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杰 蒙古族,1972年生,1994年畢業(yè)于東北財經(jīng)大學。就職于渤海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理事,遼寧文學院合同制作家。曾獲遼寧文學獎、東方文學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等多個文學獎項,出版有《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中國皇帝的五種命運》等多部著作。
一
崇禎十七年(1644)六月二十一日,重慶通遠門外的廣場上,三萬七千名明軍聚集。他們被編成百十個長隊,魚貫前進,到隊伍前的木案處,伸出右手,放在案上。
站在木案前的士兵手起刀落,那只手應聲而斷,留在案上,手指還在抖動。血如噴泉一樣從斷臂上噴出。執(zhí)刀士兵一腳踢開他,喊道:“下一個,快點!”
這是明末農(nóng)民起義軍張獻忠部在處理被俘明軍。六月二十日,張獻忠攻破重慶城。這是他入川之后的第一個大勝仗,全軍上下,興高采烈。張獻忠特別指示,雖然明軍曾經(jīng)頑抗,但八大王此次寬大為懷,俘虜一個不殺,僅剁手為戒。
這些俘虜沒有理由不慶幸。但還有人希圖進一步的僥幸。農(nóng)民軍明令伸右手,有人卻伸出了左手。一刀下去,左手掉了,然而又被刀刃攔?。骸坝沂?!”
于是兩只手都廢掉了。
這些斷手的士兵被放出城,逃奔各自老家。他們把恐怖像瘟疫一樣傳播到了四川省的各個角落。
二
明末農(nóng)民軍領袖張獻忠雖大名鼎鼎,我們對他本人的了解其實很少。史家的筆墨都消耗在張的“殘酷好殺”上,關于其他事跡,鉤稽所得,寥寥無幾。
我們所能確切知道的是他出生于一六〇六年九月。那一年是明萬歷三十四年,正是萬歷皇帝的消極怠工愈演愈烈趨于極致的年代,明王朝的滅亡已在此時埋下伏筆。
他是延安人,是的,“陜北老鄉(xiāng)”,黃土高原上裹著白羊肚手巾面孔黧黑兩頰酡紅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的陜北青年。
出身當然是貧苦了。祖上是軍籍,也就是職業(yè)軍人,那個時代軍人是被人瞧不起的賤業(yè),“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到父親這一輩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做了個走鄉(xiāng)串寨賣些針頭線腦的小販,母親則在農(nóng)閑時節(jié)織炕席到集上去賣,補貼家用。從小應該挨過餓,受過凍,吃過苦,受過地主家的孩子欺負。這都是很保險的推測。
據(jù)說是和李自成一樣,被爹媽強扭著脖子送進私塾讀過兩年書。無奈天性和書本不親,坐不住。在私塾兩年和同學打了無數(shù)的架,大字卻沒記住幾個,父母無奈,只好放他的羊,任由他成天和村子里的半大后生們廝混。
陜北定邊,民風剽悍,人們農(nóng)閑之余,愛舞刀弄棍,不只為防身,也是一種娛樂。獻忠于此道頗有天分,練得也投入。他天性爽快,膽大?!吧聿目?,剽勁果俠,聲如巨雷,面目微黃”,朋友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黃虎”。野史說他,“陰謀多狡”,“及長,益無賴”。很快他就打遍四鄰八鄉(xiāng)無敵手,成了年輕后生里“有號”的人物。農(nóng)村文化生活貧乏,沒事時只能糾集幾個同樣好勇斗狠的朋友,到鎮(zhèn)上的小酒館,像《水滸》里那樣,切上二斤熟牛肉,打上兩角濁白酒,吃得酒酣耳熱,吹吹牛,“教量些槍棒”,說些“江湖上好漢們的勾當”,“賣弄胸中許多豪杰的事務”?;貋砩影虢餁埦疲樎吠抵浑u,偷幾把蠶豆,找個人家賭上一宿,第二天回家挨老媽一頓痛罵,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三
