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彌
街道的大拐彎處,一對中年夫婦在這兒擺了一個縫補攤——“崔記”縫補攤。在他們面前,每天來來往往的人數(shù)以萬計,水一樣流淌不休。他們的手藝很好,有做不完的活。除了吃飯,從早到晚坐在小凳子上,埋頭縫補顧客的衣服。就像水邊的兩塊石頭。每天都這樣,辛苦、乏味,然而正常。
這天下午,天色陰著,剛才還飄了一陣毛毛雨。路上行人不多。“崔記”縫補攤前走過來一位男子。這男子令人望而生畏:他大搖大擺;光頭,留著黑漆漆的八字胡;上身穿一件亮閃閃的白底黑花緞子中式上衣,卻配著一條藍色牛仔褲,腳踏一雙尖頭黑皮鞋。沒說的,這幾樣東西放在一起全不合適。但他有霸道的眼神,他的眼神讓這些不僅顯得合理,更顯得驚心動魄。
他走過來,攤子上的中年女人抬起頭,他也禮節(jié)性地看了她一眼,與她說話。奇怪的是,這位讓人生畏的男子說起話來十分溫柔,還有點害羞。
他拿來的是一條紅短褲,褲腰的線松開了,讓她重新縫一下。他回過身走開的時候,她叫住了他?!跋挛缢狞c鐘來拿?!彼愿赖?。
下午四點半鐘,這位男子來拿縫好的短褲。他顯得心事重重,眼睛看著地,匆匆忙忙地付了錢就走了。沒有了霸道的眼神和大搖大擺的步伐,他令人生畏的光頭、八字胡、亮閃閃的花上衣和尖頭皮鞋顯得一錢不值。她眼睛看著手上的針,耳朵里充滿他的腳步聲。對這個人現(xiàn)出的沮喪模樣,她心里十分地憐憫。
這是發(fā)生在“崔記”織補攤上的一幕,平常的一幕,除了她的內(nèi)心像閃電一樣擊過,沒人會覺得這件事有什么特殊的意義。連坐在她邊上的丈夫,攤主老崔也沒察覺出什么。老崔在這方面十分敏感的,他坐在那里頭也不抬地縫縫補補——他不需要抬頭,他全身上下都長著眼睛呢。
快到五點了,天色亮了一些。太陽在云層里像要出來的樣子。老崔對她說:“秋媛,你先回去燒飯吧。”
織補攤邊上,理發(fā)師傅小皮從理發(fā)店里踱出來,對著街道伸了一個懶腰說:“一天又過去了。沒有生意,沒有希望。一天一天地過去,體會不到快樂??鞓肪拖襁@個太陽,被云悶著,不得出來?!痹谒哪_邊,修車攤上的老莊點上一支煙抽了起來,他接著小皮的話發(fā)表議論:“人生最大的快樂就是娶一個漂亮賢惠的女人,手上再有一點子錢。就像老崔這樣。老崔,你說是不是?”老崔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但是他的身體突然繃緊了,手上的針戳了一下手指。他沒有理會這根受了苦的手指頭,而是豎起了耳朵。他了解這一對說話的好搭檔,接下來肯定還有什么了不起的話。
果然小皮蹲了下來,偏了頭,指著老崔的小凳子說:“老崔,我敢和你打個賭,你小凳子后邊兩只腿上,一條腿上有一個雞蛋一樣大的節(jié)疤,另一條腿上有一個鴿子蛋一樣大的節(jié)疤?!崩锨f正瞇縫著眼睛有滋有味地打量著老崔,他看見老崔把頭抬起,手上的針掉下地,馬上嬉皮笑臉地說:“小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這嘴巴里一吐就一只蛋,再一吐就兩只蛋……難道人家老崔沒有蛋嗎?”
