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橋筆名葉曾。上世紀70年代生于粵西農(nóng)村,1993年外出打工,做過流水線工人、QC、人事主管助理、民辦教師,雜志編輯,現(xiàn)為自由寫作者。作品散見《人民文學》、《特區(qū)文學》、《新語絲》、《南方都市報》等報紙雜志。獲首屆鯤鵬文學一等獎,深圳百年小平征文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獎?,F(xiàn)居深圳寶安三十一區(qū)。
最近一段時間,松子見到胸口有毛的男人心里就不舒服。
那時候五月還沒有過去,風流底的天氣還沒有熱到要袒胸露乳的地步。那男人就騎匹灰色馬來了。男人每次來都是把襯衫往肩上一搭,露出胸口一道黑毛,從馬背上跳下來就無所顧忌地踢門。門是開著的,但那男人還是要踢,把本來就不太結(jié)實的木門踢得搖搖欲墜。男人已經(jīng)不太年輕了,可是火氣似乎還是十足著,一邊踢著門一邊大聲吆喝著叫母親的名字:“小康,小康!”父親從屋里蹩出來,咧嘴嗬嗬地笑上兩聲說:“來啦,屋里坐吧,小康在家歇午覺哩?!彼约簞t讓身出來,把馬牽到荔枝樹下,細心地系好,然后蹲在樹下吸煙。
六月來了之后,風流底的天氣就像掉進了一個火爐里,熱得失去了形格。荔枝林里的知了叫得聲嘶力竭,吵得荔枝樹下的父親沒法把一支煙吸完就走到水庫里沖涼。松子從瀝青紙做的壁縫里往外望,就見父親光著身像條死魚一樣仰浮在水上,很長時間也不見他動一下。
男人每次來,都要在母親的房里大呼小叫上半個小時,這次也不例外,在這半個小時里,松子聽得最多的一句是:“老子腰纏十萬貫,騎鱷下?lián)P州啦!”松子已經(jīng)九歲了,但他只上過三天學,松子鬧不懂鱷魚有什么好騎的。好端端的有馬不騎,騎什么鱷魚呢?騎馬肯定比鱷魚更過癮。松子弄不懂這些。不懂就不懂,這沒什么了不起的。但是鱷魚對松子來說并不陌生,風流底人在鴨嘴嶺搞了個旅游區(qū),旅游區(qū)里就養(yǎng)有鱷魚,樣子兇惡而丑陋,還有滿嘴的長牙,松子對那長牙有說不出的恐懼。他不喜歡別人把母親當成一條鱷魚,他寧愿母親是匹馬,哪怕是一匹灰不溜秋的馬。
男人騎過來的馬就是一匹灰不溜秋的馬,渾身長著灰塌塌的毛,跑起路來也不神駿,總是耷拉著頭,和旅游區(qū)里別的馬匹沒什么兩樣,即便如此,松子也喜歡它。松子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灰毛。父親常常警告他不要走近那匹馬,父親說那馬會踢人的,要是給它踢中了肚子就完蛋了。但松子不相信。松子總是等父親到了水庫里沖涼之后就偷偷溜到荔枝樹下和馬說話。松子和馬說話時,馬就低下頭來,眼光溫柔地望著松子,很專注地聽松子說話,偶爾還伸出舌頭來舔舔松子的臉,舔得松子的臉麻癢癢的,沒有一點兒踢人的跡象。松子說:“灰毛,你吃飯了么?”灰毛點點頭。松子又說:“人家騎你,你愿意么?”灰毛點點頭又搖搖頭。松子想,它肯定是不愿意的,只是沒別的辦法罷了。松子抱了灰毛的頭,把小嘴兒貼在灰毛的耳朵邊悄悄地說:“我解開繩子你自己離開吧,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去。”但是松子解開繩子之后,灰毛并沒有離開,仍然安靜地呆在荔枝樹下,眼光溫柔地望著松子。松子又說:“灰毛你跑呀,你快跑呀?!笨神R仍然無動于衷。松子很生氣,又很著急,但又毫無辦法,較著勁兒坐在樹下和馬干耗著。