考察張獻忠的性格,我們應該注意到以下事實:在投奔起義軍前,張獻忠的生活一直是失敗的。
張獻忠投身起義以前的確切經(jīng)歷,在浩如煙海的史料里我僅僅打撈上了四個漢字:“捕快”、“邊兵”。
他的學生時代顯然不成功,大字沒記住幾個,因為愛打架,沒少挨老師的板子。進入官府,成為捕快,這對社會底層出身的他,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好機會,然而他沒能把握住,屢屢違犯紀律,最終被革職。走投無路投了軍,在軍營中他又不遵守軍紀,犯下了死罪。因為軍官陳洪范為其說情,方免一死,挨了一百軍棍,被關入獄中。出獄后,窮無所歸,正值各地起義軍蜂起,遂投入起義軍中。
結(jié)合他后來的人生軌跡,我們可以判斷,張獻忠有著一定的反社會型人格傾向。他不甘心居于人下,有著強烈的改變命運的愿望。但他又容易沖動與暴怒,情緒極不穩(wěn)定,不善自我克制,叛逆心理很強,尤其不善于與上級相處。這一切導致他在正常社會中屢受挫折。如果大明天下繼續(xù)太平,也許他一生會在監(jiān)獄中而不是馬背上度過。
對他來講,生在亂世,生逢其時。
亂世有亂世的魅力。在天翻地覆的明朝末年,一切秩序都被顛倒,一切不可能都變成了可能。
由軍人而變?yōu)椤傲髻\”,張獻忠發(fā)現(xiàn),他做了一個正確無比的選擇。在官軍里雖然也有前途,但是畢竟有著森嚴的等級秩序,有著林林總總的規(guī)矩,更主要的,有著種種讓人郁悶的腐敗、傾軋、不公。而在起義軍中,機會似乎更為均等,也更能讓人快意恩仇。勇氣和智慧就是全部的資本,上馬殺人,下馬飲酒,天不收地不管,何等瀟灑快活!天昏地暗之中,誰知道明天自己還能不能活著。為什么不趁著心雄氣壯之時,痛痛快快地做一回亂世梟雄,也不枉來人世一回!
四
投奔義軍之初,張獻忠和李自成一樣,不過是一個小小伍長。憑著智力、勇氣和天生的領袖氣質(zhì),他和李自成差不多同時在起義軍中出人頭地,成為獨領一軍的首領。李自成號稱“八隊闖將”,張獻忠號稱“西營八大王”。
張獻忠、李自成出現(xiàn)在史書上時,前面總是被冠以“流賊”兩個字。時人總結(jié)說:“獻忠等發(fā)難于陜西延安府,而蔓衍于各省。望屋而食,奔走不停,未嘗據(jù)城邑為巢穴,故曰流賊?!?/p>
這一總結(jié)一點也沒錯。從崇禎三年到十七年,張獻忠度過了整整十四年名副其實的“流寇”生涯。十四年間,張部在陜西、山西、河南、安徽、四川、湖廣幾省間來回大幅度高速流動,縱橫上萬里,不斷地進攻、逃跑、轉(zhuǎn)移,從來沒有固守一地。
流動的目的有二,一是為了躲避官軍的追擊,一是為了“打糧”,即劫掠財物,以養(yǎng)活部隊。攻下一座城市的日子,就是他們的節(jié)日,他們縱兵大掠,把豪門富室一掃而空,滿載而歸。當官軍追得緊時,他們就潛入深山,苦挨時日。他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逃跑和謀生上,久而久之,他們從一群烏合之眾變成了游擊戰(zhàn)的專家。他們行動飄忽,即戰(zhàn)即走,在官軍的包圍之中穿插來回,波瀾壯闊,驚險重重,也刺激無比。
“流寇”,是中國歷史上那些聲名顯赫的起義軍普遍采用的戰(zhàn)斗方式。從唐末黃巢大起義到太平天國前期,莫不如此。從一定程度上說,這是農(nóng)民起義戰(zhàn)爭的必然規(guī)律。因為在起義之初,農(nóng)民軍與官軍在諸多方面存在巨大差距。