吃完晚飯,老崔沒忘了小皮的話,抓起那只小凳子,翻過肚子,仔細地端詳它的腿兒,看著看著,他的氣開始粗重急促起來。正在洗碗的秋媛渾身一涼,正想出門。老崔說:“唉,真有兩個節(jié)疤。一大一小?!?/p>
秋媛硬著頭皮走過去,湊近了一看,可不是,真有兩個節(jié)疤。它們都被紅漆蓋住了,不仔細看的話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秋媛說:“我到珍玲家里去?!笨纯凑煞蚰樕D(zhuǎn)成灰敗,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憐惜,又說了一句:“別人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要不我們明天也去找他小皮一個印記,拿出去給大家說說?!崩洗薹路鹱匝宰哉Z地說:“連小凳子上兩個疤都會讓人發(fā)現(xiàn),這世上還有什么事瞞得過別人的眼睛?”秋媛說:“呸,聽了別人的話,就不活了?”
她話音剛落,老崔冷不防地舉起手里的小凳子砸到她的頭上。砸得很重,秋媛踉蹌了一下,差一點倒在地上。她來不及察看自己的傷口,拉開門沖了出去。
老崔的老母親在里屋著急地問:“為啥有這么大的聲音?啊?我從來沒聽見過你們出這么大的聲音。留點子力氣給我造個孫子出來啊!”走出來一瞧,媳婦不見了,她中氣十足地對著兒子甩手大叫:“她到哪里去了?你這么大的兩只眼珠子,怎么不看住她?快把她找回來!”
老崔望著地上那只小凳子,苦著臉說:“我渾身上下都長滿眼睛了!我恨不得腳心手心里也長出眼睛!”
挨了一板凳的女人出了門,急急忙忙地跑到鐵道邊上去了,她走得一心一意的,目不旁顧,看上去目的性很強。一輛火車在她的身邊呼嘯而過,割開空氣,吹起她衣服的下擺和頭發(fā),驚心動魄地向著遠方飛駛。她四下看看,慢慢地在鐵軌上躺下來,感受火車駛過留下的微顫和熱氣。夜幕深沉,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是一個不透光的夜。鐵軌邊杳無人跡,沒人看見她詭異的舉動。
片刻,她站起來,離開鐵軌,重新走回鎮(zhèn)子里。并沒有回去,而是去了珍玲的家里。她的樣子把正在吃晚飯的這家人嚇了一跳。珍玲扔下手里的飯碗,把她拉到大門外,問明緣由,心疼地給她整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摸摸她額頭上腫出來的大包,說好像有點潮濕,不過也不太潮,像剛掛下的露水。
兩個人沒有話,慢吞吞地沿著路去散步了。她們看見了算命的老范。老范嘴里叼著一支香煙,無所事事地坐在屋前面。老范是個六十歲的孤身女人,禿頂,從來不戴胸罩,走起路來,肚子和乳房一起上下顛簸。她大聲搭訕著說:“你們看我種的絲瓜,呸!藤條直朝天上爬,瓜呢,就沒結(jié)上幾個?!笨吹剿齻兂聊臉幼?,老范深吸一口煙,噴出來一句驚人的話:“金秋媛,剛才我回家的路上,聽到香煙店里的大胖子說,你家老崔的右腳上,大拇指和中指是生了灰指甲的。你告訴我,是不是這樣?”
秋媛停下腳憤憤地說道:“老范,你憑良心說,我和老崔兩個人,是不是從來沒得罪過人?我們兩個人,一天到晚只知道埋頭干活的,在這條街上拋頭露面地坐了五年了,眼睛從來不朝別人多望一眼。老范,我今天才知道那么多的眼睛一直望著我們,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老范慢吞吞地噴著煙說:“是別人想知道你要干什么。”
秋媛問:“我想干啥?”
老范說:“你想干啥我怎么知道?”
秋媛看著她的臉,不說話。老范扔掉煙頭,一根手指著天說道:“金秋媛,我已經(jīng)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但是天機不可泄露。不過我還是可以透露一點子消息給你聽:你命交桃花,花敗人衰。”
珍玲說:“老范,禿婆子。你個破嘴,裝神弄鬼的。我找個糞勺扣住你的嘴。”
老范說:“我活得一點滋味都沒有,誰想整死我,我舉雙手歡迎!”
