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牛 漢
采寫:何啟治 李晉西
1955年被捕前與胡風的交往
第一次知道胡風,是在天水國立五中讀初中二年級時,1938年夏天,看到胡風主編的刊物《七月》,刊發(fā)不少艾青、田間的詩,比《抗戰(zhàn)陣地》等刊物的詩好,我很喜歡?!镀咴隆钒l(fā)了賀敬之早年的詩《躍進》四首,筆名艾漠,我也喜歡,寫得清新。
因為參加了地下黨的三人小組,經(jīng)常到甘谷生活書店書庫去看書,各種各樣的書刊都看。我讀書有個習慣,喜歡看陌生的新起的作家、詩人的作品,而不是課本上的(如徐志摩、郭沫若、胡適等)。我更喜歡看新人的新鮮的不規(guī)范的新詩,朗誦起來很親切。
魯藜的長詩《延河散歌》、嚴辰歌頌延安的詩,還有東北的李雷的詩,我都喜歡。李雷的詩與艾青相似,但寫得比艾青粗獷。李雷后來從文藝界消失,不知何故。我一生記得他的詩。
綠原成了主要的詩人。他寫人的現(xiàn)實苦悶與追求,對生存境遇的抗爭,反美……震動我,并不空洞,雖然長我也喜歡。還有冀?jīng)P的短詩,也特別喜歡。
胡風在文藝界是能吸引我的一位長輩。我不怎么看他的理論文章,只看他的詩。后來編《七月詩叢》,有艾青、魯藜、綠原、冀?jīng)P……我仰望這些詩壇上的重鎮(zhèn)。有些名氣大的詩人也歌頌抗戰(zhàn),但失于空泛,不吸引我。《七月詩叢》的人強調(diào)生命的血性與藝術(shù)的個性,對我影響很大。我喜歡,仰慕。
《七月》半月刊,1937年9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周刊),1941年9月在重慶被迫???。1940年9月胡風被迫離開重慶去桂林、香港,后把詩稿交鄒荻帆編的《詩墾地》?!对妷ǖ亍飞系脑姡叶枷矚g。特別是陳輝的詩,清新、美妙,讓我一生不能忘懷。1945年胡風從南方回到重慶編《希望》。
1945年初,我在西安編《流火》。我請郗潭封通過冀?jīng)P請胡風給詩作。胡風也通過郗潭封帶話:不相信在西安能編好刊物。果然,事實證明胡風對“反共前哨”西安地區(qū)不可能有好的刊物的判斷是對的。他看得很準?!读骰稹酚×?000本,大半被沒收。
我在《詩墾地》發(fā)了《高原的音息》之后,在《詩創(chuàng)作》發(fā)了《鄂爾多斯草原》等多首詩。胡風肯定讀過我的詩,有印象。雖然沒有通過信,但不會不知道我這個新起的年輕人。1946年在伏牛山區(qū)潭頭鎮(zhèn),我寫過一首諷刺國民黨國大的長詩,寄上海胡風,但沒發(fā),我不知道《希望》已經(jīng)停刊了。
要寫深入現(xiàn)實斗爭的詩,不寫夢幻式的天真的詩,詩寫得再美妙,如果遠離生活,也應該改變。要寫帶血含淚的,真實的生命體驗的詩。這是郗潭封向我轉(zhuǎn)述的“胡風詩論”(郗崇拜阿垅),對我很有啟發(fā)。
1947年8月在上海,想拜見胡風。他去蘇聯(lián)駐上??傤I(lǐng)事館看電影,沒見著。只在胡宅見到梅志,還有在搖籃里的張曉山。解放前我沒見過胡風,沒有直接交往,不像重慶那些友人和他有直接交往,但我作為讀者對他的仰慕向往他知道,而他也肯定我的詩。后來又到上海,沒去找他,怕有風險,我很謹慎。胡風也可能想到我是地下黨。
1948年春,河南黨組織被破壞,必須盡快撤退到解放區(qū)。1947年后,我的黨的組織關(guān)系由華中局城工部長吳憲轉(zhuǎn)到晉冀魯豫工委會組織部長張盤石。我沒有進入解放區(qū),南下去了上海。1948年2月,我寫長詩《采色的生活》,通過郗潭封寄胡風,得到肯定,但說結(jié)構(gòu)松散,情緒前后有些不一貫,后轉(zhuǎn)北平《泥土》雜志發(fā)表了。第一次用牛漢為筆名。從此與胡風通信。
胡風給我回信有20封,信寫得很坦率、真誠。現(xiàn)存16封,少了四五封。我給他的信也保留不齊全。
我給胡風的信,幾乎什么都談。像1948年5月18日在浙江天臺寫的信:“安靜對我不適合,感到一種壓迫與窒悶。這半年是在慘敗中學習著生活?!瓕懖怀鰱|西來,痛苦?!?951年1月15日在沈陽寫的信:“最近,我正日夜思索與凝結(jié)著一首較長較大的詩,但他(《命運的檔案》注:一般人都把詩代名為“她”或“它”,牛漢把自己的詩一般視作男性。這表明在創(chuàng)作中,他認為作者與詩是分不開的,是共一個心臟的胴體。他很少把詩當做女性,也很少視作第三者的“它”。)不比短詩,我可在那一刻鐘的激情里把生活里感覺到的東西使勁抓起來,再用勁一雕即成?!?951年10月23日沈陽的信:“……前幾個月,就有人勸過我不要再與胡風接近?!L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這樣想的人,恐怕還有不少。實在可笑。人,是有思想感情的,不是一塊木頭能任人取拿來又摔過去的。什么人是我喜歡的,我十分清楚?!?952年6月29日沈陽的信:“我曾經(jīng)給艾青寫過一封長信,對他有些欠恭敬。因為我看到他的一些詩后,把我激怒了,一時火勁上來,就寫了封信給他(他認識我,在正定時見過幾次面),對他也許是一種大大的刺激。沒有答復我,也許他不會怨恨我的?!?952年2月3日的信在《關(guān)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三批材料》里被掐頭去尾地摘出一節(jié),加上按語,被認為具有“反革命”的意圖,成為“反革命”定性的依據(jù)。
1948年8月初,我到了北京。在進入華北解放區(qū)的前幾天,我把帶在身邊的所有詩稿寄上海復旦大學的郗潭封轉(zhuǎn)胡風,沒想到胡風替我增補了《鄂爾多斯草原》等編成《采色的生活》(列入《七月詩叢》第二集)。1948年下半年,打好紙型后胡風南下到香港,詩集直到1951年1月才由上海泥土社出版。1949年冬胡風催我為詩集寫《后記》,我寫好后,1950年春天魯煤通知我到文化部招待所(東四頭條)直接交給他,這才第一次見到胡風。
胡風穿棉衣服,一個人一間房。談了很久,我談了自己的情況。他肯定我有發(fā)展前途,鼓勵我不管做什么,無論如何不能放棄詩。
同時見到大胡子柯仲平??轮倨阶≡诤L隔壁。當時我超負荷地工作,實在太累太累??轮倨絹碜艘魂?,高門大嗓地說:“好好寫啊!……”我很感動。胡風不像柯仲平大聲說話,他說話不多,很凝重,誠懇。我們彼此就像朋友,像詩友一樣坦誠地交流。
五十年代初我還在部隊。胡風住煤渣胡同人民日報招待所,與我家住的西裱褙胡同相距五分鐘路程,有時就到我家留下吃飯。吳平不是烹調(diào)專家,但會做魚。我在東北部隊時,還寫信告訴胡風招待所伙食不好,可到我家去改善一下。
1950年上半年,胡風住煤渣胡同1號人民日報宿舍,三居室中有他兩間,還有小空間吃飯、待客?!段乃噲蟆坊I備時有他,《人民文學》編委也有他,但都是掛名,并沒讓他去編。直到被捕,他還是《人民文學》不上班的編委。我當時很幼稚,不知道政治的安排可以通過這樣的手段來實現(xiàn)。1953年后胡風在北海附近的太平巷買了一套四合院的房子,從上海把整個家都搬來北京,丈母娘、梅志等都到北京來了。丈母娘給他一家做飯,看孩子。
胡風是不茍言笑又謹慎的人。1984年春節(jié)期間一次要去丁玲家,他對梅志說:你說話太多,不要去。
我從東北回來后常去太平巷看望胡風,一個月至少有兩三回吧,有時在太平巷胡宅還見到魯煤、魯藜、徐放、綠原、蘆甸、嚴望、謝濤等。但徐放告訴我,他們還有更親近的人在別的時間約會。綠原是1953年從武漢調(diào)中宣部對外宣傳處。他一家都來了。
當年我對黨是很信任的。到1953、1954年都這么看。但對1942年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當年就有些看法,有疑問,不贊成“工具論”,不能接受。后來我的罪狀之第一條就是“一貫”反對毛的“講話”。
胡風1953年舉家遷京后沒有正式安排工作,沒有安身立命、發(fā)揮作用的生活條件?!度嗣裎膶W》編委是個虛位。我想他曾有過巨大的苦惱,我不止一次看到過他不停地在屋子里急速地走動。有一回我問他:“胡先生,你的神經(jīng)不會繃斷吧?”他異常自信地說:“哪里會脆弱到那種地步,我的神經(jīng)有纜繩那么粗,多大風暴也不能奈他何?!?原話已記不得,但意思和比喻是不錯的。)在我的心里,胡風不論處在何種情況,都不大可能喪失思考人生和文學的本能。
當時他很失意。他肯定經(jīng)過思考,才寫三十萬言書向上反映。
胡風的三十萬言書我沒參與,參與者有阿垅、路翎、綠原、蘆甸等人。
我希望少談政治,多談詩創(chuàng)作的得失。對文藝界的問題,我從不是回避,我率直強硬,毫不含糊。胡風或許覺得我、魯煤、徐放和他們的觀點有所區(qū)別,所以他們醞釀、成文,我和魯煤、徐放沒有參加。而蘆甸、路翎、綠原等等參與之外,還有上海的幾個人。(不知道賈植芳是否參與?)南京的歐陽莊也來參加,是個黨員。我只希望談創(chuàng)作問題,談詩。我得知他們另有一幫人,對此很不諒解。
我是跟著一些詩人寫起詩來的,從來不是按什么理論寫詩的。胡風和我談過,說牛漢呀,你是搞創(chuàng)作的,希望你全身心好好創(chuàng)作,不受干擾也好。有關(guān)理論上的問題,你不參與也好。理論界的爭論與分歧,可以不去管,那些僵化的理論看了會擾亂了你的創(chuàng)作情緒。
有一次,好像是1954年深秋聚會時,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下班后大家習慣到胡風家里聚會。在座的有綠原、徐放、路翎、蘆甸等。當時胡風的處境令人很傷感,他被擺在一邊受冷淡。蘆甸說:“文藝界對胡先生的意見和胡先生的愿望完全相反。胡先生這么有影響的人來北京后這么受冷淡,真讓人氣憤。在我的心目中,胡先生的形象很偉大,我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馬、恩、列、斯、毛、胡……”
胡風在房里走來走去,沒阻攔,沒表態(tài)。這么高的評價,我不可理解,我不同意,幾分鐘后說有事,退席了。我很傷心,拂袖而去。我們是普普通通的詩作者,為什么這樣提呢?!為什么要追求這些?有幾個人攔我,我執(zhí)意要走,也有幾個人跟著出來。嚴望、徐放他們也走了,態(tài)度和我相近,不歡而散。我對胡風這種態(tài)度很難過,起碼有三四個月再沒去看望他,也不通電話。他們也不找我了。
我知道肯定有人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那天我拂袖而去的事(我知道是誰,但我不說),所以1955年第一個逮捕我,希望我好好揭發(fā)。他們說綠原是國民黨特務,我了解一些內(nèi)情。我卻為綠原辯誣,說他根本沒去中美合作所。阿垅也不是特務,他是為黨工作。
胡風心目中大概認為我是個搞創(chuàng)作的人,不懂政治,直率,有個性,且去過解放區(qū),對黨有感情。我確實認為我們不該在政治上謀求什么地位,也不該把胡風捧得這樣高!
