看到自己“死亡”的過程的。也許，只有古代神話和現(xiàn)代魔幻小說里，才可以見到。當(dāng)然，投資人的故事和神話與魔幻均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經(jīng)歷的是一個活生生的現(xiàn)實。

這也太恐怖了，我想。

然而，那個人講出來的，卻一點也不恐怖。

他開始講述投資人目睹自己“死亡”的經(jīng)過。

他說，出事的是個晚上。

那天晚上已經(jīng)很晚了，投資人出門。白天里他很忙，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公司里總是有事。在家里，他吃了晚飯，又休息了一會，洗了澡，然后才出門。他住在月牙湖小區(qū)。那是一個富人區(qū)，依山傍水，風(fēng)景特別好。但那個地方還沒有完全得到開發(fā)，許多地方還保留著原來的自然生態(tài)，周遭有許多農(nóng)田和鄉(xiāng)村阡陌。他出了小區(qū)，走在湖區(qū)的一條小巷子里。

那是他經(jīng)常散步行走的一條小路。

晚上巷子里很靜，沒有什么人，也沒有什么車子。

巷子里沒有路燈。

但那個晚上有月光。那天晚上的天氣很好，天上一絲云都沒有。月亮懸在天上，就像一塊耀眼的大銀錠。巷子里明明暗暗的，有一些詭異的斑斕。墻頭上爬著一些蘿藤，開著一些白色的小花，有一種淡淡的清香。藤叢里，有一些秋蟲在鳴叫。那鳴叫聲，斷斷續(xù)續(xù)的，綿續(xù)時，清揚悠長；停斷時，如斷了的針秒。這叫聲，并無韻律，漫不經(jīng)心，隨心所欲。而小巷圍墻的外面就是月牙湖了，湖的另一邊就是喧鬧的道路，道路的另一側(cè)就是繁華的城市。而這里卻是特別的安靜。安靜的氣氛是熟悉的，卻也是陌生的。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他有些恍惚，感覺好像前世來過。在兩邊圍墻斑斕的陰影中，他看到有些鬼魅涌動，黑影憧憧，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潛伏窺視。在他的周圍，涌動著一種死亡的氣息。他后來回憶起來，很多事情，他事先都有一種朦朧的意識。也許，潛意識里有一種警告。

他是去和一個人見面。

他們很早就約好了。

那個人早就在湖邊的小亭子里等候了。

天上月明星稀，湖面上有些微風(fēng)，透著寒意。因為這夜風(fēng)的寒意，給本已有些輕微污染的湖水表面，蒙上了一層卻像是混濁水銀樣的黏稠物。投資人約來的那個人抽著煙，低著頭，就如同亭子里的石雕。有意思的是兩個人在體形身高上，都非常接近。當(dāng)然，他們自己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這點當(dāng)然不重要。這種相似，有時候只在特定的情況下才會變得有意義起來。

兩人開始談?wù)撨M(jìn)一步實施一項計劃的方法和細(xì)節(jié)。

投資人在那個人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冰冷的寒氣。當(dāng)時，他以為是一種殺氣。他需要的，正是一種讓人寒心徹骨的殺氣。所以，當(dāng)時他的心里有一種欣慰。可是，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那人的臉上是一種接近地獄時的寒冷與臨終前的絕望。當(dāng)然，那人自己肯定也不知道。

對投資人的建議，他是滿腹的狐疑。

但投資人的口氣和神態(tài)卻又是異常堅決。

投資人是認(rèn)真的。

那個人踏實了心，決定照投資人說的，去做。

也就是在最后一分鐘，那個人突然對投資人提出要親手拿到他寫的保證書，要他聲明一切和別人無關(guān)。那個人以為他必須要有這樣防范意識。在心里，他甚至為自己能有這樣的法律防范意識而感到高興。他根本沒有想到他這一防范，會讓自己丟掉性命。