秋媛拉了珍玲的手,放低了聲音說:“走吧。別和她吵嘴。你剛才罵她禿婆子,我一下子想到她四十歲不到就禿了。她怪可憐的。算了?!?/p>
秋媛的心還在劇烈地跳蕩著,今天真是一個復雜的日子,她已經(jīng)不在乎老崔在她頭上砸的那一板凳了,禿頭老范的話具有莫大的刺激性,引發(fā)出她不安和盲目的想往。生活的危機也在這時候演變成了另外一種面目,似乎孕育著讓人興奮的事。
她對珍玲說:“我今天晚上,想見一個人?!?/p>
她說得如此鄭重,聲音也不小。引起了一個男人的注意,這個男人接著話音說:“秋媛,你想見的人一定是我?!边@個男人就是修車的老莊。他是外地人,老婆不在身邊,每天吃好晚飯后,他就像游魂似的在街上亂逛。他發(fā)現(xiàn)是秋媛,馬上尾隨上來,跟在后面勸說秋媛:“你也不快樂,我也不快樂。我們在一起玩玩就會快樂了?!闭淞釓牡厣蠐炱鹨粔K石頭,做出打狗一樣的姿勢,老莊這才嘻嘻哈哈地跑開了。珍玲放下石頭,斜了她一眼說:“你想見誰?是不是顧俊才?”
不是他又是誰?
這件事珍玲知道的,顧俊才是鎮(zhèn)上郵電局的局長,去年的時候,他到“崔記”來縫補一件呢大衣,呢大衣的胸前被他的香煙頭燙了一個洞。他看上了秋媛,眉來眼去,在大河邊的蘆葦叢里約會過一次。那一次兩個人說了好些滾燙的話,快到四十歲的人,居然都有些暈頭轉(zhuǎn)向。兩個人正說得纏綿,不巧得很,被一個到蘆葦叢里撒尿的男人看到了。雖說沒有看到顧俊才和秋媛的真面目,兩個人還是趕快回家了。以后……以后的事就沒了下文,顧俊才盡力躲著秋媛,但是他只要一看到她,馬上又會臉紅,眼睛里也放出異樣的光彩,一副欲罷不能的樣子。在他看來,實在是秋媛有些惹人。秋媛走路重心不穩(wěn)。因為乳房大,她覺得別人的目光總是在她的胸前掃瞄。為此她害羞了多少年,走路含胸低頭,跌跌沖沖。這樣走路的姿勢配著她的細腰和長腿,倒是顯得別有風味。
珍玲去叫顧俊才了。她真有辦法,一會兒就回來了,身后跟著顧俊才。珍玲說:“你要的人我給你找來了?!庇盅a充了一句:“他家的晚飯花開了一大片,好香啊!”
顧俊才不肯走近,站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秋媛想引他說話,就說:“你家種了晚飯花啊?我家屋后也種了。”顧俊才好像不愿意說話,過了一刻才回答:“哦,原來是這樣。你家也種在屋后?”
秋媛朝他走近了一步,顧俊才嚇得朝后退了一步。秋媛故意再朝他走上一步,顧俊才慌亂地又朝后退了一步。秋媛輕輕地笑了,然后就長長地沉默了。
顧俊才說:“我還以為你有事呢。你沒事的話,我要回去了。”秋媛回過頭去看珍玲,珍玲說:“你不要看我,有話就說好了,還怕我聽?你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顧俊才在黑地里咧開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看到他的樣子,秋媛忽然生出勇氣,令人猝不及防地大聲笑起來,笑聲尖銳而干脆,又是失望,又是自嘲。顧俊才心軟了,走上前摸摸她的手臂,輕聲說道:“我是不敢啊!你知道有多少眼睛盯著你們家?你和老崔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上去挺好的一對。回家吧,你家老崔也不容易的,你要可憐可憐他?!?/p>
顧俊才說完這些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不知是留戀秋媛,還是害怕秋媛,反正他過了老大一會兒才說:“我走了。以后不要找我了。生活里有太多的事讓人不快樂,應付都困難,我哪有心情與你談情說愛?”他走后,空氣里好像飄來一股晚飯花的香氣。這是他家的晚飯花香?還是秋媛家里的晚飯花香?不管花開誰家,香氣是公共的,無法獨占。
秋媛說:“今晚我還想見一個人?!彼榫w興奮,一副不想罷休的架勢。
她這次想見的人,珍玲不知道了。
這個人就是今天下午讓秋媛縫紅短褲的男子。見一個陌生的男人,是不是很不合理?
