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學仁
坐在一條死去的船上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正在夕陽照耀下,坐在一條船上望著大海,心里想要不要把《自傳與公傳》接著寫下去。
我坐著的,是被拖到岸上的一條船,已經上岸多年了,被高高的沙灘植物包圍著,有幾個漏洞讓秋風穿過,有幾棵荒草在船艙生長??吹侥撬掖蟠瑫r,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它死了,就像印第安人的思維,他們如果說一條船不再下海,一定會說那條船死了。接下來我的聯(lián)想就與寫作有關,一個作家,一旦喪失了面對生活的熱情,一旦遠離了人類社會的良知,一旦停止了艱苦勞神的寫作,與那條已經死了的船,又有多大的區(qū)別?
坐在那條船上,我看見了什么?我看見我來時已經退潮的海水,現(xiàn)在一點點爬上沙灘。我看見幾只灰白的海鷗,從潮水上飄起來開始滑翔。我還看見像潮水一樣的時間,前仆后繼,在我的眼前經過,像潮水一樣的事件,帶著時間的因素,鋪展在開闊的???。
在寫完1950年代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一只盛滿開水的鍋子,鍋里的水很重,鍋的把手很熱。那些很重的事件,那些很熱的語言。說句實在的話,我不是一個有力量的人,我也向往過輕松的生活。
但是,時間似乎總是與人作對。許多在1950年代我沒有寫到的事情,許多在1950年代我有意忽略的事情,應該完結的,也沒有完結。它們像潮水一樣涌進了1960年代,嘩嘩作響,激起浪濤,在夕陽下泛著暖金色的光芒。
再鋒利的刀劍,也割不斷時間。我們今天所做的事情,和昨天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這句話可以從廣義來理解,也可以從狹義來理解。
比如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在我故鄉(xiāng)的一座廟里。我看見天王殿與大雄寶殿之間的院落,有一株松樹,它不向高處生長,但周圍又沒有太大的空間,只好像一條龍盤來盤去,盤了四百多年。它比廟里任何一位僧人的壽命更為長久。它見證過人世間更多的事情。
但它和我一樣,也沒有見過雪庵和尚。這座廟里最著名的高僧是元代雪庵和尚。據《遼陽縣志》的說法,他應該是一位將領,征戰(zhàn)數(shù)年后,在一個月明之夜返回故鄉(xiāng)。那天他看見妻子和一個年輕人睡在一起。按中國古代軍人的血性,一般都是手起刀落將那人砍了,但他嘆一口氣轉身去寺廟當了和尚,當然后來才知道那人是他長大了的女兒,在戰(zhàn)亂年代打扮成一個男兒的樣子。按照其它史書的說法,雪庵和尚若不出家學佛,定然是曹操、孫權那樣的領袖人物,只可惜生不逢時,許多時候都要輕輕嘆一口氣,轉身離去。此外,他還曾經是那一朝代的大學士,寫得一手好書法,畫得一筆好丹青。
昨天我在廟里想起的是另一位和尚,他剛剛去世不久,我還到他的新墓前行了一個禮,表示懷念。以前我和他是同一個城市的政協(xié)委員。每逢政協(xié)開會的時候天氣都很冷,他只是穿著一件半袖衫,走在下過雪的街上,絲毫看不出寒冷,讓人覺得他是一位會武功的高僧。我來到這座廟里的時候見過他幾次,有時候談佛教內的事情,有時候談佛教外的事情,有時候是我一個人,有時候是和一些朋友。
他的廟里有一副楹聯(lián),寫的是我很不容易理解的佛家觀念。上聯(lián)是:頓覺洞天法界,其動非色,其靜非空;下聯(lián)是:凡夫進入佛乘,所修為因,所證為果。
我記住這副楹聯(lián)的時間,是七八年前的夏天。那天上午,一位書法界的老朋友、一位公益畫廊的經理和我,在他的廟里與他攀談了很久。畫廊經理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姓趙,因為自幼雙手殘疾,就用腳執(zhí)筆寫字作畫,特別辛苦也特別勤奮,從大學的美術系畢業(yè)后開了一家不大的畫廊,搞一些公益畫展,教一些學畫少年,賣一些書畫用品,一點一點地向前發(fā)展??傊?,每次見到這個女孩子,我都感動,我都敬佩。那天在與老和尚攀談的時候,老和尚看到這個女孩子雙手的殘疾,就說她的前一世的行為是因,這一世的疾病是果,意思是上一輩子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雖然我早已知道佛教和民間都有這樣的說法,但具體落實到這個特別能吃苦耐勞的女孩子身上,還是覺得很難接受,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些機械,有些隨意,也有些冷酷。大約就在那個時候,我很不情愿地看到了這幅有關修證因果的楹聯(lián),并且留下的印象很深很深。