但八十年代,胡風去世前說牛漢是個可信賴的人,沒有出賣過任何人!(可參見《胡風傳》)我從來沒有胡說過。
在審判會上見到胡風,
我忍不住為他辯護
1965年冬,為了給我(還戴著“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提供一個改造的機會,讓我去河南林縣參加四清運動。臨行之前,突然接到通知,我須先去參加審判胡風的會,還指定包括我在內(nèi)的在京津的幾位“分子”到會上作認罪的發(fā)言。當時心里很明白,我們幾個實際上是充當陪斗的角色。
會場設(shè)在天安門附近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個大廳,四周是高高的一層層座位,中間的空地很像一個室內(nèi)籃球場,大小也相近。我們幾個是個別地被傳呼進去的,由一位法警領(lǐng)著,發(fā)完言立即退出法庭。那天,我穿了僅有的一身多年來一直壓在箱底的散發(fā)著樟腦味的深藍色嗶嘰衣裳,領(lǐng)導告訴我,應當穿得整潔點。后來我意識到這是很有必要的,我們的形象與胡風應當一目了然地有所區(qū)別。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法庭,四周是大海怒濤般的瞪得很大的千百只眼睛,似乎要掀起滔滔的巨浪淹沒了我。我不敢東張西望。迎面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孤零零站立著的人,這只能是胡風。他面朝著審判席。我向他認真地望了一下,比起十年之前,人明顯地消瘦了,但面孔并不蒼白,還是赭紅色的,只是略有點發(fā)暗,與湖北長江沿岸胡風家鄉(xiāng)的地脈的色澤十分相近。記得胡風穿的是一件棕色的中式棉襖,出奇地肥大,幾乎長及膝部,他的兩只手一直不自然地攏在袖口內(nèi),過去可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這個閑散人的袖手習慣。許多年后我回憶起,判斷可能是戴著手銬,他只不過把它遮起來。
胡風的整個形象使我感到震驚而又很陌生,不,“陌生”這詞不太恰當,或許用“異樣”、“變形”、“冷峻”等字眼較為貼切,他仿佛被什么渾濁的顏色浸染了好久。胡風側(cè)過臉向我這里望了一眼,我們有一瞬間的對視。他神情的冷漠并不使我感到驚愕,我完全能理解,因為這種冷漠,我從馮雪峰那些年的神情里早已熟悉了。冷漠的內(nèi)涵是強烈的自尊,還有些難以察覺的輕蔑。我的心被猛地刺痛了一下,幾乎傾倒。這是我被釋放后,第一次見到胡風。
輪到我發(fā)言,我開始還照著稿子念,后來,我忍不住為胡風辯護起來。大意是說胡風的問題是文藝思想問題,胡風認為黨偏聽偏信了一些文藝界領(lǐng)導人的話。主審人當即大吼一聲:“下去!”主審人立即停止了我的發(fā)言,不準我再說,轟我出去。這位主審人就是當年建議我把“牛丁”改成“牛汀”的人。真是說不清,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巧合。這次會上,胡風被判十四年徒刑,上邊坐著周揚。
1982年,有一次(只有這么一次),我謹慎地跟胡風談到這次法庭判決的情景,我對他說某某當時看到文藝界幾位領(lǐng)導端坐在看席上。胡風蹙蹙眉頭,不愿意談這個話題,記得他只說了一句:“你們的發(fā)言我當時聽清楚了,現(xiàn)在全忘記了?!睕]有再說第二句。我心里知道他是絕不會忘記的。法庭最后宣布判決詞,我們幾個魚貫進入大廳,被允許坐在一張長椅上,胡風仍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立在原處,雙手袖著,微微閉著雙眼,認真地聆聽著判決詞,記得他并沒說話。法警隨即把胡風帶了出去。
散會后,我們幾個“分子”一起走出了法院的大門。難得有這次久別重逢,不知由誰倡議,我們到前門西側(cè)一家飯館每人吃了一碗肉絲面,分手時并沒有說“再見”。我們每個人都非常了解“再見”這個詞的分量。那天蘆甸非常激動,兩眼總是淚汪汪的,不知道他當時心里翻騰著什么。我一生記著那一雙淚汪汪的想吐訴心思的眼睛,可是從此就與他訣別了。我當時肯定也想了許多事,而且我們幾個絕不會一句話不交談,但是現(xiàn)在全已迷迷茫茫等于忘卻了。
從年少時起,不論在感情上還是在理智上,我一直尊敬胡風為先生,叫他“胡先生”。這個先生的稱謂和它的內(nèi)涵,不是幾十年來已被異化了的那個表示人與人之間嚴酷距離的符號,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先生。
胡風,在中國(不僅限于文藝界),是一個大的形象,也可以說是一個大的現(xiàn)象。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的存在,有如天地人間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大夢,大詩,大悲劇。他給我最初的感應近似一個遠景,一個壯麗的引人歌唱的夢境。那時我在荒寒的隴山深處讀中學。即使到了后來,我結(jié)識他并經(jīng)常有來往,雖然后來又有二十多年天各一方的闊別,這最初在心靈中形成的莊嚴的遠景或夢境的感覺,仍沒有消失或淡化。我一直感受著他穿透我并輻射向遠方的魅力和召引,他正如羅丹的“思想者”,是個發(fā)光體。盡管面對面交談,仍感到他的重濁的聲音,他的花崗巖似的神態(tài),他的個性的火焰,是從很遠的一個境界中生發(fā)出來的,有一種濃重的飽含血性的氛圍包容著我。上面說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就來自這個近乎人類第二自然的感應。
當年作為一個渴求圣潔的人生理想的青年,為什么執(zhí)迷般向往于他,并不是從他當年在文藝界的地位和不同凡響的理論受到了啟迪,而是為他主編的文學期刊《七月》和叢書所體現(xiàn)的熱誠而清新的風格所浸潤和拂動,從中欣喜地感觸到了那個時代的搏動著的脈息。連刊物的封面木刻畫,編者簡短的后記,一首詩的題目,對一顆稚嫩的心靈,都是異常新鮮和具有魅力的,正如構(gòu)成遠景的一個山勢,一片林莽,一陣清風。后來,經(jīng)歷過人生的種種艱難之后,才逐漸地理解了他的存在的更為深厚的內(nèi)容:他對于人生意義的求索,對于人類美的崇高的精神的歌頌,對于純真的詩的敏感和熱愛,對于我國新生一代作者的發(fā)現(xiàn);從不成熟不成型的一首詩或一篇陌生的習作察覺到了真正藝術(shù)個性的萌動,從一小節(jié)閃光的詩或一段具有沖擊心靈的文字,都能把捉到一個一個即將抽芽破土的種子,他的審美的情懷是土地一般溫暖而博大的。
與胡風恢復通信
1978年為《新文學史料》組稿,我走訪過蕭軍許多次。胡風在成都的通訊處是蕭軍告訴我的。蕭軍還說,應該寫信去,應該把《新文學史料》寄給胡風看看。
我好多年沒有跟朋友們通過信。當時不論寫信給誰,對我來說都不可隨隨便便,何況給胡風寫信或寄刊物。但當時的形勢畢竟已好轉(zhuǎn),人世間的生活與友情都漸漸解凍,又經(jīng)蕭軍這么一說,我次日就給胡風寄了一本《新文學史料》的第2期,但沒有另外寫信,我只在封皮上寫下我的詳細的通訊地址。刊物寄出去之后,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下來,似乎不是一本普通的刊物,而是一件可接通友情的信物,內(nèi)心的激動比我?guī)资昵白鳛橐粋€練習寫詩的青年,從蒼涼的伏牛山區(qū)寄詩給《希望》主編胡風時還要惶惶不安,期待的心情也是相同的。
很快就收到了胡風8月16日寄自成都的信,署名是H·F??吹介焺e多年一點沒有變化的字跡,熱淚止不住地流。胡風的信密密地寫了一面,說收到了我寄他的刊物,“馮文有幾處不符實際,在那種時候,他能這樣寫,已是難能可貴了”。他說的馮,是指馮雪峰。雪峰那篇文字是寫于“四人幫”時期的真正的交代,有些明知是虛假的套話還是不能不寫。如果雪峰能多活一年,他會重新回憶“左聯(lián)”和有關(guān)的人和事的。胡風在信中還說,在“井中觀天”時,曾寫過些贈友的“韻語雜文”,可惜被抄走,以后再抄寄給我們,“以博諸兄一笑”。
從信的流利而剛健的字跡以及用語特點來看,我斷定胡風寫信當時的體魄和情緒還是好的??杀氖且荒曛?,胡風精神上遭到病痛的折磨,寫字仿佛失去了主宰,大大改變了他原有的字跡,連簽名都似出自陌生人之手。這封信,我讓全家人都看過,因為胡風這個“災星”,20多年來跟我和我的全體親人有著深深的牽連。但現(xiàn)在那種深重的基本上已成為過去的災難,最終并未摧毀我們之間存于內(nèi)心的友情,災難反而使純凈的友情更添加了一層莊嚴而凝重的親情般的內(nèi)涵。梅志后來告訴我,胡風收到刊物,激動了很久,他從通訊處斷定是我寄給他的。
我的回信除了簡略談到我當時略有改變的境況外,特意寫了長長的一段有關(guān)路翎的近況,我還有意用形象的語言描繪了一番。我深深了解,多年來,胡風不管處境何等困厄,路翎肯定是他最為惦念和擔憂的一個朋友。形象的真實可使胡風獲得血肉的路翎,胡風對形象有著特別的敏感。我信中說,路翎幾乎像一塊巖石,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生命經(jīng)熊熊大火之后留下了一片灰燼,冷冷的,很難再爆出熠熠的火星。我說路翎一家人困窘的生活最近有了些改善,他掛名在劇協(xié),每月可領(lǐng)到80多元的生活費,自此路翎一家人早晨有錢買油餅吃了。我還在信中說路翎為劇協(xié)一個刊物看稿子,寫不少意見。我沒告訴胡風路翎當時誠惶誠恐寫的審稿意見,看了委實令人難過,因為與世隔絕多年的路翎,誠實地努力地運用階級觀點分析評論他看過的文稿,就像他在獄中服勞役時寫思想?yún)R報的文字。從他當時的身心來說,短時期絕對不適于從事編輯工作。首先需要把他的被幾乎摧毀了的精神恢復過來,把他失落多年的美好而智慧的靈魂呼喚回來。信寄走之后,我又后悔不該寫關(guān)于路翎那些慘痛的情況讓胡風知道。我當時為什么竟那么粗心,沒有想到他們兩人都是被精神的病痛折磨過多少年的人呢!