任何人都想不到。

半個小時后，投資人看到那個人躺在十字路口，一輛汽車開足了馬力朝他軋了過去。前后輪完全地碾過頭部。燈光之下，腦殼俱裂，血漿四溢。面目全非。

“死的是那個人啊，并不是投資人。”我說。

那個人笑起來，說：“開始的時候投資人也以為死的是那個人，并不是他?？墒呛髞硭l(fā)現(xiàn)了，死的正是自己。或者說，別人希望死的是他?！?/p>

一句話，別人代替他死了。

那個晚上，由于那個人突然提出的要求，使得投資人和死神擦肩而過。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是這樣的滑稽，讓人啼笑皆非。投資人本想幫助那個人的，而求死的是自己?？墒牵筋^來，他想幫助的那個人卻死了，自己一心求死，卻活了下來。

這算是什么？冥冥中的奇妙安排，誰也說不清。

命運是不可捉摸的，被捉摸的，只是人本身。

4

這算是一種節(jié)外生枝？

明明是投資人要自殺，結(jié)果卻出現(xiàn)一個替代者。這個替代者，本來是想幫助投資人自殺的，結(jié)果死的卻是自己。這聽上去，簡直有點不可思議。

這樣替代者，從何而來？

他告訴我，投資人一直想自殺，但他一直也沒有勇氣。

死是需要勇氣的，的確。

很多人在面臨死亡的時候，表現(xiàn)出來的猶豫不決，并不是出于對生命的眷戀，而是缺乏自信。他不能相信以及肯定自己一定就有能力殺死自己。至少，投資人就是那樣懷疑的。而且，他不知道選擇哪一種死法更干脆，更致命。他希望有一種一擊即死的方法。他甚至上網(wǎng)去瀏覽一些國外的網(wǎng)站，尋找一些辦法。當(dāng)然，紛紜的眾多說法，更讓他莫衷一是。

他要死得痛快。

這樣的想法當(dāng)然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是死，那就要死得干干凈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

這是一個死者的權(quán)利。

投資人為此而痛苦、焦躁。妻子當(dāng)然早就發(fā)現(xiàn)他的變化了，但一直默不作聲。妻子很少過問他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事實上妻子一直在細(xì)心地觀察他，留心他。他的一舉一動，都引起她足夠的警惕。

相反，他對她是疏忽的。

當(dāng)然，在決定赴死前，他是把能考慮到的都考慮了，她的生活問題，孩子將來的問題，他都有所交代。他知道，憑他留下的家產(chǎn)，足夠她和孩子一輩子用的了。不，何止一輩子，兩輩子都用不完。他甚至留下了遺書，在他走后，她是否嫁人，由她自己決定。就在那天晚上，他從浴室里洗澡出來的時候，還特地想到，是不是要告訴她，自己的那些重要財產(chǎn)文書以及其他文件放的地方，他怕她找不到。但后來想想還是作罷。他怕她看出一些端倪。直到臨出門，他還去看了看她。當(dāng)然，沒看到。因為他走在樓梯上的時候，隱約聽到她在樓上的房間里跟誰通電話，聲音很小。然后他折了回去，到孩子的房間里看了看熟睡的兒子。年輕的小保姆就住在兒子房間的隔壁，她的門是半掩的，正在里面看電視。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扭頭看了一下，但又繼續(xù)看她的電視去了。

投資人就這樣出了門。

那個人是投資人在一個多月前遇見的。

投資人救了他。

那是一個下午，大概是四點多鐘的樣子，投資人坐著車子經(jīng)過鬧市區(qū)，在上海路和華僑路交界的路口，看到四五個手持短刀長棍的人，在追趕一個漢子。那個漢子驚慌失措，頭上和身上還有血。投資人過去一直是不關(guān)心街頭上的這些紛爭打鬧的，但那天說不清為什么他突然建議司機進(jìn)行干涉，救那人上車，然后自己打電話報警。

坐到豪華賓利車上的那個人，還驚魂不定，全身都在哆嗦。十多分鐘后，投資人大概知道了他的身份與處境。他是外地人，為了躲債，路過了這個城市，不想還是被人追上了。他說他曾經(jīng)是個股民，又是個彩票愛好者。各種彩票都買。他渴望暴富。股市當(dāng)然就不談了，血本無歸。而彩票呢？至少有三四次，差點就中了，——只有一數(shù)之差。而這一數(shù)之差，就差得十萬加八千里。也正是這三四次差一點，更加激發(fā)了他的斗志。他相信總有那么一次（是的，只要一次就夠了），一定會中的。為了實現(xiàn)那一次機會，他四處借債，甚至欠下了人家的賭債。欠下人家賭債的直接后果，就是導(dǎo)致那幾個債主雇人到處捉拿他。

