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罕見的造假者自揭造假內(nèi)幕的故事,是一個罕見的不法商人棄惡從善、悔過自新的人性轉(zhuǎn)變的典型。食品販假者戴龍由良心發(fā)現(xiàn),向工商部門自首,并向社會撩開了市場食品造假的驚人一角,向我們揭示了食品造假的許多內(nèi)幕。戴龍由的悔過壯舉讓人震驚、發(fā)人深省。

社會像一場傳花游戲,甲將接到的鮮花傳給乙,乙傳給丙,丙傳給丁……真善美就這么傳遍了每一個人。不知從何時起,鮮花被誰偷換成樹枝,繼續(xù)傳遞著;再后來樹枝被換成一攤牛糞,傳遞者把牛糞遞給下家時還在說:“給你鮮花!”牛糞就這樣玷污了一只只手,傳遞了下去。每個傳遞者都不是傻子,他企望接到鮮花,也清楚自己傳下去的是臭不可聞的牛糞。可是,他就不告訴下家,也不揭穿騙局。

販假的戴龍由站出來自首了。他真誠地說:“我們要想他人善良,必須先自己善良;要想他人懺悔,必須先自己懺悔;要想別人不為惡,首先自己要對得起良心,這樣,社會才會真正地干凈?！?/p>

———題記

一、戴龍由懷著幾分悲壯、幾分憂懼、幾分無奈地離開家去自首。他對懷有七個月身孕的女友說,“我走了,可能回不來了……”

2009年2月16日下午,京郊上莊的“春水魚樂”超市,敦敦實實、白白胖胖、濃眉大眼的戴龍由懷著幾分悲壯,幾分憂懼,幾分無奈地穿上芥茉黃色夾克衫。夾克衫的袖口到腋下有一道寬寬的醒目的紅杠,人穿上后左右出現(xiàn)兩個倒扣的對號,隨著手臂擺動而忽開忽合。一只“灣仔碼頭”的包裝箱被那個對號挾住了。

這爿超市是他開的,與其說是超市還不如說是小賣店,是用白色防火板搭建在路邊的簡易房,大約十六七平米的樣子。屋門口橫一冰柜,冰柜另一側(cè)的七八個冰柜順著墻根拐兩個彎兒甩到了里邊。迎門的金屬貨架上擺著高矮胖瘦的酒水飲料,各種包裝的小食品像一群蹲在墻根底下曬太陽的陜北老農(nóng),懶懶散散。在超市的一角放有拉著床幃的床,床上堆著亂作一團(tuán)的被子和衣物。

“我走了,可能回不來了……”他轉(zhuǎn)身低聲對女友梅子說。

梅子眼皮立馬現(xiàn)出一片潮紅,悲愁和凄惶漫上臉,淚水涌了出來。她懷有七個月身孕。也許她太瘦弱,也許胎兒的發(fā)育受到影響,誰看了都說不像,頂多四五個月。像也好,不像也罷,孩子再有兩個月就出生了,孩子他爸卻去自首了。

戴龍由是康邁利冷品公司的銷售總監(jiān)。他原想在春節(jié)前領(lǐng)梅子回趟老家,趁孩子沒出生把結(jié)婚證扯了。他和她都是80后,他是1981年生的,她是1982年生的。他的老家在國家級貧困縣———湖南省新化縣的一個偏僻山村。從新化坐汽車逛蕩到那里要四五個小時。山村在重重山巒環(huán)抱的深處。她的老家也在新化農(nóng)村,不過沒那么偏僻,距縣城個把小時車程。

在回老家前,冷品進(jìn)入了淡季,他怕自己耐不住寂寞,再像往年那樣去賭博,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寫起了網(wǎng)絡(luò)小說。他寫的是自傳體———《我是農(nóng)民》。寫著寫著,他的良心像種子發(fā)芽,從靈魂深處拱了出來。他回想起幾個月前參與的制假販假,懺悔不已。良心是懺悔的土壤,懺悔是良心的養(yǎng)料。可是,他的良心被現(xiàn)實死死地套住了,快要窒息了。要想讓良心生存下去,就必須沖破現(xiàn)實!經(jīng)過一番痛苦煎熬之后,他決定砸碎現(xiàn)實,去自首。這樣一來登記結(jié)婚就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馬月了,孩子一出生就成為“黑人”。他查過相關(guān)的法律,有可能判處三年至五年徒刑。他出獄時,孩子都該滿地跑了。

他落在梅子身上的目光有點兒猶豫和躲閃。他說:“老婆,放心吧,沒事的!”

廢話,這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墒?此時此刻,他只有用這個安慰她了。

他從來沒有這么不自信,也從來沒有這么自信,心潮翻滾,忽峰忽谷。他多么希望梅子給自己一點兒力量,讓自己的良心不再生長,能保住現(xiàn)有的生活。他多么希望她說:“老公,別自首了,我們回農(nóng)村種地好了。”那樣,他會立馬收拾收拾東西,領(lǐng)她回農(nóng)村老家。

可是,她就是不說。他有點兒失望,有點兒沮喪,有點兒惆悵。他郁悶、焦躁、自責(zé)、悔恨、惶、躊躇……飯吃不下,覺睡不著,牙痛得要命,煙一支接一支地吸,一聲接一聲地咳嗽,直到咳出血來。他還對她有點兒感激,有點兒欣慰,有點兒得意。她是善良的,有良知的,她站在了現(xiàn)實的對立面,跟他的良知在一起。她像環(huán)繞山村的清溪,清純、溫柔、順從,不吵不鬧,也不勸慰,而是默默地守在他身邊,陪著他走過煉獄。對女人來說,懷孕本來就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她還要陪著他悔恨自責(zé),擔(dān)驚受怕。她愛哭,心靈承受不住時就哭,哭得淚流滿面。

今天凌晨四時,他就從床上爬起來,反正睡不著,在床上顛過來翻過去地“烙餅”,還不如起來。自從2月12日,一位博友在博客上發(fā)表《他在自首前接受采訪》之后,采訪他的記者就絡(luò)繹不絕。昨晚,他第二次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他們在距“春水魚樂”兩站地的旅館聊到凌晨一時,眼皮像沉重的大幕拉不上去了,只好睡覺。

他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外邊一片死寂,連只鳥兒都沒有,像被快門在瞬間鎖定的圖片。失去自由是不是這種感覺?

“困死了!你怎么不多睡會兒?”記者醒了。

“眼皮直打架,可就是睡不著。”他說。

“別想那么多了,等你放出來,我們倆合伙做二號?！庇浾咝χf。

二號就是假貨。他知道是玩笑,可是這說明制假成本之低,風(fēng)險之低,回報之高,足以誘人鋌而走險!

他們沖了沖澡,沖去了殘夢和困倦繼續(xù)聊。聊到上午10時,戴龍由長舒口氣,坐牢不等同于受勛,拖一時是一時。上莊到位于西城區(qū)的國家工商總局要兩小時車程,就是現(xiàn)在趕過去人家也下班了。他和記者走進(jìn)一家小飯館。

“你是不是有點兒荊軻刺秦王的悲壯?”記者突然問道。

“你這個比喻還真挺恰當(dāng)。我心里很矛盾,自首和不自首在內(nèi)心深處拼殺著?！彼拐\相告。

在這個世道,有誰不求安逸和享樂而求坐牢呢?這頓飯吃得沒滋沒味,戴龍由的筷子下意識地往嘴里送著菜,小說寫完了,采訪結(jié)束了,沒有理由不去自首了,他驀然有種上斷頭臺的感覺。

吃完飯,記者跟他爭著埋單。記者說,這頓飯我請客,算是為你壯行。你想請客等出來再說。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笨磥沓粤诉@頓飯不自首不行,自首不坐牢都不行。不僅記者認(rèn)定他要坐牢,2月14日,他在搜狐大樓接受幾家知名媒體記者采訪時,一位姓劉的律師說他犯有制造并銷售假冒偽劣產(chǎn)品罪,可能要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他差點擁抱劉律師,還沒等自首就獲得一至三年的減刑!

記者挺仗義的,為表示以個人名義為他壯行沒要發(fā)票。他心底再次涌起感動的熱流。

幾天來,他一再被媒體記者感動著,溫暖著?！吨袊嗄陥蟆贰氨c周刊”記者采訪時,聽說他喜歡《哈維爾文集》,給他送來一套老版本的《1932～1972美國實錄》。他知道這套書很難淘弄,有點愛不釋手?！赌戏街苣返囊晃荒杏浾呤状尾稍L時,碰巧趕上情人節(jié),送給他九朵玫瑰。那記者不是同性戀,是想到他在這時候沒心情給梅子買花,替他捎來一束。火紅的玫瑰給他和梅子的暗淡日子帶來了生氣和喜氣……沖這批有良知的記者,他也必須自首。

他和記者回到“春水魚樂”,將兩袋二號水餃和錄音證據(jù)、賬本和客戶通訊錄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灣仔碼頭”包裝箱里。壯行的飯吃過了,跟梅子的告別結(jié)束了,剩下的只有自首了。他咬咬牙,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在路邊打了一輛黑車,向國家工商總局駛?cè)ァ?/p>

那顆倒霉的牙又瘋狂地痛起來,痛得適時,分解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他清楚此行的終點是事業(yè)的毀滅。他心緒黯然地對記者說,自己這樣做就等于挖個陷阱,自己跳下去,也許今生今世都爬不上來。他說完這句話后沉默不語了,猶如一把鈍刃在心上割著,疼痛難忍。剛到北京時,他近乎“財神爺甩袖子———子兒皆無”,差點兒沒淪為乞丐?，F(xiàn)在,他不僅擁有一爿超市,一輛金杯旅行車,一份每年可賺六七萬元的工作,還有較為體面的康邁利冷品公司銷售總監(jiān)的職位,以及未婚妻梅子和她肚子里將要出生的孩子。在博客上,他用過“事業(yè)有成”來評價自己的現(xiàn)狀?，F(xiàn)在自己敲字時那種洋洋自得和知足而樂宛如隔世。在汪洋中,他那葉扁舟靠上“事業(yè)有成”的碼頭容易么?徹底放棄,甘心么?

車駛進(jìn)北京城,車速慢了下來,不時遭遇塞車。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等待拉長了,似乎超過了極限。戴龍由像等待判刑的罪犯,備受煎熬。他恨不得立馬自首,該判該罰有個結(jié)果。手機(jī)響了,“冰點周刊”記者問他到哪兒了?他們在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門口等著呢,要陪他自首。他向車外張望一下,一頭霧水,沒弄清自己在哪兒。這路太熟了,幾年來說不上路過多少次,怎么就弄不清了呢?

車時疾時緩,時走時停,七拐八拐,下午4時才到國家工商總局。司機(jī)張嘴就要150元錢,戴龍由這時才想起上車前忘了講價,只好人家要多少給多少了。用他的話說,開黑出租的人都這操性,管你是誰呢,他逮黑一把是一把。他想掏錢把這王八犢子打發(fā)了,可是翻遍所有兜才掏出90元,最后那位記者替他付了車費。

他看了一眼等候在那里的“冰點周刊”的記者和“網(wǎng)易”的編輯沒有吱聲,像上刑場似的腦袋一片空白,兩腿疲軟,腳機(jī)械地向國家工商總局的大樓走去。記者手持?jǐn)z像機(jī)邊走邊拍著。要沒記者,他恐怕會將紙箱扔掉,打車逃去。在大門口,他被保安攔住了,要他去信訪處登記,他繃緊的神經(jīng)稍松一下。他走到窗口,勉強(qiáng)從腹腔擠出話來:“我是來自首的。我要檢舉我自己和他人制作銷售假冒偽劣水餃和冰棒的事情?！?/p>

他的聲音猶如磁石,吸引住在場人的目光。他們驚異地望著這位像半大小子似的年輕人,圍了過來。

“自首去公安局,到這里來干嗎?”女公務(wù)員感到莫名其妙,反問一句。

網(wǎng)易的編輯見他的話有點兒語無倫次,湊上前解釋了一番。她給了他一個四位數(shù)的內(nèi)部電話號碼。電話撥通了,沒人接。眼看工商局就要下班了,找不到人就白來了,他急得滿頭是汗。突然,他那顆麻木的心被渙解了,變得活泛了。耳邊出現(xiàn)聲音:“這是天意啊,回去吧,自首從此結(jié)束了,別再來了。”

正當(dāng)他為自己得到解脫而竊喜時,信訪接待辦的一位處長下樓辦事,聽說此事,問清事由,讓戴龍由去接待室。

“他們?nèi)耸歉墒裁吹?”處長見他身后跟著三個人,還在攝像,問道。

“是我的親戚朋友。他們怕我意志不夠堅定,半途溜掉,過來陪我?！贝鼾堄身樧煺f道。

他們上樓,走進(jìn)一間接待室。打開紙箱,掏出兩袋“灣仔碼頭”水餃,是豬肉韭菜餡的,又掏出一個滿是油漬的通訊錄和兩個皺巴巴的筆記本。他把本子翻到2008年4月19日那一頁。

二、他看著郭子,童年的夢想———“賺幾麻袋錢,包養(yǎng)一大群二奶”像只冬眠已久的癩蛤蟆復(fù)蘇了,伸伸腿,轉(zhuǎn)轉(zhuǎn)頭,拱出了泥土。

2008年4月初,一場特大雪災(zāi)使部分交通中斷,放假回家的農(nóng)民工沒按時返回,銷售代理商中止了合同,康邁利公司的老板憤憤地對戴龍由說:“今年銷售不找代理商了,你全部承擔(dān)起來吧?！?/p>

戴龍由已不是兩年前的那個騎自行車馱著冰棍箱子到處跑的銷售員了,通過幾年的打拼,已掌有300多家遍布北京城郊的二批(二級經(jīng)銷商,專門為終端供貨的),相當(dāng)于京城冷品批發(fā)市場的半壁江山!