首先是后勤。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戰(zhàn)爭中后勤的作用至關重要。官兵有著強大的后勤支援,有帝國通過國家機器榨取的來自全國的軍餉。而農(nóng)民軍由于素質(zhì)限制,即使占據(jù)了廣大的地盤,也沒有能力在短期內(nèi)建立一支具有基本管理能力的官僚隊伍,通過賦稅形式給他們提供后勤。他們的后勤供應,只能靠“搶”。而流動作戰(zhàn)的第一個好處是不必有后勤準備。在流動過程中,農(nóng)民軍打到哪里,就搶到哪里,在這種情況下,根據(jù)地對他們來說,只是一種累贅。
除了后勤因素外,在人數(shù)對比、武器裝備、技術(shù)素養(yǎng)等方面,起義軍也常常處于官軍的下風。他們通常無力與官軍展開大規(guī)模的陣地戰(zhàn),因此,游擊戰(zhàn)就成了他們與官軍對峙時的必然選擇。面對強大的官軍,農(nóng)民軍取勝的法寶是分合不定,出沒不常。他們的作戰(zhàn)方針,與后來紅軍總結(jié)的十六字訣大同小異,無非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從這個角度來說,流動作戰(zhàn)是農(nóng)民軍不得已的選擇。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這種作戰(zhàn)方式也自有其不可抵擋的魅力。流動作戰(zhàn)痛快淋漓,令人上癮。長期和張獻忠并肩作戰(zhàn)的羅汝才有句名言:“吾等橫行天下為快耳,何(必)專土為?”
毛澤東對“流寇思想”有過準確的分析。他說:
“這種思想表現(xiàn)在:一、不愿意做艱苦工作建立根據(jù)地,建立人民群眾的政權(quán),并由此去擴大政治影響,而只想用流動游擊的方法,去擴大政治影響。二、擴大紅軍,不走由擴大地方赤衛(wèi)隊、地方紅軍到擴大主力紅軍的路線,而要走‘招兵買馬、‘招降納叛的路線。三、不耐煩和群眾在一塊作艱苦的斗爭,只希望跑到大城市去大吃大喝?!?/p>
張獻忠部正是這樣。在起義的前十多年里,張獻忠似乎從來沒有過建立根據(jù)地的打算。他們迷戀上了這種冒險與流浪。
在張獻忠漫長的起義生涯中,我們只找到了一次賑濟災民的記錄,那是攻下武昌之后,發(fā)楚王府金銀給饑民。除此之外,歷史上記載更多的是他的燒殺搶掠。他和李自成的區(qū)別:“老百姓對李自成往往開門歡迎,對張獻忠則只有懼怕”。閱讀歷史,我們只能得出這樣一個感覺:張獻忠部的這些綠林豪杰們似乎視被攻下的城市為自己囊中的財產(chǎn),視城中的百姓為自己獵獲的獵物。如何處置,完全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而定。一般來講,搜集完物資之后,他們會縱火,把一座繁華的城市變成一片瓦礫——他們不想把死命攻下的城池完好地留給明軍。
五
在諸義軍領袖中,因為性情投合的緣故,張獻忠最喜招徠亡命之徒。張軍的主要成分是“叛卒、逃卒、驛卒、饑民、響馬、難民”,從職業(yè)軍人轉(zhuǎn)變而來的人尤多。這使他的軍隊的戰(zhàn)斗力高于其他的烏合之眾。一位明朝軍官曾說張的部隊對于作戰(zhàn)是習慣成自然。每個人臉上身上沒有囫圇個的,鉛子、箭頭,處處皆是。他們皆不畏死,一聽說官兵來了,都興奮異常,聽說要打仗簡直和打獵一樣的高興。官軍正在觀望害怕,他們卻毫不畏懼,老于此道。
因為隊伍的骨干由農(nóng)民階級的邊緣分子構(gòu)成,張獻忠部在明末諸軍中把底層階級的人格缺陷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換句話說,張部是受底層文化中的負面因素影響最深的一部。