許多中國人都和我一樣,由于接觸得更多一些,所以對佛教的情感,相對于其它宗教的情感要深一些。至于我,可能有另外一層的原因,許多關于佛教的認識,來自于家里那本缺皮少頁的《西游記》,也來自我三哥借回來的一本《濟公傳》?!稘珎鳌防镉泻芏嗌朴猩茍蟆河袗簣蟮墓适?。我還記得,濟公和尚手拿一把破扇子,穿著一身破衣裳,搖搖擺擺地走在街上。有一次他看見一個做小買賣的年輕人,正在墻根下面拉屎。他是活佛,一看就知道那個年輕人在家是個大孝子,而身后那墻馬上會倒塌,壓在他的身上。濟公挑起那人的賣貨擔子就跑,那人提著褲子趕緊來追。后面的墻轟轟隆隆倒了下來,那人才知道濟公活佛有意救了他一條性命。在許多因果報應的故事里面,我對這個故事特別感興趣的原因之一,僅僅是那個被救的人和我一樣,都姓董;我對這個故事特別感興趣的原因之二,是希望姓董的人都是孝子,遇到危難的時候有人搭救。
我小的時候,雖然從書中受到宗教意識的影響,但身邊并沒有很好的宗教環(huán)境。在1950年代末期,中國組織起一個強大又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不需要另外一種宗教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社會,廟里的許多和尚編入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種地去了,還有一些和尚干脆還俗回家娶妻生子。我家附近的千山,兩千年前就有宗教活動,明清的時候特別興盛,形成佛家與道家共駐一山、諧同發(fā)展的獨特景觀。但是到了1960年的時候,大部分和尚道士還俗回家了,一座座廟宇道觀斷絕了香火,塑像傾倒,荒涼不堪。這又是怎樣的因和果呢?
我在前面寫到的那位老和尚,這時也沒有辦法留在廟里,隨著僧人們還俗回家,有了妻子兒女。后來政策寬松了,這些僧人又回到廟里繼續(xù)修行,向著宗教的理想世界邁進;或者像港臺一樣,把宗教場所作為產業(yè)來刻苦經營。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他們在這兩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收獲,又產生了一個新問題:一些老僧人去世之后,留下相當豐富的財物,廟里要留下來,妻子兒女也要繼承,常常爭論到法庭上去。這些財物給誰不給誰,讓那些法官們左右為難。
失去尊嚴的人,不能叫人
剛剛跨進1960年的時候。
中國四川省合川縣。
一個叫做王榮學的人,被五花大綁地押出縣城監(jiān)獄,往荒僻的地方去了。他已經被宣判死刑,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活短短幾分鐘。最后的一段路,他的腿軟了,被拖著往前走,一點兒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
許多被槍斃的人,在臨死之前都很怕死,有尊嚴的不多。問題是王榮學在1951年四川土改之后,即便是活著的時候,就沒有了一點兒尊嚴。
1949年新中國建立的時候,四川、西藏和臺灣幾個省份不在共產黨手里,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分,還要包括從廣東劃出來的海南省和從四川劃出來的直轄市重慶。王榮學居住的合川縣,現(xiàn)在歸重慶管轄,以前卻是屬于四川的。
1950年新年之前,國民黨軍隊被趕出了四川,接下來是一段時間的剿匪,然后是土地改革。王榮學的家庭劃為地主成分,他當時的年齡是二十七八歲,不大不小,可以劃為地主了。說起來也怪那個地方,如果早一些成為解放區(qū),早一些實行土地改革,那王榮學呢,只能劃成一個地主子弟。這樣看起來,在所有的敘事里面,時間都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地主”這個名稱,我不知道怎樣翻譯成外文,按照漢語的字面意思不過是土地的主人,但在中國的革命語系里面,地主是剝削階級,不勞而獲,欺壓民眾,罪惡累累。中國的革命者曾經制造出三個地主典型,宣傳了半個世紀,在幾代中國人心中灌輸和培養(yǎng)對整個地主階級的仇恨心理。一個是早在延安時代通過革命戲劇制造的惡霸地主黃世仁,一個是新政權建立后通過小說制造的黑心地主周扒皮,再一個就是通過宣傳部門寫稿制造的四川大地主劉文彩。當然,也不僅是寫寫稿子就能讓劉文彩變成罪大惡極的人物,還要通過證人造假、證物造假和藝術虛構相結合的手段,比如稿子里寫到他有一個專門關押佃戶的地下水牢,就要安排一個婦女編造出她關進水牢的經歷,就要把他原來放煙的倉房改建成水牢,還要讓美術師們搞一組劉文彩收租院的泥塑,公開展出后又復制了幾份,一年又一年在全國巡回展覽。