冷品市場競爭激烈,許多商品掉進(jìn)了怪圈———價格越來越低,質(zhì)量越來越差。用戴龍由的話說,產(chǎn)品競次,價格競低?？墒?有些冰棍的用料已減到極限,再減那就不是個東西了。當(dāng)年,康邁利打著“真真的、鮮鮮的果肉”在京城火了一把。后來,別家也推出了相似產(chǎn)品,用香精和色素代替果肉,價格比康邁利低得多,二批的利潤空間也大,康邁利很快就像過氣的影星沒人搭理了。

戴龍由怕自己勢單力薄,辜負(fù)公司的信任,想找人合作,把銷售搞上去。一位二批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能人———郭子。朋友說,郭子是他的老鄉(xiāng)———山東人,為人仗義,很有實力,是錦繡大地的冷品批發(fā)大戶,不僅擁有三輛冷藏車,還有一個冷庫。

19日那天早晨,天好像誰招著惹著似的,早晨出門時還晴空萬里,沒到中午就陰沉起來,下起了小雨。賣雨傘的盼望下雨,賣冷品的希望天氣炎熱,陽光燦爛。戴龍由變得陰沉沉的了。車路過錦繡大地時,他想起了郭子,心不由得一亮,撥通了電話。

他跟郭子就這樣在一陣風(fēng)一陣雨中見了面,地點選擇在錦繡大地門口。

郭子三十多歲,臉面黧黑,膀大腰圓。他為人果然仗義,一見面就把戴龍由拽到飯店,非要請他喝兩杯,盡一下地主之誼不可。

兩杯水酒下肚,淹沒了陌生感,他們的話像下過一場大雨的村頭小溪,歡暢地流淌著。

“我手里有三百多個二批,我們合伙做康邁利絕對沒有風(fēng)險……”戴龍由誠懇地對郭子說道。

“誰傻×啊,賣那種沒有品牌的貨?！睕]等他說完,郭子就不屑地丟過來一句。

這話像塊大石頭,把戴龍由的話兒給堵上了。

“我們一起做,一個人一年怎么也能賺六七萬!”

沉默片刻,戴龍由的話兒像不屈不撓的溪流漫過大石頭,流淌過來。

“六七萬?我一個月賺的都不止這個數(shù),要不大熱天的誰干這×活,累死累活的?你跟我干吧,我保你發(fā)財。你說吧,你想掙多少錢?”

戴龍由蒙了,目瞪口呆地舉著酒杯,望著郭子。想掙多少錢?哪怕傻子都知道當(dāng)千萬富翁、億萬富翁!賺幾麻袋錢,包養(yǎng)一大群二奶———他童年的夢想像只冬眠已久的癩蛤蟆復(fù)蘇了,伸伸腿,轉(zhuǎn)轉(zhuǎn)頭,拱出了泥土。

他也興奮了,一個月賺六七萬?一年就是百八十萬,幾年就擁有一麻袋錢了。他的心臟猶如一頭見到羚羊的獵手,恨不得撞碎肋骨鉆出來。可是,賣什么冷品能有這么大利潤呢?他期待著郭子明示,可是郭子偏偏不說。

“到底干什么能掙那么多錢?我手里有這么多客戶,什么都能賣?！贝鼾堄煽粗杂种沟墓?感覺熱血沸騰,幾乎要噴涌而出。

酒足飯飽,郭子把戴龍由領(lǐng)到了庫房,吩咐管庫的拿幾根冰棍過來。管庫的拿來三根冰棍,分別是“巧樂滋”、“伊利小布丁”和“綠色心情”。

“你看看這貨怎么樣?！惫有Σ[瞇地說。

賣這個就能掙大錢?戴龍由半信半疑地接過冰棍,凝神看看外包裝,然后把包裝撕開,見冰棍上掛的巧克力很多。郭子不會喝高了吧?

郭子慢條斯理地撕開伊利小布丁的包裝,像狼似的在冰棍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轉(zhuǎn)頭吐掉,“你看,這絲多長!”

戴龍由望著那長長的絲,有幾分驚訝。小布丁有兩個品牌,一是蒙牛,二是伊利。蒙牛小布丁的特點是帶有冰渣,伊利小布丁的特點是能拔出長絲,可是他從來沒見過拔出這么長的絲。

“這是二號!”郭子說。

“二號?什么是二號?”戴龍由疑惑地問。

“二號就是二號,要不哪來的暴利?明明是白瓜,裝什么葫蘆!”郭子不快地說。

戴龍由明白了,二號就是假貨。

郭子是一個販假的不法商人。他刑滿釋放還不到一年就打著一家大型冷品公司批發(fā)點的幌子,在批發(fā)冰棍時把假貨摻進(jìn)去,從中牟取暴利。他賺了不少鈔票,可是賺錢的速度似乎永遠(yuǎn)也跟不上欲望的腳步,他恨不得賺下幾座金山銀山。聽說戴龍由手里有三百多個二批,郭子像頭發(fā)情的公牛遇到一群母牛,兩眼放光,每一個細(xì)胞都興奮起來。

戴龍由看一眼自己丟在地上的包裝紙,剛才還很在意現(xiàn)在已變成了垃圾,隨風(fēng)而去。他根本就沒想該不該販假,想的是會有多大風(fēng)險,能賺多少錢。

“這貨不錯吧?正貨也不是奶的。五毛錢一根,上哪兒去買奶的,用的都是QQ粉?！?/p>

“口感不錯,又脆又香,巧克力比正品還大?！贝鼾堄烧f。

“你知道這貨為什么做得這么好么?沒有廣告費,沒有庫存,當(dāng)天生產(chǎn)當(dāng)天賣光?！惫拥靡獾卣f。

只要貨好消費者就不會投訴,沒人投訴就沒有風(fēng)險。不過,能分辨出真假的往往不是消費者,而是那些行家———二批。戴龍由想。

“二批都知道什么是二號,你賣時明告訴他們,要不他們還敢要貨,出事還會把你供出來。能賣么?”郭子揣摩透了他的心思。

“能賣!有多大差價?”

“巧樂滋31元一箱,伊利小布丁16.5元一箱,綠色心情21元一箱……”

暴利就是一把火,一下子就將戴龍由的欲望點燃了。他是有心動就有行動的人,立馬掏出手機(jī)給一個姓肖的二批打電話。老肖精通二號生意,正品“巧樂滋”的批發(fā)價是38元一箱,他張口就給到32元,討價還價后,最后按33元要了100箱。他又撥通小楊的電話,按24元的價格又賣出80箱“心情”,賺了240元。沒想到這么一倒手就賺了440元!他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激動不已了,要是平均從一個二批那里賺200元錢,三百個就是6萬元!這太具有誘惑力了。

“‘心情低于26元我都不送貨!你給他們的價太低了,要不能翻個跟頭……你就使勁兒賣吧,今年肯定發(fā)大了,下回來你請客?！惫映脵C(jī)燒火。

戴龍由叫來司機(jī)裝上貨,郭子在一邊叮囑道:“別給他們開送貨單。你就鉚足勁兒賣吧,掙了錢買輛寶馬,別成天開這破小面兒提心吊膽地送冰棍了?！?/p>

那“破小面兒”還不是他戴龍由的呢,是租來的,車主兼司機(jī)是在他家不遠(yuǎn)開超市的胖子。

轉(zhuǎn)眼天就黑了,胖子把“破小面兒”開得像寶馬似的狂野和霸氣,有點兒裸味兒。戴龍由心花怒放地唱起來:“誰的鈔票在飛,是不是比流星還美……”

“俺太陽(日)你奶奶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的胖子笑罵一句。戴龍由心里盤算著,“等掙足了錢,買輛轎車開回家,把婚禮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然后把村里的荒山圈下來,辦一個野生養(yǎng)殖場……大奶有了,再包養(yǎng)兩個二奶奶,俺太陽!”

半夜11點多,戴龍由才回到上莊,趴在床上興奮不已,給回湖南老家探親的梅子發(fā)個短信:“老婆,趕緊回來,我現(xiàn)在兼職賣其他廠家的冰棍,挺掙錢的?！辈灰粫?收到梅子的短信:“老公,買不著車票。店誰看著呢?”看來她一半天是回不來了,他沒好氣地回復(fù):“沒人看,關(guān)著呢!”

他怕睡過頭,耽誤推銷二號,把鬧鐘對到六點半?？墒?他說什么也睡不著覺,一閉眼無數(shù)臺點鈔機(jī)就在眼前“嘩嘩嘩”不停地點著,紅色百元大鈔像水似的涌出來,洶涌澎湃。

金錢是笑容可掬的女神,也是窮兇極惡的魔鬼。他27年人生中,金錢從來就沒有過多少笑臉,沒給他什么快樂,給他的大多是窘苦、凄愴和羞慚。

1997年,他以各科接近滿分的成績考取了湖南省中醫(yī)藥學(xué)校中藥專業(yè)。讀中專的費用并不比讀大學(xué)少,一年下來差不多萬八千元。一年后,家里賺的錢就不夠他花的了,每次開學(xué)父母都要到處借錢。二年級的寒假,開學(xué)時老娘給了他一千元,讓他先回學(xué)校報到,等借到錢再給他寄。他沒有走,父母明白了,看來這學(xué)費湊不夠他是不會走了。父母苦著臉又把十里八村的親戚朋友求了一遍,還是沒借到錢。父母在牛棚轉(zhuǎn)悠了好幾天,最后牛牽出去賣了兩千多元錢。

在農(nóng)村,耕牛是家里的一員。牛沒了,地怎么種?他含淚接過了那筆錢,收拾收拾去趕火車了。

“崽啊,回學(xué)校省點兒花錢,別讓家里再借錢了……不過,該吃的還得吃,娘知道外面什么都貴,你別太苦了自己,錢用完了就給娘來電話……”老娘邊走邊嘮叨著把他送到火車站。

他后悔自己不該把父母逼到這種田地,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想用這筆錢在學(xué)校附近開一家快餐店,用錢去賺錢,然后自己養(yǎng)活自己。

“你到底聽清楚了沒有?”老娘抬起頭問道。

他慌忙轉(zhuǎn)過臉去,怕老娘看見他滿眼的淚花。

他在學(xué)校門口盤下一個二十幾平米的小餐廳。開張沒幾個月,兩個合伙人就打了起來,掄起了菜刀,差點兒鬧出人命。最后,餐廳關(guān)門大吉,他放棄將要到手的中專文憑,流落于社會,靠推銷“新一代膚陰潔”賺了十萬元錢,還沒來得及享受金錢的快樂,就在賭場輸個精光。接著,他給毒販子拎過包,跟地痞無賴泡過歌舞廳,打過群架,偷過摩托,打過圍(設(shè)套敲詐),打劫過黑“摩的”———騎摩托拉腳的人……

2002年,錢又逼得他背井離鄉(xiāng)。那天,他心緒黯然地跟著施工隊在株洲上了火車。當(dāng)年他考取中專時,鄉(xiāng)親們紛紛恭賀,恭賀15歲的他不再是農(nóng)村人了;今天,他又以農(nóng)民的身份去北京打工了。這實在太具嘲諷意味了。

“龍啊,你在哪里?”焦急而惶的喊聲從喧囂中冒了出來,一位瘦弱的女孩順著長蛇似的列車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喊著。

她叫王娜,是他們學(xué)校護(hù)理專業(yè)的。她愛他,他也愛她?？墒?金錢卻把她從他的身邊奪走了,她成為別的男人的二奶。

“龍,下車吧,別去打工了,我養(yǎng)活你?！彼K于看見了車上的他,跑過去苦苦地哀求道。

他拒絕了。他不想讓一個做“二奶”的女人來養(yǎng)活自己,連公雞都有自己的尊嚴(yán),別說他一個大男人了。列車緩緩開動,他與她揮淚作別。她手舉著銀行卡跟著車奔跑起來:“這是我給你的,密碼是你的生日?！薄拔也灰Ｄ阋Ｖ刈约?。”他揪心地說罷,抹一把淚。列車無情地扯開兩人的距離,他將頭探向車外,見她孤零零地蹲在空蕩蕩的月臺上,雙手抱膝,兩肩聳動地哭著。他心如刀割,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不一會兒,手機(jī)響了,他的耳畔傳來王娜焦急的聲音:“龍,你在下一站下車回來吧,我跟你一起走。我們離開這座城市,去哪兒都行,我跟著你……”

“娜,對不起,我不配你這樣,你好好過日子吧?！彼f罷,將手機(jī)扔到車窗外。

“咯噔咯噔”,列車行駛著,樹木,電線桿、農(nóng)舍和山巒旋轉(zhuǎn)而過。列車快駛出湖南省界時,金錢在他心上留下的一道道傷痕都冒出了血絲,鉆心刺骨。他淚流滿面地望著家鄉(xiāng)的山,家鄉(xiāng)的水,想著小山村里的老娘。老娘啊,為兒子讀書,你不知跟老爸吵過多少架,遭受過多少委屈,流過多少淚。兒子對不起你啊!你還以為兒子中專畢業(yè)了,在株洲拿到了鐵飯碗,哪知道兒子還是個農(nóng)民工。娘啊,兒子想回家卻看不得你的眼淚,只好去北京打工了。工頭說,管吃管住,每月能掙1500元,一年下來就是小兩萬……

天剛蒙蒙亮,戴龍由就醒了。下雨了,房頂“噼里啪啦”響聲不絕。簡易房就這樣,外邊有個風(fēng)吹草動都能聽得見。他有點兒郁悶,冰棍又不好賣了。他躺在床上,等鬧鐘響,好給二批打電話。

鬧鐘終于響了,可是超市里人不斷流,不便于給二批打電話,他急得拉肚找不到廁所。

“小戴,你在家啊?！崩類厶m抹一把頭發(fā)的雨水,像被雨澆的雞似的抖了抖身子走了進(jìn)來。

她有一輛小型冷藏車,做的是二批與超市之間的生意。她愛占小便宜,不論上誰家店出去都不空手,逮著什么抓什么。她進(jìn)來先撒眼望一圈兒,然后將冰柜拉開,拿起“巧樂滋”和“小布丁”一一審視一遍,最后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小聲問道:“小戴,你這里有二號么?”