收到我的信后,胡風在回信中萬分感慨地說:“真有死人復活之慨,在這四分之一世紀里,別的都能過眼煙云,但一念及因我而受累以致受害致廢的心靈勞動的有生力量,總不勝萬憾?!?/p>
他看到我寫的路翎近況后,震動極大,使他“大出意外”,“多年來我總以為會給他以應有的維護和勞動條件,使他出世時帶著難于估計的精神財富與人民相見”。他在信中還提到路翎在創(chuàng)作中“充滿了對貧苦農(nóng)民的感情”,說路翎的《王興發(fā)夫婦》、《王炳泉的道路》、《蝸牛在荊棘上》等小說,“即使到1955年為止,路翎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作家”。胡風對他幾十年來為之獻身的中國革命事業(yè)矢志不渝,他的熱情還是非常飽滿而熱烈的。我受到了深深的感動。胡風又說:“原來,我只想在余年里依然做一個普通勞動者,但也許要改變主意了,只要給我起碼的條件,我要為四個冤案用去生命:曹雪芹、魯迅、路翎、柳青?!薄靶挠杏嗔?,我也要論一論郭沫若、茅盾、田漢?!笨吹竭@里,我仿佛又看到當年在屋內(nèi)疾步走動、目光炯炯的那個渾身冒火的胡風;幾十年的禁錮,并沒有把他的從青年時期就形成的氣質(zhì)改變一絲一毫,看不出一點消沉情緒。當他回到人間,他不是在避開生活激流停船靠岸,而是準備迎著風浪張帆遠航。他要“用去生命”為中國幾百年來四個優(yōu)秀的作家在歷史的廣場上樹立高大的豐碑。
四五天后,又收到胡風一封信,主要談的是路翎,是前一封信的補充。他日夜思念路翎,信中說:“這兩天,加深了一個想法:他是否對訪者能發(fā)生信任的感情。他和你們不同,是在井中坐了20多年的。以他的情況,對任何人都是不容易產(chǎn)生信任感的。所以,去看他,不是聽他說話(他太難說話了)。說真話,不能有一點失真的表面話”。這段沉痛的話,與其說是他對路翎的深摯的關(guān)懷和理解,還不如說是他本人的內(nèi)心的獨白。他比路翎坐在井中的時間更長,再強悍剛正的生命,如磐的屈辱、孤獨、悲抑、渴望也會隱隱地侵蝕著他的心肌,眼神里不可避免地會流露出冷峻而空漠的光(這種眼神,我可以從一千人之中一下子認出來)。20多年,難于望到幾只信任的眼睛,聽到幾句真誠的實話。
胡風的身心經(jīng)受過幾次毀滅性的沖擊之后,嚴重的幻聽使他一刻都不得安寧,日夜都得聽震耳欲聾的斥責聲。幾年之后,我問過他:“幻聽是不是有中斷的時刻?”他搖搖頭說:“沒有,連夢里都能聽到?!绷钊烁袆拥氖牵L1979年下半年寫給我的幾封信,沒有一句談到他的病痛和寂寞的心境,當時他沒有對人生和世界完全失去信任感。只有絕望之后的冷漠才使人的靈魂戰(zhàn)栗。胡風從來沒有絕望過。這封信里,胡風關(guān)切地談到魯藜和綠原。我告訴他綠原在寫詩,他感到振奮。他告誡我們:“應該不是寫‘原理,是寫出我們這時代一些詩人的心靈?!边@警辟的話,是他一向的主張,詩絕不能從理念產(chǎn)生,詩只能是與時代脈搏相一致的詩人心靈的律動。胡風最憎惡無動于衷的形式主義的東西,而形式主義的制作又常常在外表上具有精致而炫目的效果,因此更須對它警戒。
1979年10月之后,再沒有收到胡風來信。不久之后,聽說他住院做前列腺手術(shù)治療,直到翌年春天他到京之前的五個月,我們沒有通過信。當時文藝界盛傳胡風要來參加第四次文代會,胡風的許多好友都確信無疑。從當時的形勢看,他應該參加這個重要的會??墒怯捎诜N種原因,胡風沒能參加。他在給我的信中談到文代會之前,他要誠懇而坦率地向黨中央呈送長達幾萬字的材料,心情是很開朗的。未能參加第四次文代會這件事,給他剛剛平復的體魄以極大的打擊,不久,精神又陷于深度的病痛之中。此后,他的這種精神上的病痛經(jīng)過多方醫(yī)療,雖然有了些轉(zhuǎn)機,但再沒有恢復到1979年的健康水平。
與胡風重逢
胡風于1980年春來到北京,暫時住在國務院第二招待所。當時傳說他的精神又分裂了,這就是說,這許多年里他的精神出現(xiàn)過多次瀕臨崩潰的危機。我總是不大相信,胡風的精神以及神經(jīng)還會斷裂?
當知道了我可以去看望胡風時(有關(guān)部門跟在京的一些“分子”打招呼,可以看望胡風),便先用電話和梅志同志聯(lián)系,約定好去探望的日子。我是上午去的,騎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費了好大周折才找到第二招待所。到門口已是上午10時光景了。梅志同志出來迎我,她對我說:“胡先生兩次到門外去等候你來?!?/p>
梅志同志領(lǐng)我到他們的住處,胡風已立在門內(nèi)。我們緊緊地握手,他的手還是有力的。我止不住涌出了熱淚。坐定之后,我看清了暌別多年的胡風,他的容顏和體態(tài)較之我在那次法庭上望到的樣子,又有了很大的變化,他真正衰老了:背部明顯地駝了,手臂枯瘦了,赭色的面部出現(xiàn)了許多灰斑,但是凝重的眼神里卻多了些慈祥和溫厚的光澤。胡風穿的一條化纖的半舊褲子,皺皺巴巴的,它顯然伴著它的主人經(jīng)歷了不少個艱難的歲月。
我的變化想來也是很大的。1955年我剛剛過而立之年,現(xiàn)在是六十好幾的人了。胡風凝望著我,一定有很深的感觸。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對我一家人因受他的牽連而經(jīng)受的苦難感到深深的愧疚。這許多年來,他常常懷念朋友們,說懷念也會給他以力量。他問到我全家人的近況,問得很具體,我老伴的名字和孩子的乳名都還沒有忘記。
我對他說,國家的形勢逐漸好起來,文藝界也一定會有轉(zhuǎn)變的。我告訴他,王元化、曾卓和我已分別恢復了黨籍。他說:“你們這些為黨工作了多少年的人,情況本來清清楚楚,早該解決?!蔽艺f不但幾個人能平反,整個案子也將能得到全面的了結(jié)。從他的神情感到他對形勢和我談的問題都并不樂觀,他緩緩地搖了兩次頭。我說的全是真話,表面的安慰性的套話,我絕不說一句。胡風說他剛剛寫完一份向中央呈送的材料,是有關(guān)部門要他寫的。這個跡象當然是好的,中央已在認真解決這個案子了。
回憶起來,當時胡風的頭腦并沒有失去思維的能力。他話不多(我以為這不屬于病態(tài)),思路總是清楚的。別人向他講這講那,他只說幾個字,但這幾個字的詞意是準確而有分量的。我想這是他多年來回答詰難時被迫養(yǎng)成的一種習慣。他沒有提幻聽的事,大概發(fā)病時才出現(xiàn)這個癥候吧。至于衰老瘦弱和許多事情你認為毫無問題,他卻表現(xiàn)得疑慮重重,對胡風來說,這都是正常的。所有這些,我是很容易就能理解的。
考慮到胡風的身體,我坐了約有一個鐘頭就告辭出來。過了一些時候,我又去看望他一次,不久胡風住進了醫(yī)院。
自此,他的精神就一直沒能再完全恢復過來。幾個月后,全案得到了平反,他的神情和心境仍然顯得那么沉郁與冷漠,很少主動講話。但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兩年,他的思維還是清楚的。這時我才相信,他過去說的話,他的神經(jīng)的確是粗壯如纜繩,并與真實的人生和他在半個多世紀追求并為之獻出生命的理想世界緊緊相維系著。
胡風很深沉,不容易探尋他的內(nèi)心。但他對我寫詩有影響。胡風從來不和我談毛、共產(chǎn)黨,不說反黨反毛的話。我的第一本詩集《采色的生活》是胡風給編的,親自加了一些內(nèi)容。那時尚未謀面,我終生感激他對我的激勵與理解。
為什么要批胡風
和他周圍的一些人
胡風在香港時,胡喬木、喬冠華、林默涵通過1947年、1948年的《大眾文藝叢刊》好幾期的主要文章集中批胡風。1947年以后,林默涵、喬冠華、何其芳等通過《大眾文藝叢刊》接二連三地批評胡風這些人。解放后胡喬木執(zhí)行這條路線,分析得很清楚,確定胡風是主要批判對象。1955年上半年,《文藝報》有一小本附冊,是胡風對文藝界的意見,不是全部,是有刪節(jié)的。
毛澤東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樹魯迅為旗手,實際上他是不喜歡魯迅,否定魯迅,反對魯迅精神,要消滅魯迅精神的,樹魯迅只是政治上的需要。這些情況,馮雪峰深深知道內(nèi)情。1934年他當中央蘇區(qū)黨校副校長時和遵義會議前的毛澤東有較多的接觸,經(jīng)常在一起散步聊天。1942年整風后,延安文藝界思想一致了,但國統(tǒng)區(qū)、大后方的文藝界和文化界對共產(chǎn)黨、對毛澤東及其思想還不了解,要找一個眾望所歸的人來“統(tǒng)一”,想來想去還只能是魯迅。
有個例子也可以說明:1949年或1950年夏天,有讀者向《人民日報》文藝部提問:如果魯迅活著,黨會如何看待他?收信人是編輯李離,幾個友人會面時曾給我們看過這封信。此信后轉(zhuǎn)請國務院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郭沫若答復。郭沫若的回答是:魯迅和大家一樣,要接受思想改造,根據(jù)改造實際情況分配適當工作。
毛澤東利用魯迅是公開的,光明正大地利用他。毛澤東的“講話”和魯迅精神是相悖的。魯迅講人性、人道、人情、個性解放,而“講話”講階級性,沒有個性、人性。
在一些人看來,魯迅影響下的一批人和他的文藝思想是反著的。為了推行毛澤東的文藝思想路線政策,胡風必然成為主要的批判打擊對象。蕭軍1948年在哈爾濱已受到過批判。魯迅身邊的戰(zhàn)友、朋友也統(tǒng)統(tǒng)被打倒:雪峰、胡風、聶紺弩、黃源、劉雪葦……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不剩一個,做得那么絕,真可怕。
這些話,2003年6月我在現(xiàn)代文學館紀念雪峰百年誕辰的會上公開講過,我講的都是根據(jù)雪峰和我一起住“牛棚”時的談話講的。
此前“三聯(lián)”有個座談會,時間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參加的有邵燕祥,記得還有謝冕……我在會上也講過。我1945年在城固青年會閱覽室見到在重慶出的《新華日報》,才第一次看到“講話”。我看了很多遍。他的“講話”不講人性、個性,只講階級性,我當時就打問號,就懷疑,不能接受。
八十年代后期見到北大教授吳組緗,他說“講話”在重慶刊出后,文藝界開過座談會,在會上,有不同看法。他不同意文藝完全絕對地為政治服務,否定人性、文學創(chuàng)作的個性。老舍的發(fā)言大體上也這么看(有吳組緗“日記”為據(jù))。我說“史料”可以發(fā),他說現(xiàn)在不是公開發(fā)表的時候。
再后來,見到北大的孫玉石,問有沒有吳組緗“日記”,說沒有。問有沒有書信可發(fā),也沒見拿出來。我有所懷疑,我相信一定有,吳組緗不會隨便說的。
談這些都有必要。為什么解放后魯迅的朋友都成了文藝界的對立面、反黨的反面人物?這對思考所謂“胡風集團”問題有幫助。
1948年冬,在河北正定開魯迅逝世紀念會。在天主教堂的正廳開會。艾青發(fā)言諷刺胡風(說《七月》批評文章太粗暴)。雖未點名,但“編的刊物,不分青紅皂白,像公牛闖進了藝術(shù)博物館……”所指已經(jīng)很明白。解放后艾青和胡風關(guān)系淡薄,但胡風去世他去送別,很傷心,盡管有隔閡。