一提起農(nóng)民,我們的腦海里立刻會浮現(xiàn)出羅中立《父親》中那個滿臉苦難、善良、堅忍的形象。在我們的思維定式里,“農(nóng)民”這個詞總是與“淳樸、勤勞、仁義”這些美好的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相反,與“富貴”這個詞距離最近的,卻是“虛偽”、“殘暴”、“為富不仁”。
然而,隨著深入閱讀明末四川的那場大劫,我的思維定式逐漸被打破。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由農(nóng)民為主體構(gòu)成的底層社會文化除了我們熟知的“質(zhì)樸”、“自然”之外,還有著“粗陋”、“淺薄”,甚至“野蠻”、“丑陋”和“黑暗”的另一面。農(nóng)民們被貧窮和專制統(tǒng)治雙重鐐銬緊鎖著。在一定意義上,他們是一群“殘缺不全的人”。
最主要的缺失,就是“人道”精神。
在正統(tǒng)文化中,“人命”起碼從理論上,在表面上,是天地間最貴重的事物。“天地之間人為貴”、“人命至重”、“仁者愛人”等字眼充斥在儒家經(jīng)典上。專制法律雖然殘暴,但對人命還保持著形式上的尊重,比如,每年全國所判的死刑,都要呈報給皇帝,由皇帝親自校核審批,才能行刑。然而,在底層思維中人命卻是不甚值錢的東西。不但他人的生命不值得尊重,自己的生命似乎也不太值得珍惜?!邦^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那些專一殺人害命的人渣,如賣人肉包子的孫二娘,居然成了底層人民的英雄。
他人的性命,在張獻忠眼里,只分有用和無用兩種。年輕身壯的,可以為自己沖鋒陷陣或者當挑工、人夫,所以是有用的,可以留下。年老體弱的,對自己無用,所以一律殺掉。
當然,不殺也可以,因為殺人是一項費時費力的活。不過張獻忠卻樂此不疲,經(jīng)常殺了一通后不過癮,覺得殺得不夠多,要“補殺”?!稄埆I忠陷廬州紀》載,張獻忠進廬州后,起先并未大殺。第二天在城樓上發(fā)現(xiàn)許多火藥,“隨報,八賊即動氣,大嚷曰:‘這蠻子養(yǎng)不家(即養(yǎng)不熟),我厚待你,這火藥就該說,并無一人提起,遂令搬火藥來營中,放火燒樓,又傳令進城補放火、殺人、捉人,一人不許放走”。
六
底層文化中的另一個嚴重缺失是缺乏對婦女的尊重,張獻忠部在這方面表現(xiàn)一樣鮮明。
正如王學泰在《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分析的那樣,正統(tǒng)文化本身雖強調(diào)男女不平等,所謂“夫為妻綱”即為明證,但是正統(tǒng)文化還是強調(diào)家庭的重要性,強調(diào)正妻的家庭地位,欣賞在“夫為妻綱”基礎上的夫妻間的“舉案齊眉”,相互尊重。然而,底層文化對婦女,卻是赤裸裸的賤視甚至敵視。正像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里的黑幫老大所說:“兄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女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倍總€中國底層社會男人幾乎都知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痹诰G林世界里,女人除了供男人消遣,別無用處?!睹駠鴷r期的土匪》提到,一個匪首在行軍中僅僅因為妻子小腳走得慢,就毫不猶豫地一槍把她打死。
