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戈
狂草是創(chuàng)作態(tài),不是名態(tài),名態(tài)似稱大草為妥。大草往往由極抽象的線條組合而成,行筆速度極快,承起連接極為熟稔,通篇流露激情,呈現(xiàn)出心態(tài)激揚的外在表現(xiàn)??癫菡宫F(xiàn)不僅僅是作者功力的深厚、筆力的精熟,更要緊的是精神狂舞,否則難以狂放。
論狂草成就,我欽佩徐渭。徐渭為人豪蕩不羈,目空千古,獨來獨往,藝術(shù)上醉抹醒涂,一派狂態(tài)。他的狂草,心手相應(yīng),甚有火爆氣息。作品殘破敗筆較多,實在是無節(jié)制無止遏之舉。后人甚至可以循其筆墨去想見其書寫時那破隘蹈決之狀。懷素也寫狂草。令我奇怪的是,懷素是僧人,“幼而事佛”,經(jīng)禪之暇才好翰墨。按理,其內(nèi)心當寧靜如一泓未曾攪擾的春水。但讀懷素的狂草,可看出其內(nèi)心熾熱如一個有血有肉有脾性的男人,狂態(tài)四起,做出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舉動,“投筆抗聲連呼叫”,于是有了風格的超越橫絕,令后人驚訝。
狂草是精神狀態(tài)高揚的結(jié)晶。但在古代,像張旭、懷素、徐渭這樣的書法家畢竟少見,更多的是正襟危坐如對至尊,還要沐手焚香后方謹慎下筆,一副禪態(tài)。
歷史上好多書法家好禪,而禪家喜書者更不乏其人。書與禪真可謂是異路同源,貌離神合。書圣王羲之行書奇正相錯,疏密得道,懷中和之美,稟自然之妙,法天貴真,力屈萬夫;禪王慧能則不識字,析金剛之理,了菩提之玄,借曹溪之凈,興頓教之門。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豁然開朗,方為一代宗師。
什么是禪?悟眼不同,體會自有差別。但旨歸于一,那就是“直指人心”。東坡居士化禪法為書法,“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講究下筆見性,不作思索。故其書時而如綿裹鐵,時而似風挾濤,時而環(huán)肥,時而燕瘦,已到手到,氣脈貫注。
學書務(wù)求臨池之功,習禪須有跌坐之功。然而,臨池未必能成家,坐禪未必能成佛。手追還得心摹,念經(jīng)還得啟智。昔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筆法大勁;黃山谷觀長年蕩槳,群丁拔掉,韻書天成。而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獨迦葉破顏微笑,禪機盡得。各路英雄,各逞各能,各得其所,其悟道之途,竟如出一轍。
書法不過點橫豎鉤,一字一行之排列組合,簡單中見復雜,平易中思奇詭,故最忌邯鄲學步。唐代書豪李北海一聲“似我者俗,學我者死!”不知嚇退了多少古今習書者。而著名的俱胝和尚卻一不做二不休,砍斷了手下一名學他豎指言禪的童子的手指,童子舉手不見指頭,遂大悟。許多人學書法,但砍不斷自己手上那根亦步亦趨的“惰性之指”,是無法升堂入室的。
在“書法熱”的時候,我也曾湊熱鬧提筆弄墨,拜“狂草先生”為師。記得先生說:“點如高峰墜石,寫點時質(zhì)感要重;橫如千里陳云,寫橫時質(zhì)感要沉;豎如萬歲枯藤……”“書圣王羲之攻書多載,十五年偏攻永字,以其備八法之勢,能通一切字也?!毕壬蛔智Ы?最后寫給我們還是一個“禪”字。
青原惟信禪師有一則語錄:“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看來親見善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倍U師言禪,無意中道出了學書的三個階段: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者,未入書門;到了山非山,水非水時,則知筆墨之所在,心意之所指,這才入了門;而到達超塵絕俗、韻高千古的境界,則又見山是山,見水似水了。何故?疏可走馬,密不透風,一筆一勢之中,皆有山之巍巍水之湯湯,蓋從山水中探驪得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