正午時候,荔枝林里的人家,大都在歇著午覺。低矮的鐵皮屋在正午的陽光里泛著金屬的青光,四周安靜下來。這時男人心滿意足地走出屋來,像來時一樣,把襯衫往肩膀上一搭,翻身上馬,回頭朝母親的屋里望一眼,胸口上的黑毛一閃,右手往灰毛的屁股上一拍,嘀嘀嗒嗒的馬蹄聲就在安靜的果樹林里再次響起來。松子坐在樹下,望著灰毛卷起一陣灰塵,漸行漸遠。母親的叫喊聲突然在屋里響起來,松子快步回到屋里來,就見母親的一只手從門縫里伸出來,手里捏著一張五元的鈔票,松子知道母親是要他去買汽水了。母親說過,冰鎮(zhèn)汽水是可以解乏的呢。
荔枝林里的士多店離松子家并不遠,就在小河邊的那棵龍眼樹下。炎熱的白天,這是唯一可以稱得上熱鬧的地方。高大的龍眼樹將一樹的陰涼蓋下來,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透過,斑駁了麻將桌上每個人的臉。搓麻將聲夾雜著七葷八素的吆喝聲隔著小河毫無阻礙地傳到對岸去。小河的對岸就是風流底有名的“二奶”村,因住了太多的二奶而得名。平日里偶爾也有從對岸過來兩個女子,打扮得也并不妖冶,和那些有錢而又有閑的良家女子一般,結(jié)了對兒和這邊的人打麻將。她們打得也不大,三元五元的,只圖個日子好過,但每次她們來,都是贏多輸少。這邊的人不服,每次都預(yù)先合了伙算計她們,但二奶們的口袋個個都縫得緊,沒有一個子兒漏出來,她們還是照樣贏錢。士多店的主人等她們離去之后對這邊的人說:“你們想贏她們的錢,簡直就是做夢么,她們個個都是牌精呀!”士多店的主人叫月梅,原來和松子的母親是很要好的朋友,早幾年也到小河的對岸住過,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就失去了住在對岸的資本。不過她自己也已經(jīng)厭倦了那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日子,便動用了在二奶村里掙來的一部分積蓄搞起這個士多店,每日里和酒鬼賭棍們一起混日子,偶爾也和某個對得上話兒的男人上上床,撈取些外塊補貼一下家用。
松子來到店里時,月梅正坐在玻璃柜臺內(nèi)和父親說話。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水庫里回來了。松子叫了一聲爸,但父親沒聽到,他站在玻璃柜臺前,上半身盡量向里傾斜,松子看見父親一張嘴差不多已經(jīng)貼到月梅的臉上了。父親說話的聲音不大,卻引得月梅前仰后合地笑起來。松子又叫了一聲爸。父親還是沒有聽到,父親的注意力全在月梅的臉上。細碎的陽光透過龍眼的枝葉照在父親的額上,像一只煎熟的荷包蛋貼在那里,那新鮮滾熱的荷包蛋正滲出一層層油汗來。
松子沒有再理會父親,他用力地敲了敲玻璃柜臺,月梅聽到了聲響,人還坐在那里沒動,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松子,卻笑著對父親說:“老孫,你兒子長得倒是有模有樣的,而你的這副尊容就有點兒對不起觀眾了,老孫你老實交代,這小家伙到底是不是你的種哩?!备赣H說:“不是我的種難道是你的種?”說完又掉過頭來問松子:“客人走了?”松子揚了揚手里的錢說:“媽要喝汽水哩?!彼勺吁谥_把手里的五塊錢盡量往高里遞,月梅還是坐在那里沒動。月梅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句:“小康的生意好啊,中午也不休息一會啊,這樣下去,用不了兩年,小康就可以洗腳上岸享清福啦!”父親回了一句:“好,好,好個鬼呀,這是虧本的生意!”月梅就笑了說:“她虧什么呀,虧本的生意誰會做呢。”末了又似笑非笑地問了父親一句:“老孫,你的兒子長得可真的一點也不像你??!”父親又掉過頭來看了看松子,說:“客人還在嗎?”松子又答了一句:“媽要喝汽水。”父親突然怒起來,一巴掌打過去,松子的臉上頓時現(xiàn)出五個鮮紅的指痕來。松子拿著錢的手縮了回來,耳邊聽到父親的怒喝聲:“老子問你話呢,你啞巴了?”