艾青、田間是“七月”派最早的奠基的詩人,而不是胡風影響下成長起來的詩人。解放后艾青、田間與胡風少有來往,這和解放后的政治氛圍、生存境況有關(guān)。
2004年,胡風女兒張曉風和我深談過一次。我說現(xiàn)在寫文章不應該還回避批評毛的“講話”,我否定毛的“講話”。我認為涉及到毛的問題也不必回避,應該毫不含糊。她態(tài)度不一樣。我們談不攏。他們認為胡風對黨、對毛一直是肯定的,這一點不能動搖。后來胡風大兒子張曉山打電話要約我談一次,我拒絕了。
不久前,梅志死后,胡風三個子女來看我,大家在一起照了相。對胡風的平反,我做了許多工作?!逗L回憶錄》在“史料”發(fā)表?!逗L評論集》,他寫了很長的“后記”,人文社社領(lǐng)導不想發(fā),我堅持發(fā)這篇重要的“史料”,后報中宣部才批準。以后,見到當時的出版局局長王子野,他表示贊成我的看法。
我們對文藝創(chuàng)作有些一致的看法,形成堪稱流派的創(chuàng)作群,但解放后,經(jīng)過嚴酷的“運動”,看法已不一致。胡風上世紀四十年代作為魯迅的戰(zhàn)友和繼承者,我是肯定的,尊重的。后來為他刊發(fā)與編印了“回憶錄”、“評論集”、“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胡風詩選》(百花文藝出版社)。胡風的“詩全編”是我負責編的。出版社信任我,跟我聯(lián)系,胡風家人也同意。但我不含糊,歷史的肯定,現(xiàn)實的有不同看法。
我覺得有意見可以提,但動機不純我不認同。我想豐子愷、沈從文,共產(chǎn)黨都沒有分配安排,甚至天津的孫犁,都不大參與政治,不是還可以過自己的生活,寫出大作品嗎?但在審判胡風的大會上,我毫不含糊地為他辯護。后來我問他,他說他聽到了——停止發(fā)言,下去!我下去了。文藝界的人都在。成都時的胡風,我寄他“史料”,并第一個給他寫信。胡風回到北京,我和老伴去看望過他。
阿垅誠摯,但比較固執(zhí),跟胡風的關(guān)系也不是很愉快。他在天津,但常到北京。從1949年就開始先批判阿垅,然后批路翎的《洼地上的戰(zhàn)役》。
把這些人作為文壇的異己分子是很清楚的。沙鷗等人也批判過我。上面顯然有安排。這些人政治上有表現(xiàn)。
1953年之前,舒蕪在廣西南寧中學當校長,綠原在武漢《長江日報》。解放初舒蕪與胡風通信,跟我不認識。1944年在重慶舒蕪由路翎引薦認識胡風,成了胡風身邊最信任的年輕人。胡風的《論主觀》發(fā)表前和他商討過,但后來他不敢承認?!墩撝饔^》是針對1942年毛的“講話”的。
文藝為政治服務,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這太功利了。只有階級性,根本否定人性,人文精神都排斥了。但到現(xiàn)在胡風家人與舒蕪也不敢說《論主觀》是針對1942年毛的“講話”的。
1952年,舒蕪寫了學習毛澤東“講話”體會的文章,在綠原所在的《長江日報》發(fā)表了?!度嗣袢請蟆泛芸旒影凑Z轉(zhuǎn)發(fā)了。舒蕪1938年在老家加入共產(chǎn)黨,后來自首,整個支部自首了。建國以來,自首的性質(zhì)和叛徒差不多。這是他人生最大的隱患。舒蕪內(nèi)心恐慌。要發(fā)展,要有好前途就必須擁護毛澤東,跟著干。這是他“積極”表現(xiàn)的背景。1953年又發(fā)表《致路翎的公開信》,更進一步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九十年代初,我跟他在電話里談過他內(nèi)心的真實情況,他回避。
舒蕪肯定是上邊對他做了工作,讓他揭發(fā)“胡風集團”的內(nèi)幕。1953年4月他奉調(diào)人文社古典室搞《紅樓夢》研究。共產(chǎn)黨是把他當“胡風集團”的“起義”分子看待的。
聶紺弩和舒蕪關(guān)系不錯,和胡風關(guān)系也好。紺弩因胡風問題被審查了一年,但最后沒有定為“分子”。
舒蕪交出信件是個大事件,證明“胡風集團”有人“起義”了。舒蕪說聶紺弩同情他,我知道紺弩內(nèi)心不是這樣。我跟紺弩談過。你舒蕪交信考慮過后果沒有?你舒蕪交出的信,成為中央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定性的主要依據(jù)。后果他知道,不僅僅是交材料,都是自己的好朋友,怎么能這樣?!
1983年,在中國作協(xié)開過有關(guān)胡風問題的座談會。事后舒蕪找過胡風,胡風沒讓他進太平巷的門。胡風拒絕見他。
1977年至1978年,紺弩在西城北師大女附中附近的郵電醫(yī)院住院,我每個禮拜去看望他,也談到舒蕪。你舒蕪交了信,“集團”定了性,“反革命”的命運就這樣定了,你坑害了多少人。1955年他還到處在學校做揭露與批判“胡風集團”的報告,我后來看到這些材料。
“胡風集團”平反后,原來的“分子”們各走各的路,分道揚鑣。我還是我,按我的個性寫作,毫不含糊。
從“拘捕”到“隔離審查”
關(guān)于“胡風集團”的第一批材料,是我被捕(1955年5月14日)前,在5月13日的報紙上看到的。
我被捕前人文社黨支部開過兩次支部會,在東四頭條人文社的二樓會議室。王任叔(巴人)主持,馮雪峰沒參加。我交代歷史以及和胡風的交往后,張茜(人文社外文部編輯、陳毅夫人)約我在支部會后留下來談話。張主動要我留下來談。她說,牛漢同志,我想跟你談一談。說依她看,我和胡風的關(guān)系,主要還是文藝思想的問題,但要做誠懇而深刻的檢查。
被捕前兩天,她已知道我要被捕,又特意找我談,她要我坐下來談,說事件很緊迫,但我相信你是文藝思想問題,不是政治問題,不是反黨問題,但問題得澄清與解決,很不容易,過程會很長。你一定要相信歷史,會搞清楚的。你要有思想準備,接受考驗,決不要失去信心。她相信我不是反革命。這次談話讓我感念終生。
我不相信我會被捕。在14日星期六中午吃過飯后還在人文社的院里和龍世煇他們打排球,回到辦公室剛洗了手,衣服還沒穿,中午1點來鐘吧,被叫到二樓小會議室,見到公安部來人。人文社只有王任叔在場。他說你好好檢查吧。
公安部來人宣布:從即日起,對你拘捕,隔離審查,你要好好交代問題。眼鏡、鋼筆都不讓帶。我下樓穿上白襯衣就被押上了吉普車。到了關(guān)押我的人文社新修的北新橋幼兒園才拿出拘捕證,有羅瑞卿的親筆簽字。我問拘捕時間多長,不回答我就不簽名。來人只好打電話問,然后傳話說一個禮拜(國民黨時期拘捕時間24—48小時,沒有證據(jù)就得放人)。我簽了字。我說沒眼鏡、鋼筆,沒法檢查。這才又把眼鏡、鋼筆取來。
幼兒園就一個看門老頭。關(guān)我在最里邊的西房里,中間的房子由公安部的五六個看守住。他們白天盯著我,晚上睡覺前把鋼筆、眼鏡都收走,白天再還給我。
第二天由專案組組長張澤光開始審查。當天就宣布紀律:不能隨便走出囚室的門;出去大小便須有人陪。出版社的保衛(wèi)干事洪峰陪了我三夜。
我寫的第一份材料是為綠原辯護。證明說他絕不是中美合作所的特務,他沒有去,逃到外縣教中學。還為阿垅說明是受黨之命令打入敵方搞情報的。
第二天白天王任叔來看過我,樓適夷也來過。上面安排的,為了穩(wěn)定我的情緒,交代問題。雪峰沒來。
張澤光負責問話,旁邊記錄的叫王增鐸。
看我的五六個人輪流值班,其中一個姓楊的四川人對我好。另一個東北姓張的對我很兇,兇神惡煞的樣子,只差沒有動手打我。晚上睡覺頭頂懸著一百瓦大燈泡照著我。炎熱難受,我用衣服包起來,他們不讓。帶隊的是個連級干部。
拘留一個星期了,下午,我匆匆收拾好行李,對看守我的人說:“一個星期了,我要依法離開這里,再見!”他們上來奪下我的行囊,不讓走出托兒所的門。我不服,一定得走。姓張的拿出手槍堵著門,要揍我。我說你敢!他們把門堵死,立刻去電話請示公安部有關(guān)領(lǐng)導。很快專案組組長張澤光幾個人趕到,說這是黨內(nèi)的問題,審查完畢之后才能結(jié)束隔離。張十分為難,我不好再硬下去,便返回囚室。
放出來后,1958年在中山公園音樂堂聽報告,見到小楊,熱情跟我打招呼:“聽說你早出來了?!笨磥硭麄兪菍儆谥醒刖l(wèi)團的。
張澤光是“文革”中去干校前在北海橋上偶然遇到一次,說遲早會解決的(他1955年是中國科學院保衛(wèi)處的處長)。
每次審查由王增鐸做記錄。一天寫近一萬字交代材料,寫完后才準休息。
幼兒園有淋浴,睡得還算好。
在人文社北新橋幼兒園待到11月,因為幼兒園開始收孩子,便遷到頂銀胡同人文社的宿舍繼續(xù)看管我。這是個窄長小院,我住北房,人文社的干部王祖紀在西邊大房子住。公安部那幾個人還在。讓我集中精力寫自傳,寫了十四五萬字。還是沒讓見家屬,不讓和家里聯(lián)系。吃飯還是從飯館買來,一葷一素。在小院子里能見到出版社的人,但不能對話,不準邁出院門。
在漢中陜西省第二監(jiān)獄被囚期間,我高聲唱《囚徒歌》;多少年之后,我在頂銀胡同囚室里也唱。我唱《囚徒歌》沒有受干涉。
國民黨監(jiān)獄可以與外界通信,看書。在頂銀胡同仍沒有書,也不讓看書報。我每天不寫檢查時,就聽聲音。頂銀胡同還能聽見墻外(有一孔小窗口)胡同里的說話聲。作家協(xié)會的人常打這兒經(jīng)過,大聲爭論。有一次聽到丁力說話。他們不知道我被關(guān)在這里。有時見廁所有擦過屁股的報紙,也翻一翻。有一次竟看到了揭露“丁陳反黨集團”的消息。
1955年冬至1956年上半年讓我繼續(xù)交代問題,寫全面的自傳。這時比較隨便一點了。但家里還是不知道我被關(guān)在什么地方。這期間晚上睡覺老夢游,晚上老叫喚。他們懷疑我,問我是不是交代問題不徹底。我說明情況后,派了一個女法醫(yī)來看,給我檢查。我說1949年2月進北京城不久在協(xié)和看過病,有病歷可查。后來這女法醫(yī)又來,給我許多安定一類的鎮(zhèn)靜藥,我沒怎么吃。
1946年4月以來,我的夢游癥一直沒好,有時睡覺從床上掉下來。在干校時夢游跑到湖邊坐下來。1982年出差到廣東,晚上也叫喊。
到1956年夏天,我的問題輕松一點了。公安部和出版社王任叔等來看我,讓我先回到出版社。王任叔和我談話,還握手問好。后來知道,同時期曾卓、王元化也做類似處理。
這以后我就住到梯子胡同原來人文社古典部編輯杜維沫住過的房子,與現(xiàn)編室的王笠耘等住一個院子。公安部把我交給出版社,自行車也弄來了。公安部還到我家里拿了衣服等用品來,但還是不讓回家,只是可以在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了。我老婆也知道了,人還活著哩!有一次在北新橋散步時遇到人民大學搞經(jīng)濟學的李云,沒說話。我不敢打招呼。后來提到這件事,他說他記得,回去給別人說,牛漢還活著!有時我有意騎車到王府井,老婆在那兒辦公,但一次也沒有碰到過。
1956年下半年,已經(jīng)是冬天,有一天通知我從梯子胡同住處回出版社。王增鐸審查我個把鐘頭,可交給我看的記錄卻有一大沓。我有點不相信,他讓簽字,我不簽,我說看了之后才可以簽。他們不讓我看,我懷疑有鬼。我把記錄搶過來,一翻,根本不是我的交代,是他們準備好的“材料”。我生氣地說:“你們太胡鬧,給黨丟人!”我拒絕簽字,并一式兩份向公安部報告:過去的“記錄”我從來不看一簽了事,我相信黨。我鄭重聲明,不僅這份材料我不簽,過去簽的,我也不承認。你們太卑鄙,陰險!我強調(diào)我過去的材料(記錄)還得重看,重簽。這是違法亂紀,請徹查!