時間可真是個重要的因素。我曾經在《自傳與公傳》的一章里,按照從古至今社會管理層面的區(qū)別,把人類經過的社會形態(tài)分為四種:部落首領社會、奴隸主社會、封建君王社會、黨派社會。那些被我們深深仇視的地主,不過是封建君王社會中的基層管理者。與前面奴隸主社會相比較,他們在幾千年里發(fā)揮過一定的進步作用。
再說得細致一些,中國這么大的農耕社會,種地絕對是一件大事。許多躊躇滿志的新朝君王,取代了前朝君王后首先要重分田地,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是地主。過了一些年之后,不善于種地的人把田地賣了出去,不屑于種地的人從政經商去了,讓專門經營田地的人成了地主。他們的功績在于提供相對優(yōu)越的農作物生產,支撐著中華民族的生存。而在另一方面,他們不僅是這片廣袤大地春種秋收的耕種者,也是這個優(yōu)秀民族道德文化的守望者。只要查一下中國各地的縣志,我們會找到歷朝歷代數(shù)不盡的文化鄉(xiāng)紳,承擔起宗教、道德、法律、教育以及相關的權利與義務,做出持久和艱辛的努力?,F(xiàn)在,我正在形成這樣一個想法:從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帝國列強在軍事、經濟、文化上侵入中國,一百多年的時間,他們成功地侵入中國的城市文明,卻無法侵入中國的鄉(xiāng)村文明,于是就無法撼動這個農耕社會的穩(wěn)固基層,無法將中國變成他們的殖民國家。
因為這個問題還剛剛想到,現(xiàn)在就說出來,意味著很大的風險。
如果認真拷問起來,我至多能說出劉文彩在四川大邑做過的一些事情如何補益于社會,說不出四川合川的王榮學和他的父輩都做過哪些重要的好事情。王榮學在1960年因為殺人被判死刑是正常量刑,而王榮學父輩是什么樣子,我現(xiàn)在一無所知,以后還會一無所知。我知道我沒有為他們辯護的本意。
王榮學居住的合川縣云門鄉(xiāng),是在1951年進入土改階段的,并且在全國有很大的反響。
我看到一份資料,當時的中國到處掀起土改熱潮。不僅大陸搞土改,臺灣也搞土改——丟失大陸退守小島的國民黨,此時接受了失敗教訓,開始實踐40年前建立民國時“耕者有其田”的承諾,搞一場贖買田地的和平土改。相比起來,大陸上共產黨領導的土改運動轟轟烈烈,有了十多年的歷史,此時接近尾聲,只是四川那邊的西南地區(qū),剛剛開始土改。
合川是西南地區(qū)土改試點縣。此時大面積的兩黨戰(zhàn)爭已經結束,新政權已經穩(wěn)固建立,地主富農已經愿意交出他們的財產,合川最初的土改方式也接近于和平土改,肉刑不可避免,但不必殺掉他們,就可以完成土改的各項工作。同樣的原因,新政權還組織了一批黨外民主人士,以全國政協(xié)組西南土改工作團的名義前往合川,名義上是工作,實際上是接受教育。這個團的團長是經濟學家章乃器,團員有梁漱溟為首的二十多位專家學者。梁漱溟回憶說,他們“不久便下到這個縣的云門鄉(xiāng),晚間住在鎮(zhèn)上一家地主的住宅里,白天就有了更多的機會和方便參加各種活動,包括貧雇農訴苦,清算斗爭地主,分田地,發(fā)土地證,以至直接與農民談話等,都參加了”??吹侥抢镒畛醯耐粮慕咏诤推酵粮?,梁漱溟還在一個會上發(fā)言說:“與中共的距離在縮短中?!痹崎T鄉(xiāng)就是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地主王榮學所在的地方。
他們在那里住了三個月。到了第三個月的時候,他們很不情愿地看到,上面來的信函改變了合川和平土改的方式,重新實行過去習慣了的暴力革命。章乃器在那年8月10日的日記中,記載了工作團“團內匯報”的情況:天星三村,吊打中打死了女地主何敬修,四村打死地主曾瑞。六村地主何蕓樵及兒、媳,二人被吊打,二人被扎(綁),其大兒媳第二天上吊自殺,另一地主何郁文被吊打二三十分鐘就死了。
我記得世界上有一種“破窗理論”,說的是一個窗戶很多的建筑,有一塊玻璃被打破了,如果沒有人及時修補,用不了很長時間,所有的玻璃都會被人打破。應用到土改時候的合川,有一個地主被打死了,如果沒有人及時制止,用不了很長時間,很多地主都會被人打死。多年以前我游歷三峽,在四川奉節(jié)的一個小餐館里,聽到兩個人談論過去的事情。當年土改的時候,開始時是把地主綁成一串游街批斗,后來人們懶得斗了,干脆用捆綁的繩子把他們勒死,再后來人們懶得勒了,干脆把他們活埋。其中一個人講到他的親戚,是被人推到土溝里一陣亂石砸下而死的。我放下碗筷,更專心地聽他們講述,可他們見引起了一個干部模樣陌生人的注意,趕緊不談了,換成別的話題。那一天,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白酒,他們說的可能都是酒話。土改的事情想必是道聽途說,我要是信以為真,一定是和他們喝了同樣多的酒精。