“什么二號?到別的地方說去!”他厭惡地說。

她順手從貨架上抓一把牛皮糖,邊吃邊自言自語道,“早晨沒吃早飯,物美超市催貨都催瘋了……”話沒說完,又抓一把揣進(jìn)兜里。等車的人像見到了活寶兒,都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繃緊嘴角怕笑出聲來,攪了這出小品。

“西三旗的二號是你送的吧?”她吧嗒兩下嘴突然問道。

“你啊,可以當(dāng)偵探了?！彼麤]正面回答。

“你都有什么品種?什么價格?”她不知是得到了夸獎,還是發(fā)現(xiàn)了商機(jī),興奮地問道。

“巧樂滋35元,綠色心情28元,小布丁19元?！彼室獍褍r格往高說。

“你的貨一點也不便宜,二批給我就是這個價!”她不快地繃著臉說。

他沒吱聲,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架勢。

“你給我便宜點兒,我跟你要50箱?！背翋炓粫?她忍不住說道。

“便宜點兒也行,你別給我到處說。”他想借機(jī)封住她的嘴。

經(jīng)一番討價還價之后達(dá)成協(xié)議:“巧樂滋”33元,“心情”26元,“小布丁”18.5元,每次要貨不少于50箱。

“天晴給我送20個‘老巧,25個‘布丁,5個‘心情?！彼f著走了出去,經(jīng)過貨架時又抓了一把瓜子。

這么屁大的工夫就賺了115元,他望著她的背影笑了。他又激動起來,二號就是比康邁利來錢快。操,傻子都知道,二奶比大奶有情調(diào),野味十足,過癮!

雨停了,超市的人走凈了,他一口氣打了二十幾個電話。一位二批說:“你怎么也賣二號了?唉,天氣不好,老下雨,公司還老查庫,等天氣熱再說吧……”他最終還是沒招架住戴龍由的忽悠,“你要順路可以捎來三五十箱賣賣看?！?/p>

有的二批好心相勸:“小戴啊,你可別賣那個,坑人啊!”還有的二批擔(dān)心地說:“今年奧運,肯定管得嚴(yán),干脆等奧運過后再說吧。”

他打了半天電話,說得口干舌燥,沒賣出去多少。他望望陰沉的天,惱恨地罵一句:“這狗×天氣,俺太陽!”罵罷,鎖上超市,去跟胖子、“破爛”、“中醫(yī)”、“電鉆”打牌———“斗地主”去了。

“破爛”是收廢品的,“中醫(yī)”是開中醫(yī)按摩診所的,“電鉆”是開維修部的,戴龍由在賭場的綽號最多,中文的有:“冰棍”和“?！痢?俄文的有“輸?shù)牟灰鄻泛酢?韓國的有“經(jīng)得輸”。這一次,他———屢戰(zhàn)屢敗的“輸?shù)牟灰鄻泛酢本尤粵]輸,還贏了20多元錢。他贏的不是錢而是心情。他倍感欣喜,這是否暗示東方不亮西方亮,他要發(fā)橫財了呢?心里升起一輪紅日,陽光燦爛。

連續(xù)三天都是陰沉沉的,柳絲似的細(xì)雨纏纏綿綿地飄灑著。他郁悶得心里沒縫。不行,說什么也要跑業(yè)務(wù)了,哪怕下刀子也得去。他找出通訊錄,確定一條路線,沿途有30家二批。他和胖子從海淀跑到昌平,又跑到延慶,忽悠出去2000多箱康邁利,二號一箱也沒賣出去。有一個朋友嚴(yán)肅地說:“兄弟,你可別沾二號,陷進(jìn)去容易,拔出來可難了?！?/p>

他心想,“這年頭有錢不掙,傻子都不干!拔不出來就在里頭呆著,不是也很滋潤?”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考場。”別人不要的二號在小楊和老肖那里卻走得特別好,小楊又打電話要了200箱,老肖也要了100多箱。這嗎啡又讓他興奮起來,又推銷起來:“要不要二號的巧樂滋和小布丁?貨好利大!”

“怎么?你也干這個了?”一向把他當(dāng)成好同志的二批老張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問道。

“知道郭子么?他的貨都是從我這兒進(jìn)的?！彼坪醺械嚼蠌埿】醋约毫?像扎煞著的雄雞似的裝起了駝鳥。

“我?guī)啄昵熬蛷乃莾哼M(jìn)貨,沒想到貨竟是你的,你是真人不露相哪!咱們老哥兒倆關(guān)系這么好,你怎么才說呢?今后,你可得照顧照顧哥哥。”老張喜出望外地說。

“那是自然。我按給郭子的價給你怎么樣?巧樂滋32元、心情23元,小布丁不怎么掙錢,給你17元吧。不過,單要小布丁的話,那就得17.5元。油價一天一天地漲,你可得心疼心疼弟弟?！贝蹬Ｒ采隙?大話說出去了,價格只好壓到最低,除了油錢就等于白干。

“兄弟啊,不是哥哥我說你,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早說呢?上午剛跟郭子要一面包車貨,那小子太黑了……”老張嗔怪地說。

結(jié)賬時,老張頭一次沒給他鋼,讓他好生得意。

他回到公司結(jié)完賬,沒想到賣了幾天康邁利居然賺了3885元,捧著計算器又算了一下二號的收益,去掉運費只有幾百元,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看來做生意還得走正道。

4月27日,又是一個陰雨天,天氣預(yù)報說有中到大雨。他打電話給胖子要車,胖子賴在床上不肯起來。他向胖子發(fā)出嚴(yán)正警告:“我在家等你半個小時,你若不來,我拿相機(jī)拍下你的下身,發(fā)到網(wǎng)上去!”

10分鐘,“破小面兒”在門口停下,胖子搖下車窗,像鴨子似的伸頭腦袋喊道:“傻×,去哪兒?”

“先去郭子那兒取樣,然后一直跑到通縣,凡是路過的二批統(tǒng)統(tǒng)進(jìn)去!”戴龍由上車說。

郭子聽完他的打算,跳了起來:“你這是瘋了?這樣大張旗鼓,鋪天蓋地地推銷,想惹事咋的?說不上哪個二批將你舉報了。二批之間是冤家,你知道嗎?”

“沒事兒,都是老客戶,絕對靠得住。”他滿不在意地說。

走時,郭子沖著他的背影喊道:“多推推‘心情!”

老子要是有心情哪會給你賣這×貨?他想。

他決計孤注一擲推銷二號。他昨天跟老板吵了起來,代理商見康邁利走得不錯,找上門來,老板又答應(yīng)了他們。老板說,他和代理商要平等競爭,互不砸價。

讓代理商不砸價,那不等于讓狗不吃屎吃草根么?他感到自己被人耍了。

胳膊哪能擰過大腿?代理商運輸能力強(qiáng),人手多,他能競爭過么?漂泊在外,苦惱說與誰聽?他轉(zhuǎn)悠到上莊水庫,煩悶似浪拍打著他的心。在公司干下去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自己干呢。這時,郭子像條鉆進(jìn)籬笆的野狗冒了出來。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他想也沒想就撥通了郭子的電話。

“我早就跟你說過,這世道不是人親,是錢親!這回知道了吧?有錢是大爺,沒錢是孫子,要想不受氣,就得多賺錢?！惫咏逃?xùn)道。

“我不想干了,明天就辭職!”他賭氣說。

“別不干呀,康邁利好賴也是正規(guī)冷品公司啊,你在那兒有利于銷售二號……”

戴龍由決計全力以赴推銷二號,他一口氣跑了40多家二批,每到一處就吹牛說:“整個北京城的二號都要經(jīng)過我的手!郭子他們的貨都是從我這兒進(jìn)的。”

“你就吹吧!干二號的廠家多著呢,你要是不信,我立馬給你調(diào)來一車!”一個二批說。

跑了一大圈兒,他只推銷出去22箱,賺了380元,除了車錢和油錢,賺了180元。

三天后,麻煩來了,老肖來電話說:“這批巧樂滋質(zhì)量太差,有的封口沒封好,有的上面連巧克力都沒掛。”

貨出問題那可不是小事,尤其這是二號, 戴龍由急忙打電話給郭子,要求調(diào)換。

“沒那么多×事。一箱半箱封口沒封好,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讓廠子下次注意就是了。巧樂滋上面沒有巧克力,這也不奇怪,一號也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惫硬灰詾槿坏卣f。

“算了,這貨我不賣了。”見郭子出了事一推六二五,什么責(zé)任都不承擔(dān),他賭氣地說。

“你想賣還沒了呢!”郭子接著說,廠家出事了,被查封了。他們往上海送貨時,傻×司機(jī)見路邊有警察檢查就嚇尿了褲子,跳下車逃跑了。警察順藤摸瓜找到了廠子,把老板抓了起來。

“他們會不會查到你這兒?”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不會的。他們一點兒證據(jù)都沒有,我在銀行匯款時,用的是撿來的身份證。”

他多日惶不安,萬一郭子被抓了,能不供出他嗎?另外,那些二批會不會檢舉揭發(fā)他呢?他越想越害怕,像驚弓之鳥,聽到警車叫就心驚肉跳。

三、這錢太好賺了,像自來水管突然破裂,水一個勁兒地往外躥,不到半個月賺了八千多元錢,按此賺下去,還不發(fā)得一塌糊涂?

“灣仔碼頭簡直就是廠家給我們創(chuàng)的品牌!”戴龍由搖頭晃腦,得意忘形地對莫二球說。

在夕陽西下時,多日不聯(lián)系的郭子又冒出來了:“小戴啊,繼續(xù)賣二號吧,冰棍廠造假這么大個事新聞聯(lián)播都沒播,我們還怕他個球哇?你就甩開膀子可勁兒干吧!”

是啊,當(dāng)今什么東西沒有假?假冒偽劣像陽光下的影子步步緊跟,無所不在,無處不有,甩都甩不掉。如今人們習(xí)以為常了,買了假貨就像在愚人節(jié)遭到了愚弄,連投訴都懶得投。

戴龍由又蠢蠢欲動了。幾天前,梅子欣喜若狂地告訴他,她懷孕了!他們同居一年多了,她頭一次懷孕。為懷孕,她回家探親時還特意看了醫(yī)生,喝了不少苦藥湯。他怡悅地把她摟在懷里。他27歲了,梅子26歲了,該做父母了?？墒?撫養(yǎng)后代是一個讓收入不高的年輕人望而生畏的事情,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忘了幾天前的惶與恐慌,又想跟郭子做二號了。

他去時正巧來了一車貨,郭子牛氣十足地對他說:“我的庫里有香芋脆皮、牛奶提子、巧脆滋、夢工廠、綠色情人、老冰棒、小神童……全是二號,外包裝跟正品差不多。消費者懂個屁,除了圖便宜之外,買到手就知道吃?！?/p>

他拆開一箱大布丁看了看,包裝挺差,不過正品的包裝也好不了多少。

“這貨發(fā)多少錢?”他舉著冰棍問道。

“便宜得很,一根還不到三毛錢,終端賣五毛錢?！?/p>

他撕開包裝,想咬口嘗嘗,竟發(fā)現(xiàn)那冰棍如同白粉,白得有點兒人。

“這東西你可別嘗,不是什么好東西,肯定用奶精勾兌的?！惫有Σ[瞇地制止道。

“不會吃壞人吧?”戴龍由擔(dān)心地問道。

“那倒不會,就是用農(nóng)藥調(diào)味也吃不死人的,都是水?！惫油驴谕倌f道。

“估計人得的亂七八糟病都是吃冰棍吃的?！痹捖?冰棍被扔到了房頂。

他要了200箱小布丁,送到二批后發(fā)現(xiàn)那都是化的。

“來貨時,小布丁在最底下,一箱都沒化,肯定是你在路上化的。”郭子接到他的電話死不認(rèn)賬。

“路上怎么可能化那么多呢?算了,你以后別再給我打電話了,從今往后你的貨我一箱也不賣了!”戴龍由氣急敗壞地說。

這批貨賠了320元,還不算車錢和油錢。

東方不亮西方亮,盡管戴龍由與代理商不時發(fā)生沖突,可是康邁利的市場份額仍占一大半。二批不停地打電話要貨,胖子那輛“小破面兒”忙不過來,戴龍由又雇了一輛;“春水魚樂”的生意也特別紅火,懷孕的梅子忙不過來,他在東莞打工的妹妹小雪辭職不干了,跑過來幫忙。

沒承想,梅子騎三輪車送冰棍被顛出了血,醫(yī)生說胎兒發(fā)育不正常,她只好哭著做了人工流產(chǎn)。那些日子,梅子的眼皮總是紅紅的,淚水漣漣,他痛苦得一天吸掉好幾包煙?！懊纷幼鲆淮瘟鳟a(chǎn)就花兩千多元,要是生孩子那不得萬八千的?還有孩子的奶粉、尿布、玩具呢?”不行,還得多賺點錢!男子漢大丈夫哪能讓老婆孩子受委屈!