松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迅速涌上了眼眶,但是松子沒有哭。他含著眼淚折好那五塊錢,然后小心地把它放進了口袋里。這時松子又聽到月梅說:“不是自己的孩子打起來是用不著心痛?。 备赣H聽了眼眉毛一揚,抬腳就往松子身上踢過去,一邊踢一邊說:“我自己的孩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管得著么!”
松子痛得叫了一聲,但是嘩啦啦的洗牌聲淹沒了松子的叫聲。松子仍然沒有哭出聲來。麻將桌上有人一邊出牌一邊說:“老孫,看起來你還蠻有骨氣的么,還知道是自己的孩子!哈哈!自己的孩子!真有意思!可惜就是腳法差一些,看來還得我教教你??!”松子見父親突然扭過身反手在背上抓癢,可是就差那么一點點抓不到。松子聽到父親連連叫了他幾聲,但松子沒有回答,松子知道父親是想叫他幫他抓癢,往日父親的汗癬發(fā)作時總是叫松子幫他抓一抓。松子坐在地上沒動,他已痛出了一頭汗水。松子胡亂地用手抹了一把,把一張臉抹成了大花臉。父親看了看地上的松子罵了句:“你媽的操蛋!”抬腳來又要踢,忽然聽到月梅說:“就算不是你的孩子,也用不著踢死他吧?”
父親笑了起來,他的癢勁已經(jīng)過去了,但那笑聲在松子的耳里有說不出的別扭。松子聽到父親說:“你心痛呀?又不是你的孩子!可惜你連個孩子也沒有呢。”月梅說:“我想要個孩子還不簡單,我是怕有了孩子卻沒有爸呀!”松子抬起頭,突然見父親的嘴巴又差不多湊到了月梅的臉上了。這一刻松子發(fā)現(xiàn)父親的嘴巴真的很長,極像一頭鱷魚的嘴,兩排向外突出的長牙丑陋而又兇惡。父親說:“你看我有沒有資格做孩子的爸?”月梅說:“只怕你不敢!”松子見父親突然伸出手在月梅的臉上捏了一把說:“我不敢?你說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做的?天塌下來我也不怕!”月梅說:“只怕小康饒不了你!”
“屁話!”
