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淵
瞿兌之(1894—1973),湖南善化(今長沙市)人,名宣穎,以字行,晚號蛻園。筆名甚多?,F(xiàn)代史學家、文學家、畫家。
兌之出身望族。其外姑為曾國藩“滿女”崇德老人曾紀芬。其父瞿鴻禨,為同治九年(1870)庚午科舉人,次年成進士,入翰林為庶吉士,后任侍講學士、內(nèi)閣學士,曾先后典試福建、廣西,督河南、浙江、四川等省學政。中日甲午戰(zhàn)爭時,上四路進兵之策,未被采納。庚子之役爆發(fā)后,他認為“拳亂不可縱”,主張進行鎮(zhèn)壓。后升為工部尚書,并受命赴西安行在跪安,瞿因此深得慈禧信任。事后,入軍機,充政務處大臣,又調(diào)補外務部尚書。1906年授協(xié)辦大學士。1907年由于與慶親王奕劻有矛盾,忤慈禧旨意,被劾開除回籍。與王闿運等吟詠結(jié)社,逍遙度日。辛亥,湘變起,流寓上海。袁世凱復辟帝制時,聘其為參政員,堅拒不就。1918年卒于上海,后追謚文慎。自撰有《止庵年譜》,另有《止庵詩文集》、《漢書箋識》、《瞿文慎公詩選遺墨》四卷、《使閩豫日記》等著述傳世。瞿鴻禨官運亨通,耳濡目染之下,難免會給兌之種下熱衷仕宦的因子,這從其后來的經(jīng)歷可看出端倪。而詩書傳家的家風,又使他從小接受良好的文化熏陶,為其后來的求學之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母傅氏,乃河南按察使傅壽彤之女。傅氏擅古琴,兼通書法、作詩,為一閨中才女。瞿兌之就出生在這樣一個清貴的書香門第。
兌之生于光緒二十年二月十二日,時為花朝。這年,其父始買宅于長沙朝宗街。他在此宅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少年時光。四歲即接受私塾教育。后來他在《故宅志》中有文字記載那段時光:“一生所得文史安閑之樂,于此為最。每當春朝暢晴,海棠霏雪,曲欄徙倚,花氣中人。時或桐陰蘚砌,秋雨生涼,負手行吟,恍若有會。”詩意的生活環(huán)境、充裕的讀書時間給予了他茁壯成長的溫床。這一時期,王闿運、王先謙常往來于其家,遂從二位文壇名宿求學。
1906年,兌之以第五名的成績考入京師譯學館,主修英文、算學,旁及法、德、俄、意乃至希臘、拉丁等語言。1916—1917年,兌之三位業(yè)師尹和白、王闿運及王先謙先后逝世。不久,其父亦與世長辭。連遭變故,他并未一蹶不振。這段時間,他陸續(xù)翻譯了一些關于介紹國外戰(zhàn)爭情況的文章,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其關心時事之狀略可想見一二。1918年就學于圣約翰大學時,因能以英語與外國人對話,兌之曾代表上海大學生參加了“學生救國會”,并擔任文犢,學聯(lián)章程以及各種文稿多出自他的手筆。因此遭開除處理,隨即轉(zhuǎn)學復旦大學,仍擔任學生代表。畢業(yè)后,因家無積蓄,又無經(jīng)濟來源,境況頗窘。為生計所迫,叔兄宣治偕同兌之及其妻聶氏于民國八年應薦北上,自此開始了二十余年的宦海生涯。
1920年,年僅26歲的瞿兌之即任職交通部,充路政司交涉科副科長、參事廳辦事,兼國務院秘書廳僉事上任事。年少得志,激起了他“熱衷”仕宦的熱情,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次年,任北洋政府最后一任總理顧維均的秘書長。其后還陸續(xù)擔任過司法部秘書、京兆尹公署秘書長、國務院秘書、財政部管理總務廳事務、署印鑄局局長、銓敘居幫辦、國史編纂處處長、財政部鹽務科稽核總所文犢股幫辦、河北省政府秘書長等職務。以一讀書人從政,并得如此重任,除得父蔭之助以外,還得力于他扎實的文字功底和謙和的處世態(tài)度。
1928年,兌之任燕京大學講師,是為教學之始。此后,他先后任職于南開大學、清華大學。在南開大學時,他開設了方志學課程,此舉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實為一大創(chuàng)舉。后上海市市長還聘請過他及湯濟滄、趙正平三人,為上海通志館籌備委員會專任委員,為通志館的成立做了不少工作。
“七七事變”后,北平建立了偽“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時兌之滯留北平,改名為益鍇,并任職北大監(jiān)督,此為其人生一大污點,亦為他晚年之牢獄之災埋下隱患。從其“暫學鳧依渚,初逃雁就烹”之類的詩句可以推測,他那時應該受過日本人的脅迫,聯(lián)系他文革時期的表現(xiàn),這一點可以得到印證。
1947年,瞿兌之流寓上海,自此開始了賣文為生的生涯。新中國成立后,他一直謹慎小心。后任中華書局上海編譯所特約編輯,并為上海市徐匯區(qū)政協(xié)委員。雖曰點校古籍,但多不刊其名字。