其實我想說的,只是一個作家的個人見解,殺掉他們不對,打倒他們也不妥當。作為一場革命,需要粉碎的只應該是舊政府的專政機器,不應該傷害那些依法經營、合理投資、正當收益的人們。當那場革命把所有富裕農民都作為革命對象,便會導致所有國民一同度過幾十年窮苦日子,這是革命的結果,還是革命的初衷?可能都不是,只是革命的失誤。
土改結束了,王榮學他們,那些地主分子和地主子弟的厄運才剛剛開始。他們被打入社會的最底層,成了比印度種姓制度最底層還要低賤的種群。這個種群最初叫做四類分子,包括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是中國才有的一個特殊種群,在蘇聯(lián)、東歐和其它社會主義國家并沒有類似的階層。因此可以不夠精確地說,四類分子(包括以后的五類分子、九類分子)是我們民族心理中相對陰暗的那部分制造出來的。他們的人數(shù)在兩千萬左右,連同他們的子弟和家屬(一般稱呼為地主子弟、富農子弟、反革命家屬、壞分子家屬)大約有一億人,全部陷入了最底層。比如說,生產隊里的隊員不愿下地干活,拉出兩個六七十歲的老地主斗一斗,說是受他們鼓動大家才不給集體出力,斗了之后大家就紛紛下田勞動了。再比如,大家對公共食堂吃不飽有牢騷,拉出幾個食堂里的地富子弟斗一斗,說是他們鼓動大家反對公共食堂,斗了之后大家就不敢提意見了。
在新政權建立之后,曾經許諾五年后給改造好的地主富農摘掉帽子,但后來沒有實行,反而在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前又補充了一大批漏網地主、漏網富農,讓這個減員嚴重的群體,保持著總人數(shù)的興旺繁榮。以至于在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國家決定為全部四類分子徹底地摘帽,不再虐待、欺辱這一大批國民時,還有很多鄉(xiāng)村干部樂觀地期望,能不能留下兩個,需要嚇唬群眾的時候,就把他們拉出來打一頓,斗一場。在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還有很多人以仇視的目光,看著鄉(xiāng)村里有能力經營田畝的人,幻想著再來一次土改整死他們。說句心里話,如果沒有人還在那種致命的仇恨中生活,我可能不會一夜無眠,抽掉半包香煙,撰寫現(xiàn)在的這篇文字。
至于前面提到的王榮學,1949年建國時27歲,1959年年底殺人時37歲,并不像被他殺死的劉文學喊的“老地主偷海椒了”那樣老。另外,殺人案件發(fā)生的時候,正是大饑荒時期。殺人者和被殺者所在的四川,餓死的人有一千萬,求生的本能壓過了文化道德的需求,如果可以偷到吃的東西,誰都會毫不猶豫地偷。偷誰的呢,只能偷“集體”的,每一粒玉米、每一棵玉米秸,都屬于“集體”。從那個年代活過來的人知道當時有一句順口溜:口是風匣手是場,渾身上下是倉房。說的是全國到處可見的情形,看到一把糧食,用手搓一搓,用口吹一吹,趕緊藏到身上帶回家里。
能偷回家還算幸運的,在1960年大饑荒中,部分民眾因饑荒而偷盜未成熟的莊稼(稱為偷青),干部和民兵就組織了反偷青,有些百姓因此被打死、整死。四川的崇慶縣對抓到的偷青吃青、小偷小摸的鄉(xiāng)民進行嚴厲斗爭,出現(xiàn)打人致死和被打后自殺的事件,1960年的數(shù)字我不知道,1961年發(fā)生了12起。
王榮學偷海椒的那天,是1959年11月18日。那個夜晚,他被少先隊員劉文學看見,先是求情告饒,后又掏錢哄騙,但劉文學按照學校的要求,為了保護集體的利益奮不顧身地和壞人壞事作斗爭,一定要拉著他到治安隊去。他知道已經沒有活路了,就萌動了殺人惡念。
如果沒有那個血腥的案件,他們可能到現(xiàn)在都還活著,一個六十多歲,一個八十多歲,都趕上了現(xiàn)在的好時光。
英雄是怎樣誕生的
上小學之前,有一次到我三哥的教室里去,看到墻上掛著許多畫像,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其中一個十幾歲的,穿白上衣,系紅領巾,兩只眼睛里面有光,和我的三哥長得很像。再走近了仔細一看,又不像我的三哥,像我的大哥。我就奇怪了,為啥把我大哥的照片掛在你們墻上?三哥的同學全都被我逗樂,爭著告訴我,他叫劉文學,新中國第一個少年英雄,為了保護集體財產,被妄想變天的老地主掐死了。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1960年代,劉文學只被追認為模范少先隊員,到了1980年代,他死去二十多年后,合川縣政府、國家民政部又先后批準他為烈士。
為什么二十多年以后才批準他為烈士?為什么他死后的身份越來越榮耀?