“文革”前在西單碰到王增鐸一次,打過招呼就走?!拔母铩焙笠姷皆娙藦堉久?,說王增鐸是造反派……升成公安部的司局級干部了。
前兩三年,他要見我,說提供阿垅最后的聲明。我拒絕見面,但阿垅的聲明我在“史料”給發(fā)表了。主要說明胡風一案絕對是冤案。這聲明也是對迫害的控訴。
犧牲個人完成黨
1957年5月的一天,公安部通知我可以回家了,以后由派出所管?!澳憧梢曰丶伊耍 庇羞@話,我馬上把小行李放自行車上就回家了?;氐綇团d門外鐵道部宿舍(44棟),原來住三間房給調(diào)整為兩間小房了。廁所兩家共用。從拘捕到讓我回家,整整兩年。
當時兒子史果小,六歲多點,快上小學,問:“爸爸,這么長時間沒看見你,你到哪兒去啦?干什么去啦?”抱著我,很高興,天真。1950年12月,吳平騎車被撞,提前一個月早產(chǎn)生了史果。兒子自小體弱,常生病。
女兒史佳十歲,上小學了,比較謹慎,知道事多一點,看見我很傷悲。在我被隔離審查時沒有給我發(fā)工資,家里全靠吳平。她一天只吃兩頓,早上在家里吃,晚上再回家吃,沒錢,中午不吃。當時吳平在鐵道部高教處當副處長,工作異常出色,因為我的問題,一直沒給升。她弟弟吳長慶在國務院統(tǒng)計局工作。1957年夏天,吳平父母(吳仲侯、疏真卿,疏沒有什么文化,但相貌典雅)來北京看我們。她家原是大地主,有文化傳統(tǒng),吳仲侯武大文史系畢業(yè),時任桐城中學校長。我買梅蘭芳的戲票請老丈人丈母娘看(在中山堂演《穆桂英掛帥》)。我送他們?nèi)?,看完后又接回來。他們到頤和園游覽,我們都陪著。要回去了,我們給買了車票。我的工資降了三級,我降三級每月還有120多元。
回家后,吳平告訴我抄家的事。文稿、筆記本、書信都拿走了。來抄家時,吳平?jīng)]吭聲,鐵道部說配合不錯。30多年之后,抄家的東西大部分還了,現(xiàn)在還在家里堆著。我寫給胡風的信有四五封未還。
三年困難時期,煙、酒、糖、肉、雞蛋等等我都有。每月兩條煙給了雪峰一條,酒全給了他。
已經(jīng)知道回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降級使用仍從事編輯工作。派出所每個星期都來人。我在家看書,不打擾別人。
1957年8月,社里通知我回社開支部會,說上面要求開支部會。徐達、陸耿圣、王士菁、王任叔、馮雪峰等都來了。說經(jīng)中央審查,歷史清楚,定為“胡風反革命分子”,開除黨籍,回人民文學出版社從事編輯工作。我在會上只大聲說了七個字:“犧牲個人完成黨?!鞭k公室一個女的(徐揚)批判我?guī)拙渚蜕?。會開得很短。雪峰、王任叔始終保持沉默,一言未發(fā)。后來收到中組部的正式通知,時間是1958年2月(艾青也是1958年2月被開除黨籍的)。
我被審查后,我母親找過薄一波幾次。薄一波說:“我說話沒有用,毛澤東一個人說了算,別人說不上話??!”這是媽媽后來告訴我的。
薄一波后來也不好,我舅父對他們有看法——八十年代末,對他們把胡耀邦刷下去有看法。
我舅父家八十年代后不掛毛主席像。
我們家從來不掛毛主席像,發(fā)下來我也不掛。
我的悲痛,不僅僅是個人的,
是歷史的,社會的
吳平這一輩子跟我受了不少苦。吳平1946年的畢業(yè)論文是翻譯的長篇小說(十幾萬字),加一篇評述文字。1948年8月末,吳平到石家莊華北交通學院教英語,有兩間住房,公家給雇了保姆。我好幾次周末從正定華北大學,過滹沱河,走60里路去看她。那時沒有車,要走五六個鐘頭。她也到正定來看過我。她身體不好,還要抱著毛毛(史佳),說我抱不好。她不會做衣服,不會干家務事,書生秀女。
一解放我在人民大學住集體宿舍,跟教務處與研究部的人一起。周末回家,在東交民巷北方交通大學宿舍(吳平是校長茅以升的秘書)。簡陋,破舊,住樓下。
吳平外表沉靜,但內(nèi)心很堅定,有教養(yǎng),民族古典女人的傳統(tǒng)還有。1950年,我上班時住在鐵獅子胡同4號,賀敬之住在3號。王昆聽賀敬之說我老婆很漂亮,還到東單西裱褙胡同我家看過吳平。
在西裱褙胡同鐵道部宿舍,住兩間平房。集體廁所,茅坑。毛毛已三歲,放到人大托兒所,直到上小學。第二個女孩(1950年出生)因食物中毒而死。
1954年4月我家搬到復興門外鐵道部第三住宅區(qū)某棟,三間,廚房廁所齊備。兒子史果已四歲多,送鐵道部幼兒園。
解放初吳平參加接收唐山鐵道學院,半年后調(diào)到鐵道部教育局,從副科、科長,做到副處(1955年)……
我1955年5年14日被捕,她并不知道。那種痛苦可想而知,但她強忍在心里,抄家時,她很配合。她也被審查起碼一年。黨支部書記的職務被撤換了。
我被捕后吳平與孩子搬到鐵道部二住宅區(qū),44棟二樓,兩間,一大(15平方米)一?。?0平方米)。單獨廚房,兩家共用小廁所,有黑白電視(9吋)。這兩年只靠她一人的工資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活。
1957年5月我回家時,她很冷靜。她說準備好了,兩間房都安排好了。我被審查時沒有工資,她不知道我關(guān)在哪兒,只是換季時準備好我的換洗衣服交給公安部的人帶來。生活困難時她一天只吃兩頓飯。從1956年下半年起,每月給我30元生活費,1957年5月我回家時帶回100多塊錢交吳平,她說解決大問題了。我恢復工作后生活狀況才改善一點,雇了保姆。
“文革”中,吳平因魯煤寫的大字報被打得渾身是傷,幾乎被造反派打死,打了九次。魯煤說她抄寫了胡風的三十萬言書?!拔母铩焙笃?,吳平在漢口鐵路中學當革委會主任,后來任命為校長。
1982年搬到東中街42號,6門三樓兩居室。
1988年春節(jié)過后搬到東八里莊北里。二加一。挨著的兩居室加一套一居室單元樓房。
我和吳平都是離休,享受局級待遇。我工資比她多一點。
史佳1947年3月1日半夜出生。出生兩個小時,組織上派人緊急通知我立即離開開封,說國民黨正在搜捕我。我孑然一身,趁黑出城,到汲縣避難。1950年,史佳上棉花胡同附近的人民大學托兒所(后成為華北局機關(guān)托兒所)。史佳在北師大女附中上高中,班上很多是高干子女。高中畢業(yè)讓到云南建設(shè)兵團,史佳沒有去。后來史佳去天水三線工廠當工人,考取了大學,因為我的問題,政審通不過,不讓上。史佳要強,就在天水上了廣播電視大學,后來又上北京人文大學。
史佳外語不錯,陳早春(人文社前社長、總編輯)同意她當編輯,但李文兵(人文社前副總編)有不同意見,只好安排在外文資料室。
為把史佳調(diào)回來,我找了北京副市長王純,三舅寫了信給王純。王純說,還得加上出版社的報告,轉(zhuǎn)中宣部賀敬之批。后來賀敬之批了,史佳這才從天水長城電子儀器儀表廠(上海內(nèi)遷到天水的工廠)調(diào)回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我和賀敬之的私交還可以,老朋友交情斷不了。賀敬之不可能從他固有的思維中掙脫出來,他辦不到了。
1950年12月20日生史果?!拔母铩敝惺饭奖贝蠡慕ㄔO(shè)兵團待了七八年,在852農(nóng)場。他跟部隊的人學木刻,木刻作品在《人民日報》、《人民畫報》都發(fā)表過。1875年我回來不久,1975年7月“四人幫”還沒垮臺,把他調(diào)回到北京煤氣用具廠當工人。工廠在農(nóng)展館后面,我們家當時在復興門外,他每天騎車上班,起碼一個半小時路程。1977年為史果考大學去北京煤氣用具廠開證明,不給開。史果1966年初中畢業(yè)就沒有再讀書。在工廠時,到北大進修半年,學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他后來到文聯(lián)出版社當美編十年,現(xiàn)在準備提前退休,集中精力畫畫。
我對子女有點內(nèi)疚,因我的冤案影響他們上大學?,F(xiàn)在他們的孩子大學畢業(yè)了。史佳買房我給了六七萬(復興門外);兒子的房我也拿錢。孫女史默上學,一年補助一萬。史默北京聯(lián)合大學商學院電子商務專業(yè)畢業(yè),考試總在前兩三名,現(xiàn)正準備考研。外孫女鄭汸,北京大學光華學院學財經(jīng),畢業(yè)后去美國杜克大學讀博,一年多后回來。
我的二弟史光漢,天水地下黨員,解放后當文工團團長、縣委宣傳部長,后被劃成“反黨集團”分子,右派,1958年勞動煉鋼鐵時被一堵墻砸死了。
我的三弟史昭漢,參軍,受牛漢事株連,送北大荒他不去,回老家天水,考取甘肅工大(蘭州)。畢業(yè)后在天水工廠里當工程師,肺病死了,活了58歲。1989年12月,當我正寫回憶文章《一斗綠豆》時,三弟正在咽氣。我知道后寫了幾句“附記”感嘆:“嗚呼,人世間竟有如此奇巧的悲??!”
我的悲痛,不僅僅是個人的,是歷史的,社會的。我的詩不僅是抒發(fā)我個人的悲痛,是幾十年來歷次政治運動的后果。一個人的命運身不由己,是荒謬的歷史的罪過。我的詩不是歌德派的,我一輩子幾十年都吟唱苦難,其中有民族的正氣,與人類的永恒精神。
所謂“胡風集團”的人,這幾十年來不少“分子”已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這是正常的。包括有的“胡風分子”走政治的路,當然能當官。許多人原先跟我好,他們政治上“進步”了,后來就“超越”我了。當了官就不敢講真話,這是一種墮落。還寫什么詩?!
