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晟利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對教育的理解必須基于對人的理解。正是通過教育，真正的人性得以激發(fā)、培養(yǎng)、成長與創(chuàng)造Ⅲ。”人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完整個體，其實踐活動不僅是意識反映所控制的理性因素活動的直接結果，而且還是意識所無法反映和控制的下意識或潛意識狀態(tài)下感性因素參與的結果。因此可以說，人是感性生命與理性生命的統(tǒng)一體。在今天的教育中，人們已充分認識到人具有理性生命的重要性，但對人具有的感性生命還認識得并不到位，以至于現(xiàn)實的教育忽視人、肢解人。

一

1教育(學)科學化。今天，很少有人否認科學在現(xiàn)實社會中發(fā)揮的巨大威力。自然科學取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以至于人文社會學科不得不打著“科學”的旗號才能勉強登上大學的殿堂。隨手翻翻國內出版的教育學教材，幾乎都將教育學定義為“一門……的科學”，把教育學定位于科學，必然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與改造教育。于是，大搞量化評估，如為了衡量德育效果，學校實行操行打分，扶一個老太太過馬路記兩分，撿到1元錢上交給學校記一分；大興教育實驗，如教改實驗班比對比班平均成績高0.1分就大呼實驗有效，恨不得立即推廣。表面上看來，雖然上述教育仍然是以人為本的，即所謂培養(yǎng)人才，但這種培養(yǎng)不過是把人當作沒有生命的物來塑造和量化了。試想，按照前面的操行評分規(guī)則，是不是“扶一個老太太過馬路”就等于兩次“撿到1元錢上交給學?！蹦?教改實驗能像科學實驗那樣隨機分派被試、嚴格控制實驗條件嗎?顯然不能!

2培養(yǎng)聽話的人。在我國現(xiàn)實的教育中，“聽話的孩子就是好孩子”被奉為教育者的座右銘。在大人們眼里，孩子終究是孩子，什么都不懂。于是，在家里不管是對小孩子還是大孩子，父母們苦口婆心說得最多的是“要聽話”；在學校不管是對小學生還是大學生，老師們講得最響的是不要越軌。為了使孩子聽話，我們設計了太多的規(guī)訓，只要稍一留意學校的規(guī)章制度，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不要”、“禁止”等條款比比皆是。除此之外，標準答案也在一步步把學生打造為“標準件”。學生們被各種規(guī)訓限制得死死的，控制與服從使人幾乎成了一個面孔。在這里，學生沒有基本的選擇自由，也缺少應有的人格尊重。

3培養(yǎng)吃苦的人。由于學習本身是需要付出一定的意志努力的，因此“苦”成為了人們衡量學習是否用功的標準。這也難隆，古人既有“頭懸梁錐刺股”的典故，也有“學海無涯苦作舟”的勵志名言，正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在今天，與崇尚吃苦相對，人們反對抑或至少是不提倡休閑，原因在于：第一，休閑更多體現(xiàn)為享受，而傳統(tǒng)的觀念中享受成了好逸惡勞的代名詞；第二，在我國生產力發(fā)展水平不高的情況下，國家強調個人首先要盡義務，多生產出物質產品以供分配，也正因為如此，多勞動盡義務是第一位的，而爭取休閑的權利是第二位的；第三，即便是規(guī)定公民享有休閑的權利，也更多認為休閑是個人的事情，所以，既不可能也無必要加以引導和培養(yǎng)。因此，在不少人眼里，學校不是讓人休閑的地方，更不應該是教人享受的場所?？纯唇裉斓膶W校，孩子根本沒有享受與休閑的機會：不僅缺乏休閑的場所和工具，也缺少休閑的課程和時間。今天的學校正在強化一個觀念：刻苦是檢驗學習成果的唯一標準。于是，學校成為“苦?！?，學生成為“苦人”，教師成為監(jiān)督和設計“苦差”的人物。可以想見，在沒有休閑的教育里，兒童是很難找到人活著的幸福感的。

上述教育把人當成了可以隨心塑造的“器物”，培養(yǎng)出來的人就如馬爾庫塞所說的“單面人”(onedimensional man)。在《單面人——發(fā)達國家精神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馬爾庫塞提出，由機器、技術、市場、物質產品等元素構成的“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單面的社會，它在提供豐富的物質資源滿足人的物質需求的同時，壓抑了人的精神自由，它的標準化、批量化、模式化把統(tǒng)一的行為和生存方式強加給個人，從而泯滅了人的個性。在這個社會內，人變成了單面的人，一方面滿足于享受物質的豐富性，另一方面在各種宣傳媒體的刺激下滿足于享受社會設計和控制的精神資源。如果說馬爾庫塞所指的是“現(xiàn)代社會”使人成了“單面人”，毋寧說是現(xiàn)代社會的教育直接生產和培養(yǎng)了“單面人”。

二

馬克思認為：“整個所謂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對人說來生成的過程?！笨腕w作為實踐的產物和認識的對象，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通過人的感性的實踐活動由“自在自然”轉化生成的。在這種轉化中，馬克思特別強調了人的感性的實踐生成性，認為通過人的感性實踐活動不僅自然界向人生成，而且人也與此同時生成自身新的規(guī)定性。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人的感性是人精神的棲息地，是人的生命修養(yǎng)生息的港灣，是人類靈魂的家園。教育作為培養(yǎng)人的活動，關注人的感性生命就成為必然。

