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1
英倫帝國,在我的家族中,是一嘴永遠也無法吐出口的痰。
我的爺爺直到九十二歲時,每每提起那個遙在西天的國度,都還如在廁所門口嗅到了奇臭樣,扭一下頭,呸!朝著地上狠狠地吐一下。
在我去英國之前,我決定先回到海邊的那個小鎮(zhèn)上,回家探望一下已經(jīng)年歲古稀的爺爺去。父親在城里工作,母親一生都在鄉(xiāng)村的那個古鎮(zhèn)上,守著土地,也守著爺爺。在我孩童的年代里,爺爺就像一棵蒼老的槐樹,彎曲、多皺,枝杈橫生,每天都拄著一杖彎拐,在鎮(zhèn)街上走來走去,聞著山那邊的海腥味,和人們說去說來,仿佛,他是那個鎮(zhèn)上的標本和記憶,如同一部久遠的插圖志書樣。他與人說天,與人說地,而其總是喋喋不休的,卻是所有的鎮(zhèn)人們都感陌生的英倫國,和所有活著的鎮(zhèn)人們,都沒有見過的高鼻藍眼的英國人。
那時候,爺爺摸著我少年的頭,指著一道蜿蜒的山坡,說鐵路就從那山下穿過去,伸到海邊的碼頭,然后,把鎮(zhèn)上的金礦、銅礦,裝上噴著白煙的火車,直接運往停靠在碼頭的巨輪上,就把這個國家的寶藏,嗚嗚嗚地鳴著汽笛,運到了他們該死的大英帝國里。爺爺說,英國輪船上會吞云吐霧的桅桿,高高地聳在天上,沒有見過那種桅桿的海鳥,經(jīng)常會飛撞在洋桅桿上頭破而血流。
說那鳥的死亡,其實正是一種中國人的氣節(jié)哦。
可是說到氣節(jié)時,爺爺似乎有些氣短。他想起了他的爺爺,那個在鎮(zhèn)上開礦的生意人。那個抽大煙的北方商人,把他離鎮(zhèn)子只有幾里的銅礦,因為抽煙,賣給了和他同歲的英商。把鎮(zhèn)街上一街兩岸多半都是我們家族的資產(chǎn),也都一口一口地抽進了他的靈魂,把那房舍店鋪的鑰匙,隨著一紙又一紙的文書,也都一一地送到了別姓人的手里。最后,隨著山那邊海岸上的碼頭越來越大,這邊山肚子被挖得越來越空,而我們家族的銅礦和店鋪,終于就日漸少去,旁落人家。直到一個光宗耀祖的大戶人家,只剩下一所破落門院時,我爺爺?shù)臓敔敚谫u了最后一輛為他運送過幾十年銅礦料石的馬車之后,痛痛快快地到鎮(zhèn)街上的煙鋪吸透了身子,吸干了魂靈,回來吊死在了自家大門樓的一道橫梁上。
2
今天,我是一位作家。
二十幾年前,在我去北京的大學初讀文科時,爺爺曾經(jīng)拉著我的手,走在我家所在的那條鎮(zhèn)街上,指著一家曾經(jīng)是染房的樓屋說,要不是你爺爺?shù)臓敔敵榇鬅煟@房子就是我們家里的。指著曾經(jīng)的百貨店鋪說,要不是英國人到中國賣大煙,這座樓屋也是我們家里的。爺爺指著那一街兩岸曾經(jīng)是我們家族的榮耀罵道:“他媽的,高鼻梁的沒有好東西!”然后頭一扭,跺了一下腳,朝著地上“呸!”一下,把我領到鎮(zhèn)街頭前的老橋上,指著遠處一片模糊的山脈接著道——礦,就在那兒。埋在山洞里的鐵路,就在那最高的山頭下。
我望著爺爺指去的方向,除了田地、山脈和溝壑,還有的,就是飄掛在天空中半潮半腥的大海的味兒。我不知道我該和爺爺說什么,便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恨英國嗎?”