想來想去,我想起中國獨創(chuàng)的一個新型產業(yè),為英雄模范人物寫材料。說它是一個產業(yè),是因為這一批人成千上萬,分布在黨政機關從上而下的各個層次,專門負責整理模范人物事跡材料。與其它產業(yè)的競爭一樣,他們之間也有競爭。遼寧省的遼陽市,某一年出現(xiàn)一位英勇青年,為救活別人犧牲了自己。他的事跡整理出來送到團中央,有希望被樹立為全國青年學習的榜樣。但一般來說,中國每年樹立的全國榜樣不會超過一個,如果報上來的超過一個,要看誰的事跡材料寫得更好。那一年選擇的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殘疾女青年,遼陽那個年輕人的事跡就被湮沒了,以后很少有人提起。
還有一個例子,也說明寫材料的重要性,是我大哥從部隊復員以后告訴我的:有個戰(zhàn)士趕著馬車過鐵路時被火車撞死了,部隊首長要當事故處分這個戰(zhàn)士,但是部隊附近的百姓都來為那戰(zhàn)士求情,因為他做過很多很多好事,那些百姓都得到他的幫助。于是部隊首長派人搜集整理了那些事跡,把他樹立為全軍和全國學習的英雄。從這些事情可以看出寫材料的意義,挖掘豐富了,加工豐滿了,宣傳生動了,英雄模范就出現(xiàn)了。民間有一句話形容他們,“夠不夠,材料湊”。
大約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至少是從1960年宣傳推廣劉文學的英雄事跡開始,這個產業(yè)開始不斷興旺繁榮。那時候,精心包裝的劉文學正面事跡,以及附帶加工的王榮學反面事跡,在階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年代,顯得特別重要,可以讓全國民眾義憤填膺、痛哭流涕地參加控訴地主新舊罪行的訴苦大會,把階級斗爭搞得熱火朝天。更加非凡的意義,是通過他的典型,引導一代又一代少年兒童,成為一批又一批只有集體意識、沒有個體意識的接班人。用那時候的話說就是,集體的利益再小也重于泰山,自己的利益再大也輕于鴻毛。我愿意相信,挖掘和整理劉文學材料的那些人很有專業(yè)精神和專業(yè)水平,起碼能跟上中國國情的變化,在階級斗爭年代結束后又挖掘出劉文學新的典型意義,讓他在死后二十多年成了烈士。當然像是《紅樓夢》寫的一榮俱榮,劉文學越來越榮耀,所有參與挖掘、加工、宣傳劉文學事跡的人,也越來越榮耀。遼陽那個舍己救人的典型沒有推到全國,所有為他寫材料的人就榮耀不起來。
我這一代人,以及我以后的一兩代人,都是讀英雄人物事跡長大的。那些英雄和為英雄寫材料的人,影響了我們的情感方式、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比如,我們從小就開始做好人好事,從小就同壞人壞事作斗爭,我們做好事的時候擦亮了許多烈士軍屬家里的玻璃,我們作斗爭的時候也受到壞人壞事的傷害。那些年月,究竟有多少人因為意外傷害受傷和死去,從沒有人統(tǒng)計過,好像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這樣持續(xù)到上世紀九十年代,意外傷害才引起社會的注意。人們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各種意外傷害是威脅我國未成年人生命安全的“第一殺手”?!度嗣袢請蟆返囊黄恼抡f:
每年因意外傷害喪生的孩子有四五十萬人之多,占該年齡段總死亡人數(shù)的31.3%,是發(fā)達國家的3至11倍!因為我們的傳統(tǒng)教育中長期缺乏生命教育的必要成分,未成年人很少受到諸如避險技能、自救知識的培養(yǎng)和傳授。再加上電影、電視劇情節(jié)等設置的各種“死亡游戲”的誤導,致使許多幼小的生命成為不堪風雨的花朵,甚至遭受些許挫折便想到輕生。
文章提到的輕生,讓我想到另外一個觸目驚心的數(shù)據。據世界衛(wèi)生組織《世界衛(wèi)生統(tǒng)計年報》公布的1989年中國(內地)的數(shù)據,中國(內地)自殺率為17.07/10萬,占全世界自殺人數(shù)的30%。這樣的比例確實不小了。以前為什么就沒有注意呢?