投資人看他那種可憐樣子，心里真的充滿了憐憫。

這樣的一個人，活著還有意義嗎？他在心里問自己。

但那個人當(dāng)然渴望生存，他不想被人砍死。

他要活。

因為這樣的一種奇遇，所以有了他們兩人后來的接觸。落魄的彩民從沒想到他會遇上這樣一個有錢人，幫助他。而這個投資人，突然從他身上，產(chǎn)生了一個天才的想法：可以通過這個人幫助他完成那種心愿。

這想法很奇妙。

事情過去很久，他才隱約想起來，這樣的創(chuàng)意，和某部境外電影很像。他記不清是哪國的了，是伊朗電影，或是匈牙利的？那電影的名字好像是叫《櫻桃的滋味》。那也是一個無力自殺的人，請求別人來幫助。當(dāng)然，那個故事是陰暗的，晦澀的。

他不太喜歡那部電影。

投資人和那個潦倒的彩民悄悄地，不為任何外人所知地，達(dá)成了協(xié)議。

這是一個非常私人的協(xié)議。

看上去，一切都會是水到渠成，甚至事后也會是天衣無縫。但就是因為臨時的改變，他到公司里給他的這位兄弟寫一份補充說明，事情的結(jié)果就完全被改變了。

前后就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投資人坐了出租車重新回到湖邊的時候，卻不見了那個落魄潦倒的彩民兄弟。他很是奇怪，好好的，他怎么會不見呢？十多分鐘后，他決定往回走，然后就看到了那驚人的一幕。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那一切，他簡直是驚呆了。旋即他看到他的妻子從遠(yuǎn)處奔來，一邊哭一邊喊。

“他”死了。

這一切很神奇，他想，妻子怎么知道那里躺著的就是自己呢？雖然躺著的那個人穿著他的衣服，他的皮鞋，甚至腕上還戴了他那塊兩年前才買的勞力士。當(dāng)然，還有他的手機，只是卡被扔進(jìn)了湖里。

生活有時像戲劇。

投資人就看到了一場精彩的戲劇故事。

而自己，居然還是劇中的一個重要角色。

他像被分身了，倒在那里的，也是他，是主角。而真正的，還活著的他，卻隱在了幕后。他并不是有意要隱，而是他一時有點不能適應(yīng)，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一突變，只能呆在黑暗里，看著明亮的路燈下的一切。

那個闖禍的司機傻了。

當(dāng)然，這對他來說，也是個飛來橫禍。

投資人真的是可憐那個家伙了。

當(dāng)然，他更可憐躺著的那個人。

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了，這個倒霉的兄弟怎么竟會被撞死了呢？

投資人一時不明白那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5

這真的是太離奇了，我想。

世界上，沒有幾個人可以有這樣的好運氣。

“但對投資人來說，那并不算是什么‘好運?！蹦莻€人說。

投資人目睹了自己的“死亡”，他看到妻子向110報了警，然后很快來了警車。妻子伏在那具尸體上痛哭，非常的傷心。但投資人卻沒有勇氣走出去，說明那一切。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陳述。就算他能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恐怕也沒人相信他的話。是的，那聽起來都很荒謬，更別說去實踐了。再說，他懼怕后面可能發(fā)生的一切，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那個人的家人。他想，那個人的家人也許更需要幫助。是啊，那個家庭肯定是艱難的（他聽那個人說過，他的妻子是在他們那個小城市里一個工廠里工作，收入很不好。對投資人來說，那簡直就算是赤貧了）。而且，家里突然一個人從此沒了，無聲無息的，肯定亂了套。