在所謂“胡風集團”中,我最感念佩服的是阿垅
在所謂“胡風集團”的一伙人中,我最感念敬佩的是阿垅。胡風是前輩,是一個象征。從感情上,讓我最感到真誠的人,最佩服的人,是阿垅。阿垅給我的感受特別難忘。阿垅對詩、對人生,都十分真誠,給我圣潔的力量,我一生忘不了他,不能對不起他。包括天水詩人安芮。他們死了,我為什么要活著?我是替他們活著,戰(zhàn)斗。
最早知道阿垅,是1941年左右在《詩墾地》上,他原名陳守梅,又名陳亦門,曾用筆名S.M.等。后來看他的詩、報告文學。他的詩不是政治口號,有激情,很熱誠,很真誠,很深厚。他的創(chuàng)作有個人的真實人生體驗。他不會放棄自己的追求,有脾氣。他在別的刊物也發(fā)東西,發(fā)詩,和其他題材的東西。比當時的綠原和我都更有成就。
我跟阿垅的見面是在見胡風之后。大概在1950年左右,他從天津來北京看朋友,帶著一個男孩,住我們家。當時是在西裱褙胡同,我跟老伴和孩子住一間,他和孩子住靠東邊那間房,住了兩天。他白天出去,晚上回來。他當時在天津文聯(lián)工作,當過天津作協(xié)編輯部主任。當時,《人民日報》對阿垅進行了批判,他做了檢討。
1952年前后,在胡風北海后邊的太平巷家里有一次聚會,又見了阿垅。這一次給我印象很深,并不是胡風說什么他就點頭。他跟胡風辯解,自信,不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這讓我看出,胡風周圍的人,觀點并不完全一致。胡風政治上謹慎,阿垅更率直。
跟阿垅的接觸不多,就這么兩三次,但跟他的接觸讓人有一種感覺:他的神情總是悲抑的。我一次也沒有看見過他大笑,但性格并不是消沉,像一塊石頭,有金屬的分量和光彩,很難撼動他。
我們有過通信。我在部隊時出了書,寄給他。我的一本詩集《在祖國的面前》,大部分是在抗美援朝期間寫的詩,寄他請教。他不像別的人那樣只贊揚、肯定,有批評。說得很誠懇,說結(jié)構(gòu)不完美。
阿垅一生在感情生活上、社會活動上,非常曲折。阿垅參加過黃埔軍校,抗戰(zhàn)時期,也參加過上海保衛(wèi)戰(zhàn)。抗戰(zhàn)初,他在延安上抗大,后因為生病,到國民黨統(tǒng)治的地方治療。黨給他任務,指派他到國民黨的陸軍大學去,給黨提供機密情報,是被派打進國民黨里的。他主要在江浙一帶活動。他默默地為黨做了很多工作,為黨提供了很重要的情報。在1955年所謂“胡風集團”事件中,卻被當成特務。1967年他因骨髓炎病死在天津的監(jiān)獄里。阿垅這個事,黑白顛倒,最令人氣憤!
阿垅是非常正直的,我很敬仰他。阿垅現(xiàn)在平反了,但作為人,他的一生充滿了血淚。郗潭封跟我談,要我反思。我領(lǐng)會,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不能狂躁,不能過于簡單。
第一次知道阿垅被捕后在獄中的材料,是聽賀敬之在1982年或1983年在中南海西門中宣部開的成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室的會上講的。當時去的人很多,老人都去了,我去了,唐弢也參加了。賀敬之在會上講,看到阿垅寫的最后一份材料,哭了,流淚了。賀敬之是在中宣部看到的。后來持有這個材料的王增鐸要來見我,我不見,叫他交給“史料”發(fā)的。材料寫得很真實,是原件,發(fā)在《新文學史料》2001年第2期上。信不長,看一看,就能看出阿垅是什么樣的人。
審訊員,并請轉(zhuǎn)達:
這份材料,是由于管理員的提示而寫的。其中的話,過去曾經(jīng)多次重復過,不過采取的形式有些不同而已;事實還是事實,還是那樣,沒有產(chǎn)生新的東西。但管理員提示,可以反映上去,推動問題的解決。這當然好。
我還需要說明:一、這份材料,是一份內(nèi)部材料。二、為了揭露事物的本質(zhì),為了指出事實真相,為了說話避免含糊,我不用避忌隱諱,單刀直入。這點請諒解。
首先,從根本上說,“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全然是人為的、虛構(gòu)的、捏造的!(重點是原有的,下同)
所發(fā)布的“材料”,不僅實質(zhì)上是不真實的,而且還恰好混淆、顛倒了是非黑白,真是駭人聽聞的?!安牧稀北旧淼倪x擇、組織和利用,材料發(fā)表的方式,編者所做的按語,以及制造出來的整個氣氛,等等,都說明了、足夠的說明了“案件”是人為的?,F(xiàn)在,我坦率地指出:這樣做法,是為了造成假象,造成錯覺;也就是說:一方面歪曲對方,迫害對方,另一方面則欺騙和愚弄全黨群眾,和全國人民!!
因此,我認為,這個“案件”,肯定是一個錯誤。
就像巴西政變當局一樣!就像“松川事件”一樣!但那是資產(chǎn)階級政權(quán),那是資產(chǎn)階級政客。
如果一個無產(chǎn)階級政黨也暗中偷干類似的事,那它就喪失了無產(chǎn)階級的氣息,就一絲一毫的無產(chǎn)階級的氣息也保留不住了,那它就成了假無產(chǎn)階級政黨了!
何況被迫害的人,政治上是同志,并非敵人。
即使是打擊敵人,也應該用敵人本身的罪過去打,不能捏造罪名,無中生有,更不能顛倒是非,混淆黑白。
在“材料”中,歪曲事實真相的地方并不是個別的。其中的一些,本身就含有明顯的矛盾點,如果有人細心觀察,這些本身已經(jīng)暴露的矛盾是不難揭露的,因為,人是并不厲害的,事實才是真正厲害的。因為,事實有自己的客觀邏輯,事實本身就會向世界說話。因為,事實本身是歷史的客觀存在,它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哪怕是一個一時巧于利用了它的人的意志,對它,到最后也是全然無力的,枉然的。歷史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馬克思主義就是這樣告訴我們的。國會縱火案不是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嗎?!……
謊話的壽命是不長的。一個政黨,一向人民說謊,在道義上它就自己崩潰了。并且,欺騙這類錯誤,會發(fā)展起來,會積累起來,從數(shù)量的變化到質(zhì)量的變化,從漸變到突變,通過辯證法,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自我否定。它自己將承擔自己所造成的歷史后果,再逃避這個命運是不可能的。正像想掩蓋事實真相也是不可能的一樣。
舉兩個具體例子。
第一個例子,我給胡風的一封信,內(nèi)容是反映國民黨決心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在“磨刀”了。
我反對的是國民黨,蔣介石,關(guān)心的是共產(chǎn)黨,左翼人士。就是說,為了革命利益,我才寫這封信。
但“材料”卻利用這封信的灰色的形式,當作“反對”共產(chǎn)黨、“支持”國民黨的東西向人民宣告了!
這是可恥的做法,也是可悲的做法。
第二個例子,胡風回復我的信,打聽陳焯這個人的一封信。
在這封信的摘錄后面,編者作了一個“按語”,說胡風和陳焯有政治關(guān)系,現(xiàn)在被揭露了云云。
這顯然是政治迫害,政治欺騙!別的解釋是不可能的。
如果按照編者的邏輯胡風和陳焯顯然有什么真正的政治關(guān)系,那胡風為什么不直接給陳焯去信而這樣向我打聽呢?為什么在前一封信中胡風還把“陳焯”這個名字搞錯為“陳卓然”呢!?為什么你們所發(fā)現(xiàn)的“密信”不是陳焯等人的信,而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東西呢?!矛盾!!矛盾!!
關(guān)于這些“材料”等等,現(xiàn)在沒有必要,也沒有心情來做全面詳盡的敘述和分析。只有作為例證,要點式的指出一兩點也就足夠了。
正因為我肯定這是迫害和欺騙,五八年以前,我吵鬧過一個時期。而且,直到現(xiàn)在,我還仍然對黨懷有疑懼心理(所謂“德米特里”心情,見契訶夫小說《第六病室》)。我也多次表白:我可以被壓碎,但決不可能被壓服。
但由于時間過長,尤其是近一兩年間,我對黨的信念,又往往陷于動搖。
從1938年以來,我追求黨,熱愛黨,內(nèi)心潔凈而單純,做夢也想不到會發(fā)生如此不祥的“案件”。當然,我也從大處著眼,看光明處,但這件“案件”始終黑影似的存在。我還期望著,能夠像1942年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院整風的結(jié)果那樣,能夠像毛主席親自解決問題那樣,最終見到真理,見到事實。只有那樣,個人吃了苦也不是毫無代價。
整個“案件”,就是這樣一個主要矛盾,基本矛盾。
我的心情,如同行星,圍繞著這個矛盾中心而旋轉(zhuǎn)。
這是一個錯誤。但相對于黨的整個事業(yè)和功勛而論,這個錯誤所占的地位是很小的,黨必須拋棄這個錯誤。
所以,最后,我惟一的熱望是,通過這次事件,能夠得到黨和同志們的諒解和信任,得到喜劇的收場。
陳亦門1965年6月23日
這是阿垅在被捕審查期間所寫的申訴材料。當時他重病在身,兩年后即死在獄中。
阿垅在牢里寫的這篇短文,完全超脫了,不顧一切,堅持自己的觀點。像這樣的文章,我沒有寫過。我沒有像他這樣看得全面,把這個斗爭,徹底否定。他可以把歷史顛倒過來,在大是大非上不含糊。所以我常常在心里默念他,他的人品、文品是影響我最深的。有一次,我看他的詩,然后寫了這樣的話:“又一次看阿垅悼念亡妻張瑞的長詩。仿佛切開通向心臟的大動脈,流啊流啊流啊,直到全生命的血流盡了,這首詩才戛然地結(jié)束?!?/p>
阿垅是我最難忘的人。做人做事不能背叛,給我很強烈的力量。但阿垅不是完人,他有偏激的一面。他不是四平八穩(wěn),從他寫的文章能看出來,批評人有點偏激。在上海時批評人有偏激。他不是簡單的為政治,是個人的真實的感悟。他就是一個人。每個作家都有獨立的個性。我的個性跟阿垅有某種一樣的地方。
八十年代,沒有到九十年代,在天津開過一次阿垅的追思會。魯藜還活著,也去了,那次開得很好,開了兩三天。
跟阿垅的兒子有往來。不太熟悉,他來過東八里莊我的家,快七十了吧,抗戰(zhàn)時生的。
阿垅的選集我們社出過一本。后來他的稿送到編輯部,一直壓著。我跟王清平說過幾次,但總編輯那一層對阿垅有偏見。后來綠原也提出意見,現(xiàn)在才出,壓了十年八年。阿垅的作品不十分多,但他的詩有三五篇能留下來?!栋咨ā愤@個書名,就源于他的《無題》一詩的末節(jié):
要開作一枝白色花——
因為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我們凋謝。
現(xiàn)在所有的選本,所謂的經(jīng)典,都不能作為一個真正的經(jīng)典。受體制的影響,市場經(jīng)濟的影響,不能代表歷史。我們每年到張仃家聚一次。今年,2007年也聚了。屠岸去了,謝冕去了,也有一些年輕人。大學里的一些人,不愿在體制內(nèi)活得安穩(wěn)的,都走了。體制不容他們存在,他們的觀點受到限制。北大也是這樣,首師大好一些,對詩歌界了解。中國的當代的詩歌史,應該有一個大手筆來寫。
路翎:文學史上應該留名的人
我跟“七月”派的人解放前幾乎沒有什么交往,當時我只是一個“七月”派的追隨者。路翎成名很早,20歲上下,是公認的有才氣的作家,也被朋友們認為在“七月”派里是有成績的人,自己很勤奮。他的小說《財主的兒女們》、《洼地上的戰(zhàn)役》很有影響。解放后他就不寫詩了,但早年肯定寫過詩。路翎在當代文學史上應該算是能留下一筆的人,當然沒有胡風評價的那么高。
1950年下半年第一次見到路翎。他住在東單附近青年藝術(shù)劇院的宿舍,跟我住的地方較近,我去看他。他的老婆是做電臺技術(shù)工作的,也在家。后來,我們常見面了。除了幾乎每個星期六下午下班后到胡風家里閑聊外,我、徐放、魯煤、路翎,我們四個還常在一起聚。我、徐放、魯煤,我們?nèi)齻€都是華大的,他們比我早一些到華大??箲?zhàn)后期,我曾給徐放寄過一首詩:《老哥薩克劉果夫》,他很喜歡,登出來了。我們大多時候在蘇州胡同徐放家聚會,很少到路翎家。徐放住人民日報宿舍,條件比較好,我們一般在徐放家吃飯。