文章沒有提到與壞人壞事作斗爭造成的犧牲,比如劉文學為代表的一批少年兒童;也沒有提到為保護集體利益造成的犧牲,比如以賴寧為代表的一批未成年人。沒有提到只是不想提到,而不是那些事情沒有發(fā)生。實際上,他們不想提到的事情太嚴重了,以至于違反了《未成年人保護法》,提起來不怎樣光彩。這種情況到2003年才有了轉機,北京和上海等城市修改了沿用多年的《中小學生守則》,把“遇到壞人壞事要勇于報告,敢于斗爭”條文中的“敢于斗爭”幾個字刪去了,引起了輿論和公眾的普遍贊譽,認為這種修改體現(xiàn)了對人的關懷和對生命的尊重。
未成年以前,我們受到傷害。
我們成年以后,還是受到傷害。
我尊敬的一位朋友,小時候經常同壞人壞事作斗爭,現(xiàn)在60歲了,是位退休的高級工程師,但那種性格已經無法改變。兩年前在公共汽車上,看到小偷把手指伸進一位女士的包里,他趕緊提醒那女士看好自己的東西,別被小偷偷走。他到站下車后,那小偷就跟了上來,在他的腹部扎了一刀,腸子扎漏了。我到醫(yī)院看他時,他剛從手術室里出來,已經脫離危險。
接下來的事情讓我感到特別奇怪,朋友的家里拿出一些人情費用,請醫(yī)生把他病志上的受傷原因,改寫成摔倒以后被玻璃扎傷。我奇怪他本來是見義勇為受傷的,應當受到政府的獎勵才對呀,是不是太謙虛了?后來我才明白,他是有醫(yī)療保險的人,醫(yī)療費理應由醫(yī)療保險承擔。但按照醫(yī)療保險的說法,見義勇為受到傷害由醫(yī)療保險負責,與別人毆斗造成的傷害要自己承擔費用。這樣規(guī)定當然很有道理,但這樣一來,問題的復雜性與荒誕性就與《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有很多相似了:如果說自己見義勇為受傷就必須提供證明,如果提供證明就必須找到用刀扎人的小偷讓他承認。我的朋友平靜地說,身邊有許多類似的例子,最后都是自己付了不該支付的醫(yī)療費用,對比之下,改寫成自己摔倒了被玻璃扎傷,那本不應該自己承擔的上萬元醫(yī)療費,就容易解決了。
在語言的巔峰上行走
許多早晨醒來,我的情緒很好。如果醒得更早一些,在淡到看不見的天光中開始寫作,我的情緒更好,像空中和地上溫和的風,像藍色的夢幻和愛情。
寫《英雄是怎樣誕生的》那篇文字,就趕上比較好的心情,談人論事不慍不火,不褒不貶。但這樣說還是有些不準確,準確的說法是當我貶低他們的時候,也會貶低了自己。實際上,我的許多朋友都是給英雄寫材料的人,我也是。我曾經被邀去寫一位礦長的事跡,直接寫給國家高層。我在那個礦里深入采訪了三天,那份材料寫得還比較滿意。后來聽說那位礦長成了省部級干部,開始做更重要的事情。
1960年,中國又誕生了一位英雄,一位劃時代的英雄。在他出現(xiàn)之前,寫材料的人只知道拔高英雄的事跡,不知道拔高英雄的語言。比如為劉文學編寫的材料,僅僅合理想象出劉文學的兩句話,一是看見王榮學采摘辣椒時喊一句“老地主偷海椒了”,二是遇到王榮學遞錢求情時說一句“誰要你的臭錢”。在此之前炮擊金門中樹立的英雄安業(yè)民,一句感天動地的豪言壯語也沒有。誰也想象不到,在1960年出現(xiàn)的那位英雄,他自己的語言就閃閃發(fā)光,有氣魄,有形象,有思想,有情感。他那出色的語言能力,忽然啟發(fā)了寫英雄材料的人:不僅英雄要有閃閃發(fā)光的事跡,還要有閃閃發(fā)光的語言,才是一個完整的英雄。所以,我說,這位英雄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這位英雄的語言,除了有氣魄,有形象,有思想,有情感,還有音樂節(jié)律,合乎韻腳,聽起來像是唱歌一樣。