秋媛的愿望非常急切,急切得坦誠、直率,掩蓋了愿望底下的瘋狂。她一五一十地向珍玲描述了那位男子的相貌:光頭,黑漆漆的八字胡;今天下午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一件白底黑花緞子中式上衣。這個人的眼神堅定有力,看來敢作敢為。與她是一路人,而顧俊才和她不是一路的人。
珍玲猛然記起來了,說:“這個人我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這件衣服。因為這件衣服太扎眼了。我看見過兩回,在小蔣的大餅攤上,都是在早晨見的。所以他一定住在大餅攤那一帶。那一帶都是出租的破房子,住的全是外來人。我們?nèi)フ艺铱??!?/p>
珍玲牽了秋媛的手,沿著大河邊朝小蔣的大餅攤那里走。小蔣夜里不做大餅,他的大爐子冷冷清清地站在門外。秋媛說了一句:“可憐的小蔣?!闭淞釠]聽懂秋媛的話,小蔣有什么可憐的?走過去又看見一只母雞宿在墻根邊,秋媛又說了一句:“可憐的雞,和小蔣一樣,沒有快樂。”珍玲又好氣又好笑,說:“我看你才可憐呢,你為了找快樂到處亂走?!彼龅赜X得這句話不妥當,為了懲罰自己,左手打了一下右手的手背。
找到外地人的聚集地了。那些房子都很小,一間連著一間。走著走著,兩個人黑暗里被一根晾衣繩絆了一下,定神一看,晾衣繩上晾著一件白衣服,正是那件讓秋媛牽掛的衣服,暗地里,它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邊際,小了好些,但還是白晃晃的。
看見了衣服,珍玲猶豫起來,兩個女人,一個三十五歲,一個三十八歲,夜里來找一個陌生男人,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于是她說:“你想好了啊?真要見這個人?這可不是我的主意。”話是這么說,她的心里早就激動起來了。她沒有來由地認為,只要今夜秋媛見了某一個人,生活從此就會快樂起來。除了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她恍惚也覺得自己的生活中缺少一些東西,希望像一個懷春的女人一樣,像秋媛這樣,夜里到處尋找男人。
秋媛沒有回答珍玲的話,扯起嗓門兒大叫:“誰的緞子衣服啊?落在地上了?!?/p>
有一扇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穿短褲的男人,正是她們要找的人。這是秋媛第三次見到他,每一次他都發(fā)生著變化。第一次他是那么令人生畏,第二次有點猥瑣。他現(xiàn)在穿著肥大的短褲和到處有破洞的汗衫,恢復了一個辛苦拮據(jù)的平常的男人面目。他的嗓門兒也不輕,并不想在女人面前收斂自己:“啊!誰啊?誰在喊?”
他認不出秋媛。他對秋媛并沒有特別的印象。
拿回衣服,他就著昏黃的燈光上下察看,到處拍打拍打,又放回晾衣繩上。
秋媛顯得話很多。“夜里會有露水的。”她說,“你晾在這里不合適?!薄皼]事的?!彼曇粢廊缓艽螅拔医裉煲估锏幕疖?,馬上就穿上它走了?!彼那榫w十分快樂,哼起小調(diào)子。秋媛想,第一次看到他時,他令人生畏,又害羞?,F(xiàn)在完全不同了。男人和女人一樣,都是天上的云,變化不定。就說顧俊才,記得他去年冬天那夜里,在蘆葦叢里山盟海誓,過了幾天在路上碰到他,他就像不認識她一樣。還有老崔,剛才他砸了她一板凳,沒準等會兒回家他還下跪呢。
秋媛說:“你坐火車走啊?我每天都聽到它的聲音,但是從來沒坐過火車,想起它,心里就會激動。”這位男子回答:“那你就去坐啊!和你家的男人一起去坐。”秋媛說:“我家男人身體有病,不愛出門。就喜歡坐在街上大拐彎那邊,給人縫縫補補?!蹦凶诱J出她來了,但是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說:“女人就該陪著男人,男人在什么地方,她就得在什么地方?!彼恼Z氣里有一股狠勁兒,說完之后追問了一句:“他得的是什么病?”不知是關心她還是關心他的男人。
