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清
蕭瑟東城曲,正承平,遷徙流離極目。齊女濠邊,夫差苑里,惟聞悲哭。萬井半,煙塵驚,一片弓刀滿屋。見隊伍旌旗簇,更毳帳胭支,柴車健卒。還覓高門舊主,重來版筑。
躑躅,宵行露宿,誰復(fù)問幾家喬木。深巷駝峰,旗亭乳酒,成群芻牧。畫角起,邊聲又吹,蘆管聲聲續(xù)。便是武丘絲竹,腸斷白花洲。馬矢平填鶴市,難認蘇臺麋鹿。
董元愷(1625—1687),字子康,號舜民,江蘇武進人。著有《蒼梧詞》十二卷,共收詞作近七百多首,詞風近于陽羨詞派。他一生坎坷,順治十七年中舉,次年即因“奏銷案”被黜,此后以布衣終生。他的人生際遇與詩詞特征,我們能從尤侗《蒼梧詞序》中窺其概貌:“吾讀董子舜民《蒼梧詞》而嘆其合焉。董子以蘭陵佳公子為名孝廉,忽遭詿誤,侘傺不自得,于是西出秦關(guān),東走粵嶠,登大梁之城,泛小孤之渚,過咸陽吊祖龍之陵,入烏江哭重瞳之廟,陟夫椒問吳王之故宮,眺鄴臺尋魏武之跡,則有興亡如夢,慷慨余哀者矣。然而家有田園,室多圖史,佳婦比肩,并坐鼓瑟,乃至鄧尉探梅,斷橋?qū)υ?浮家洞庭之澤,銷夏芙蓉之灣,彈琴而看文君,買釵以貽徐淑,李居士書藏金石,管夫人畫擅梅花,人生樂事,莫過于此。而董子一于詞乎發(fā)之,故以抑塞磊落之才,使飛揚跋扈之氣,以嵚崎窈窕之遇,抒纏綿悽愴之懷。其為詞也,或取諸騷焉,或取諸子焉,或取諸史焉,或取諸賦與詩焉,或取諸書與畫焉。無不有也,無不似也。豈非哀樂過人,一往有深情者乎?或者謂:聲無哀樂,詞亦何能感人?試以《蒼梧》一編,付之銅將軍鐵綽板一唱而涼風生,再奏而繁霜落,如聽雍門之琴,莫不唏噓泣下矣!又使雙鬟女郎按紅牙歌之,則彩云為之徘徊,青鳥隨而翔舞,如明皇擊羯鼓,四顧柳杏有不嫣然發(fā)笑者乎?”尤侗此序?qū)Χ獝鸬娜松H遇與心境概括得十分精當。董元愷在順治十八年因奏銷案被黜后,縱情游覽各地的名勝古跡,游覽中的懷古之思與現(xiàn)實中的懷才不遇之情交織在一起,一一灌注于詞,使其具有了動人神魄的藝術(shù)效果。
這首《畫屏秋色?齊門秋感》就是在蘇州寫下的一首動人之作。讀完此詞,能覺察到其蒼涼幽咽的筆調(diào)中仿佛有騷人哀怨之遺。但深入地分析它的哀怨所自時,卻“知其意有所寓,而莫名其寓意之所在焉”,幸好現(xiàn)存的詞集評點為我們考索此詞的寫作背景及其寓意提供了線索。在晚清董康刻本《蒼梧詞》中,這首詞的末尾附有范龍仙(即范必英)的評語:“此辛丑之秋也,轉(zhuǎn)徙播遷,傷心極目,展對舜民此詞,如繪鄭俠《流民圖》,可以入陳黼座。”范龍仙的評語點明了此詞的寫作時間,對詞中的內(nèi)容與心境有初步的概括,也為我們今天理解這首詞的具體寫作內(nèi)容奠定了基礎(chǔ)。
范必英點出此詞作于辛丑之秋,聯(lián)系董元愷的遭遇以及清初的史實,此詞寫于江南奏銷案發(fā)生之后無疑?!敖献噤N案”又簡稱“奏銷案”,另外還有“抗糧案”等稱謂,指的是清政府在順治十八年,也就是辛丑年,針對江南士紳拖欠錢糧而發(fā)動的一場大案。因為種種隱諱,在正史中很難詳細地了解到此案的具體狀況,只能在一些筆記及詩文中窺見到它的一鱗半爪。董含《三岡識略》記載此案云:“江南賦役,百倍他省,而蘇、松尤重。……大約舊賦未清,新餉已近,積逋常數(shù)十萬。時司農(nóng)告匱,始十年并征,民力已竭,而逋欠如故。巡撫朱國治剛愎自用,造欠冊達部,悉列江南紳衿一萬三千馀人,號曰抗糧。既而盡行褫革,發(fā)本處枷責,鞭撲紛紛,衣冠掃地。如某探花欠一錢,亦被黜,民間有‘探花不值一文錢之謠。夫士夫自宜急公,乃軒冕與雜犯同科,千金與一毫等罰,仕籍、學(xué)校為之一空。至貪吏蠹胥,侵沒多至千萬,反置不問。”記述的就是順治十八年江南奏銷案的真實狀況。