在胡風家里聚會時,大家隨便談兩三個小時。路翎性格開朗,又說又笑,笑聲最大,但他心里清楚。路翎有自己的看法,不隨便附和。在徐放家會面時,也是隨便聊。路翎很會編故事,有聲有色,大家聊得很愉快。路翎機靈,開朗。一米七左右的個,穿老百姓的衣服,比我還馬虎,吃什么都香,身體很壯。
我跟路翎的家距離不遠,我經(jīng)常到他家去看看。1955年后,兩家的命運都多災多難,我們難以見面了。
“文革”期間,路翎一家人住在朝陽門外芳草地。我知道,芳草地有全國文聯(lián)的一片宿舍,五十年代后期我去那里,參加過一個好朋友的婚禮。我不是行典禮的那天去的,那天人太多,朋友讓我躲過那天再單獨去。因此我不是匆匆去匆匆離開,我在芳草地停了幾個鐘頭。芳草地離人民文學出版社并不遠,我有兩年常去朝陽門外勞動,但沒有碰到過一次路翎。“四人幫”垮臺前夕,有人見路翎在芳草地掃街,這位熟人起早練拳,幾乎天天在紆曲而朦朧的小巷里看見他的身影,說他戴著大口罩,臉色黝黑,掃了一條街,又掃一條街,跟誰都不打招呼。我聽了以后,心里倒有幾分踏實,第一,路翎還健在,且能干活;第二,他起那么早,又戴大口罩,說明他還知道人的尊嚴,并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他精神失常,成天在家里大喊大叫,用頭顱撞墻壁和門窗。路翎本是一個爽朗的人,我相信他絕不會自我毀滅。
記得我是1978年的初冬去看他的。在我之前,曾卓去看望過他。我打聽到了他的住址,獨自騎著自行車找他。到了芳草地那里,我憑著那一次模糊的印象,很快就找到屬于文聯(lián)的那一片宿舍。小巷很泥濘,不高的院墻倒塌得不成樣子。在一個街口,我詢問一位老大娘:“請問余明英家住在哪里?”余明英是路翎的妻子。老大娘很熱誠地說:“余明英嗎,在我們街道麻袋廠干活,我跟她挺熟,我把她叫來吧,幾步路的事?!蔽艺f:“不用,她男人在家嗎?”老大娘說:“我看見他剛剛回家,老頭兒天天出去曬太陽?!崩洗竽镏附o我路翎家住的那個院門,我徑直地走向那里。是個長條院子,只有簡單的正房,房子的格局一樣。我立在院當中轉(zhuǎn)圈兒看了看,路翎住在哪一間呢?我發(fā)現(xiàn)一排正房中間,有一間玻璃都是破的。我敏感地想到,這是路翎的家,那玻璃多半就是路翎的拳頭砸碎的。
我在他的門口站了一會兒。破玻璃窗原來是外屋的,相當于堆雜物的檐廈,里面還有一間住房,家門緊緊閉著。我跨近了兩步,從窗戶向里瞧,黑洞洞的。那天是陰天。我想路翎一定在家,就輕輕敲了兩下門,沒有動靜。我再敲兩下,敲得重些,還是沒有什么反應。“他又出去了。”我想。我透過窗玻璃朝里仔細望望,屋里地下站著一個人,背對著門,一動不動,背有點駝,我清楚地看見他向前伸的脖頸,有一道道深深的皺褶(我也有),那是汗水的渠道。
我斷定這多半就是20多年沒見面的路翎了。我喊了幾聲“路翎,路翎……”我的嗓門很大,可是那黑幢幢的站立的人,并不應聲轉(zhuǎn)過身來。于是我只好推門進去,慢步轉(zhuǎn)到他的面前。我影影綽綽看見了他的面孔。他戴著有檐的帽子,家里雖然暗,我還是從他的面孔的輪廓認出了這就是路翎的真身,不是夢。
近幾年來,我已經(jīng)很會識別故人了,即使他們有的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還是能憑感覺一下子辨認出來。你絕不能只想他過去年輕時的面孔與神情,你得學會用想象“老化”人的面孔與神情的本領(lǐng)。比如眼睛大的人,衰老之后,眼眶常常變得像深井。面前這眼睛就是又深又暗的。年輕時路翎有大而亮的眼睛。我?guī)缀蹩藓暗亟衅饋恚骸奥肤?,你怎么不答應?”同時伸開手臂環(huán)抱他的肩頭。想不到路翎異常平靜而清醒地對我說:“你不是牛漢嗎?我從第一聲就聽出是你的聲音?!薄芭叮业暮门笥?,你還沒有忘記我的聲音。那你為什么不答應呢?”他說:“余明英教我買兩毛錢的肉,我把它忘了?!?/p>
回答得莫名其妙。他剛才呆呆地立在那里,原來是想著忘了買兩毛錢的肉的事。我的心酸痛起來。我拉著他的手到床邊并肩坐下。
這時,我看到了他家的情景:正面是一張大床,旁邊靠西墻是一張單人床,單人床的一半伸進一張方桌的下面,睡在這張床上的人(就是路翎)得把腿腳伸到桌子下面。地當中一個煤爐,有一大堆煤灰,靠另一邊墻下有一堆白薯,還有兩個糧食口袋。屋子里高高橫著幾根鐵絲,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衣服,因為家里沒有衣柜。沒有凳子,也沒有皮箱之類,有幾個衣包摞在大床的墻角。我和路翎坐在單人床的床沿上。兩張床的邊上都浮擱著幾張干干凈凈的麻袋片,想來是怕把床單弄臟。
生怕他又夢一般消失了,我一直緊握他的手。我看著他,他并不看我。我問他:“身體還好嗎?”“還好?!彼淖炀锏煤芨撸蛔〉剜閯又?。牙齒一定已七零八落了,面頰陷落很深。曾經(jīng)在朋友中最有魅力的大眼睛,如今就像湖北省咸寧那個干枯了的向陽湖。沉默了半天,他從床上拿起一個裝旱煙的柳條笸籮,用一小塊報紙卷了一個大炮,默默地抽起來了。
路翎的帽檐壓到眉頭,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睛。我伸手把他的帽子摘下來,他由著我,只顧有滋有味地抽他的煙。他的頭發(fā)半白,有些稀疏,如秋天枯敗了的草。20多年前,他的頭發(fā)又黑又濃,講話時頭發(fā)有如奔馳的駿馬一甩一甩的。
路翎對我說,他去把余明英喊回來。他習慣地又把帽子戴在頭上,慢慢地走出家門。不一會兒工夫,余明英和他一塊回來了。余明英變化比路翎小,一眼還能認出來。她趕忙用一個粗瓷飯碗給我倒開水,一邊倒,一邊抱歉地說:“家里好多年沒有茶杯了?!彼褞淼囊粋€小紙包擱在方桌上,打開,里面是些沒有包裝的北京人叫粽子糖的糖塊,“牛漢,吃糖?!蔽覜]有心思吃糖。
沉默一會兒之后,我問他們家孩子們的情況。她長長地喟嘆一聲,說:“都耽誤了。二女兒現(xiàn)在和我們住在一塊兒?!蔽乙舶盐覀兗疫@些年來的狀況略略說了。兩家情況沒有什么區(qū)別。余明英與我談話時,路翎一個人咯嘣咯嘣地吃起糖塊來,他一口氣把十幾塊糖幾乎吃光了,余明英搖搖頭,笑著對路翎說:“路翎,你吃光了,牛漢吃什么?”路翎好像沒聽見似的一句話沒說,面孔毫無表情。他一定好久好久沒有吃糖了。連我都想象不出來,路翎這許多年來是怎么苦過來的。他的性子比我還暴烈,因此,比我經(jīng)受的苦難要多?,F(xiàn)在他全靠街道每戶一毛錢的清潔費維持生計。
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路翎家里看不到一本書。我就問路翎:“書呢?”余明英代他回答:“早沒了,一本書不剩了。”我又問:“他自己的作品也一本沒有了嗎?”還是余明英回答:“一本書也沒了。”她沒有做任何解釋,何必解釋呢?我對他們說,我家還有一些路翎的書(我老伴千辛萬苦保存下來不少書),下次來時把它們都帶來。路翎仍安靜地坐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些年來,路翎不但跟文學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跟書也不發(fā)生關(guān)系了。他真的把自己用血和淚寫的作品,以及書里的那些與他的生命同在的人物都忘記了嗎?這不止令人感傷,簡直是想象不到的事情。過去朋友們在一起時,路翎的話最多,也最吸引人,談他的作品,談他遇到的有趣的事。他是個講故事的能手。眼前的這個路翎是一座冷卻已久的火山。過去我們口里常常說“絕望”,此刻才曉得,那不是絕望,只不過是一般的失望而已。
我告別時,路翎和余明英送我到院子大門口。我們緊緊地握了手。
兩三天后,我把家里找到的路翎的作品送給他,其中有《在鐵鏈中》、《朱桂花的故事》、《求愛》、《財主的兒女們》(下冊)等五六本。我寫過一首詩《你打開了自己的書》,收入拙著《溫泉》中,記下路翎當時撫摸自己的書,全身顫抖不已的情景。我還寫了一首詩,題目已忘了,是寫路翎回家那幾年,他固執(zhí)而焦渴地到陽光下面行走的姿態(tài),現(xiàn)在只記得其中的八行:
三伏天的晌午
路翎獨自在陽光里行走
他避開所有的陰影
連草帽都不戴
他不認路早已忘記了路
只認得記憶中的陽光
他的性格孤僻的女兒
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后
這次見路翎的情況,我給胡風的信里提到過。胡風接到我的信后,給路瓴寫信、寄錢,經(jīng)濟上支援路翎。胡風一直很看重路翎。
八十年代,我?guī)吐肤嵩谌嗣裎膶W出版社再版了《財主的兒女們》,解決他的一些經(jīng)濟問題。編《中國》時,我還發(fā)過他一篇類似小說的文章,我只想表明兩點:路翎還活著,路翎還在寫東西。
路翎后來慢慢恢復了一些,但他好像沒有完全清醒;有時候清楚,有時候糊涂。那個曾經(jīng)笑聲很大的開朗的路翎再也回不來了。他晚年寫詩,寄給我一些。有一次,我到虎坊路附近他家去,他為了表示對我好,給我倒了一杯水,杯子里泡了半杯巧克力那樣的東西,稠得像粥。我說:“路翎,你看這怎么喝?”我那杯水,分成四杯才能喝。他那樣做,我很感動,也很心酸。這么有才華的一個人,那么年輕一個人,1955年被捕后,被關(guān)在牢里,成了這個樣子,真可怕。他有時也出去散步,但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女兒老跟在他后邊,就是有點神經(jīng)病的二女兒。解放后剛進城時,我看到他的這個女兒,很天真。但經(jīng)歷那么大的災難,二女兒精神不太正常了,大女兒還正常。
路翎是1994年去世的。他起床時摔了一跤,血管破裂,當天送去搶救,沒有搶救過來。
遺體告別我去了,就在八寶山。看著躺著的路翎,覺得很別扭,很難過。他沒有穿平常的衣服,穿著從壽衣店買的東西。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鞋,鞋底還有花紋。路翎就穿著這樣的一雙鞋走了。
曾卓:總張開雙臂擁抱朋友
曾卓,原名叫曾慶冠。1939年開始在重慶、桂林等地報刊上發(fā)表作品,1941年在重慶參與《詩墾地》叢刊的編輯工作。
曾卓早年的詩,我喜歡。我是在《大公報》上看到的。曾卓在抗戰(zhàn)前就發(fā)表詩,成名早。我讀大學的時候,曾看見過一個流亡在西北高原的少年,在昏黃的油燈下朗讀曾卓的詩:《來自草原的人們》。他那有著飄忽感的凄切的辭藻的很美麗的詩句,使一些在寒郁的生活里初學寫詩的人覺得異常親切,觸動了他們稚弱而靈敏的神經(jīng)。
我當年讀到曾卓的《母親》就有過這個感覺。記得我讀過后不久,寫過一首相當長的詩獻給我還在敵占區(qū)的母親。這首詩登在西北大學一個文藝社團的墻報上,當時流落在陜南的朱健看到時對我說:“寫得像曾卓的詩?!蔽腋械接袔追值靡?。我曾看見過不少初學寫詩的人寫得很像曾卓的詩,因為年輕人能在曾卓的詩里發(fā)現(xiàn)或感覺到自己熟悉的東西;而有一些詩人卻無法模仿。這或許正是曾卓的弱點。但流落在他鄉(xiāng)遇到苦悶與寂寞時,是寧愿讀曾卓的詩的。他給人以兄弟般的慰藉,“用嘶啞的聲音唱著自己的歌”,“用真實的眼淚沐浴自己的靈魂”。當然,我們當年也喜歡讀田間的跳躍的詩,它們能激起我們另一種更為熱烈的近乎復仇的情緒。
曾卓在《詩墾地》很活躍,但胡風對他有偏見,《七月詩叢》第一集沒有選曾卓的詩。胡風認為在抗戰(zhàn)時期,曾卓太強調(diào)個人的感情了。
這對曾卓的打擊太大,曾卓后來十多年不寫詩(我估計1942年后沒有寫)。曾卓跟我談過幾次,胡風對他有傷害,不理解他。我一直對曾卓的詩有偏愛,包括對他的人。人跟詩分不開。后來我編《白色花》時,我選了他八首。我把我的理念放在選詩上。阿垅選了十二首,綠原選了九首。(詩主要是我選的,因為綠原應該算我的前輩,出名也早,所以序是他寫,名字也排在前面。)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1947年夏天在南京中央大學。當時組織上叫我到南京、上海去找適當?shù)墓ぷ?。我到南京找到曾卓,他在南京中央大學快畢業(yè)了。曾卓是一個老黨員,是地下黨,但不是板著一個政治面孔,很親切。我也是地下黨,但我們都不透露,就談詩。他陪我到南京夫子廟,請我吃炸豆腐,還帶我到秦淮河去玩。曾卓很重友情。我們一共玩了兩天。