秋媛說:“沒有快樂!”這句話沒頭沒腦的,但是這位男子注視著秋媛,自認為聽懂了。他不想表示出聽懂的樣子,他是個本分的男人,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會被他的外表迷惑。再說他到這里來,是打
短工。他馬上就要到遠方的一座煤礦去干活。他從晾衣架上取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說,他要走了,坐火車去遠方的煤礦謀生。
秋媛說:“你看,我好不容易地找到你,你什么話都沒有?!?/p>
男子說:“大姐,看來你活得不高興。不高興的女人我是不要的,因為我也活得好累好累?!?/p>
他是個粗率冷淡的人,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給秋媛。
老崔的一板凳到現(xiàn)在才顯出它的威力來。秋媛嚷嚷著,說是很疼,里面像彈棉花一樣,“撲通撲通”地跳。她坐到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雙手捂住腦袋,說:“不好了,聲音越來越大了,像火車的聲音,轟隆轟隆的?!彼f得很輕,神情專注,好像在聆聽腦袋里火車的聲音。“轟隆轟隆的?!彼磸蛷娬{(diào)火車的聲音,“真的和火車聲音一模一樣。我聽見這聲音,心里就會激動起來。”
珍玲說:“我看你自己就像一趟火車,噴著火氣,七上八下的。你和老崔應該一起去坐一次火車。剛才人家也這么說來著?!?/p>
珍玲不知道的是,老崔不喜歡火車,所有快速的富有熱力的東西他都不喜歡:火車、飛機、汽車、煙火、電飯煲……當然這些事情秋媛不會和珍玲說的,老崔是一個好人,心地善良。連螞蟻都不踩的一個人,必須給他留下面子。哪怕外人沸沸揚揚地傳說著什么,哪怕這些傳說已是真相,只要她的嘴里不說出真相,真相就不一定是真相,老崔就能保住最后的一點尊嚴。
她繼續(xù)捂住腦袋說:“轟隆轟隆的,來了好幾輛了?!闭淞崛滩蛔⌒Τ鰜恚f:“你腦子里鋪著鐵軌呢!”今天晚上,珍玲被秋媛攪得心神不定,到現(xiàn)在才回過神來。她想起了老崔,老崔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秋媛,沒有了秋媛,他這個人也就沒有了。
珍玲勸她說:“回去吧。老崔肯定在外面找你呢?!?/p>
秋媛放下手說:“不行!今晚一定要見一個人。”
珍玲簡直天昏地轉(zhuǎn):“老天爺!你還想見誰?”她問。
秋媛嘴里反復說:“要見一個人,反正要見一個人……”
忽然下起了雨,毛絨絨的雨絲滿天亂飄,雖說細小,但是綿密得很。珍玲說:“你等著,我回家拿傘去?!?/p>
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秋媛家里。老崔尋不見秋媛,正好回到家里。兩個人打了傘就去接秋媛。到了秋媛坐的地方,人不見了,石頭上只有雨水。兩個人看著石頭上的雨水,看了又看,好像要從雨水里找出秋媛來。珍玲說:“也許她去坐火車了?!彼植惶隙ǖ卣f,“也許她回家了。”
兩個人又撐了雨傘往家里走。走到半路上,珍玲說:“我不跟你回去了。有什么事你打個電話告訴我?!?/p>
老崔著急了,“你不能走,我還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你說她要去坐火車的?!辫F路上的一列火車猛地吼叫起來。他扔下傘,使勁地蹲到地上,兩手捧住頭,說話的聲調(diào)一聽就是在哭了,他說:“小皮和老莊,我要殺掉你們!”珍玲吃了一驚,不敢馬上走了。她不知道老崔為什么要殺小皮和老莊,她想,老崔真要殺人的話,應該殺顧俊才和那個穿緞子上衣的男子。但這兩個人也沒多少理由殺掉的,要殺應該殺秋媛。但是……唉,這世上老崔誰都敢殺,就是不會對秋媛下手的。
“誰讓你砸了她一板凳?”珍玲伸手把老崔拉起來,拿起他扔在地上的傘替他撐在頭上?!澳阋舱媸堑模匠0阉吹盟浪赖?。她也是個人啊!”她說。老崔生了什么病,她隱隱約約地有些明白。議論的人很多。因為秋媛和老崔看上去彼此尊重恩愛,所以議論的人更多。
