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性靈
草書要人的三分性靈,三分狂氣,三分鬼氣。草書還要,黑極白極,濃淡分明。
書法里,狂草最奔放最肆意最不顧一切,甚至,不考慮別人的感受,甚至,也不考慮自己的感受。
如若不是真習練書法的人,初看狂草不過是鬼畫符,是民間招魂的道具,在三更,燒了給嚇掉魂靈的人招魂。
非真性情的人亦難寫狂草。
別的書體,只要耐下心來,終可以寫得。比如正楷,比如隸書。蓋叫天先生曾說,“所有的書體皆從楷書而來,唱戲也是如此,不練好基本功,唱什么亦不行”。
草書要人的三分性靈,三分狂氣,三分鬼氣。草書還要,黑極白極,濃淡分明。
這分明,是跳舞,是弗拉門戈舞最后的微笑,最險象環(huán)生之后的直抵人心。是明心見性,是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遇到金鎖有鑰匙,遇到妖精有法術(shù)。
草書是針,是奔雷,是墜石,是雷霆萬鈞,又是怪獸午夜的眼,是春蛇的第一次扭動。也是,那絕岸上的映山紅,風中一笑,百媚全生。
重若崩云,輕如蟬翼,它的動和它的靜都有速度之美。動則如脫兔,靜則如處子。那黑白之間,留白之處,亦有青蛇亂游,你不看則矣,一看則怕。
狂氣
顛與狂,就是草書的本性——絕不均碼,絕不以大眾狀態(tài)出現(xiàn),絕不四平八穩(wěn)。
杜甫當年看公孫大娘舞劍,想到張旭狂草,在《飲中八仙歌》中寫到張旭醉后樣子: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而在《新唐書·藝文傳》中對張旭的描寫更是可愛: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fù)得也。
自視以為神?那當然是。不自為神,怎能寫狂草?懷素也狂,顛張狂素,顛與狂,就是草書的本性——絕不均碼,絕不以大眾狀態(tài)出現(xiàn),絕不四平八穩(wěn)。甚至,最反感最惡心的就是四平八穩(wěn)!
張旭《肚痛帖》最讓人喜——那糾結(jié)在肚中的痛,表現(xiàn)在書法上是線條的澀滑與尖銳,亦可以看到無奈和砂滑之氣,沉滯,疙瘩……流動的那樣決絕,卻又那樣宣泄,明明看到雷雨交加,卻自有一種寧靜達練。淋漓進濺。是京劇的剁板,一字一句,咬碎鋼牙。
輕薄的紙絹上,留下這樣的狂舞。平正與險絕共存,落霞與孤鶩齊飛。
毛澤東寫懷素狂草,看他的氣概,也只能寫狂草。別的書體與他有著隔膜,只有狂草,仿佛等待多年的棉襖,貼心貼肺,那樣伏貼、周到。
狂草,看似沒有法度,實則最有法度。滿城的風雨壓來,安靜如處子么?當然。依然的微笑,甚至不動聲色,心里卻氣象萬千波濤滾滾,落在筆下,只能是狂草。
那不拘一格的狂人,那嗜酒之人,那稍微貪婪地過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的人,都會喜歡狂草。
有人練狂草,口吐狂言:見了漂亮女子不喜歡的男人,不可習狂草。眾人呆之,他低頭吃之,酒之,笑之。
鬼氣
人生,潦草比精致更有意味,更蒼茫,更接近那狂草的本質(zhì)。
寫得一手好狂草的人,都自視清高,字品即人品,踏實穩(wěn)妥的人寫不了狂草,一筆一畫寫楷書或篆書最好。法度嚴格的人一定習歐體,那《九成宮》也的確莊嚴。歐體是庭院中種的法桐或銀杏,狂草則是墳地邊長的不知名野樹,管你風雨雷電,獨守孤獨與狂寂,笑也長歌,悲也長歌。
每次書寫都這樣放肆??癫葑畈粫鲎?,也拒絕平淡和平庸。它寧愿被人議論紛紛,寧愿被別人誤讀,寧愿他們看不懂,讀不懂,甚至污辱,甚至踐踏,它仍然這樣狂氣。如學(xué)會低調(diào),那絕非狂草。
這樣的悲劇美只有狂草有,是暗夜里開出的紅色罌粟,一吐小蛇,可見黑色的花,美而蕩,呻吟著,引誘著。不由你又心悸來又心動。
筆意清脫,黑白亮烈。每一筆游走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每一聲嘆息都繚繞疏闊。峭峰上雪梅,寒崖上孤鴉。真喜歡狂草的人,其實內(nèi)心都傲岸孤絕。你別找知音了,你別找了。
“人生欲間此中妙,懷素自言初不知?!睉阉氐摹犊喙S帖》看了之后,常常想,人生也許就是這樣一根苦筍吧,趁著姿性顛倒之時,就把自己今生的輪廓勾畫出來吧!有什么呀,一杯茶的工夫,人生就過去了??窬涂癜?,草就草吧,像風一樣狂,像草一樣草——人生,潦草比精致更有意味,更蒼茫,更接近那狂草的本質(zhì)。
我就是這樣一意孤而行之,我就是這樣烈烈其氣,笑為花開,花因笑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