相反，投資人并不擔(dān)心自己的妻子。因為，在經(jīng)濟(jì)上，她不存在任何擔(dān)憂——她可以很豪華、奢侈地過一輩子。另一方面，他想，自己總還是要死的。雖然這次沒死成，但他最終一定是要選擇死的。如果說，他死了，她會悲痛，那么，他也沒辦法。只是時間的遲早而已。投資人覺得她應(yīng)該接受他“死亡”的這一事實。而且，如果他選擇“自殺”，對她的打擊會比他因為意外的車禍而死更大。所以，投資人在可怕的瞬間，決定選擇沉默。

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也許后來投資人真的就決定自己將自己了斷掉。他想，也許自己了斷以后，警察會發(fā)現(xiàn)那個人并不是他，而現(xiàn)在的他才是自己。他有責(zé)任還原那個人的身份。雖然當(dāng)時他并沒有立即去證明，但后來他還是想到了。

阻礙他后來自己放棄輕生行動的，不再是他沒有勇氣，不再是因為沒有人幫助他完成，而是因為他有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妻子和那個肇事司機認(rèn)識。警察來了好多，忙著勘察現(xiàn)場、驗尸，又是設(shè)立警示牌，又是拉線、拍照，一直忙到后半夜。小保姆把孩子也叫醒帶來了，兩個人緊緊地?fù)е錆M了驚恐。然后，投資人看到妻子和那個肇事司機又一起隨著警察再次去做筆錄，大概是四十分鐘后才又回來。

投資人看到妻子開著那輛紅色的花冠回來的時候，在拐往小區(qū)的那個彎路上遲疑了一下，然后，后面跟上來一輛車，也減了速。兩輛車就像兩只大甲殼蟲，一只異常花哨漂亮，一只是灰黑詭譎。而它們都像是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遲疑中透著一種曖昧。是的，投資人感覺到了。它們的停頓，就像是兩只甲殼蟲用觸須碰了一下，然后又各自離去。

原本，投資人并不能判斷妻子和那個肇事司機有什么特別的勾當(dāng)，但是，他很快發(fā)現(xiàn)那輛灰黑色的甲殼蟲主人正是那個肇事司機，因為他開了不遠(yuǎn)，就下車撒尿。在撒完的最后一刻還抖了一下身子。

他和前面的表現(xiàn)判若兩人。

在當(dāng)時的事故現(xiàn)場，他和投資人的妻子吵得異常激烈，互相指責(zé)對方。投資人的妻子甚至一度沖到他跟前，撕扯著他的衣服，哭得聲嘶力竭。投資人的妻子描述說，自己的丈夫那個晚上一切都是好好的，洗澡之后，照例要去散步。大概有一個小時的樣子，她說有點不放心，因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有眩暈癥（而且近年來尤其嚴(yán)重），結(jié)果剛出來就看到了那一幕。

投資人聽到她這樣說的時候，真的是萬分驚訝。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什么眩暈癥。是不是有眩暈，自己還不知道嗎？而那個肇事司機也喊冤，說他經(jīng)過這個路口時也看到這個男人了，正常地過馬路。他也以正常的速度行駛。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路口根本沒有信號燈，因為這里是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很多地方的東西還不配套。而這個男人突然間就倒了下去，而他躲避不及，一下就從他的身上碾了過去。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偏偏是軋在他的頭上，以致他當(dāng)即斃命，一命嗚呼！

這樣的辯解簡直是無懈可擊。

在隨后的勘查中，所有的證據(jù)對他也都并無明確的不利之處。所以，只能定性為一起嚴(yán)重的交通事故。他所需要承擔(dān)的，就是經(jīng)濟(jì)賠償。

投資人有很敏銳的直覺。

他的直覺是在這場事故的背后，有一些他還不能明確判斷的東西。所以，在第一時間，他再次回到公司，取走了自己過去寫下的所有文件。有意思的是，他兩次進(jìn)出，保安都看見了。所以，當(dāng)他“出事”了的消息第二天在公司傳開后，最震驚的就是那名保安了。如果說第一次回去時，時間上還能行得通，第二次則根本不可能。

他以為自己是見鬼了。

當(dāng)然，他在公司里也提出了自己的說法，但在當(dāng)時的情況下，誰會相信他呢？大家一致認(rèn)為他是在說“鬼話”。他自己后來也以為自己是見了鬼，內(nèi)心惶恐緊張得不行。原來他是個很愛笑的人，胖胖的。據(jù)說半年以后，他變得瘦了許多，也不像過去那樣喜歡說笑了。自然，這是題外話，和整個故事并無太大的關(guān)系。