六月中旬的陰雨天,他有點兒傷感和郁悶,還特別寂寞,驀然想起了老楊。在幾天前的送貨途中,他見一輛左前燈撞沒了的破得不能再破的小冷藏車從身邊駛過,以為碰到了新的二批,讓司機(jī)掉頭追了上去,這樣就結(jié)識了老楊。其實,他們在郭子那兒見過面,只不過沒說過話。老楊是山西人,40多歲,長得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個破落奸商。他在京郊專門做二號,幾年前做二號水餃賠個蛋精光,只好靠賣郭子的二號冰棍維持生存。

人一寂寞,距倒霉也就不遠(yuǎn)了。寂寞讓人的智商就像崩盤的股票陡然下降,不想見的人見了,不該干的事干了,不該管的事管了,于是麻煩就接踵而至。他在寂寞難耐時撥通了老楊的電話,相約在四季青橋西邊的公園見面。

“公司里的貨又沉又不賺錢,油價不斷漲,車還分單雙號,生意不好做啊。郭子的貨就巧樂滋還不錯,現(xiàn)在還沒了。”一見面,戴龍由就倒起苦水。

“操,那孫子最不是玩意兒,又黑又事×!你別看哥哥我開這個破車,幾年前哥哥我?！林?賣二號‘綠色心情時,我跟蒙牛公司對著干,價壓得全北京的二批都沒聽說過,我還買一百補二十……我能搞到比郭子手里還好的二號,他多次想出二千路費跟我去訂貨。傻子才去,好財路得給自己留著,你知道二號的巧樂滋進(jìn)價多少錢?19元!26元批給二批,一箱就賺7元!哥哥看你這人不錯才說這些。要不咱哥兒倆好好折騰一回?好,好,好,你就跟著哥哥我發(fā)財吧!”

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戴龍由腦袋里的算盤“噼里啪啦”響起來,按這個利潤算,老肖要150箱,自己就能賺1050元!賣多少一號才能賺這么多啊?做!干!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做生意靠的不光是能力,還有魄力!哪個成功商人的第一桶金不滴淌著罪惡?他望老楊的目光漸漸滲透了感動與敬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沒想到這個開小破冷藏車的、獐頭鼠目的人居然還是個財神,不,是菩薩!他情不自禁地哼哼起“誰的鈔票在飛?是不是比西施還美……”

說干就干,他們在京承高速黃港出口附近一偏僻村落租了兩個冷庫和幾間房子,租金很低,每個月才1200元錢。老楊說,他已給廠家打去了一萬元訂金,只要戴龍由再出1.3萬就行了,不夠的話他來想辦法。戴龍由只能拿出八千元,胖子聽說有這等好事,欣然拿出五千元入了伙。

第三天上午,老楊領(lǐng)著老婆和孩子搬入冷庫旁的房子。下午,廠家就送來了535箱小布丁和788箱綠色心情。戴龍由和老楊緊張地忙了起來,不斷地打電話和送貨,沒幾天那車貨就賣沒了。接著,他們又進(jìn)了兩車貨,戴龍由又出了1.6萬元。

氣溫一路飆升,戴龍由在康邁利那邊忙得不亦樂乎,脫不開身,只好讓胖子跟著老楊折騰二號?？墒?老楊只給胖子配送費,不給提成。胖子惱了,要撤資。老楊說他不管,戴龍由只好掏五千元錢給了胖子。半個月后,老楊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小戴,合伙的買賣,你什么都不管,到底還干不干了?”忙著送公司貨的戴龍由,答應(yīng)給800元錢雇老楊的老婆替他做事,老楊這才拉倒。戴龍由自覺理虧,只得好生安撫老楊。

7月22日,老楊來電話說:“奧運會要開了,這段時間政府肯定查得緊,我得回老家避避風(fēng)頭。你過來一趟,把賬算清楚,后天我就走人了。”

戴龍由送完一車貨趕了過去,老楊拿出賬本一筆筆算了一遍,然后拿給他看。他們總共進(jìn)了3660多箱冰棍,戴龍由前后投資24000元錢,不僅沒賺錢,反而賠了3000多元。除事后發(fā)現(xiàn)有一筆賬老楊有意算錯,少給他2000多元錢之外,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賠的。

老楊說,“你也不發(fā)貨,沒辦法,這些貨都是加運費送出去的,現(xiàn)在交通管制這么緊,出了事你承擔(dān)?賠這么點兒錢算個!再說也賠不了,廠家不是還答應(yīng)贈送200箱‘心情嘛,就是按進(jìn)價你也得平分1900元。你等我回來,廠家還答應(yīng)給我出‘玉米香,這東西你也知道,冬天賣得快著呢!”

“老楊,俺太陽你奶奶!”回家的路上,戴龍由氣得破口大罵。

黑吃黑,騙人者被合伙人騙,這是常有之事。指望騙子守信用,那就等于讓太監(jiān)生孩子。

騙別人時,自己受騙的機(jī)會也就多了。戴龍由賣二號以來屢屢上當(dāng)受騙,郭子騙他,老楊騙他,趙亮也騙他。趙亮過去是康邁利的司機(jī),他把一輛2000年產(chǎn)的金杯面包車開到康邁利之后說,他現(xiàn)在公司有兩輛金杯面包車,都是單號,所以想賣掉這一輛。這輛車的車況相當(dāng)不錯。戴龍由想,自己總請趙亮喝酒,他騙誰也不會騙自己,所以就花了2.1萬買下這輛車。也許趙亮的良心還沒完全讓狗吃了,臨走前告誡戴龍由:“勤檢查點兒機(jī)油和水箱?！苯Y(jié)果,車跑三天后水箱就得一個勁兒地補水,排氣管子直冒黑煙。開到汽車修理廠一檢查,修車的師傅告訴他:“小伙子,你上當(dāng)了,這車的發(fā)動機(jī)該大修了,買車時為什么沒冒黑煙,現(xiàn)在冒了?賣主在汽油里加了色拉油,所以沒冒黑煙。那箱油用完了,你又加了汽油,汽油里沒有色拉油了,黑煙就冒出來了。”戴龍由只好掏錢大修發(fā)動機(jī)。車修好之后,沒跑兩天在五環(huán)拋錨了,只好雇車拖回來,又大修了底盤,先后花掉兩萬多元才修好。戴龍由算了一下,花的錢差不多夠買輛新車了。

2008年,中國充滿了苦難與風(fēng)流,悲慟與感動,戴龍由則充滿激奮、悔恨、傷悲和罪孽。

遇人不淑即倒霉的開始。他跟老楊合作時,把冰柜拉過去一臺,老楊走時把冷庫轉(zhuǎn)租給莫二球。8月,他去找莫二球拉冰柜時,那小子正在小館喝酒。莫二球留著長發(fā),腿有點兒瘸,臉黑一塊白一塊,猙獰而丑陋。據(jù)說,那是鍋爐爆炸造成的毀容,黑的是燙傷的皮膚,白的是從他屁股上移植來的皮膚。

莫二球沒給他鑰匙,讓服務(wù)員又加了一杯一碟,一碗一筷,讓他坐下來一起喝。

“聽老楊說你手里有不少二批,幫哥們兒賣二號水餃吧,一個月最損也能賺幾萬。”莫二球開門見山地說。

“有這么高的利?我以前沒賣過餃子。包裝好嗎?消費者能不能吃出真假?”戴龍由問道。

他怦然心動,那只蛤蟆又復(fù)活了。發(fā)財?shù)臋C(jī)會來了,傻子都不會放過。

“你放心好了,二號水餃主要供應(yīng)大超市,貨不好誰敢送?往超市送一箱‘灣仔碼頭就能賺五六十元。你就是閉著眼睛一個月也能賣千八百箱,你自己算吧,那是多少錢?”

野路子就是不一樣,做二號就像當(dāng)特務(wù)似的,不論兩人認(rèn)不認(rèn)識,反不反感都能接上頭,都能找到共同的奮斗目標(biāo)。莫二球的話若臺風(fēng)“娜基利”,將戴龍由的心船推到浪峰。他暗想,千八百箱餃子能賺多少錢?且不說一千箱,按800箱計,48000元!莫二球的丑陋面容像牛糞上開出的一朵牡丹花,可愛極了。戒酒多年的戴龍由為了那朵“牡丹”開了戒,推杯換盞地喝了起來。

此時,金錢就是魔鬼!在現(xiàn)實中,若不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戴龍由被金錢降服了。在27年的人生中,他幾乎從沒降服過金錢。可是,他每次都自以為降服了或?qū)⒁捣疱X了,最后都被金錢打得頭破血流。

“你還沒告訴我餃子的價格呢!”戴龍由從飯館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地出來,突然問道。

“看來你真喝醉了,我不是把價格都給你寫在紙上了嗎?”莫二球醉眼惺忪,舌頭僵硬地說。

戴龍由在身上摸了一會兒才找到兜,從兜兒里摸出一白紙,沖著太陽舉起來看了看,見上邊一個字都沒有。

“你幫我看看,餃子的價格哪兒去了?”他對司機(jī)說。

“還別說,這上邊還真就沒有!”司機(jī)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好幾遍說。

“媳婦兒,你怎么沒給龍哥寫價格呀?”莫二球?qū)φ驹谂赃叺钠恋耐优苏f。

那女人遞給他一支筆,他蹲在地上,把紙鋪在大腿上寫了起來,下筆重了,紙被戳了幾個窟窿。

“‘灣仔碼頭126元一箱,‘思念‘三全全都68元一箱,我給你的可是最低價,全北京市也找不出第二家?！蹦蛘f完把紙遞給戴龍由。

“行!哥們兒,你真夠仗義?！贝鼾堄勺硌勖噪x地看了看他,揮一下手,帶著司機(jī)走了。

戴龍由回家睡了一個多小時,爬起來聯(lián)系二批:“喂,我是小戴啊,你們那兒開始賣餃子沒有?我這有‘灣仔碼頭,什么品種?”他翻了半天兜也沒找到那張紙,”等一下,我過會兒再給你打過去。我剛干嘛,沒記住。”

“老婆,快過來,幫我看看,我的眼怎么什么也看不清啊,看哪兒都像霧水似的?！彼K于找到了那張紙,舉著喊道。

“這字還真有點兒看不清,你別著急,我慢慢給你念,你是說‘灣仔碼頭,是吧?玉米、冬菇、雞肉、薺菜、三鮮、大白菜、韭菜,沒了?！泵纷映粤Φ乜粗亲舟E不清的紙單念道。

戴龍由又撥通那個石景山二批的電話:“‘灣仔碼頭廠家就生產(chǎn)了八個品種,你要幾種?”

“是七個品種,‘沒了不是一個品種。”梅子在一邊悄聲糾正道。

“你喝醉了吧?品種多著呢,你先給我記著,大白菜8箱,玉米5箱,蝦仁5箱,三鮮3箱,冬菇3箱,薺菜6箱,西芹5箱,蟹黃3箱,刀豆2箱,韭菜5箱。有貨的話,你明早給我來電話?！睂Ψ秸f完掛了電話。

“老婆,這回發(fā)大財了!石景山這個客戶訂了45箱!”他說完就給莫二球掛電話,不知掛多少遍莫二球就是不接,他急得滿屋亂竄,好像要賺的錢是條魚兒,再不起鉤就跑了。

過一會兒,電話終于撥通了,那邊傳來莫二球氣喘吁吁的聲音:“龍哥啊,我正跟媳婦忙活呢!”

“別瞎忙活了,誰趴在女人身上能發(fā)財?剛訂完45箱貨,10個品種。對了,按什么價給二批?”