爺爺望著我,像看著他未來的希望般,拿手在我的頭上摸了摸,苦笑一下說,我們家族最大的遺憾,不是你爺爺?shù)臓敔敵榇鬅?,不是英國人來挖走了?zhèn)上的銅礦和金礦,而是——在我們家族里,沒有誰有機會能在英國人的心里捅上一刀子。
在踏上英倫飛機的前三天,我回到了老家的那個小鎮(zhèn)上。那時候,從海邊運過來的海產(chǎn)品,本都是活蹦亂跳的生命,鮮亮在街邊的水池和大盆里,可彌漫在半空的氣息,卻是都已死過的臭魚爛蝦味。街面上那些在一百多年前曾屬我家的樓屋和房舍,在這二十幾年間,迅速地消失殆盡,如風吹云散樣。繼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接一棟的樓房和商店,是自上而下都鑲著的通體白亮的瓷磚和玻璃,宛若這個古鎮(zhèn)和古國,都被包在了瓷磚和玻璃里。
好在我們家,那個被歲月堆砌和擠壓的青磚老宅房,還文物樣坐落在鎮(zhèn)街最東的幾棵大樹下。九十二歲的爺爺,也還文物樣,躺在上房的南屋里。就在那屋里,我對爺爺說我要到英國時,已經(jīng)臥床三年的爺爺,他昏花的眼睛忽然亮起來,盯著我像盯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直到從窗口泄來的陽光在我臉上照得有些熱,他才借助那光色,認清了他面前床邊的人,正是他的大孫子,那個在北京讀書,并留在北京日日寫作小說的人。
“你去哪?”
“去英國?!?/p>
又有了這一問和一答,爺爺確信了我的話,臉上嶙峋蠟黃的膚色,先還有著些微的潤紅與柔和,可及至明白我確實要去英國時,那微紅柔和就沒了,慢慢成了僵硬和死色,仿佛他坐在床頭上,果然是一尊毫無血色的蠟質老人像。就這樣過了一會兒,天長地久的一會兒,爺爺把他的肩膀扭了扭。扭著時,我聽到了他渾身的骨節(jié)在僵硬中的轉動聲,仿佛一臺久無使用、毫無潤滑的機器在轉動。然后,他就從身后的一個紫檀木板箱中取出了一個小木盒,兩寸寬,兩寸高,卻有八寸長,也是檀木、紫紅色。他用左手托著那木盒,用右手拉過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那個長條木盒上,臉上放著光,嘴唇有些抖。抖著說:“我們家終于有人要到他們英國了。我們家祖祖輩輩的遺愿是,有機會了,一定要朝英國人的心上捅一刀?!?/p>
爺爺?shù)碾p手風燭殘年地抖。抖著時,他手上青筋老脈的跳動如顫抖的琴弦般。就在那琴弦般的伴奏里,我聽清了爺爺代表著他百年的祖先對我說的話:我們家終于也有人要到他們英國了;你一定要朝他們英國人的心上捅一刀!