我簡直是聽呆了。

是的，這個故事的確是讓人難以想象。現(xiàn)實生活的豐富性，遠(yuǎn)遠(yuǎn)要超出人們的一般想象。再奇妙的想象，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也是蒼白的，甚至可以說是極端蒼白。

不知怎么回事，這樣的故事，給我一種莫名其妙的寬慰。我不再像原來那樣沮喪了。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生活里并不只有我一個倒霉蛋。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這個故事上的投資人就遠(yuǎn)比我要倒霉，雖然他貴為董事長、總經(jīng)理，一呼百應(yīng)，少年時就得志，一帆風(fēng)順，而在成年后擁有數(shù)千萬的身價。但他這戲劇性的變故，就足以證明他其實倒霉得很。在心里，我甚至有了一絲同情。我相信，要是我死，肯定要比他簡單得多。

是的，對我而言，死是簡單的，也是容易的。

但我不再那樣強烈地想死了。

我想我可以試著繼續(xù)活下去。

因為，我發(fā)現(xiàn)生活是不可能按著我的個人要求去發(fā)展的。既然不能，那么，我就只能隨著生活流，隨波而行。

6

當(dāng)然，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事件有很多讓人不解和困惑的地方，比如說，那個投資人的妻子，怎么就會把那個倒霉的彩民誤認(rèn)為是自己的丈夫呢？就算是那個替死者穿著她丈夫的衣服，細(xì)看一下也不至于認(rèn)錯啊。

“正常的情況下，當(dāng)然不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錯誤?！蹦莻€人說，“問題是這一切太巧了，偏偏那個人穿了她丈夫的衣服和鞋子，然后那個開車的又偏偏把那個人的腦袋軋得面目全非。當(dāng)然，他只有那樣，才能確保他完全致命。也可以看出來，這個人非常的心狠手辣。最最關(guān)鍵的也不在這里。最最關(guān)鍵的是投資人的妻子，在心里認(rèn)定了，死的就是她的丈夫。”

我笑了一下，說，“說明她盼著他死?！?/p>

“對了，也許讓你說中了。”

“可是她為什么要這樣呢？他這樣的能干，有錢。他是她幸福生活的保障啊。”我說。

那個人看了我一下，用幾近挖苦的口氣說：“你又不明白了，每個人的理解都是不一樣的。你想來想去的還是錢。但對她而言，錢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她要幸福。投資人后來想到，她在家里大概也是苦悶的。她對他是有不滿的，比如說，他成天在外面忙，甚至是出入一些燈紅酒綠的場所，聲色犬馬。她內(nèi)心有怨恨。她肯定是恨得要死，才會起了這樣的歹念。當(dāng)然，如果不是有人勾引，她一個人也不會那樣做。”

“人在那種狀態(tài)下，是容易糊涂的?！蹦侨苏f。

我不能信服。

我想，如果我是那個女人，我就不會這樣做。就算是再苦悶，再恨她的丈夫，也不會那樣做。她可以背地里怨恨，恨得要死，但也決不會想到走那一步。這不僅僅是勇氣問題，更是理智問題。所謂理智，就是利益的權(quán)衡。任何一個正常人，只要大腦思維還是清醒的，就不太可能去做那種事，因為實在是太愚蠢了。

“如果他們不是合謀，還會是什么呢？”那個人問我。

當(dāng)然，那有太多的其他可能了，我想。這個有錢的投資人的妻子也許和那個開車人有曖昧關(guān)系，但她卻并不一定就是合謀者。也許，只是那個男人殺了投資人，然后再報告給她，謊稱自己是無意中撞了他。她可能真的很愛那個男人，在他的哀求下，她選擇了沉默，并且默認(rèn)、配合他的謊言。

那個人聽了，許久不作聲。

“不太可能?！彼f。

我笑了笑，說：“萬事都有可能。”