有一次,他和一些同樣做工的人收工回來,路過嘉峪關古城。那一段路的氣氛真是蒼涼,殘陽和戈壁,秋風和鴉啼,古道和倦旅,要多么蒼涼就有多么蒼涼。那嘉峪關又是中國自古以來著名的別離之地,數(shù)不盡的人物生離死別,催生出一個傷情的歌謠:“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向前看,戈壁灘,往后看,鬼門關?!?/p>
這時候風吹得更緊了,有人就唱了這支歌謠,唱得同行的人心里黯淡。他聽了之后評價說:“這都啥年月了,你們還在哼這老掉了牙的小曲兒?”有人搭話:“那你就哼個好聽的唄。”他清了清嗓子,用自己即興改編的歌詞,用原曲抬高八度的調子,張口就唱:“出了嘉峪關,心中好喜歡。向前看,大油田,往后看,米糧川?!?/p>
多少年以后,我一個人從嘉峪關前面走過,他的歌聲早已在空空茫茫的戈壁消散。我想起他唱過的歌,心中溫暖起來,沒有了蕭瑟和蕭索。我還想到,在別人傷情的時候獨自振奮,或者在別人振奮的時候獨自傷情,都是一種難得的男人品質。他唱這首歌時還不是英雄,但很快就要是了。
他在嘉峪關向前看看到的大油田,曾經叫老君廟油田,后來叫玉門油田,雖然不大,但特別重要。它出現(xiàn)在二戰(zhàn)期間的1939年,到1949年生產了近50萬噸原油,占了當時中國產量的一多半兒。這已經相當不錯了。二戰(zhàn)期間,鋼鐵和石油是戰(zhàn)爭的支柱,只是在德國人那里例外,他們有一種把煤炭加工成汽油或柴油的技術,含量又高,成本又低,所以他們的飛機可以滿天飛舞,像夏日傍晚的蜻蜓。讓我不理解的是,人們戰(zhàn)勝了德國納粹以后,似乎把這種簡單的技術遺忘了,也許一直要到地球上的石油枯竭了,才會重新想起。
地球上的石油,早晚會枯竭。在玉門油田附近,1955年新建了一座城市,是中國因為開采石油和煤炭建立的一百多座城市之一。我從《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看到,那座特別年輕的城市,因為所在地石油資源枯竭,要跟著鉆井隊搬遷到別處去,他們前去采訪的時候,那里彌漫著蒼涼的氣氛。
而我前面說到的英雄,在1960年2月就登上火車永遠離開那里,因為東北松遼平原要開發(fā)更大的油田,儲量很大的大慶油田。那一年的《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fā)表了一條新聞,題目是《洋油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還有一種更形象的說法,是中國把外國人扣給我們的貧油落后的帽子徹底甩到太平洋里去了?,F(xiàn)在看來,這樣說有兩點與事實不符:第一,外國人從未給中國扣過所謂貧油落后的帽子;第二,中國已經是世界排名第二的石油進口大國。那帽子呢,我們確實往太平洋那邊甩過,但很快就追上去,一把抓住,更結實地扣在自己的頭上。那情形很像我看到的一組國外漫畫,一個坐在船上的人決定戒煙,猛地把煙斗甩向海里,但他突然跳下水去,在煙斗落水之前一把抓住,重新銜在口中。
在我們的世界上,新聞媒體或宣傳官員的說辭,與具體事實有出入的太多了,在心情好的時候我不會計較誰是誰非。
我現(xiàn)在還有能力關注的,只是說話方式上的一些細節(jié)問題,比如對于這件普通的事情,說點假話也不要緊,你可以說“中國人從此停止洋油進口”,也可以說“中國的石油已經能自給自足”,何必要說得那樣強橫、那樣絕對呢,一去不復返了,甩到太平洋里去了,說出來如果做不到又怎樣收場?