松子見父親說完又在月梅的臉上擰了一把。
“你有本事你來呀,你現(xiàn)在來呀,我看你就不敢!”月梅一臉壞笑的表情。
正在搓麻將的人忽然心領(lǐng)神會地停了下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幫著起哄。松子從地上站起來,見父親一個轉(zhuǎn)身,人就已經(jīng)到了柜臺里面了。父親的鼻子開始發(fā)紅,松子知道父親一激動鼻子就會發(fā)紅。松子沖著鼻子發(fā)紅的父親說:“爸爸,客人早就走了?!彼勺右姼赣H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將胸挺了起來,然后很堅決地從貨架上取下一瓶白酒,用牙齒咬開瓶蓋,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地就喝了一半。父親對月梅說:“我來了?!?月梅說:“喝了點酒膽子是會大一些,但不等于小康會饒了你?!彼勺勇牭缴砗笥腥苏f:“干了她,不干是狗娘養(yǎng)的!”于是一伙人也跟著叫了起來。
龍眼樹下開始沸騰起來,空氣中充滿了火藥的味道。日影開始有些西斜了。但天氣還是熱得令人難受。沒有風。松子覺得口干得很,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錢,想起了他來士多店的目的,然后想到母親,由母親又想到那個胸口有道黑毛的男人。
“那黑毛什么地方不長,偏要長在胸口上,討厭死啦,可是馬還是不賴的,灰毛為什么不走呢?我已經(jīng)把繩子解開了呀!”松子真的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只有不去想它。只想眼前的事情。眼前的父親已經(jīng)喝干了瓶子里的酒,那只大鼻子就越發(fā)地紅了,滿嘴噴著酒氣,一雙紅眼睛死死地盯著月梅。松子不知道父親現(xiàn)在到底要干什么,但覺得父親的樣子很令人害怕。松子想:要是現(xiàn)在母親來了就好辦了。
父親突然把月梅抱了起來,這一下子不但令松子感到意外,連那些正在起哄的人也有些猝不及防。松子見父親一下子高大了起來,父親一腳把士多店里的門踢開,抱了月梅就到房里去了,門也順勢被關(guān)上。只聽到房里月梅說:“老孫,小康要是知道了,她會放過你嗎?只怕你的屌毛也剩不下一根!”隔了一會,松子聽到父親說:“我現(xiàn)在就不放過你!”門外的人轟地笑了起來。
“對了,老孫你個龜?shù)白隽四敲炊嗄甑木G頭烏龜,現(xiàn)在是像個男人了,不用饒她,這個騷貨巴不得你干了她哩!”
“沒錯,干了她,不干你就一輩子做烏龜!”
松子不知道現(xiàn)在要不要回去把母親叫來,他心里很猶豫,他怕母親來了會把錢要回去。他需要這五塊錢??墒侵庇X里他又感到應(yīng)該回家告訴母親,因為父親現(xiàn)在顯然不是在做好事。房里的月梅又叫了起來:“老孫,我可得警告你,你想干我沒那么容易,少了三百塊,你休想碰老娘一根B毛!”松子聽到房里的父親說:“不就是三百塊嗎?老子出得起!”
房里響了一陣,又乒乒乓乓地鬧了一陣,沒多久響聲便開始變得有節(jié)奏起來。
“這小子還真干上了!”有人說。
“干就干了,還不是個賣B的貨,有啥了不起的。”有人回了一句。
“他現(xiàn)在總算像個男人了!”
這時候房里突然傳來父親的高呼:“老子腰纏十萬貫,騎鱷下?lián)P州!”
松子現(xiàn)在總算明白父親在房里做些什么了。在松子的感覺里,這和那胸口有條黑毛的男人來他家所做的事情沒什么兩樣。松子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他幾乎要哭出來了。父親的呼叫聲久久停不下來,人群熱情高漲,歡呼聲、起哄聲一浪高過一浪。