明末農(nóng)民軍的首領們,把這種野蠻演繹到了極致。李自成困在巴西魚腹諸山走投無路時,算了一卦,結(jié)果是大吉。卜者謂,李自成有帝王之分。于是,身邊人紛紛堅定了奮斗下去的決心。大將劉宗敏立刻“殺其二妻,謂自成曰:‘吾死從君矣!軍中壯士聞之,亦多殺妻以從者”。
至于張獻忠對待婦女,那就更讓人無法接受了。
也許是受過女人的歧視或者傷害,張獻忠對漂亮女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報復心理,他經(jīng)常說,“天下事皆婦人所壞”。征戰(zhàn)途中,不時有部下向他進獻美女,他通常留宿幾次就借故殺掉。攻占黃州后,他集中全城的婦女,然后挑那些年老或者貌丑的放走,留下那些年輕漂亮的,強迫她們?nèi)ゲ鸪菈Α_@些女人平時哪干過這樣的重活,許多人手指被磨得鮮血淋漓,昏厥在城下。城墻拆掉后,張獻忠又命令士兵把這些人全部殺死在城下。
在攻打滁州戰(zhàn)役中,因久攻不下,張獻忠聽信了一個陰陽先生的話,到周圍鄉(xiāng)村掠來婦女數(shù)百人,“盡斷其頭”,倒埋在城下,露出陰部對著城上,想以此來壓住城上的大炮。這個辦法當然不好用,那次戰(zhàn)役,張軍一敗涂地。
七
祟禎十六年(1643)十一月,張獻忠占領了湖南全省和江西一部。這是他到那時為止起義生涯中占地最廣的一次,按理他可以以此為根據(jù)地,以圖霸業(yè)。然而此時李自成已橫掃北中國,北京也指日可下,一統(tǒng)帝國的大勢已顯。張獻忠既然不甘心向李自成俯首稱臣,那只有及早放棄這塊與李軍接壤的地方,遠離李自成的臥榻,以待將來。
天下易守難攻之地,無過于蜀。張獻忠是個勇于決斷的人。崇禎十七年春,他率全軍溯江而上,準備“暫取巴蜀為根,然后興師平定天下”。因此有了六月二十日重慶城破的一幕。
經(jīng)過十多年的流動宣傳,張獻忠部的威名已經(jīng)傳遍半個中國??上?,“八大王”這三個字是作為恐怖的代名詞被廣為傳播的。在許多省份,嚇唬小孩子的最好辦法是告訴他,再不聽話,“八大王”就會從窗子外面伸進手來,把他抓走。
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到張獻忠部入蜀給四川人帶來的震動。
和傳說中廣大人民面對起義軍總是歡欣鼓舞不同,四川人在等待張獻忠部到來的這幾個月時間里,受盡了恐怖的折磨。越是亂世,謠言越多,三天兩頭有消息傳過來,說張軍馬上就要到了,于是百姓們扶老攜幼,匆匆逃到山里。然而等了兩日,卻沒有動靜。這才發(fā)覺是一場虛驚。
省城成都更是亂成一團。在重慶與成都兩城陷落之間的一個多月,成都居民們?nèi)找贡豢植浪灏?。史書記載,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成都城內(nèi)都是處于歇斯底里狀態(tài)之中,三更半夜時分,經(jīng)常有人因為聽到風吹草動,杯弓蛇影,起而大呼,“呼曰:闖至矣!明日又呼曰:獻至矣”,于是一城騷動,人們哭爹喊娘,四處躲藏,折騰大半夜,才發(fā)現(xiàn)是謠傳。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巨大的恐怖高壓下,張獻忠于八月初九日干脆利落地攻破成都城,對成都人來說,幾乎是一種解脫。
八
然而,等待中的雷霆并沒有馬上落下。
成都城破之后,局部的殺戮當然在所難免。按照慣例,成都城內(nèi)的王公貴族們大都難逃一死,大小官員被殺得也很多,史書忠實地記載下了他們的名字。但是卻找不到普通百姓們被集體屠殺的記載。