我現(xiàn)在還有能力關注的,是這種語言方式在整個文化環(huán)境中的意義,即中國人的語言,怎樣在假話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發(fā)展,成為空洞的話、夸大的話、機械的話、蠻橫的話、狹隘的話、虛妄的話、極端的話、過于激烈的話和火藥味兒很濃的話,或者不夠準確地概括一下,這是一種沾染了專制性質的強橫語言。
這種強橫到暴力的語言方式,正是貫穿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語言特征,從官場推及民間,從成年人推及非成年人,從非文學領域推及文學領域,并且一直向后延伸到了今天,只有改善,沒有完結。
往更早的年代追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時,中國的語言還不這樣強橫。我前面的文章描述過那個年代的語言,怎樣在國家利用、縱容、倡導的情況下,把虛謊的語言方式從上層推廣到下層,從精英普及到民眾,在敘說真實語言的人罹遇各種不幸之后,到了五十年代的末端,說假話已經演變成這個民族的主流語言和集體意識。而二十世紀的四十年代,中國的語言還不這樣虛假,貫穿那個年代的,是一種激蕩著仇恨的語言方式。
上個月的月底,參加一個關于散文寫作的研討會,我隨便說到中國文學語言的不夠成熟:90年之前,一場準備不足的新文化革命發(fā)生了,造成了民族語言由文言文到白話文的緊急轉向,人為地終止了對幾千年文學語言的傳承;60年之前,一個顛覆一切的新政治結構建立了,連這個民族使用了幾千年的文字都敢顛覆,還要隔斷與前時代話語和外民族話語的聯(lián)系。當代的文學呢,還要被納入一個非文學的空間,丟失了文學應有的語言環(huán)境。因此,文學的真正復興,可能要從語言開始。在那個研討會上,沒有合適的氣氛,讓我再進一步展開描述四十五十六十年代以及以后各年代的語言特征。
現(xiàn)在回到1960年前往大慶油田的那位英雄,他叫王進喜。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他有很多豪言壯語,我都能準確背誦。
王進喜,1923年出生于中國甘肅省玉門縣,16歲時成了玉門油田的第一代工人。在此之前,他和小伙伴們放過羊,趕到空闊的大山里放。玉門那里流行一種戲曲叫秦腔,流行一種民歌叫花兒,王進喜和他的小伙伴們都愛唱,就數(shù)他唱得最好。尤其是那種可以即興編詞演唱的花兒,對王進喜當時情感的抒發(fā)、后來語言的發(fā)展都很有幫助,讓他的話有氣魄和形象,有思想和情感,還有音樂節(jié)律。
他說過:不怨天,不怨地,只怪自己不爭氣!
他說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碰到困難就躺下!
他說過: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干勁大,天大困難也不怕。
他還說過:北風是電扇,大雪當炒面,天南海北來會戰(zhàn),誓奪頭號大油田。干!干!干!
在新中國所有的英雄里面,我最敬重的就是王進喜。他是那種說在前面又干在前面的人。他的豪邁語言,往往是和工人一起干活時即興說出來的,那時候沒有不苦不累的工作,但他專門挑最苦最累的活兒帶頭去干。近來,有位作家用“艱苦卓絕”這個詞語來形容大慶油田初期的大會戰(zhàn),不僅那里的自然條件惡劣,還有遍布全國的大饑荒。大會戰(zhàn)有五萬人參加,“饑餓困擾會戰(zhàn)全線,一夜間有幾千人因饑餓患上浮腫而相繼倒下?!?/p>
許多年之后,一位接受他采訪的男士回憶說:
不瞞你說,我當時下面的褲襠里爛得路都走不動。下襠發(fā)爛的不是我一個。那時鉆井臺上基本沒有女同志,所以大伙上班時里面不穿短褲,這樣舒服些。一回到住處,大家干脆脫得精光往炕上一躺,十幾條漢子,赤條條地躺在上面,雙腿叉得大大的,我們自嘲這叫烤小黑魚——從井臺上揀點原油,放在盆罐里點著后,將紅腫潰爛的雙腿根烤著烘干取暖……
一位接受他采訪的女士回憶說:
那時到會戰(zhàn)前線、到會戰(zhàn)前線最基層的單位是最光榮的事。所以我們幾個姐妹搶著上野外普查分隊。到野外分隊后,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的,幾乎每天都要趟水。男同志們把衣服一脫,往頭頂一舉,光著屁股就過去了。我們女的不行?。纫驴偟么┌桑∷蕴艘淮嗡?,就得濕一次身子。時間一長,身體就發(fā)生了變化。隊上有個女孩子見兩個月沒來經,嚇得以為自己懷孕了,她有男朋友。后來到醫(yī)院一檢查不是。她為這高興得請我們幾個吃了一斤糖??珊髞磉@位同志到了想生育的時候卻再也沒了能力。醫(yī)生說她因長期患經病而喪失了懷孕功能。
那個極端困難的年代,王進喜還說過一句話: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這句話對中國各地都有很大影響,以后他們撰寫各自樹立的英雄事跡時,總是先把英雄產生的困難環(huán)境,描述得非常非常充分。這種寫作漸漸成了這個國度惟一被認可的模式,以至于有人修改了王進喜這句名言和他們開玩笑: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chuàng)造”困難也要上。這最后一句的“創(chuàng)造”,當然是編造的意思。
我最后記得的王進喜那句話是:寧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大油田是王進喜拼著性命拿下來的,那二十年他少活了沒有呢?答案也是肯定的。他在到達大慶油田十年后的1970年因病去世,那一年他47歲。有一個喜歡加法的人計算過,新中國初期三位著名英雄人物,被地主殺死的劉文學,因胃癌去世的王進喜,事故中喪生的雷鋒,死時的年齡加在一起是83歲,正好是新中國開國領袖的壽命。
這樣看來,王進喜還不僅僅少活了二十年。(責編:趙健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