“172元,這是市場價,你可以給他們便宜一兩塊錢。你把訂的貨說一下,我抓緊給你做,我這兒沒有現(xiàn)貨?！?/p>

莫二球聽完戴龍由說的10個品種,急忙說道:“我這兒沒那么多品種,只有六種,有大白菜、三鮮……你明天下午來取吧?！?/p>

“俺太陽你爺爺?shù)?這比賣冰棍強(qiáng)多了,一個電話就賣了45箱,去掉沒有的,還剩30箱,賺了1380元。我要是一個月賣3000箱,那就能掙138000元,一年就是160多萬元!”他放下電話手舞足蹈地對梅子說。

“明天給你送貨,一箱173元。”他給二批回話說。

“貴了?！睂Ψ秸f完掛斷電話。

他又把電話打過去:“喂喂,剛才怎么掉線了?信號可能不好。哥哥喲,啥也別說了,按172元一箱給你,一塊錢的提成我也不要了,誰讓你是我哥哥呢?！?/p>

“早干嗎去了?干嗎非得多掙我一塊錢呢?明天送過來吧?！睂Ψ秸f罷,掛斷電話。

戴龍由沒放下電話,幸福地聽著風(fēng)音,好像一麻袋一麻袋的錢在風(fēng)音中邁著緩慢的碎步向他走來。

“神經(jīng)病!”梅子笑著罵了一句。

他走去,彎腰將手撫在她的腹部,滿懷深情地說:“寶貝趕緊長,老爸使勁掙錢,你出生后什么都買最好的!”說罷,挺起胸膛,打開一瓶啤酒,“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個精光,轉(zhuǎn)身爬上床睡著了,呼嚕聲彼伏此起,酣暢淋漓。

第二天中午,戴龍由趕到冷庫時,莫二球正跟那女的將三全水餃裝進(jìn)灣仔碼頭的包裝,封口,打上生產(chǎn)日期。如今造假絕大多數(shù)是以次充好,莫二球用價格較低的三全水餃代替灣仔碼頭。這兩種水餃的口感和味道相近,足以以假亂真。一箱三全出一箱半灣仔碼頭,每箱成本不到100元,他卻按126元賣給戴龍由。在京郊順著這條垅溝撿豆包的人還不少,他們用三全冒充灣仔碼頭后,再將散裝的低廉水餃裝進(jìn)三全包裝。京郊一個被圈內(nèi)稱為“三全加工點”的人,一次從三全廠家訂購500公斤散裝水餃,然后自己包裝批發(fā),他每斤賺的錢比廠家還多。

“你這生產(chǎn)日期模糊不清啊!”戴龍由不滿意地說著,然后用大拇指使勁一抹,日期被擦掉了。

“沒事!真品也這樣?！蹦蛘f。

下午3點,莫二球的餃子還沒改完包裝,石景山二批打來電話,“你的貨還送不送?你要是不送,我可跟別人要了?！贝鼾堄苫琶φf:“哥哥呀,我正在裝車呢,一會兒就到你那兒了?！?/p>

“貨你可得弄好了,二批是咱衣食父母,得罪不起。”戴龍由掛斷電話,轉(zhuǎn)身對莫二球說。

“你就賣你的吧,生產(chǎn)這塊你放心,我都干五六年了?！?/p>

“要確保質(zhì)量,我每箱再給你加兩元錢?！?/p>

“放心吧,咱干事是純爺們兒?！?/p>

“你趕緊封口吧,過半個小時就走,能拉多少是多少?！彼麚?dān)心二批變卦。

把水餃送到石景山時,二批正在出庫。

“哥哥呀,我拉來26箱,大白菜的不夠了,我多拉來兩箱小灣仔碼頭。這貨好賣,市場上老斷貨?！贝鼾堄晌ばδ樀卣f。

“沒賣過,多少錢給我?”二批看了他一眼問。

“200?！?/p>

“好像196。你又蒙我,想掙我一包煙錢?記住了,196,以后不會少要你的貨?！倍χf。

“好好,我一分錢也不掙你的。要不是公司的車,公司的油,我給你送貨還不賠得短褲都買不起啊,不過沒事,反正我不穿那玩意兒?！贝鼾堄傻帽阋速u乖地說。

老板拆開箱子看了看,轉(zhuǎn)身對兩個穿棉褲的庫工說:“出完貨,趕緊給他卸貨,”又轉(zhuǎn)頭對戴龍由說,“先把冰棍錢給你結(jié)了,餃子等下回再結(jié),錢不夠了?！?/p>

戴龍由心里一陣竊喜,不,狂喜!這買賣太做得了,這么一轉(zhuǎn)手就是1144元,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不,是錢袋子!

“你那兒有三全和思念嗎?”二批問道。

“有啊!你要多少?”戴龍由眼前一亮,精神抖擻地問。

“別給我來二號。市場到處都是二號。二號一看包裝就知道了,蔣雯麗的頭發(fā)不逼真。你一定要給我送真的,假的不給你結(jié)賬。”

“我?guī)湍阏艺?價格合適就給你拉過來。我先走,明天再給你電話。”戴龍由心虛地說。

戴龍由明白了,同樣是二號,賣水餃跟賣冰棍不同,賣冰棍要明確告訴二批是二號,賣水餃絕對不能讓二批知道是二號。也就是說,賣二號冰棍他必須跟二批合伙唬弄消費者,賣二號水餃他卻要騙二批了。賣二號水餃比二號冰棍難多了,不僅口感和味道要特別逼近,而且包裝還要絕對逼真,否則就會被懂行的二批識破。

“你盡快給我送過來,餃子的旺季快到了,去年賣了不少,我今年只跟你要貨,不找他人了?！蹦俏欢诘?。

“哥哥呀,你就放心吧?！贝鼾堄烧f著走出來。

“呱呱”,天上飛過黑壓壓一大片烏鴉,叫聲不大,聽起來卻有點兒驚心動魄。他抬頭目送那群漸然遠(yuǎn)去的昏鴉,感到有點掃興,甚至晦氣。他吐口唾沫,罵了一句,鉆進(jìn)車?yán)?急忙給莫二球打電話,讓他想法進(jìn)幾十箱正品的三全和思念,給二批送過來,好把這筆賬結(jié)回去。

“灣仔碼頭最好賣的六個品種,我這兒全有,全市統(tǒng)一價172元一箱。”車一離開石景山,戴龍由望著漸漸昏暗的車外,握著手機(jī)輪番轟炸二批。二批回應(yīng)不熱,有的說賣餃子的季節(jié)沒到,有的說庫房的冰棍太多,沒地方存放餃子,過幾天再說。只有大興的二批要45箱,有毛就不禿,45箱還能賺1710元不是?那點兒汽油錢算個毛!想到此,他得意地笑了。

“你怎么一箱冰棍都不賣了,還不抓緊時間掙錢過冬?”突然,接到郭子的電話。

“行了,改天上你家去。你冬天打算干什么呀?”他樂呵呵地問道。

“賣羊肉片,累死累活,不怎么掙錢?！惫訃@氣道。

“我手里有灣仔碼頭,你賣嗎?”

“你可別賣那玩意。去年差點兒就出事了,坑了好多二批,現(xiàn)在還有人找那幾個×人呢?！?/p>

戴龍由敷衍幾句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給大興送貨出現(xiàn)一小插曲,差點翻了車。二批盯著包裝箱看了好半天,“這箱子怎么這么新,不會是假的吧。你可別給我送假貨,我這可是專供大超市的,出了問題誰也擔(dān)待不起!”

戴龍由心頭一驚,不過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滿嘴跑舌頭地說:“哥哥你放心。貨絕對沒問題,你賣不動都可以退給我,咱們誰跟誰呀,老關(guān)系不是?我騙誰也不會騙你呀!”他這么一說,二批也就給結(jié)了賬。

晚上回家,他把兩袋子鈔票扔給梅子,“老婆,替我數(shù)數(shù),看是多少錢。等你數(shù)完,我再告訴你賺了多少錢,保準(zhǔn)嚇你一大跳?！?/p>

梅子笑吟吟地接過錢袋,點了起來。過了好半天喊道:“老公,兩個袋子的錢總共是17612塊,我數(shù)了四遍?！?/p>

“不對啊,怎么多出20塊?”戴龍由提過數(shù)了一遍,然后給大興的二批打電話說,“哥哥,我在對賬時發(fā)現(xiàn)你多給我20塊,下回從貨款里退回吧?！?/p>

錢雖然不多,卻讓對方很高興,夸獎了戴龍由一番。

“老婆,我算賬給你聽,保準(zhǔn)比聽搖滾還快樂?！彼麙鞌嚯娫捄?得意洋洋、興致勃勃地對梅子說。

他拿起計算器,挺起將軍肚,將翹著的食指重重地按在鍵上,“26箱,45箱,貨款9088元……盈利2924。老婆,你說我?！羻?”他仰起頭問道。

“?！?”梅子高興地說。

戴龍由變得越來越油滑,滿嘴謊話,巧舌如簧了。

“‘灣仔碼頭知道不?我每年都賣,上海一位管庫的哥們兒從廠子里偷出來的。160一箱,正常批發(fā)172元。這貨掙錢,旺季老斷檔?！彼淘仆蚂F地對年輕的二批小鰲說。

“旺季你可別不給貨?！毙■楛c頭說道。

“放心。我歷來主張有錢大家一塊兒掙。北京這地兒富得流油,錢海去了,一個人哪掙得完?”

“貨不會是假的吧?能讓我先看看貨嗎?”小鰲還是有顧慮。

“不用看,絕對是真貨。真要想騙你,看也沒用,拿箱真的給你看看不就完了么?你放心,灣仔碼頭是送往大超市,賣給有錢人和有權(quán)人的,假貨誰敢送?那些人的嘴刁著呢,吃出毛病還不整死你?”

“你還有什么?”小鰲信任地問道。

他給了小鰲一根“玉溪”,點著,說:“還有就是假貨了,假思念,假三全和假冰棍?！?/p>

“今年開奧運,假貨不好賣吧?”小鰲擔(dān)心地說。

“在我眼里,任何時候都沒有不好賣的貨,就是一泡狗屎包裝一下也能賣出去。利潤大了,誰都會搶。你說說,哪個二批不賣假貨?包括那些大的代理商,都是他媽靠賣假貨發(fā)的家!這也不能怪他們,要怨只能怨社會,哪都認(rèn)錢不認(rèn)人!記住了,咱們都是外地來的年輕人,在北京沒根,投靠誰都投靠不上,只有投靠錢了!”他把郭子的理論給小鰲講一遍。

小鰲被唬蒙了,跑出很遠(yuǎn)之后打來電話訂了26箱灣仔碼頭。

這錢太好賺了,像自來水管突然破裂,水一個勁兒地往外躥。他粗略算了一下,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他就賺了8000多元錢,按此賺下去,還不發(fā)得一塌糊涂?

“灣仔碼頭簡直就是廠家給我們創(chuàng)的品牌!”戴龍由搖頭晃腦,得意忘形地對莫二球說。

樂極生悲,9月份灣仔碼頭換了新包裝,沒幾天大興二批來電話:“小戴,顧客說你送的大白菜餡的‘灣仔碼頭味道不對,認(rèn)為是假貨?！?/p>

“唉呀,我說哥哥呀,這很正常,搞過食品加工的都知道,每次配料都會有細(xì)微差別?！贝鼾堄身樧旌a。

“那顧客是有錢人,老買這種水餃吃,不會沒事找事兒的?！?/p>

“那可能是產(chǎn)品出廠時間長了,‘灣仔碼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了新包裝,不行我給你調(diào)換一下,換后顧客就不會再有意見了?！彼移孪麦H地說道。

他用一號換回二號,并退還了上次多付的20元錢,取得了二批的信任,轉(zhuǎn)手又將退回來的貨給了老實本分的劉敏。

“小戴,有好幾家超市說你的貨是假的,上面的生產(chǎn)日期一刮就掉?！睕]過幾天,劉敏著火上房似的打來電話。

戴龍由已修煉得臨危不亂,神情自若,他去后先拆開兩袋水餃煮給劉敏和某冷品公司下來走訪的業(yè)務(wù)代表吃,那兩袋中有一袋是二號,另一袋是新包裝的一號。他在賣二號時,也會夾帶一號,不過一號的品種都是二號中所沒有的,否則容易穿幫。

劉敏嘗過兩種餃子后,臉上的疑云淡了。不知是吃人的嘴短,還是餃子真的好吃,抑或二者皆有,那位業(yè)務(wù)代表吃后連聲說,“好吃,好吃。這餃子這么好吃,就算是假的也沒問題。再說,造假的哪能做得出這么好吃的餃子?！?/p>

劉敏聽后疑云散了,好心好意地對戴龍由說:“你可千萬別跟郭子打交道……你進(jìn)貨一定要仔細(xì)檢查,千萬別讓別人把你騙了,現(xiàn)在的人都愛蒙人?！?/p>

她哪里知道戴龍由沒有讓人騙,自己卻讓他騙了!

他望著她,愧疚在內(nèi)心深處泛濫著,這么好的人,待人這么實誠,我騙誰也不該騙她啊!他恨不得打自己幾記耳光。感覺是時光的漂浮物,哪怕被感覺折磨得尋死覓活,痛不欲生,轉(zhuǎn)眼間就會蕩然無存?！昂昧藗掏送础?、“記吃不記打”將永遠(yuǎn)伴隨著人類。出門后,戴龍由不禁想到,劉敏老實厚道才好騙呢,自己不騙她騙誰?郭子、老楊那樣的老狐貍自己騙得了么?不被他們騙就謝天謝地了!對不起啊,劉大姐!我現(xiàn)在太需要錢了,梅子又懷孕了,明年4月孩子就出生了。公司老板的兒媳婦在醫(yī)院生孩子就花了一萬多元的醫(yī)療費。孩子又不是布娃娃,一出生就要吃進(jìn)口奶粉,要用“尿不濕”。一塊“尿不濕”就要兩塊錢,一天要用20多塊,每月就得一千多元錢!且不說將來上幼兒園,讀重點小學(xué)、重點中學(xué)和上大學(xué)了,哪兒不得靠錢往上堆?