“不，這沒有可能?！彼f。

“那出事后他們的爭吵呢？”我問。

“那只是裝裝樣子，欺騙警察。”他說。

“你把人想得太惡了?！蔽艺f。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們就太可怕了，我想。

他告訴我，總之后來（大概是半年之后）有人看到投資人的妻子和那個開車男人在一家茶館里喝茶。投資人的妻子的臉色很不好，精神不振。而那個男人也很局促。據(jù)說他向她求婚了，但她沒有答應(yīng)。

“那個男的是什么人呢？”我問那個人。

“是她的半個老鄉(xiāng)，大學(xué)同學(xué)?！蹦莻€人告訴我。

“噢?！蔽蚁耄@就有點意思了。凡事有因就有果，有果必有因?？磥恚抢锩孢€應(yīng)該有更復(fù)雜的隱情。但是，他卻沒有再說下去。但我能想到，那個開車男人肯定沮喪得很。如果他的如意算盤打成，他不但可以娶得那個漂亮高貴的女人，還可以得到一大筆財富。而那個投資人太精明了，及時而迅速地取走了他過去立下的文書。在他妻子的名下，只有不多的一些錢。如果她的那個同鄉(xiāng)情人是垂涎她的財產(chǎn)，當(dāng)然會很受打擊。

“那個投資人后來怎么樣了？”我問。

“不知道，我也好久沒他的消息了?！蹦侨苏f。

他說他只知道他后來離開了他所在的那個城市，并且還找到了那個替死者的妻子。當(dāng)然，他沒有告訴她真相。但是，他經(jīng)常會從一些其他地方，給她匯錢，以她丈夫的名義。而她，也就一直蒙在鼓里。

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

可是，這樣是不是有點殘忍呢？我想。一個女人，也許她要的不僅是錢，還需要愛。她不能一輩子生活在虛幻里。她是有權(quán)知道真相的。也許，這真相有點殘忍，但這樣的殘忍卻是必需的。

投資人沒有權(quán)利蒙騙她。

“當(dāng)然，但這對投資人來說，很難解釋這一切。”那個人說。

他說，事實上，那個投資人也很想向她說明，但他一直是猶豫的。他怕她承受不了那樣的打擊。他一直在等適當(dāng)?shù)臋C會?？墒?，一直又覺得時機不成熟。一方面他是能干的，在生意場上，非常成熟老練。但另一方面，他在有些問題的處理上，又表現(xiàn)得非常的猶豫，優(yōu)柔寡斷，瞻前顧后?？傊?，他在性格上，肯定是有缺陷的。

當(dāng)然，誰能沒有缺陷呢？我想。

但是，他這樣的缺陷影響太大了，不僅影響到他自己，還影響到了其他人。影響到了其他很多人。至少，他應(yīng)該向警方說明情況，讓她妻子的情人受到法律的應(yīng)有懲戒。

我和他也分析了，那個人是如何作案的。很可能，他一直在跟蹤著投資人。他一直在找機會下手。結(jié)果那個晚上，他真的下手了。只是他認(rèn)錯了人。他跟著的那個人，只是很不幸地錯換了衣服。我們推測，大概是走到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他在后面打了那人腦袋一鐵錘，然后慌忙地把他拖到路邊，再從他的頭上軋過去，以圖制造出是一場車禍的假象。由于心里慌張，他根本沒有細(xì)看那個人的臉。再說，四下里沒有一點燈光。而且，碰巧的是當(dāng)時有一會，有了一塊烏云，遮擋住了月亮。

這樣的分析是合理的。

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們的推測。

7

必須承認(rèn)，在那人的故事講述過程中，我度過了一場嚴(yán)重的精神危機。雖然很多個傍晚，我還停留在市民廣場上，但已不再那樣沮喪了。漸漸地，從開始時的百無聊賴，慢慢變得津津有味地看著那些人忙乎。奇怪的是，我有好幾天沒見到那個人來，當(dāng)然，也沒見到他的那個舞伴。