“文革”中,瞿兌之受到?jīng)_擊,生活趨于困窘。1968年夏,他以“現(xiàn)反”罪遭逮捕,判刑十年,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牢獄生涯。他未能及見玉宇澄澈之時,即瘐死獄中,時年八十。十年浩劫結(jié)束后,始得沉冤昭雪。(參尹娟,《班馬志業(yè),王謝風流——論瞿宣穎的文獻學成就》,湖南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論文)
兌之學問淵博,精研文史,于職官、方志等學均有深湛研究,尤精于掌故之學。幼年隨宦長期居住北京,于京師建置數(shù)百年來的風土人情、街道變遷、人物景色熟悉無遺。現(xiàn)代治掌故者不少,最具功力的有三人,即徐一士、黃浚(秋岳)和兌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博聞強記、胸羅極富而又善于研究分析。徐、黃二人的著作均請兌之審讀和作序,則充分反映了他們對兌之學養(yǎng)的信服和敬重。而兌之的序言不僅對《一士類稿》和《花隨人圣庵摭憶》予以評價,更對掌故學的研究對象、范圍、任務、方法和個中甘苦作了清晰的闡發(fā)。到目前為止,有關掌故學的理論探討依然罕見,讀《〈一士類稿〉序》仍有空谷足音之感。至于兌之自身的掌故學,較之徐、黃,又有所區(qū)別。除了著述更豐、分類較細之外,作為史學家,他善于將掌故學的成果運用于專題史(如地域史、風俗制度史)的研究;作為詩人,他的《燕都覽古詩話》又能創(chuàng)造性地以詩配文的生動形式來談掌故。此外,徐、黃均以文言寫作,而兌之則有文言、白話兩副筆墨,后者顯然更能為一般讀者所接受。
吳宓曾稱贊:“兌之博學能文,著述宏富,又工書法,善畫山水及梅花。合乎吾儕心目中理想的中國文人之標準,兼治西籍,并嫻政事。其于史學,則邃于史,掌故精熟?!?吳宓《吳宓詩話》,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兌之著作繁富,有《人物風俗制度叢談》、《中國駢文概論》、《方志考稿》、《秦漢史纂》、《汪輝祖?zhèn)魇觥贰ⅰ独畎准Wⅰ?、《劉禹錫集箋注》、《養(yǎng)和室隨筆》、《杶廬所聞錄》等。喜藏書,齋名補書堂,其父留在老家的藏書均由其繼承,并運至北京??箲?zhàn)前夕,他將藏書1811種、59769卷寄存國立北平圖書館,該館特編印《瞿氏補書堂寄存藏書目錄》,以為感謝。
1918年陳獨秀發(fā)表《文學革命論》一文,在民國初年的文壇上掀起了一股新文學思潮。但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了駢文研究的興盛局面。民國期間,尤其是二三十年代,先后出現(xiàn)了孫德謙的《六朝麗指》、錢基博的《駢文通義》、瞿兌之的《中國駢文概論》、謝無量的《駢文指南》、金鉅香的《駢文概論》、劉麟生的《中國駢文史》和《駢文學》,此外,尚有蔣伯潛、蔣祖怡的《駢文與散文》等多部駢文研究著作。當時的學者們以為,駢文為中國所特有,且駢文和詩歌都是世界至美之文學。劉麟生以為:“駢文為吾國獨具之美文,有其光榮之歷史?!?劉麟生《中國駢文史》,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謝無量說:“中國文字皆單音,其美文之至者,莫不準音署字,修短相均,故駢文律詩,實世界美文所不能逮。”(謝無量《駢文指南》,中華書局1918年版)這些表述,帶有明顯的反文化殖民的味道。瞿兌之在《中國駢文概論》“總論”里也說:“中國語的特點在單音。因為單音的原故,所以用駢體組成的語句容易引起聯(lián)想與美感。古經(jīng)典的多用駢句,不外這個道理?!碑斎?駢文這種文體形式確實是中國所特有的一種文學樣式,是其他國家其他文字所不可能產(chǎn)生的。應該說,“民國初年的學者們首先注意到了駢文產(chǎn)生和生存的文化空間”(莫山洪《論駢文理論的歷史演進》,《上饒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
此時的駢文研究者,大抵有較深厚的傳統(tǒng)文學根基,或者是家學淵源,且對駢文情有獨鐘。瞿兌之就是如此。他“從幼年時代,親從王闿運學作駢文,而清末的駢文家李慈銘及《駢文類纂》的作者王先謙,都是他的父執(zhí)”(劉麟生序),“逮稍知讀書,便嗜《蕭選》,兼及徐、庾,以為天下之美在是”(瞿兌之《中國駢文史?序》,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兌之時任南開大學教授,應劉麟生的約請而寫《中國駢文概論》。劉麟生為此書寫的序中,引用了兌之給他的信。從中可知,因已有劉麟生《駢文學》在前,瞿就“決定不必作什么駢文的文學史,也不必指示什么駢文的作法。只要老老實實地介紹幾個重要的作家,幾篇傳誦的杰構(gòu)及其特殊的風格,并約略地將他們的前因后果指點出來。這就是使人能欣賞駢文,能了解駢文,能運用駢文的一個絕妙方法”。作者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來安排全書綱目的,“所以只分為若干題目,略略按他們的因果次序來說明”(《總論》)。