梅子這次懷孕后,戴龍由變了,把錢看得越來越重了,過去出門不管多遠(yuǎn)都打車去,現(xiàn)在買張公交IC卡,動不動就坐公交車;過去的“經(jīng)得輸”“斗地主”輸個萬八千的都不在乎,現(xiàn)在“經(jīng)不得輸”了,輸個百八十元就打自己耳光,淚流滿面地發(fā)誓再不玩了……

“舊包裝的灣仔碼頭不能再賣了,你趕緊弄新包裝吧?！币惶?戴龍由對莫二球說。

幾天后,莫二球領(lǐng)著兩男一女找到春水魚樂,巴掌大的超市被他們?nèi)脻M滿的,戴龍由一是不愿意讓梅子看莫二球,怕嚇著她;二怕莫二球在超市顧客不敢進(jìn)來,影響生意,他把這群鳥人領(lǐng)到水庫邊的小涼亭。

“龍哥,我們哥兒仨商量過,弄灣仔碼頭新包裝,跟你一起干。小張說沒你,他不干?！蹦蜣D(zhuǎn)臉問旁邊的張大鱷,“是不是這樣,小張?我跟制版的人挺熟,一萬五就能搞定,訂做兩萬個餃子托盤還要一萬多元……”

“龍哥,你要是干,我就干。我沒銷路,只能賣點散裝。我們每人出一萬一把包裝搞定了,按你賣貨的速度,不到一個月就能賺回本來。餃子的旺季馬上就到了,這事我特清楚?！睆埓篦{說。

“對,對,龍哥,我們跟你干?！蹦菐讉€人眾星捧月似的對戴龍由說。

多少年來,人都在嘲笑烏鴉為幾句贊美丟掉了嘴里的肥肉,其實這一經(jīng)典的寓言每時每刻都在人間重演。

“好,我先拿6000,小張拿6000,先把新包裝弄回來再說?！贝鼾堄珊罋鉀_天地說。

10月初,雄縣送來新版的小樣,莫二球舉起來左看右看,最后像扎了嗎啡似的興奮不已地說:“不錯,99%接近真的。”說完,他又拿到超市試掃一下條碼,然后訂了八個品種各3000箱的包裝。

他們要造2.4萬箱二號水餃,數(shù)量龐大,為了安全起見,決定在其他偏僻地方另租一間冷庫。

他們分別找了幾天,都沒找到合適的冷庫。戴龍由突然想起李愛蘭,她家有一閑置的冷庫。他把莫二球等人領(lǐng)到她家。她家人得知他們租庫造假,要價特別高,年租金22000。莫二球等人直搖腦袋,戴龍由悄悄對他們說,“她這人特別能張羅,每月起碼能賣出去100箱餃子,就是126元批給她,我們還能賺8000多……”

莫二球聽了,沉吟不語。臨走時,他偷偷在她家墻上留下了自己手機(jī)號。李愛蘭心領(lǐng)神會,很快就跟他接上了頭。他不僅背著戴龍由把舊包裝的水餃賣給她,還游說她出3萬元入伙。不管怎么說李愛蘭也是個買賣人,哪里那么好騙?

莫二球像只狐貍在樹下蹲得腿麻腰痛也不見肥肉掉下來,只好請戴龍由幫忙。

知李愛蘭者,戴龍由也。他知道李愛蘭的致命弱點是愛占便宜,一把瓜子,一塊糖果的小便宜都不放過,如見暴利肯定入甕。

“她可是一毛不拔的鐵母雞,想讓她出3萬元錢沒那么容易。不過,你們要是跟她說不跟我合作,跟她合作,她肯定會給我打電話,要我訂她的貨。我要是跟她要200箱貨,她一算能賺1萬多元,肯定會出資入伙。”他胸有成竹地說。

不出所料,兩天后李愛蘭打來電話說,“小戴,莫二球讓我出3萬元錢,我怕他們把錢卷跑了?！?/p>

“李大姐,這點你就放心吧,餃子銷售旺季馬上就到了,他們在包裝上已經(jīng)投了10多萬元,哪會拿你那點兒錢跑了呢?不過,你可不能輕易把錢給他們,你要跟莫二球簽合同,跟他要身份證復(fù)印件,另外還讓他帶你去看他的另外三處庫房。我實在是沒辦法,媳婦懷孕了,拿不出那么多錢,要不誰舍得這么一塊肥肉?灣仔碼頭好賣,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保證貨好,你能按140元供貨,我一天少說也能給你賣幾百箱?！贝鼾堄珊鲇频?。

李愛蘭跟在學(xué)校教書的丈夫商量,沒想到他堅決不同意。她怎么能眼睜睜地放棄那一天萬八千元的利潤?她背著丈夫在外邊借了3萬元錢給了莫二球,并跟他草簽一紙合同:

“李愛蘭提前支付3萬貨款給莫二球作為周轉(zhuǎn)資金。莫二球按每箱130元供給李愛蘭‘灣仔碼頭,直到3月27日。在這一期間,可以一次性拉1萬元的貨不給結(jié)賬,李愛蘭在此期間不得撤回資金。合同到期,莫二球多給5000作為答謝。李愛蘭如果沒賣夠貨中途退出,所拉的貨按市場價結(jié)算?！?/p>

“那老娘們兒想跟我玩,累死她!她要是沒賣夠3萬元的貨,她賣得越多,賠得越多;她要是賣了3萬元的貨,咱們從中賺一大筆錢,我們怎么的都不虧?！焙炌旰贤?莫二球得意忘形地跟戴龍由說。

盡管戴龍由挺煩李愛蘭處處占便宜的勁兒,可是她的錢也來之不易啊,風(fēng)里來雨里去,哪怕身體不適懶于動彈,也要爬起來取貨送貨。再說,一把瓜籽、一塊糖果,她都那么在意,3萬元錢要是被他們騙去了,對她來說那是多大的災(zāi)難?他動了惻隱之心,在沒簽合同之前,他偷偷給她打電話,“李大姐,他們不可靠,你別給他們錢。他們是誰你都不清楚。錢要是被騙去了,你可別來找我。”

“我沒給他們錢。灣仔碼頭你還賣嗎?莫二球給我160元一箱。我負(fù)責(zé)送貨,汽油錢什么的你都不用管,掙錢倆人平分,怎么樣?”

她跟我不說實話也就罷了,還對我這么黑,明明130元進(jìn)的貨,按160元的價給我不說,我賺錢她還要再分一半兒!算了,算了,這種人實在不值得同情。不管她了,她又不是孩子,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反正騙的又不是我的錢。繼而一想,可別莫二球他們牽驢,我拔橛子啊。他們說跑就跑了,我可在這兒有超市,萬一出事,她還得來找我。不行,我還得告訴她別給錢。

天冷了,包裝遲遲沒出來,他有點著急,沒事兒就去水庫邊轉(zhuǎn)悠。一天,碰到李愛蘭,他說:“你還沒給他們錢吧?千萬別給,出了問題我可不管。”

“還沒給呢,不能給他,他們要是跑了就找不著了。對了,他們現(xiàn)在按155元一箱給我貨,我按160元一箱給你,你賣嗎?”

又過幾天,李愛蘭連續(xù)給他打好幾個電話,說的都是一句話:“我按150元一箱給你,你趕緊幫我賣點兒吧!”

“賣,你給我送來100箱吧!”當(dāng)他接到第N個電話時,氣惱地說。

他知道新的包裝還未到,莫二球沒貨給她?？墒?她卻不知底細(xì),欣喜若狂地催莫二球要貨:“我的貨款已經(jīng)給你了,你怎么還不給我貨?我這兒有一大客戶要100箱!”

“你急我比你還急呢,還有幾天就到12月了,要貨的電話都把我的手機(jī)打爆了,我都快被催瘋了?！蹦蛘f。

他確實夠急的了,眼看著餃子銷售的旺季就要到了,他這還萬事俱備,只欠包裝。印刷商不講信用,莫二球先后已交25000元,對方卻說想要成品還得再交1萬元錢?，F(xiàn)在連白道紅道的人都不講信用了,還想指望這些垃圾和人渣講信用么?莫二球被逼急了,開車到雄縣,連騙帶唬拉回點兒包裝,只有三個品種:大白菜的、韭菜的和三鮮的。

莫二球他們很快炮制出第一批二號,戴龍由怕首戰(zhàn)失利,惹出麻煩,提出按“半真半假”送貨,即三個品種的假貨,三個品種的正品。第一批貨以每箱140元的價格賣給了小鰲,真假各15箱。

沒想到,送貨的小鰲還沒等回來,二批的電話就追了過來:“你送的貨有假的,生產(chǎn)日期一刮就掉。”

小鰲惶不安地給戴龍由打電話。戴龍由急忙領(lǐng)著莫二球趕了過去。當(dāng)他們到時,早已涇渭分明,真假貨各自堆放在一起。

“你們看看,看看……”那二批拿出一袋二號,用手指一抹,生產(chǎn)日期沒了。

戴龍由拆開一箱看看,包裝上的日期模模糊糊,猶如美眉的漂亮臉蛋生出一溜黑斑。

“你們也真敢糊弄!把假貨拉走,罰你們500元,讓你們長點記性。不然,一箱貨也別想拉,貨款也甭想要。”

戴龍由和莫二球這回是螞蚱眼睛———長長了。他們只好認(rèn)罰,經(jīng)一番商討之后,交了200元罰款,“半真”留下了,“半假”拉回來了。他又憋氣又窩火,跟莫二球大發(fā)脾氣:“你是怎么搞的?生產(chǎn)日期搞得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你那張×臉!”

“沒事兒,吐上點唾沫就擦不掉了?！蹦驖M不在乎地說。

“那你去跟二批解釋吧,告訴他先吐口唾沫然后再擦!”戴龍由氣急敗壞地說。

他媽的,這讓我在二批中怎么混?他越想越來氣。聽張大鱷說,他們當(dāng)年用特別廉價的餃子冒充“灣仔碼頭”,顧客紛紛投訴,超市拒絕給二批結(jié)賬,南三環(huán)的二批老高的15萬貨款要不回來,急得號啕大哭。張大鱷很有成就感地說:“可是40多歲的純爺們兒啊!”

另一同伙人說,“這算個啥,當(dāng)年我們欠電費,冷庫被斷了電,上千斤凍餃子都發(fā)霉變黑了,我們照樣裝袋賣了出去?！?/p>

這群沒有人性的騙子!

第二天,戴龍由跟莫二球等人開車去了南三環(huán),將3000個包裝袋打印了刮不掉的生產(chǎn)日期。打印費花了210元,加油花了200元,莫二球和張大鱷都說沒帶錢,戴龍由只好自認(rèn)倒霉,掏錢付了。生產(chǎn)日期的問題解決了,賬面又出現(xiàn)了問題,19箱貨不知去向,戴龍由的提貨記錄也被涂改了,分兩次多加了16箱。他氣憤不已,跟他們吵了一架。這一架讓他認(rèn)清了莫二球等人的本性,他們不僅跟老楊一路貨色,甚至連老楊還不如。遇人不淑不共事,可是事已共了怎么辦?他想起跟老楊合作的慘痛教訓(xùn),提出退出,讓他們將他先后投入的15000元返回8000元,寧肯賠7000元。

“退就退,要錢沒有,只能給貨。”莫二球說。

戴龍由是鐵了心不跟他們合作了,幾經(jīng)談判后,他咬著牙說:“你們給我5000現(xiàn)金,就當(dāng)這件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給就給,不給就拉倒?！?/p>

莫二球他們害怕了,可是他們又不想給他錢,有事無事就來春水魚樂看看。次數(shù)多了,戴龍由干脆避而不見了。

當(dāng)人挖空心思地算計別人時,往往不知道自己也在他人的算計之中。莫二球機(jī)關(guān)算盡,結(jié)果百密一疏,正當(dāng)他的二號賣得如火如荼之際,同居的女人將他的錢席卷一空,逃之夭夭。莫二球傻了,他只剩下兩條腿撐著那一肚子屎了,對了,他還有那兩只手?？墒?他能拿自己那十個指頭炮制二號水餃么?況且,他的手又不是熊掌,用他的話說,有錢的人嘴挑剔著呢,寧啃雞爪也不啃他那疤疤癩癩的指頭啊。

這時,李愛蘭正賣得起勁,每天像螞蟻搬家似的取貨送貨。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不可一世的莫二球居然一無所有了。她從莫二球那兒提了85箱二號,他還欠她1.7萬元。她像螞蟻掉進(jìn)了熱鍋里急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天天去找莫二球。

莫二球雪上加霜,有苦難言。他知道李愛蘭絕不是個省油的燈,為穩(wěn)住她,只好將新版包裝袋押給她。不過,他是倒驢不倒架,對她威脅道:“這些袋子一個也不能少,少了我就要你的腦袋!”

四、《他在自首前接受采訪》的博文發(fā)了出來,他的救贖日記也公之于眾了。他接受了《中國青年報》《南方周末》等媒體的采訪,并一遍遍對記者重申:“我愿坐滿刑期,我是該得到懲罰的,不想逃避!”