從現(xiàn)有的材料來看,奏銷案打擊的重點地區(qū)是江南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四府并溧陽一縣,董元愷此詞“齊門秋感”所寫的就是其中蘇州當時之景況。此詞調(diào)名“畫屏秋色”,本名“秋思耗”,是吳文英的自度曲。后來王士禛嫌其名不雅,因吳文英《秋思耗》詞中有“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之句,遂改名為“畫屏秋色”。彭孫遹《畫屏秋色?蕪城秋感》后所附鄒祗謨的評論中有此記載:“此調(diào)舊名《秋思耗》,阮亭易今名,取夢窗句也?!痹~題“齊門秋感”點明的是詞的寫作地點及時節(jié)?!褒R門”是蘇州城東北的一個城門,又名望齊門。因戰(zhàn)國時吳國太子波,為解其妻少姜(齊景公的小女兒)的思鄉(xiāng)之情,在蘇州城東北門上造了一座九層城樓,以供少姜眺望齊國,于是這座城門就有了齊門、望齊門的名稱。因此從題目可知此詞寫的是秋風時節(jié)作者在蘇州齊門的所見所感。
詞的上片寫蘇州在奏銷案時的狀況。以“蕭瑟東城曲”開篇,奠定了全詞的基本風貌。繼續(xù)寫到的“正承平,遷徙流離極目”則精煉地概括了現(xiàn)實的總體狀況。本來“遷徙流離”是社會動亂時期才會出現(xiàn),令作者意想不到的是“承平”時代也會發(fā)生。接著對“遷徙流離”的狀況進行具體鋪寫,“齊女濠邊,夫差苑里,惟聞悲哭”描述的是蘇州士紳在這場浩劫中的遭遇。“齊女濠”、“夫差苑”分別運用少姜與夫差之典,均代指蘇州?!拔┞劚蕖彼淖謩t道盡了受此案牽連的蘇州士紳境遇之悲慘。在朝廷的嚴酷政策下,蘇州城中到處都是哀鴻遍野的慘狀?!叭f井半,煙塵驚,一片弓刀滿屋”記載的是蘇州城被破壞的狀況,水井在這樣的動亂中半數(shù)遭到破壞,卷起的煙塵中浸透著人們的驚駭之情,民宅內(nèi)充滿著弓刀之影?!耙婈犖殪浩齑?更毳帳胭支,柴車健卒”,更進一步描寫奏銷案中的軍卒的行動,一片烏煙瘴氣中,到處都是旌旗飄展,從此可見滿清政府發(fā)起奏銷案聲勢之浩大?!斑€覓高門舊主,重來版筑”,則是對奏銷案中不法軍卒對士紳的殘酷迫害的真實記載,這兩句所寫的內(nèi)容是軍卒在占領(lǐng)士紳的房屋后,還要到處找屋主回來翻修房屋。這樣的狀況在我們今天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在當時確確實實發(fā)生了。這可從當時蘇州文人韓菼的遭遇中得到印證。韓菼《有懷堂集》中《刑部尚書翁公叔元神道碑》一文,敘述了自己與翁叔元在奏銷案中的慘狀:“坐奏銷案俱謫,公以隸卒,菼以官兵圈房,被迫辱俱欲死。后公寄籍永平,菼秀水,俱第一,亦俱黜?!?“公以隸卒,菼以官兵圈房,被迫辱俱欲死”,講到當時翁叔元因欠賦稅而受隸卒之辱;韓菼則在欠賦之外還被牽涉進 “官兵圈房”之事,就是駐防官兵看中了韓家房屋要占以駐兵,在此等遭遇面前,兩人幾欲尋死。但更令人氣憤的是,韓菼在被強占房屋后還要被迫翻修已不屬于自己的房屋,在他的《己未出都述懷》詩中講到:“破巢兵撲捉,勾租吏怒嗔。輸租仍殿租,褫辱及衣巾。室毀還作室,督促舊主人。”自注云:“辛丑歲奏銷案應(yīng)連逮,時駐防兵圈占房屋,更代為修葺。”在“破巢”被占后, “室毀還作室,督促舊主人”,韓菼這舊主人還得被迫回來整修房屋。這些都是奏銷案時在蘇州發(fā)生的一幕幕真實情狀。
上片描寫了奏銷案中蘇州士紳的悲慘遭遇后,下片轉(zhuǎn)入案發(fā)之后人們的生存狀況及心境。“躑躅,宵行露宿,誰復(fù)問幾家喬木”,家毀人亡后,有的人只能踟躕街頭,到處躲藏,以致宵行露宿,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對于一些蘇州士紳來講,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誰還會去關(guān)心喬木的存亡。接著描寫蘇州民眾的日常生活,“深巷駝峰”句中“駝峰”為駝峰形狀的院墻,代指民居,此四字寫的是蘇州的街道房屋,一個“深”字,寓意深刻,不僅指巷子很深,也可能寄寓著受奏銷案打擊后人們的心靈上的深深隱諱?!捌焱ぁ敝妇茦恰V馨顝冬嵈昂分杏?“旗亭喚酒,付與高陽儔侶”之句?!俺扇浩c牧”原意應(yīng)指成群的家畜。前兩句寫蘇州士紳在奏銷案的驚魂過后,徘徊于深巷的酒樓中,以酒澆愁。后句中寫到的成群的家畜,或許是實指家毀人亡后家畜四處逃散,或許是承接前句而來以此比喻奏銷案中遭受打擊的士子,如芻牧一樣,四散逃亡躲藏的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