3
我到英國的走訪前后共十天。
除了在倫敦南岸舉辦的“今日中國”的文化活動上有著一場演講外,還附加著到劍橋大學的東方系,進行了一場文學演講和對話。其余就是以文化交流為由的游覽和參觀。吃的是正宗的西餐,住的是星級酒店,陪同我的人,除了翻譯外,還有我可敬的小說譯者、出版社的編輯和發(fā)行,以及一對才華出眾的英國夫婦和孩子。他們夫婦是詩人和作家,住在英國巨石陣旁的鄉(xiāng)村別墅里。在那巨石陣覆蓋的土地上,他們讓我感受到了和中國不一樣的天空和草原,不一樣的風情和文化。然后,我就隨著他們?nèi)⒂^唐人街、博物館、美術館、大教堂,參觀了卡爾·馬克思的墓和他的好友恩格斯的故居,做著每一個中國人第一次到英國都會做的事:拍照和留念,感嘆和唏噓。而唯一不同的,是在我內(nèi)心的深處里,我始終都記住了爺爺?shù)哪蔷湓挘何覀兗易謇?,也終于有人可以到他們英國了。
這句話讓我在離開倫敦的前一夜,乘借了夜深和人靜,獨自離開市中心的假日酒店,走在倫敦的大街上,望著那俯首皆是的數(shù)百年和上千年前的古建筑,腳踏著已經(jīng)有深深轍痕的石面路,朝著泰晤士河那兒走過去。倫敦的大街上,沒有我家鄉(xiāng)的臭魚爛蝦味,也沒有中國北方特有的樹木和田野的土腥味。天空中潮潤的海味里,和街面上飄散的泰晤士河的水汽里,夾裹的是古建筑的磚腐味和到處都是的石頭被雕鑿后的歲月味。大街上還偶爾跑著的出租車,和那些不知去哪兒調(diào)情歡樂回來的高鼻梁的小伙兒、姑娘們,他們到我面前都會耽下腳,注目我一眼,仿佛對我有些異國異樣的不信任。
我就這樣到了泰晤士河的一座橋頭上,望著對面俗稱為“倫敦眼”的大轉輪,坐了天長和地久,想了地久和天長,直到有一個賣鮮花的阿拉伯姑娘從哪走過來,把她賣剩下的一捆玫瑰舉在我面前試問我買不買,我才從橋頭的欄桿石上坐起來。
我們彼此用手比劃著,在燈光下我買了她全部的玫瑰花,然后朝著橋心走過去。就在那座古橋間,我把那捆花一枝枝地撒到了泰晤士河的水面上。俯首在橋欄看著時,我看見那一枝枝鮮花下落著,花香的味道又濃又烈地留在我的鼻子下。而飄在泰晤士河水面上一束束的花,隱隱約約,如雨天飄在中國河道上有跡可尋的烏篷船。
4
從英國回來后,我的爺爺下世了。
九十二歲,無疾而終。待我再次從北京回到老家里,爺爺已經(jīng)被鎮(zhèn)上的人們安葬在了他曾指給我看的鎮(zhèn)西最高的山脈上。那山脈綿延起伏,逶逶蜿蜿,一邊是遼闊無際的大海,一邊是我家那個曾經(jīng)有過繁華的古老小鎮(zhèn)。而就在那脈山勢之下,是被英國人挖空的銅礦和隧道。
爺爺?shù)膲災?,就在這山勢和歲月的景觀上。普普通通,一堆黃土,連那土中的新草都還未及生出來。
我坐在爺爺?shù)膲災骨埃掷锬弥胰ビ鴷r,他親手交給我的那個祖?zhèn)髂鞠蛔印D窍蛔永锸且槐Fさ肚屎拓笆?。爺爺說他的爺爺死了后,他的父親就拿著這柄刀匕去鎮(zhèn)上、礦上和碼頭,一心要用它捅死一兩個英國人。可結果,不是他去了沒有見到英國人,就是種種原因見了沒能下去手。
再后來,這刀匕和遺愿,爺爺?shù)母赣H就交到他手了。
又過了幾十年,爺爺就把這刀匕交到我手了。爺爺說:“拿著它,我們家終于有人可以到他們國家了?!笨僧斘野堰@刀匕瞞著爺爺放在我家老宅的一個墻角時,我卻對爺爺說:“你放心,我把這刀匕帶到英國去。我不會讓這刀匕白白去一趟英國的!”
爺爺為了這話捏了捏我的手,然后在我走去的當夜無疾而終了。
他死得安詳而滿足。
我坐在爺爺?shù)膲災_上,望著那曾經(jīng)有過我家無數(shù)家產(chǎn)的老鎮(zhèn)子,嗅著從幾十里外飄來的大海的味,手里端著那個紫檀木刀匕木盒時,我想我該寫一部關于我的家族與英國恩怨的歷史小說了。那小說的名字就叫《我的家族與英國》。
2008年9月25日于北京
責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