2009年的元旦猶如一列火車,風(fēng)馳電掣地開過來,又風(fēng)馳電掣地開過去,連站都沒站一下。

冷品銷售進(jìn)入淡季后,戴龍由就閑賦在家,已無事可做了。他躺在床上看著白花花的塑鋼天花板,痛苦地回想起跟莫二球等人的合作,越想越氣,痛悔不已。我為什么要跟莫二球那樣的騙子攪在一起,為什么要利欲熏心,害人害己?不行,我要打電話自首,并舉報莫二球等鳥人!他突然想起二號水餃的包裝上印有投訴熱線電話。他手里還有35箱二批退回來的二號水餃。他從床上爬起來,拆開一箱二號水餃,記下電話號碼,跑到外邊找一公用電話,撥通后竟然提示撥分機(jī)號,他遲疑片刻,放棄了。

他怕自己再去打牌,像去年那樣輸?shù)袅巳甑氖杖?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寫起了自傳體小說《我是農(nóng)民》。他過去有過作家夢,寫過五部網(wǎng)絡(luò)小說,字?jǐn)?shù)多達(dá)500多萬,網(wǎng)上點擊率將近200萬次。

《我是農(nóng)民》的前兩章很快就寫完了。他寫了自己到北京后,不到兩天那支施工隊就稀里嘩啦地散了伙。工友們扛著沉重的沮喪,持著26元錢的河北定州車票回株洲了。他和黃大姐、張大姐留了下來。幾天后,黃大姐做起“無本生意”,一天能掙三五百元。張大姐破口大罵兩天“不要臉的”之后,心緒黯然地對他說,“來北京一趟,不掙點兒錢哪有臉兒回去?再說,回株洲也找不到掙錢的地方,家里還有兩個讀書的孩子等錢用呢!”似乎在跟他商量,又像求得理解?！斑@世道我算看透了,女人只要舍得臉就能賺到錢!當(dāng)今社會舍得臉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多我一個弱女子!”她憤憤地說,既像譴責(zé)這個世道,又像給自己找了一個“舍得臉”的理由。次日,張大姐步黃大姐的后塵。兩個月后,張大姐從農(nóng)村老家招來幾個年輕靚麗的湘妹子,辦起了“洗頭房”。

他寫了自己在餐館打工,寫了自己在文化公司做飯———那是他過得最好的日子,薪水低微,活兒輕快,給那三五位自由撰稿人燒飯。這是他第一次接觸文化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金錢之外的另一世界,也是第一次思索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他上了十多年學(xué),老師教給他很多知識,卻沒教他怎么做人,做個什么樣的人。他在那里不僅讀了小說,寫小說,還讀了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的著作。他最欣賞的是哈維爾說的一句話:“如果我們不建設(shè)一個人性的、道德的、尊重智慧、精神和文化的國家,我們決不能建立一個基于法治的民主國家?！?/p>

文化公司的李老師說:“人應(yīng)該有信仰。一個有信仰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彼嘈帕?去教堂接受了洗禮。他需要精神的力量,需要信仰的支撐,也需要在懺悔中洗去自己的罪孽,可是他不想做一個真正的基督徒。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罪孽時,惶恐不安,震驚不已。他虔誠地懺悔自己十二三歲有了性需求,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手淫,帶領(lǐng)著全寢室的男生集體自慰;少年的“遠(yuǎn)大理想”是掙幾麻袋的錢,包一大群二奶;中專三年級欺騙父母棄學(xué)流浪,給毒品販子拎包———保管毒品,跟地痞無賴搶劫、詐騙、偷摩托車、打群架、泡小姐……

他渴望洗去罪孽,獲得新生,做一個有道德、有人性、有智慧、有精神追求的人。他高唱基督教歌曲,覺得那歌曲能凈化自己的靈魂。后來文化公司的一位老師結(jié)了婚,他失了業(yè)———做飯的使命被新娘子接管了去,他在康邁利找到一份工作……

他寫到了第三章,寫不下去了。郭子給劉敏送羊肉片路過超市,進(jìn)來坐坐。郭子勸他賣二號羊肉片,他斷然拒絕了。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既然濕了鞋,不如洗個澡?！惫虞p松地說。

一日為盜,終生是賊。自己還有希望脫胎換骨成為好人么?他將二批退回來的35箱二號餃子賣給郭子10箱。那些貨存放在超市的冰柜里,所有冰柜都塞得滿滿的,一天要耗七八度電,梅子磨叨好幾次了。

郭子走后,他懊悔不已,自己不是發(fā)誓不再涉假,不再騙人,怎么又做上了?看來一個壞人想變成好人不那么容易。他回想當(dāng)年在文化公司時,他是那么虔誠地懺悔,那么渴望成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有良知的人,結(jié)果還是沒經(jīng)受住誘惑,干了販假制假的事。他納悶的是自己在販假時,怎么就沒有一點兒罪惡感呢?突然出現(xiàn)一個聲音:“北京制假販假者多著呢,比你大的成千上萬,比你小的上萬成千,你算什么啊?別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啦!”又有一種聲音:“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想墮落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一千種原因!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二批堅決抵制假貨,你沒做到?”

他懊悔不已,自責(zé)不已,對自己失望不已。

“我拿什么拯救自己?拿什么?”他茫然了。

他在看電視連續(xù)劇《新大秦帝國》時,有一個情節(jié)把他震撼了,商鞅為了使新法執(zhí)行下去,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wèi)新法的尊嚴(yán)。法律失去尊嚴(yán)還是法律么?他突然有種想像商鞅那樣維護(hù)法律尊嚴(yán)的沖動。懺悔是不能拯救自己的,必須在法律懲罰之后,才能重新做人。他想到了自首,想把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公之于眾。

他查詢了一下,販假金額超過5萬將要被判處三至五年的徒刑。他算了一下自己賣假餃子的金額是4萬多元,如果加上假冰棍就超過5萬了?？墒?自己坐牢了,梅子和孩子怎么辦?他望著她那凸起的腹部猶豫了,退縮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不屬于自己,他可以放棄自由,卻不能放棄責(zé)任。

他在網(wǎng)上瀏覽時,讀到了三鹿奶粉的報道。他震驚了,造假怎么到了這種地步?不禁想起超市進(jìn)貨時誤進(jìn)的二號“奧利奧”餅干、二號口香糖和二號冰紅茶……這樣泛濫下去,食品安全哪還有保障?他想起懷孕的梅子,想起梅子懷的孩子,“如果我的孩子吃了毒奶粉怎么辦?”他的心戰(zhàn)栗了。

過去我們吃不上飯,現(xiàn)在我們不敢吃飯。食品安全問題越來越嚴(yán)峻了:鮮奶里加水容易被檢測出來就加牛尿(牛尿里的蛋白質(zhì)和礦物質(zhì)含量很高,設(shè)備檢測不出來);陳稻子加工不出新大米就在打磨時加石蠟;要想黑面粉變白添加增白劑和溴酸鉀;要讓牡蠣肉變大就用人尿來泡;想增加臭豆腐的臭味就用糞便腌制,堆起來發(fā)酵……

戴龍由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一個孩子在喊:“爸爸,給我買根冰棒回來。”面目猙獰的郭子遞過來了那支白得人的“大布丁”,“孩子別吃!”他沖過去,想把郭子手里的冰棍打掉,可是怎么也打不掉,眼看著孩子就把那支冰棍接了過去。他一急,醒了,小超市被濃濃夜色淹沒,梅子均勻的呼吸聲在耳畔縈繞。他伸手撫摸著她的腹部,撫摸著他的孩子,他的血肉。孩子啊,爸爸拿什么保護(hù)你不受傷害?

他把《我是農(nóng)民》改為《引火燒身》。他要直面自己的罪孽與丑陋,要在靈魂深處自責(zé)和懺悔,要對自己的人生進(jìn)行反思。他給自己起了一個新的筆名———曼拉,意思是自己反省得太慢啦。慢去掉了豎心旁,可以時刻提醒自己過去失去過良心,無心才渴望有心。啦字去掉口字旁,告誡他不要再為過去辯解,不要再口是心非,聽?wèi){法律裁決。

郭子來電話說,餃子賣掉了,讓他過去結(jié)賬,他沒去;李愛蘭又找上門來,求他幫忙賣二號水餃,他拒絕了;潘家園的一個二批來電話,跟他要灣仔碼頭,他明確告訴他那是二號,從此他再不做了,勸對方也不要再做了;莫二球找上門來,想給他5000元錢,把那25箱餃子拉走,他拒絕了,將莫二球攆了出去……

他和梅子過了一個沉重又輕松、痛苦又歡喜的春節(jié)。他的《引火燒身》已寫了10多萬字,等寫完他就去自首。他在日記中寫道:“2009年是新的一年,我不愿意再讓自己為了金錢而說假話,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在未知的將來,我虔誠地為過去懺悔,阿門!”

2月10日,戴龍由的自傳體小說將要殺青了,自首的日子逼近了。他心里矛盾重重,自首的原因只有一個,不自首的理由有許多,它們在腦子里爭吵不休:

戴龍由,你自首了,那些二批怎么辦?難道讓他們也去自首么?你的假貨賣給了他們,他們批給了超市。他們要是知道被你騙了,會原諒你嗎?退一萬步,就算他們原諒了你了,你還有臉見他們么?你別自首了,這份收入豐厚的工作來之不易!

孩子,你千萬別干那蠢事啊,為了你讀書,家里不僅賣掉了唯一的耕牛,我和你爸還反目成仇,至今分居兩地。你的書沒讀下來已經(jīng)讓娘很失望,很傷心了,再被抓進(jìn)監(jiān)獄,成了階下囚,娘的脊梁骨還不被村里人戳破?你還讓娘活不活了?

爸爸,我還有3個月就出生了,你不想等在產(chǎn)房外邊聽到我的第一聲啼哭么?再說,你要坐牢了,我和媽媽怎么活?你明知道國產(chǎn)奶粉吃不得,進(jìn)口奶粉那么貴,你坐牢我吃什么?

……

他從來沒這么軟弱,這么沒有主見。他感到最對不起的就是梅子。他們是2007年3月認(rèn)識的。他和她哥想合伙開一家冷品二批缺少幫手,她哥就把在廣東打工的她叫了過來。開張不到一個月,她哥就不干了,她卻留了下來。他們是新化縣的老鄉(xiāng),不過兩個村子相距很遠(yuǎn),有三四個小時車程。她是苦出身,小時候家里窮,她連小學(xué)都沒讀完,16歲就去廣東打工了。她每掙400元,寄給家里300元。25歲了,還沒成家,沒有男友。沒想到,他竟愛上了這個“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淡淡的眉毛,一個十足的柳無眉”。汪洋中的兩只舢舨拴在了一起,分不開了。

2007年冬季,他打牌輸?shù)袅艘荒甑氖杖?甚至把超市進(jìn)貨的錢都輸沒了。她一遍遍地流淚苦勸,他知道自己錯了,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她一次次賭氣去西客站,想離開他,回湖南農(nóng)村老家。他一次次去西客站把她接回來。她絕望了,真想走了,她買好了車票,躲在西客站的角落悲傷欲絕地哭泣。他發(fā)現(xiàn)她真的走了,他的心被掏空了,瘋了似的打車趕到西客站,候車室亂竄幾圈也見不到她的身影,他的心像臺風(fēng)中的舢舨失控了,淚水像暴雨直瀉而下。在他失魂落魄地要往回走的一剎那,他看見在角落里埋頭哭著的梅子,他欣喜若狂地?fù)溥^去,一把抱住了她,倆人抱頭痛哭起來。往回走時,她心疼地說:“老公別再玩牌了,否則退票都能把咱們退窮了?！彼凰盒α?。她又說:“老公,別再玩牌了,我今年給你生一對雙胞胎。我姐生的就是龍鳳胎?！彼直凰袆恿?感動得一塌糊涂。

每人都有選擇幸福的權(quán)利,每人是否也有選擇痛苦的權(quán)利?幸福像流入水中的清泉,會擴(kuò)散的;痛苦像污水,也會污染他人的心靈。他打電話給一位尊重的老師,請教自己該怎么辦。

老師問道:“你賣的餃子有沒有人吃出事?”

“沒有。既沒人吃死,也沒人吃壞?！?/p>

“沒有后果那就算了,今后不干就是了,自首干什么?”老師說。

他覺得老師沒有答對這道選擇題,又給一個發(fā)小打電話求助。沒想到發(fā)小也建議他不要自首,說如他在北京混不下去就回家種地,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是啊,回家種地再苦、再累也比坐牢強(qiáng)。坐了牢就像郭子那樣成為勞改釋放人員,就有了永遠(yuǎn)洗不掉的污點。放自己一馬吧,再給自己一次機(jī)會。不,不行,他是有良心的人了,要尊重自己的良心就必須干有良心的事,否則將會失去良心!有良心的人哪怕坐牢也是好人,沒良心的人就是不坐牢也是惡人。他要做個好人,要做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

他在矛盾的漩渦中掙扎著,一次次逼自己選擇自首,又一次次被各種風(fēng)浪打回原點,重新選擇……

他意識到僅憑自己的能力是完不成這一艱難選擇的,必須借助外力。他把自己販假的事和想自首的事跟一位敬重的博友說了,得到了博友的支持。

梅子一直不知道他販假的事,他是在博友采訪的前夜告訴梅子的。她吃驚地望著他,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終于明白冰柜的餃子是怎么回事兒,明白了為什么一提他就發(fā)火。一次,顧客看到餃子要買,她打電話問他價錢,他說不賣。她生氣地說,“人家要買,你干嗎不賣?”他惱然吼道:“我的事情你別管。我說不能賣就不能賣!”

春水魚樂是他留給自己的一塊凈土,只要在貨架上發(fā)現(xiàn)二號,他就會撤下來,或退回去,或扔掉。

他告訴她,他販假的事在博客上曝光后,他就去自首,將會被判處三至五年徒刑。

“孩子恐怕要你一個人撫養(yǎng)了。”他無限愧疚地對她說。

“你知道這些還賣假貨!”她氣惱地質(zhì)問道。

他們相識以來,她從沒這么氣惱過,即便他打牌輸光家里的錢。

“這還不是被生活逼的!等孩子出生了,干什么都需要錢,國產(chǎn)的奶粉敢給他吃么,還不是得吃國外的?”他低聲狡辯著。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連一罐讓百姓放心的奶粉都生產(chǎn)不出來,GDP就是上了天又有什么用?人人都實現(xiàn)戴龍由童年的理想———擁有幾麻袋鈔票,每天像行走地雷陣似的,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會幸福么?