老崔看來很感激珍玲的善意,他朝珍玲身邊靠近一些,抹了一把臉,吸吸鼻子,不哭了?!叭思业难劬粗覀?,我的眼睛看著她?!崩洗拊u論說,“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現(xiàn)象?!彼选艾F(xiàn)象”兩個字咬得重重的。然后,他又朝珍玲身邊靠了一靠,看來他今夜把珍玲當成了知心人。他輕輕地說:“我給了秋媛充分自由……你要相信我,我是只跟你一個人說這些話,就是我媽也不知道這些事——她光是今年的春夏兩季,就跟三個男人好過。三月份跟水廠的汪發(fā),五月份跟工地上的李包工頭,七月份跟電管所的宋技術員……”
珍玲不自覺地朝后退了一大步,她扔掉老崔的傘,連自己的傘也不要了?!澳阏f謊!你們都是瘋子!”她近乎崩潰地喊叫,轉(zhuǎn)身狂奔而去。她聽見老崔追著向她說了些什么,她沒回頭,她不想知道。
珍玲早上醒來時頭疼欲裂,想起昨夜的事,眼里立刻涌上了眼淚。但她到底還是惦記著秋媛的下落,就起身了。吃了早飯,對家人說到街上去買點東西,今天是星期六,休息天,她不用去小學校給孩子們上課。
走到街道的大拐彎處,一眼看到了老崔和秋媛坐在街邊的小凳子上,低著頭做活。今天的太陽是金紅色的,每一束金黃色的陽光里都浮著暗紅。質(zhì)地柔軟,帶著昨夜的雨水,亮閃閃的令人愉快。這樣的陽光會撫慰所有不快樂的人吧?
老崔和秋媛就和平常一樣忙碌,在他們面前,來來往往的人從不間斷,買菜的,閑逛的,上班的……各式各樣路過的人就像水一樣流淌。他們安定,穩(wěn)妥,一成不變,成了水邊的兩塊石頭。他們是辛苦的,然而他們不慌不忙安詳?shù)臉幼油嘎冻鲆粋€信息:他們生活得很正常。
珍玲走過去,決定先和老崔打招呼:“老崔,生意好忙啊!”老崔不吭氣也不抬頭,只是微微地點了兩下頭,算是給珍玲打了一個招呼。這是他一貫的作派。珍玲再去和秋媛打招呼:“秋媛,生意好忙啊!”秋媛看了珍玲一眼,眼睛里有一種內(nèi)容悄然一閃。
兩下招呼打過,珍玲發(fā)現(xiàn)秋媛身邊趴了一輛紙做的火車,綠紙做的。它有六節(jié)車廂、一只龐大的火車頭。它惟妙惟肖,就在這人來人往的街邊,仿佛一錯眼就要吼叫起來。珍玲拿起來放在手上仔細觀賞。嘴里說:“啊呀,我沒猜錯的話,這是老崔的手藝吧?”
秋媛悄悄地一拉珍玲,兩個人來到了街邊的大河埠頭。這兒有一位男孩和一位女孩席地而坐,女孩趴在男孩的膝蓋上讓他檢視自己的長頭發(fā)。賞心悅目的一件事,兩個人做來卻無精打采。
“你昨晚到哪里去了?”珍玲問。
“瞎走吧。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到家門口了?!鼻镦抡f,“早晨兩點到家,老崔還沒睡,燈下面給我折紙火車。他對我說,不要想坐火車出遠門了,就在家里坐坐火車吧。”
珍玲附和著說:“那是。你就安心地待在家里吧?!彼暮闷嫘膽?zhàn)勝了禮貌,開口問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秋媛,老崔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你從來就沒有對我說過,你是不是瞞了我許多事?”她等著秋媛說出這個秘密,當然她是有些明白的,鎮(zhèn)上的人好像也是明白的。
秋媛低了頭不太愿意回答這個問題,但是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回答說:“我讓他在城里的大醫(yī)院看的,多少年了總是不好。影響了我和他的感情……他得的是精神病,憂郁癥。心里沒有快樂。”
珍玲脫口而出:“你說謊!”
秋媛愣住了,問珍玲:“我為什么要說謊?你認為他得了什么病?”
2008年10月10日~14日
責任編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