母親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士多店。母親顯然還沒有從疲憊中回過神來,她穿著一件短短的連裙睡衣,睜著惺忪的眼,打著一連串的呵欠來到了柜臺前。因為母親的來到,龍眼樹下鬧成一鍋粥的人們忽然安靜了下來。母親已經(jīng)看見了松子,但她沒有叫松子把錢還給她。這令松子松了一口氣。母親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那些神色異樣的人群,她很自然地打開了冰箱,從里面拿出一罐可口可樂,狠喝了幾口才回過頭來問松子:“你爸在里面?”松子點了點頭。父親的高呼聲依然不絕于耳,人群中有人突然吃吃地笑了起來。只見母親又狠喝了幾口汽水,然后就像個男人一樣開始用腳大力踢門。松子從來沒見母親這么大力踢過門,那門被母親踢得嘭嘭作響。母親默不作聲地踢了一陣,房里終于傳來父親不耐煩的罵聲:“王八蛋,急什么,總得等老子干完才輪到你呀!”母親突然把手里的汽水罐用力砸到門上,一聲巨響過后,母親厲聲說:“孫正平,你到底有完沒完!反了你!”房里的響聲戛然而止。圍觀的人們見此情景,又紛紛各就各位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搓起麻將來,但人們的心思顯然不在麻將上,大家都打得有些心不在焉。
過了好一會,門開了,松子只見到月梅從房里很從容地走出來,父親卻不見了影蹤。母親也不問父親去哪里了,母親只管把手伸向月梅說:“拿錢來。”松子就見月梅很不情愿地從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塊錢遞給了母親。母親接住了但手還伸在那里,松子聽到母親冷冷地說了一句:“你什么時候改變了規(guī)矩?”月梅就笑笑說:“什么也瞞不過你,好了,都給你!”月梅又給了母親二百塊錢,卻有些心有不甘地說:“小康呀,我說你別光顧著賺錢,再忙也得喂飽自家的狗??!”母親什么話也沒說,接過月梅遞過來的錢,拉了松子的手就走。松子此刻并不想回家,但他的手被母親牽著,他只有跟著母親回去。
父親還沒有回來,屋里仍然很熱。母親陰著臉坐在飯桌邊,松子心里盤算著要不要把錢還給母親。松子心里很想得到這五塊錢,所以他就打定主意不還給母親,如果母親開口向他要,他就說給了父親。這肯定是個好主意,母親一定不會發(fā)現(xiàn)的。松子正想著,忽然聽到母親吼叫了一聲:“孫正平!”松子以為父親回來了,抬起頭,沒見到父親,只見母親正在屋里來回地走著,走到松子跟前時,被松子擋住了去路,抬腳就踢過去,松子沒有躲,他不敢躲,著實挨了母親一腳。母親踢了一腳說了一句:“居然!”然后又踢一腳。松子還是一聲不哼。松子的堅忍一下子惹火了母親,母親很快就到屋外拿回一根樹枝,把松子按在地上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一頓。母親一邊打一邊咬牙切齒地說:“狗日的孫正平,那可是我的血汗錢!”松子雖然挨了一頓打,但母親到底沒有把那五塊錢要回去。母親不但沒有把錢要回去,還多給了他三塊讓他自個兒買零食吃。這讓松子覺得這頓打超值了。
傍晚的時候,一天的酷熱已經(jīng)褪去,略帶著些許咸味的風掠過樹梢,吹散了人們一天的郁悶。這時荔枝林里的人家開始張羅起晚飯來了,有幾家已經(jīng)把飯桌搬到了門外。那些單身的女子嫌天天做飯?zhí)闊?,便幾個人輪流合伙做飯吃,這樣吃起來就更熱鬧一些。這時要是誰家炒了臘肉,風一吹,整個果林都聞得到臘肉的濃香。松子家的晚飯這個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但父親還沒有回來。松子和母親坐在飯桌旁等,母親沒動筷,松子也不敢先動筷,也陪著一起干等著。
“劉頭說你老想騎馬,是嗎?”母親問。劉頭就是那個胸口有條黑毛的男人。
“他不讓我騎。”松子答。
“屁大的孩子,還想騎馬呢!”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松子看不清母親臉上的表情。
“父親什么時候回來?”松子有意岔開了話題。