這好像有點不太正常，我想。

后來我想起來，事實上他講的那個故事，是有一個漏洞的。那個倒霉的替死者，怎么會穿了投資人的衣服呢？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解釋不合理，那么這整個故事聽上去就很荒謬，不可理解。并且，全部的情節(jié)也就不能成立。就像一幢房子，最關(guān)鍵的一根柱子是虛設(shè)的，那么，這幢房子遲早會坍塌掉。其實，我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提出懷疑，但我那時情緒低沉，并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有追究的興趣。當(dāng)兩天后我再次看到他，問到這一漏洞時，他告訴我說，這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當(dāng)時居然忘了交代這一細(xì)節(jié)。他想他可能在講述時疏忽了。

他說，那個晚上，那個投資人和那個倒霉的彩民，把一切細(xì)節(jié)都談妥了。然后投資人給了他一把槍（那是他過去通過某個特別的心腹，從一個隱秘的地下渠道購買來的），讓他動手。他要求那個彩民在他的身旁，朝著他的太陽穴，迅速地來一下。一定要來得干脆（最好是他毫不知覺的情況下）。然后，再把槍塞到他的手里，做出自殺的現(xiàn)場。

但是，那個倒霉蛋并沒有馬上動手，而是直直地看著投資人。投資人被他看得有點莫名其妙，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羞愧地期期艾艾地說，那樣的話，就可惜了身上的衣服。他說：“既然……不如……換下……衣服?！蓖顿Y人明白了，他看中了他的衣服。當(dāng)然，他那一身的行頭，價值不菲。他想：既然自己即將赴死，那還在乎衣服嗎？的確，在那個人看來，這樣的衣服沾上血污，真是太可惜了。所以，他同意了他的請求，把衣服換下了給他。他把身上能給他的，都給了他。因為，現(xiàn)在除了這個肉體之外，其他的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了。當(dāng)然，肉體也不再有意義。他想要消滅的，正是自己的肉體。

如果這個時候那個人動手，也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偏偏他忽然又想起來，讓投資人給他一紙書面保證。他怕警察們?nèi)匀粫鶕?jù)一些蛛絲馬跡，追查到他。他需要投資人寫下，他是自殺，與其他人毫無關(guān)系。他要確保萬無一失！

就在投資人回公司的時候，他在漫長的等待中，開始后怕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下不了手。一方面錢的誘惑是巨大的，一方面他又感覺到一種巨大的不祥。那種不祥，真的就像烏云一樣，壓在他的頭頂之上。他越想越害怕。他分明感覺到死神的來臨，那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湖邊夜晚，非常響亮。

這位倒霉的彩民臨陣退縮了，他想，也許自己可以遲一天動手。他不必再等投資人了。如果投資人明天再聯(lián)系他，他就真的動手了。

而他在前面走，后面就真的有人跟上了他。那個人的腳步聲很輕，完全不像死神的腳步可以走得那樣震天響。他簡直就像一只貓。

“這是你想出來的吧？”我問那個人。

他愣了一下，說：“不，我是聽人說的。”

不，這不可能。在最后的這個場景中，只有那個倒霉的彩民和那個投資人妻子的情人。投資人都不在場。那么，他是如何得知的呢？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那個女舞伴來了，他就匆忙地朝她迎了過去。我坐在原地，看著他們跳舞。他們有好幾天沒在一起跳舞了。我看到他們在說話，邊跳邊說。但我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我看到那個女人的一張臉白白的，神情有點悲戚。

她不開心。

她有心事。

當(dāng)然，我不知道她有怎樣的一種心事。

8

后來的日子里，那一男一女就像永遠(yuǎn)消失了一樣，再也沒在廣場出現(xiàn)過。

我不知道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事。

有一天，我再次看到了那個矮胖的老頭。我問起了那對男女舞伴。老頭看了看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只聽說那個女的丈夫被人害死了?？隙ㄊ前l(fā)了財了，讓人盯上了。有時，有錢并一定就是好事情。”

“聽那個女的鄰居說，害她男人的，就是那個老找她跳舞的那個男的?！彼终f。

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太不可思議了。用正常的情理，是解釋不了的。

我沒再吭聲。因為，我想到了太多的東西。顯然，這故事的后面隱藏了很多的東西。我需要好好地再想一想。它不會是另一個故事，只會是前一個故事的延續(xù)。

我記住了那個外鄉(xiāng)人，更記住了他講的這個故事。（責(zé)編：鮑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