據(jù)說,城破之后的第三天,張獻忠曾經(jīng)“盡驅(qū)城內(nèi)軍民男女于(城外的)中園,將盡屠之。俄爾天上出現(xiàn)一片云彩,如同龍尾下垂之狀,張獻忠以為祥瑞,遂免死”。(《蜀難敘略》)
這個記載聽起來有點離奇。不過,張獻忠并沒有大量屠殺成都居民,是可以確定的。
在四川各地,也沒有出現(xiàn)人們傳說的張獻忠據(jù)有一地后必然出現(xiàn)的大搶大掠大屠殺現(xiàn)象。四川簡州的一個秀才傅吉迪親身經(jīng)歷了張獻忠據(jù)蜀,后來他在年譜《五馬先生紀年》中記載了他所見的張部所作所為。《五馬先生紀年》載,攻下成都后,張獻忠曾發(fā)兵附近州縣,“謂之打招安”,即命令附近居民歸順張獻忠部。“隨后即派偽‘都司姓吳者、偽吏目姓田者下到吾鄉(xiāng)‘招安。每人給以印信‘西國順民四字,載于背上,兵不敢亂?!?/p>
九
原來,“流賊”張獻忠改弦易轍,打算由“流賊”變?yōu)椤敖▏摺绷恕?/p>
揮師入川之前的十四年里,張獻忠從一個普通叛兵成長為明末兩大著名起義軍領袖之一,由一個文盲變?yōu)橹袊鴳?zhàn)爭史上留下不朽聲名的卓越軍事家。在崇禎十六年以前,他的軍力和聲威一直在李自成之上,朝廷也一直以他為最大敵人。十年之間,崇禎帝屢檢朝廷重臣,以舉國之力,大兵重圍。而張獻忠部卻越戰(zhàn)越強,并且在谷城復起后到入川作戰(zhàn)前,幾年間一度橫掃數(shù)省,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皬埆I忠”這個名字成了明帝國里最恐怖的三個字,朝廷重臣們在與他的交鋒之中幾乎沒有一個得到好下場:或者是丟官落職,或者是死于戰(zhàn)場,或者是被震怒的崇禎帝所殺。
十四年間,他三次投降官軍,又三次復叛,令官軍對他恨得咬牙切齒。在大江南北,大河上下的征戰(zhàn)中,他有過多次潛伏深山,身處重圍,自以為命絕于此的困窘,也有過縱橫安徽、湖廣,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據(jù)地稱王的輝煌。飄蓬如旋風的不停息的流蕩生涯,讓喜動蕩好冒險的張獻忠,也難免厭倦了。日復一日的戰(zhàn)斗和奔走漸漸耗去了“八大王”的青春,轉(zhuǎn)眼,他已經(jīng)接近四十歲,已經(jīng)沒有太多青春豪氣可供任意揮灑。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更讓他受到強烈刺激的是東邊的李自成已經(jīng)開國建府,據(jù)地稱王,兵鋒直指北京,帝王大業(yè)已見雛形。李自成原本是和自己一樣的“流賊”,長期以來一直甘拜他的下風。“初,自成無大志,所至屠戮,百姓保塢壁,不肯從?!比欢?,從崇禎十三年經(jīng)歷一次大的挫敗之后,李自成痛定思痛,策略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提出“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鮮明口號,不再騷擾平民百姓,專門以劫掠大戶來充糧餉,凡是帶不走的糧食,就用來開倉賑濟百姓。并且,不再打下一個地方搶了就跑,而是派官設府,建立和擴大自己的根據(jù)地,踏踏實實地向外發(fā)展。這不,僅僅四年,李自成就從一個不起眼的流寇,成了新“天子”的最有優(yōu)勢的候選人,成為注定要在歷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現(xiàn)在,他張獻忠畏于李自成的兵勢,也不得不開始奉“大順”正朔。
憑什么是李自成而不是他張獻忠做“中國人民之主”?難道他張獻忠有哪點不如李自成嗎?