“你要是餓了就先吃吧?!蹦赣H說。
路燈亮起來時,許多戶人家早已迫不及待地把燈籠掛了出來。晚上掛燈籠是荔枝林里的慣例。但凡是做那種生意的,晚上就在門口掛盞電燈籠,以示歡迎客人到訪,要是有客來了就把燈籠關(guān)了,懂門路的人就不會再來敲門。當燈籠亮起來時,女人們就各守各的門,邊吃著瓜子邊耐心地等待。那些無所事事的男人們頓時就覺得天地窄了,全都聚到士多店里來了,龍眼樹下的幾盞日光燈也適時地亮起來,男人們便在日光燈下小打小鬧地斗斗地主,搓搓麻將,用以消磨時間。
父親回來時,母親正準備往門口掛燈籠。見到父親時母親又把燈籠收了回去。父親有些詫異地問:“今晚不打燈籠了?”母親不答,一轉(zhuǎn)身就到了廚房,快手快腳地將飯菜熱好,等到飯菜端上來時,母親對父親說:“我得先把自己的狗喂飽再說?!备赣H回過頭來見松子還呆在一旁,就對松子說:“你在這干嘛?還不上床睡覺去!”這一晚父親沒有到松子的床上來,父親破天荒睡到了母親的房里。沒有父親的鼾聲,松子一夜沒合眼。
第二天中午,松子一個人正在荔枝樹下玩“跳飛機”,劉頭又騎著那匹灰色馬來了。松子覺得劉頭這回變了個樣,只有灰毛還是那個樣子,耷拉著頭,眼光溫柔地注視著松子。劉頭的襯衫沒有搭在肩膀上,這一回卻穿在身上,胸口那道黑毛就看不見了。劉頭翻身下馬之后居然沒有用腳踢門,只是站在門外叫父親的名字。父親聽到叫聲慌忙從屋里走出來,滿臉堆笑著說:“來啦,小康在家歇午覺哩,屋里坐,屋里坐吧!”父親正要把馬牽過來,卻聽得劉頭說:“不用啦,我沒時間,我得馬上就走,我來是告訴你,你小子走狗屎運了?!备赣H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只是“噢”了一聲。松子聽到母親的聲音像一只歡快的兔子從屋里奔突而出:“劉頭,是不是正平的事行了?”劉頭說:“還是小康聰明,正平的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了?!眲㈩^話音未落,母親已經(jīng)閃到了劉頭面前來了。母親對劉頭說:“那可得好好的謝你老人家哦!”劉頭笑了起來,說:“小康,你拿什么謝我老人家呀?”母親說:“我請你老人家喝酒,走,我們現(xiàn)在就喝酒去!”父親也附和著說:“對,我們喝酒去,好長時間沒好好喝過了。”母親就白了父親一眼說:“你整天除了吃吃喝喝,還能干什么?”父親訕訕地笑了幾聲說:“今天高興嘛,這不劉頭為我的事幫了不少的忙,咱們得謝謝人家呀!”劉頭接過話說:“喝酒就免了,改天吧,我今天真的沒空,旅游區(qū)的胡經(jīng)理已經(jīng)說,正平明天就得去上班,分在管馬那一組,你明天來時先跟我打個招呼。你今天還是好好準備一下吧?!眲㈩^臨上馬時,伸手在母親的屁股上擰了一把說:“小康,以后就拿這個謝我吧!”
果樹林仍然很安靜,只有嘀嘀嗒嗒的馬蹄聲在漸漸遠去。母親忽然從身上掏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遞給父親,說:“你還是把這錢還給人家吧,我沒想到這狐貍精還真的改了規(guī)矩!人老了,不值錢啦?!备赣H離開之后,母親望著父親的背影對松子說:“你也去吧,別在這里吵我睡覺?!?/p>
但是父親并沒有把錢還給月梅。父親在去士多店的路上虛晃一槍,拐了個彎直接上了旅游區(qū)。松子本來也想跟父親上去,但父親不讓,松子就跟尾狗一樣跟著他,被父親用腳踢了回來。父親上去后,松子就坐在跑馬道邊哭,松子哭了不到十分鐘,父親騎了灰毛興高采烈地從跑道上下來了。只見父親赤著上身騎在馬背上,像劉頭一樣把襯衫搭在肩上,胸口上一道黑毛赫然在目!灰毛馱著得意洋洋的父親慢騰騰地從松子身邊走過去,松子發(fā)現(xiàn)灰毛走過去時竟然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這讓松子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難受,在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又哭了一場。