“你知道這些,怎么還去干那傷天害理的事情?”她被他的話所激怒。

梅子沒有文化,可是她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初到廣東打工時,有一天早晨,她連吃早餐的錢都沒有了,要饑腸轆轆地打工去。這時,她卻意外地?fù)斓?00元錢。她沒拿錢去吃早餐,而是還給了找到的失主。老鄉(xiāng)們都責(zé)怪她傻。她說,我寧做傻事,也不做缺德事。在超市賣貨,難免會收到假鈔,她把收來的幾百元的假鈔存放在一個盒子里,哪怕手里再沒錢也不拿出去花掉。

“你要自首就盡早去吧?！彼龑λf。

“我要坐牢了,將留給你和孩子一個漫長的沒錢的苦日子,你不怕么?”他試探地問一句。

“你就別操心了,先管好你自己吧?！?/p>

她說完就上床了,躺下后又嘀咕了幾句,他沒有聽清楚她說的是什么,也沒有問。

夜靜靜的,偶有車路過,簡易房隨著車聲震動一會兒,又恢復(fù)沉寂。戴龍由在電腦旁繼續(xù)寫《引火燒身》,他恨不得一下子把它寫完。他感覺疲憊不堪,很想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睡一會兒,思維卻像清泉流淌著。梅子又說夢話了,時斷時續(xù),極其輕微,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她做的肯定不會是好夢。他已連續(xù)多日噩夢連連了,有時怕做噩夢,一個夢醒來后,他就不再睡了,爬起來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回憶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想他自首的事情。

“我寧愿自己以身獻(xiàn)法,不愿茍且偷生。我跟自己斗爭的目的,是讓自己的人性徹底回歸?！彼谌沼浿袑懙?。

不論多么漫長,夜都終究要過去,天亮?xí)r他爬上床,又把手放在梅子的腹部,感受一下孩子的胎動。為了下一代也要自首。人不能活在一個為了金錢而放棄一切的日子,你騙我,我騙你;你賣我假貨,我賣你二號,互相欺騙,傷害到何時是個頭?下一代還怎么生存?

博友的《他在自首前接受采訪》的博文發(fā)了出來,他的救贖日記也在“曼拉的博客”上公之于眾了。網(wǎng)上反響強(qiáng)烈,記者紛紛打電話要采訪他。他拒絕了好友的勸阻,接受了《中國青年報》《南方周末》等媒體的采訪。他一遍遍對記者重申:“我愿坐滿刑期,我是該得到懲罰的,不想逃避!”

五、戴龍由終于從一個只想賺幾麻袋錢的老百姓變成了守法的公民,這一轉(zhuǎn)變就像蛹變成蝴蝶,是艱難的、痛苦的。他說:“有社會責(zé)任感的老百姓都是公民,那些尚對身邊事漠不關(guān)心的國民都是老百姓?！彼鰝€公民。

戴龍由離家自首的那一刻,她就認(rèn)定他回不來了。她想送送他,一日夫妻百日恩,雖然沒登記結(jié)婚,他也是自己的丈夫;雖然孩子沒有降生,他們也有了共同骨肉。可是,她是一個弱女子,實在沒勇氣看著他從自己的視野淡去。當(dāng)他的腳步在超市消失時,她捂著臉趴在柜臺上哭了。

“他要坐牢了,我跟孩子怎么辦?”這一在心頭盤桓多日的無解難題又冒了出來,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迫切求解。

“你不要擔(dān)心,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嚴(yán)重,可能罰點款就沒事了?！庇浾唠x去前對她安慰道。

小時去醫(yī)院打針時,媽媽說:“扎針就像蚊子叮一下,一點兒都不疼?！彼袭?dāng)了。她沒想過蚊子會有針頭那么長的口器。現(xiàn)在她是成年人,怎么會相信這種勸慰?

梅子悲痛欲絕地哭了一個多小時,悲愁、憂傷和牽掛還是沒被淚水沖淡。來買東西的顧客見她哭得天昏地暗,無不用莫名其妙的目光打量著她,搞得她很難為情。

她索性把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都泡上了,抱著洗衣盆埋頭洗了起來,似乎想把痛苦和煩惱搓碎,洗去,沖走?？墒?衣服洗干凈了,悲傷又襲上心頭,淚水涌了出來,只好停下來哭一會兒。她就這樣洗一會兒,哭一會兒;哭一會兒,洗一會兒,那些衣服就干凈了。

電話響了,是“冰點周刊”的記者打來的,他說:“嫂子,你別擔(dān)心,再過一會兒就有結(jié)果了。你別哭,哭對孩子不好……”

梅子“哦哦”地應(yīng)著,泣不成聲。

國家工商總局。那位處長被戴龍由感動了,稱贊他是一個有良心的公民。這話讓他很是受用,緊張的心情一下子緩和了許多。處長又給他倒杯熱水,他又被溫暖得一塌糊涂。

處長說,他還需要去北京市工商局自首,他是在北京地區(qū)制假販假的,要由北京市工商局來調(diào)查處理。處長看了看表說,哦,四點半了,你這時趕過去已來不及,你明天去吧。

“我怕自己的意志不夠堅強(qiáng),明早起來改變主意逃跑了。您能不能給他們打個電話,請他們晚下班一會兒,等我一下?”戴龍由急切地說道。

他已被自首折磨得撐不住了,恨不得馬上就了結(jié)了,該判刑判刑,該罰款罰款。

官員爽快地答應(yīng)了。

當(dāng)他和記者趕到北京市工商局時已將近5時。還好,那位處長打過電話,這邊有了安排。

戴龍由走出北京市工商局的大樓時,暮色蒼茫,街燈閃爍,車水馬龍。

前所未有的輕松襲遍他的全身,同時又伴有莫名的失落。他原以為自首之后就被關(guān)進(jìn)看守所了,沒料到竟讓他回家等候調(diào)查處理。他和記者聊了一會兒,各自散去。“冰點周刊”記者突然折身追上來,叮囑他給梅子打個電話,免得她惦念。

梅子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蒼黃化為昏暗,她拿起電話想打給他,又怕給他添麻煩,悄悄地放下了。電話放下了,心卻揪了起來,難道他真就被扣下了,難道真的回不來了?從今往后,這爿超市就她一個人了么?題解只有兩個:是與不是。哪個她都無法確定。過一會兒,她又拿起電話,號撥了一半,放棄了。她將電話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天就這樣黑了,她的希望隱含在夜色中,變得星星點點。

她實在熬不住了,終于摁下了他手機(jī)號的最后一位數(shù)。她緊張得不得了,要是關(guān)機(jī)或不通咋辦?上哪兒去找他呢?工商局還是公安局,抑或是法院?她連它們的大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班健彪娫拻焱?懸著的心像成熟的果掉了下去,看來他還沒剃光頭穿上馬夾。他會不會還在自首呢?她又蒙了,不知該掛斷還是等待……

正在她握著電話不知所措時,話筒傳來戴龍由的聲音:“老婆,我沒事了……在公交車上呢,一會兒就到家了?！?/p>

過了半個小時,自首后的戴龍由走了進(jìn)來。她呆呆地望著他,半晌沒說出話來,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轉(zhuǎn)身給他倒杯水,端了過去。他看看那杯水,知道她很欣慰,她平時只給他倒白開水,這杯是茶水。

自首后的戴龍由體味到了如釋重負(fù)的輕松,他沒有其他選擇了,不再為逃跑而焦慮和煩惱了。

《中國青年報》《北京青年報》《新周刊》等報刊和央視的“經(jīng)濟(jì)與法”“講述”“新聞?wù){(diào)查”等欄目都對戴龍由進(jìn)行了報道。他的自首在國內(nèi)引起了很大反響,網(wǎng)友紛紛發(fā)表評論:

“好樣的,支持你,希望你頑強(qiáng)地走下去,愿你家人平安!”

“看了一晚上你的博客,我們身邊到處都是假冒偽劣,制假售假,你能站出來,說出真話,佩服你!”

“在當(dāng)今中國假冒偽劣的東西太多了,中國商人沒良知的人太多,佩服你面對錯誤的勇氣,我們支持你!”

“男子漢就是要這樣,敢作敢當(dāng)!如果我是你即將出生的孩子,我一定會為有這么一個做錯事卻勇于承認(rèn)的父親而驕傲的!”

戴龍由在網(wǎng)上回復(fù),“要想他人善良,必須自己先善良;要想他人懺悔,必須先自己懺悔;要想別人不為惡,首先自己要對得起良心,只有這樣社會才會真正地干凈。”

有人說戴龍由是在作秀,在炒作自己。他沒有回復(fù),有人替他反駁道:“你會冒著罰款、坐牢的危險炒作自己么?”

最讓他感動的是有一網(wǎng)友說,如果他入獄的話,愿意幫忙他照顧梅子和孩子。在制假販假時,那些合伙人都在算計他,欺騙他;自首后,他卻找到人間的真情。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決心一定要自首到底,絕不反悔。在家等待的日子,他配合工商局調(diào)查取證,主動上交了110袋二號水餃。一位工商執(zhí)法人員說,“中國人要是都像你這樣就好了。”他清楚他說的是現(xiàn)在這樣,要是像販假時那樣就糟了。為配合打假,戴龍由在早市上花60元錢買了三條假香煙作為證據(jù),有軟金紅塔山、真龍和藍(lán)國賓;他從郭子嘴里套出二號羔羊肉片是用老母豬肉、死豬肉和羊油炮制的……他一一向工商局舉報了。

2月26日,在他的陪同下,李愛蘭向北京市工商局海淀分局自首了。在自首前,她惶恐地問他:“廁所在哪兒?我得先上個廁所,別到時候嚇出尿來了。以后就是打死我也不賣假貨了?！痹谘胍暡稍L時,她真誠地說,“這是件丟臉的事情,我說出來,只想用話來監(jiān)督自己,以后絕不再賣假貨了。只要發(fā)現(xiàn)我身邊的人在賣假貨,一定會勸導(dǎo)他們,賣假貨最終害人害己?！?/p>

可是,戴龍由自首了,李愛蘭自首了,假貨沒有減少,它們像污水和廢氣排放到京城。

五環(huán)之外的邊緣地區(qū)不知隱藏著多少造假作坊和售假商販,他們像一群蚊蠅包圍著北京,算計著北京,欺弄著北京,敗壞著北京。其實豈止是北京,全國各大城市又何嘗不是如此?豈止食品行業(yè),哪個領(lǐng)域還有沒被造假浸染過的凈土?無論政府統(tǒng)計數(shù)字、權(quán)威機(jī)構(gòu)出具的證明、稅務(wù)發(fā)票、國家級課題、高科技芯片,還是食品藥品、病例病史、新聞報道、假軍車牌照等等。我們所有人都是造假的受害者,都有權(quán)利有理由譴責(zé)和聲討造假;我們每個人又都是造假的參與者,或多或少,或大或小,不論販夫走卒、臉朝黃土的農(nóng)民、跪在地上的乞丐,還是高官顯貴、專家學(xué)者、億萬富翁,有誰能跟造假完全沒有干系?

等待是一種煎熬,他如坐針氈,寢食不安,煙一包接一包地吸,吸得他不停地咳嗽,痰里的血絲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積蓄花光了,他把超市兌掉了,把家搬到租金低廉的偏僻村子。讓他欣慰的是梅子生了一個男孩,他想給兒子取名為“民生”。

6月4日,戴龍由終于等來北京市工商局海淀分局的處理決定,由于莫二球和老楊等人找不到,無法認(rèn)定戴龍由交代的情況是否屬實,僅對110袋假餃子進(jìn)行了處罰,罰款962.5元。

海淀工商分局食品科的負(fù)責(zé)人說:“對于你的行為,我們是贊賞的。我們也是人,也要吃東西,也會從人的角度去看待你的問題。罰款,我們已經(jīng)降到了最低。你的情況,我們都清楚,能少罰你一塊錢就少罰你一塊錢,怎么著也得顧及你要給孩子買奶粉。誰都不愿意在你站出來檢舉自己后,一棍子將你打死?！?/p>

戴龍由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本來已作好了被罰個傾家蕩產(chǎn),然后坐牢的準(zhǔn)備,沒想到政府卻給予自己如此寬大的處理。

提起自首的得失,戴龍由真誠地說:“如果我當(dāng)初不去自首,也許就會在另一次的誘惑面前,再次違背良心去牟取暴利。要做個好人,我只能這么告訴所有關(guān)注我自首事件的公民?！?/p>

幾個月前,央視記者柴靜在采訪他時問道:“你怎么區(qū)分公民和老百姓?”

他回答:“有社會責(zé)任感的老百姓都是公民,那些尚對身邊事漠不關(guān)心的國民都是老百姓?！?/p>

他還真誠地說,“再也別生活在你害我,我害你的社會里了,干凈的生活是我想要的,肯定也是全體國民所想要的?！?/p>

戴龍由終于從一個只想賺幾麻袋錢的老百姓變成了守法的公民。

他這一轉(zhuǎn)變就像蛹變成蝴蝶,是艱難的、痛苦的。在社會上,像他這樣制假販假的人多如牛毛,我們從他的蛻變中既能體味到欣慰,也能感受憂慮,同時也會深思,他的人生像一葉刀片,給我們剖下一個社會的病理切片,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許多病變的原因,有家庭的,有社會的,有政府的,有教育的,也有法制的……

(文中李愛蘭、郭子、莫二球為化名)

作者簡介:

朱曉軍,男,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浙江理工大學(xué)教授,在《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當(dāng)代》等期刊發(fā)表作品約300萬字,出版有報告文學(xué)《一個醫(yī)生的救贖》《大荒羈旅》等6部,發(fā)表在本刊的《天使在作戰(zhàn)》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榮譽獎、中國改革開放優(yōu)秀報告文學(xué)獎等獎項,發(fā)表在本刊的《留守在北大荒的知青》榮獲浙江省“2006～2008年度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

責(zé)任編輯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