有充分的史料證明張獻忠天資非凡。他作戰(zhàn)非常勇敢,“戰(zhàn)輒先登”,每次戰(zhàn)斗都身冒矢石,親臨前線指揮。除此之外,他的領導才能也十分突出。他頗能吃苦耐勞,“夜嘗不寐,裹甲微行,攜刀巡視”。當時在大西軍的外國傳教士這樣描寫:“張獻忠人甚聰明,與士卒同甘苦,自由談話,表現(xiàn)坦白,溫情大量,慷慨態(tài)度,且嘗與屬下飲食?!?/p>
官方史書說張“陰賊多智”。據(jù)曾與張朝夕相處的西方傳教士在《圣教入川記》中記載,張為人“智識宏深,決斷過人”,令兩位傳教士“亦暗暗稱奇”。
論智力、膽氣、武勇,他張獻忠絕不比李自成差,差只差在胸無大志上。檢討自己十多年的起義生涯,張獻忠再一次深刻體認到自己最大的缺點是缺乏耐心,沒有長性。性格急躁剛烈,作風簡單粗暴,只圖眼前痛快,缺乏長遠打算。當年在學堂里坐不住,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威風八面的“八大王”還是沒有多大長進。
不能再這樣成天沉溺于打打殺殺了。等李自成做了皇帝,他張獻忠只有俯首稱臣。雖然沒有讀過什么史書,他也知道,李自成不會仁慈地對待他這個前競爭者。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在揮師入川前,他已經(jīng)下定了“煉煉坐性”,耐心建立根據(jù)地的決心。
進入四川之后,張獻忠深深感覺到選擇入川是對了。川兵柔脆,這一路破重慶,據(jù)成都,派兵橫掃各府、州、縣和土司,大都望風而下,“州縣爭封府庫應偽命”。短短一年之內(nèi),除了遵義(當時屬四川省)和幾個邊遠土司以外,全川已歸張獻忠所有。
十幾年來頭一次,穩(wěn)穩(wěn)當當據(jù)有一個大省,前無勁敵,后無追兵。真是爽??!“咱老子”也該嘗嘗“撫馭萬民”的滋味了?!霸劾献印边@回學學李自成,穩(wěn)扎穩(wěn)打,數(shù)年之后,未必天下不姓“張”!想當初,明朝的太祖朱元璋不就是一個要飯花子出身嗎?現(xiàn)在,自己這個前“捕快”、“邊兵”也要開創(chuàng)朝代,在二十三史之后再加他個“大西史”!
恰在這時,李自成被清軍擊敗,退出北京的消息傳來。張獻忠聞聽,大喜過望。現(xiàn)在,頭上這座大山?jīng)]了,天下重新陷入紛亂,原本張李兩家爭斗的局面變成了李、清、南明、張四家,自己機會大增,如何不喜!
自從李自成開了大順朝以來,張獻忠不得不遵用永昌年號。兩家一直保持著表面的和和氣氣?,F(xiàn)在,張獻忠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聽說李自成部的馬科進入川北,他毫不客氣,親率大軍,把馬科打了個大敗,趕回陜西。這是起兵以來,張李二軍第一次公開火拼。張獻忠對這次勝利非常得意,宣布把戰(zhàn)斗發(fā)生地綿州改名為“得勝州”。
一六四四年冬十一月十六日,張獻忠正式建國于成都,國號大西,因為過去一直奉大順軍名義,一時不好轉(zhuǎn)圜,遂以“大順”為紀年,改元大順,獻忠稱“大西王”。
十
成都城開始大興土木,蜀王府里進行大規(guī)模裝修改建,作為新朝的王宮。府中正殿為承天殿,府門外廊作為朝房,雕龍繪鳳,整飾一新。任命了左右丞相、六部尚書,又將義子四人加將軍銜,封第一子為平東將軍,令率馬兵征服山東、遼東、高麗、東洋諸國;封第二子為服南將軍,征討南省及暹羅、東京、西貢、南洋、斐利該等地;封第三子為定北將軍,征伐北省諸地及內(nèi)蒙古等;封第四子為安西將軍,招撫西藏、青海、新疆、外蒙各地。(起義者的想象力有時驚人的雷同,數(shù)百年后,洪秀全在永安封王時,同樣宣布,東王的任務是管制東方各國,西王的任務是管制西方各國,以此類推。)
獻忠新衣新帽,端坐殿中,文武百官,叩拜如儀。獻忠掀髯大笑:“起來吧,龜孫們,弄得還挺像個樣哩!”