父親終于到旅游區(qū)上班去了。月梅的士多店好像忽然間冷清了不少。不過月梅見到松子時卻比過去熱情了。過去松子來店里買東西,月梅也愛理不理的,現(xiàn)在月梅一見到松子就從冰箱里拿雪糕,讓松子受寵若驚,手里拿著雪糕,一時不敢下牙。月梅就對松子說:“吃吧,吃吧,送你吃的。”松子這才放心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回答月梅的問話。
“聽說你老爸去旅游區(qū)里做馬夫了,是嗎?”月梅說。
“媽說爸是去拿工資了,拿了工資以后我們就有錢了。有了錢我才可以上學?!彼勺诱f。
“聽說那劉頭回老家了,是嗎?”月梅問。
“是呀?!彼勺诱f。
“那你就慘啦,你看不到你爸了?!痹旅氛f。
“我爸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和我睡哩?!彼勺诱f。
“我說松子呀,你還蒙在鼓里呢?!痹旅氛f。
“看來你是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痹旅氛f。松子打了個突。但松子很快就回答說:“知道,我姓孫。”
“不。你不姓孫,你姓劉。劉頭的劉?!痹旅氛f。
“可是我爸姓孫呀?!彼勺硬⒉缓?。
“松子,我告訴你,你親爸就是劉頭呀,傻小子!”月梅咯咯地笑了起來,那樣子在松子的眼里就像一只剛下了蛋的母雞。
“你還記得那天老孫打你吧?他打起你來一點也不心痛,哪有親爸打自己孩子不心痛的?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問你媽,你媽肯定會告訴你?!彼勺勇犃嗽旅返囊环挵瓮染屯依锱???墒撬勺踊丶抑?,并沒有就此事去問母親,而是把藏在枕頭底下的八塊錢取了出來。松子拿了錢之后,瞞著母親,一個人偷偷地上了旅游區(qū)。
旅游區(qū)的總部設(shè)在鴨嘴嶺的山腰處。一條跑馬道盤旋而上。松子就沿著跑馬道一路往上走。這個時候旅游區(qū)上的游人并不多,也許是太陽太大了。松子一路走上來,竟沒見到一匹馬從山上下來。松子心里惦記著那匹灰色馬,好多天不見它啦。自從劉頭回老家之后,松子就一直沒見過它。松子在想馬的時候,順帶也想想已經(jīng)回了老家的劉頭,要是劉頭還在就好了。他肯定會騎了馬再來的。不過松子一想到劉頭就很自然地想到他胸口上那道黑毛,不過對于松子來說,現(xiàn)在劉頭胸口上的那道黑毛已經(jīng)不那么令人討厭了。
馬棚就在跑道的盡頭處,十幾匹馬安靜地在馬棚里呆著,灰毛也在其中。父親此刻一個人坐在馬棚里的一張木椅上,斜著身子打盹。松子在路上就已經(jīng)想好了,他也不準備問父親,只要父親答應(yīng)讓他騎一會灰毛,就可以肯定月梅是騙自己的。但是父親并沒有答應(yīng)讓他騎灰色馬。松子就很失望,失望極了,松子就抱著灰毛的頭傷心地哭了起來。松子一邊哭一邊問灰毛:“灰毛,你告訴我,我到底是誰的兒子?”灰毛仍然用它溫柔的眼光望著他,卻不發(fā)一言。父親聽到了,噗地笑出聲來,他走過來一把將松子抱上了灰毛的背上,說:“你個傻小子,想騎馬想瘋了,連爸也不認了,干脆管這匹灰色馬叫爸算了!”父親罵罵咧咧了一通,把灰毛牽出了馬棚,還趕著它在馬棚前空曠的土地上走了一圈。
松子騎在馬背上,悄聲對灰毛說:“爸爸,我現(xiàn)在是有錢人啦,我們現(xiàn)在下?lián)P州去吧?!痹捯粑绰洌瞧セ疑R突然長嘶一聲,后腿用力一蹬,把父親蹬倒在地上,然后神駿得像一支離弦的箭,馱著松子往山下狂奔而去。松子騎在馬背上,感覺像是騰云駕霧一般,身后依稀聽到父親的高呼聲:松子,松子。回來,回來。但只一眨眼工夫,那匹灰色馬就馱著松子消失在跑馬道上了。
責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