上面對我有指示,想打入國民黨國防部的一個圖書館,但沒有成功。
1953年秋天和曾卓又見過一回面,然后我們都成了“胡風分子”,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曾卓在夏天來到北京。我們的容貌與舉止都有了令人感嘆的變化,這是可以料想到的。朋友中外貌變化最大的是曾卓(當然還有路翎),然而從精神上看,變化最小的卻也是曾卓。見面幾分鐘后就可感覺出來,他還是大聲地講話,聽你說話時很專注,談話時也很專注,握手很有勁,走路的姿勢還是年輕時那么灑脫。他走得沉穩(wěn),上身微微朝前傾,步子的跨度很大,似乎老在向前趕路。他有著因多年奔波流浪,在外形與姿態(tài)上留下的那種難以消失的氣度。
也就在這一次見面時,他隨身帶來了20多年來默默地寫出的厚厚的一疊詩稿。字跡不羈而流利,他連寫字都是匆忙中一揮而就的,我沒有見他寫過工整的楷書。在已經(jīng)翻看得卷了邊的詩稿中,我第一次讀到了他的《懸崖邊的樹》、《我期待,我尋求……》、《有贈》、《給少年們的詩》等幾十首詩。我當時也整理出幾首在湖北五七干校時寫的詩,請他也提些看法。我們仿佛又變成了初學寫詩的人。我的詩,不但數(shù)量比他少,而且詩的形象與情緒遠沒有他寫的那么昂奮與委婉,我寫得相當艱澀。然而不謀而合,都寫了懸崖邊的樹,寫了天空翱翔的鷹。詩里都充溢著期待與信念。他的《懸崖邊的樹》,朋友們看了沒有不受感動的。他用簡潔的手法,塑造出了深遠的意境與真摯的形象,寫出了讓靈魂戰(zhàn)栗的那種許多人都有過的沉重的時代感。那“彎曲的身體/留下了風的形狀”,“它似乎即將傾跌進深谷里/卻又像是要展翅飛翔……”這首僅僅20行的小詩,其容量與重量是巨大的。我從曾卓的以及許多同齡朋友變老變形的身軀上,從他張開的雙臂上,確實看到了懸崖邊的樹的感人風姿。那棵樹,像是一代人的靈魂的形態(tài)(假如靈魂有形態(tài)的話)。因此,一年之后,選編20人詩集《白色花》時,我和綠原最初曾想用《懸崖邊的樹》作為書名。我們覺得它能表現(xiàn)那一段共同的經(jīng)歷與奮飛的胸臆,是一個鼓舞人的意象。
1981年6月中旬,我與杜谷從長沙到達武漢。曾卓本來發(fā)著高燒,病臥在醫(yī)院里,但他硬是掙扎起來到車站接我們。我們發(fā)的電報措辭欠明確,害得他與天風同志過江到武昌站,在月臺上呼喊了好一陣,尋找了好一陣,不見我們的人影,又趕緊返回漢口站來接。在漢口車站狹窄的出站口,熙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見了曾卓(我個子高,望見他張開的雙臂);他也認出了我們,大聲喊著我們的名字。當我握著他的手,望著他那因疲憊而顯得格外蒼老的面容,我的心里有著深深的(準確地說是沉重的)感激與不安。難怪綠原不止一回對我講過“曾卓是個鐘情的人”。
曾卓很看重友情。八十年代初,他第一個去看路翎。鄒荻帆去世時,他馬上從武漢趕到北京的協(xié)和醫(yī)院。我們都想不到他會來。他不是寫個信,或者打個電話,他要親自來,很重感情。寫詩的人就應該重感情,不重感情寫什么詩?
八十年代我到過他家在漢口的老房子,書很多;后來又到過他在武昌的新家。房子比我寬一點。曾卓在武漢很起作用,跟年輕人關(guān)系好。他的發(fā)言,跟我差不多,感性的。
我編《中國》,給他寫信,請他寫詩,他給我寫了。我為三聯(lián)書店編詩叢,也有他一本。我給他寫了幾封很重感情的信,他可能留有底稿。我沒有留底稿。我跟他有在一起的照片。
曾卓的詩寫得美,人也這樣。曾卓生活上很隨便,精力充沛,身體很好。九十年代在海南海口開會,還專門爬樓給我看:“牛漢,你看我的身體。”他一米六八左右,跑得很快。那一次,我還跟他一塊到他在海南大學教書的女兒的家。他女兒也參加我們的會——海南大學組織的關(guān)于詩歌的會。他的這個女兒2006年去世了。
曾卓在政治上比我穩(wěn)當。比如開詩歌會,他會跟地方上的黨政都保持聯(lián)系。討論他的詩,他也要請官員。他處理社會關(guān)系得體。鄒荻帆、綠原、曾卓他們的關(guān)系更近。曾卓有一次還跟老婆到美國去玩。他也訪問過南斯拉夫,當時也讓我去,我情緒不高,鄒荻帆去了。
曾卓2002年去世。我們最后一面是在2001年北京的一個會上,我還給他畫了像,后來發(fā)表了。像畫得不像,但神態(tài)很像,一分鐘就畫了。那個時候就很瘦,但他平時很像運動員。
他的遺言寫得好:“我愛你們,謝謝你們。” 他夫人印在卡片上寄來給我,還有曾卓的一首詩,以及曾卓的簽名。曾卓是個非常重感情,非常真誠的人,對愛人、對詩都很鐘情,到死還是詩人的風度。
我寫了悼詞,在報上發(fā)表了。
1980年曾卓曾寫過一篇散文,結(jié)尾是兩句詩:“我張開了雙臂/我永遠張開著雙臂”。
假如為曾卓塑像,這個張開雙臂的姿態(tài),我以為是很能概括他的個性與精神風貌的:是寂寞中呼喚愛情的姿態(tài),是在風暴與烈焰中飛翔的姿態(tài),是袒露心胸企求真理的姿態(tài),是受誣的靈魂燃燒的姿態(tài)。當他張開雙臂的同時,他的眼里噙著淚(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淚流得最多的一個),他的嘴里唱著歌(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歌唱得最多的一個,不論是悲歌、戀歌,或是凱歌)。他的生命從里到外總是因期待與追求而震顫不已。而這些,一般雕塑家是難以表現(xiàn)在固體的形態(tài)中的。
曾卓已經(jīng)去世幾年,但我忘不掉他。
最近上海復旦出了劉志榮寫的《潛在寫作》,寫到建國后的老作家:沈從文、無名氏、胡風,也寫到綠原,寫到我,還寫到曾卓。
注:“胡風集團” 指“胡風反革命集團”一案。此案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以來的第一大冤案。
胡風,生于1902年,原名張光人,湖北蘄春人。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在第一次大革命時期為追求進步的青年。1926年肄業(yè)于清華大學英語系。1929年后赴日本留學,加入了日共、“左聯(lián)”東京支部和日本反戰(zhàn)同盟。1933年被驅(qū)逐回國,在上海參加左翼文化運動。1949年9月,胡風應邀參加全國政協(xié)一屆一次全體會議。解放后擔任中國文聯(lián)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理事、《人民文學》編委等職務,1954年被選為全國人大代表。
1955年以前,對胡風的文藝思想有過多次批判。如1952年6月8日,《人民日報》轉(zhuǎn)載舒蕪在《長江日報》上的檢討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編者按指出:胡風文藝思想“是一種實質(zhì)上屬于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的文藝思想”。對此,胡風不服,在1954年7月22日向中共中央政治局遞交了一份三十萬言書——《關(guān)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對批評進行了反駁。
1955年5月初,毛澤東在審閱舒蕪交出并整理的胡風信件后,指示中宣部、公安部成立 “胡風反黨集團案”專案小組。毛澤東并親自決定在1955年5月13日的《人民日報》上以“關(guān)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為題,公布了這些信件以及胡風的《我的自我批評》。隨后,《人民日報》又將胡風同一些人在解放后的來往信件分類摘錄,在5月24日、6月10日作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第二批、第三批材料予以公布;這三批材料并很快被匯編成書,由毛澤東作序,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全國。由此,原先一直作為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文藝思想斗爭,演變成為在全國展開的揭露、批判、清查“胡風反黨集團”、“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據(jù)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guān)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復查報告》(1980年7月21日)披露:“在全國清查‘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中,共觸及了2100多人,逮捕92人,隔離62人,停職反省73人。到1956年底正式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78人,其中劃為骨干分子的23人?!?/p>
1955年5月16日,胡風在北京住宅被捕入獄。兩天之后,5月1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才做出拘捕胡風的決定。胡風被監(jiān)禁10年后,由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于1965年11月26日判處14年有期徒刑。10年已經(jīng)過去,所余4年監(jiān)外執(zhí)行。當年12月底,胡風走出北京秦城監(jiān)獄。1966年“文革”開始后,胡風、梅志夫婦被送到成都以西的蘆山縣苗西勞改農(nóng)場監(jiān)護勞動。1967年11月,胡風被四川省公安廳押至成都,再度入獄。1970年1月,胡風以“在毛主席像上寫反動詩詞”(其實是在報紙空白處寫詩)的“罪名”,被四川省革委會加判無期徒刑,不準上訴。粉碎“四人幫”后,胡風于1978年被釋放出獄。1980年9月,中共中央做出審查結(jié)論,在政治上為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平反。1986年1月,中共中央公開撤銷了強加于胡風的政治歷史方面的不實之詞。1988年6月18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發(fā)出《關(guān)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撤銷加在胡風身上的個人主義、唯心主義、宗派主義等罪名,為人民共和國第一大冤案徹底平反。
胡風在平反后,擔任第五屆、第六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文聯(lián)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顧問,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顧問。
1985年6月8日,胡風這位中國現(xiàn)代革命文藝的戰(zhàn)士、著名文藝理論家、詩人、翻譯家,病逝于北京,享年83歲。
2006年2月1日一稿
2007年8月5日二稿
(本篇選自《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全書即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
責編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