《中國駢文概論》,1934年世界書局初版,約6萬字,為劉麟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叢書”之三。次年,收入劉麟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八論》中,仍由世界書局出版。1994年,海南出版社列入“人文袖珍文庫”出版,易名為《駢文概論》,并附“外一種”——劉麟生《駢文學》。2007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又將《中國駢文概論》收入《中國文學七論》。
全書分十七節(jié),除總論外,按照駢文史發(fā)展的時間先后,選擇一些重要的作家、作品和駢文現(xiàn)象來介紹。目錄如下:一、 總論;二、 從《三百篇》到《楚辭》;三、 賦;四、 魏晉文與陸機;五、 駢文之論;六、 寫景文與齊梁體;七、 書札文與徐陵;八、 《哀江南賦》;九、《滕王閣序》;┦、《文心雕龍》與《史通》;十一、 唐代之駢文與古文;十二、 陸贄;┦三、 李商隱;十四、 宋四六;十五、 清駢文;十六、 律賦與八股;┦七、 八股與駢文。
關于兌之對駢文的具體論析,下面略舉幾段,以窺一斑。
在“駢文之論”一節(jié)中,瞿以為:“尋常的見解,必以為論說一律非駢文所宜。因為論說是發(fā)揮義理的,而駢文以辭藻為重,為格律所拘,發(fā)揮義理,便有所不足。殊不知以駢文作論說,正可利用他的辭藻,供引申譬喻之用,利用他的格律,助精微密栗之觀。”
在“寫景文與齊梁體”一節(jié)中,瞿對《水經(jīng)注》的文學成就評價很高:“酈道元恐怕是古今很少有的學者而兼文學家了。《水經(jīng)注》這部書,在那交通梗阻圖籍缺乏的時代,是很不容易著手的;而他不但敘述得那樣有條理,并且能以敏妙的文筆,將一切景物活躍地描寫出來,使讀者只覺得他是一部動人的游記,而并不是死板板的地理書?!?/p>
在“《滕王閣序》”一節(jié)里,瞿將其與《哀江南賦》比較來談,很是貼切入神:“固然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作風,一篇文章更有一篇文章構(gòu)成的要素。這兩點合起來,方才成一個文學家的杰作?!栋Ы腺x》是沉郁之中寫出來的,《滕王閣序》是急遽之中寫出來的。沉郁所以纏綿而往復,急遽所以奔放而自然。庾信的作風本來纏綿,所以《哀江南賦》作于沉郁之中,格外作得好。王勃的作風本來奔放,所以《滕王閣序》作于急遽之中,也格外作得好。所以我們欣賞一篇美文,不獨須了解當其作文時的一種環(huán)境,而且讀這篇文章的時候,也要照作文章時之情景來讀,方能徹底領略。讀《哀江南賦》應該緩緩地讀,讀《滕王閣序》應該匆匆地讀?!?/p>
在“律賦與八股”一節(jié),瞿受到劉麟生的影響,也以律賦為駢文之別支流脈,認為“大凡一種文字,作成了一定格式,強迫人人仿效的,總不能好。八股文之所以不好在此,桐城古文之所以不好也在此,而律賦之所以不能好也不外乎此。再加以律賦的用途,大抵不離乎頌圣。請問頌圣的文字,能夠發(fā)揮什么了不得的文學之美么?所以律賦,很不為學者所樂道咧”;并從押韻的角度,闡釋清代律賦無佳作的原因是“到前清時代,還須將官韻的字,押在每一段的末一句,這無非是防弊的法子。法制愈嚴,所以自然的趣愈沒有,而愈難作得好了。唐人的律賦,在《文苑英華》里收的頗多;明清人的賦,卻多半不收入自己的文集的,也因為不足登大雅之堂的原故”?!皩η宕少x這種貶抑性的評價,是當時的文化環(huán)境使然,也代表著一種主流的看法,這對我們今天的清賦評價還產(chǎn)生著持久的影響力”(孫福軒《清代賦學研究述評》,《魯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
總體看來,該著篇幅不大,語言淺近,可以說是一部駢文史漫話,意在普及駢文的知識。雖然如此,它在駢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容抹殺的,因為這樣“以鑒賞之法傳之于人”(《中國駢文史?序》),能幫助更多的人了解駢文,欣賞駢文,勿使之成為絕響。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