1人的感性生命與理性生命同等重要，所以教育不能將人完全物化。人具有理性的一面，科學是人的理性認識的產物，可以找到機理、客觀性與可驗證性，然后可以控制與預測。但與此同時，人又有感性的一面，人的感性生命具有個體性的品格，它強調情感、意志和欲望的“個別性”，它是一種有“我”的、具體的、豐富的、側重于對世界進行直接把握的生命狀態(tài)。由于感性本身帶有非理性的層面，例如情感、思想、藝術等，它們不遵循科學的法則，無法進行精確量化，也不能進行純粹的實證研究。由此可見，教育作為培養(yǎng)人的活動，它不可能完全運用科學的方法與手段解決一切問題。這樣看來，作為研究教育的學問——教育學也不能完全科學化，鼓吹教育科學化的人本身就在將人物化，這是錯誤的。

2人的感性生命與理性生命同等重要，所以教育要關注人的精神生長。人不僅有肉體本身的生長(物質層面的生長)，也有智慧和非理性的生長(精神的生長)。人類可以調控肉體生長，但精神的生長卻無法控制，也正因為如此，對物質有效的東西對精神未必有效。在這個前提下，作為培養(yǎng)人的活動的教育何為?《中庸》里談到：“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痹谶@里，“性”是“心”、“生”兩個意符拼甲骨文而成；生，《甲骨文字典》解釋為“像草木生出地上之形”；“率性”即讓人心生。整句話可以解釋為：能將心里的“生”作為統(tǒng)帥謂道，修習之謂教。在中國古人看來，教育本質的東西是“心之生”。這一點，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論述與之相近。他說：“教育活動關注的是，人的潛力如何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來并加以實現(xiàn)，以及人的內部靈性與可能性如何充分生成，質言之，教育是人的靈魂的教育，而非理性知識和認識的堆積?！币粋€人的“靈魂”或“心之生”，顯然不是給予的，也是不能代替其生長

的；別人不能控制它，最多只能引導它。所以，教育不過是發(fā)現(xiàn)或引導人的靈魂(或精神)的一種活動而已。由于人的“心之生”或“靈魂”本身是自由的，因而具有無比的豐富性。顯然，對于教育對象來說，不能有太多的規(guī)定性。因為規(guī)定性越多，自由性就越少；每規(guī)定一次，選擇就少了一種?！拔覀兌疾皇峭暾娜恕Ｎ覀兌际窃谂Χ窢幰云谶_到人的關系和人的定義的存在?！薄皼]有一個人知道自己是什么和自己能干什么，他必須去嘗試。在嘗試過程中，人都會犯錯誤，有錯誤就要糾正，只有在知錯就改的激烈沖撞中才會有活力。所以，學校應是包容的，“培養(yǎng)聽話的人”不是真正的教育。真正的教育是給人靈魂以自由，發(fā)現(xiàn)和鼓勵人發(fā)展其豐富性。由此，教師要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載語)的寬闊胸懷。由于教育最核心的是發(fā)展人本身，尤其是發(fā)展人的精神，所以，今天一些學校把學生當作“器物”培養(yǎng)在出發(fā)點上是錯誤的。

3人的感性生命與理性生命同等重要，所以教育要重視休閑。從字源上來說，休，從木從人，像人倚樹而息之形。這表明了人在勞作之后的狀態(tài)。在這里，個人是自由的，他可以做他自己想做之事，至少在精神上如此。西方的休閑一詞(leisure)來自拉丁文“l(fā)icere”，意為“允許”或“自由”。從licare生出法語loisir(意思是自由時間)和二些英語單詞，如license(原意是不負責任、許可、放縱)和liberty(自由)。這些詞是有聯(lián)系的，它暗示了自由選擇和非強迫性。亞里士多德強調：“休閑是一切事物環(huán)繞的中心”，“休閑高于勞動，是勞動所要達到的目標”，“休閑可以使我們獲得更多的幸福感，個人的幸福在于閑暇，城邦(國家、集體)的幸福在于和平”，“閑暇是全部人生的惟一本原”?！皬臍v史上來看，休閑意味著不考慮時間而為的行動。在古希臘休閑概念中。沉思冥想是一種完美境界的標準?！笨梢?，休閑的目標之一是心靈的凈化和自身激情的勃發(fā)，自我沉浸在不斷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從而體驗到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快感。正是在這種自由選擇和非強迫性中，人的心靈得到凈化，激情得以勃發(fā)，從而使感性生命不斷豐富，使人更具本質意義。由此可見，休閑是豐富人的感性生命、使人獲得本質意義的重要途徑之一。事實上，查閱學校的產生，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不管是中國還是西方，早期的學校其實就是休閑的場所。中國早期的學?！扳浴逼鋵嵤秋曫B(yǎng)牛羊牲畜的地方，在那里，不能出去干活的年老一代將生產生活知識傳遞給兒童，主要采取的是一種講故事的方式，兒童在其間是感到快樂的。同樣，在西方，school這個詞源于拉丁文schola，又源于希臘文skhole，原意為閑暇或休閑。當時的人怎么也不會想到，今天的學校已不再具有其原本的魅力了?？磥?，今天的教育要以人為本，必須補上休閑這一課，要提供給學生休閑的空間，引導學生學會休閑。

責任編輯：白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