與大興土木相配合,張獻忠從搶來的女人中挑了三百個,作為妃子,養(yǎng)在后宮。又閹了一批孩子當太監(jiān)。接著,又學歷代皇帝,命人們“恭避御諱”,不準人們使用“獻”、“忠”二字,犯者殺頭。在全四川認真檢查石碑,碑文上的“獻”、“忠”字樣一律鏟掉,弄得一塊完整的石碑都見不到。
儀式舉行完了,后妃、太監(jiān)、名諱這些他們所知道的做皇帝必須要有的把戲都弄完了,接下來做些什么呢?畢竟開國了,大家該當皇上的當了皇上,該當大官的當了大官,那么就不能再像以前做“流寇”時一樣,四處燒殺搶掠一下完事了。官府成了自己的官府,百姓成了自己的百姓,自己不再是叛逆者而成了治理者。那么,如何治理呢?
張獻忠果然改弦易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強調(diào)軍紀。
正如各種資料所反映的,張獻忠建立大西國之初,軍紀確實相當嚴明,除了抵抗者之外,并不濫殺無辜。因此,各地秩序很快得到平定,生產(chǎn)生活開始恢復,大西國開國之初,呈現(xiàn)一片興旺景象。這一段是張獻忠入蜀后軍民相處最融洽的時期。
張獻忠所做的第二件事是開科取士。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張獻忠喜歡自稱武夫,舉止粗豪,稱王之后,發(fā)布詔書仍然用白話文。但是,張獻忠對讀書人卻非常重視,甚至一年舉行兩次科舉。
一年兩次科舉,已經(jīng)不太嚴肅了,考試題也出得千奇百怪。有一次考試,張獻忠曾自己做了一道白話文的萬言策,評論歷代帝王,而以西楚霸王為第一。做完之后頗為得意,命令廣為頒布,讓廣大讀書人學習。一學之下,秀才們對考試更沒了興趣。而且考試把關不嚴,許多四六不分、漏洞百出的卷子居然得了高分,平時被人們稱為“不通先生”的不學無術(shù)之輩紛紛中了舉人、進士,無怪乎人們對此不以為然。
然而,幾乎四川省內(nèi)所有的讀書人都來參加考試了。并不是他們積極踴躍,而是后面有刀槍跟著。原來,張獻忠命令,所有的讀書人都得參考,如果逃避,本人正法,鄰里也連坐。
十一
由于讀過幾年書,張獻忠有時以讀書人自居,對這些廣義的同學有時頗表現(xiàn)出好感。
昔日學而未成,今日卻成了掌握一方人民命運的“大王”,所以張獻忠起義以來,對開科取士一直興趣濃烈。每攻占一座大城,有了休息時間時,他就要舉行開科取士,強迫所有的讀書人參加。親自出題閱卷,品評高下,決定名次。不過考取了通常只是賞幾兩銀子,給個虛職,并不真正任用,似乎快樂只在于考別人的過程。
張獻忠對讀書人的態(tài)度一直十分矛盾:既想利用,又十分防范。
如前所述,張獻忠其人非常聰明,而且深沉狡詐,人莫測其端。
張獻忠行軍打仗,非常善于用計,這一點他比李自成要強許多。他打出過中國戰(zhàn)史上許多經(jīng)典戰(zhàn)役。史稱“張獻忠用兵最狡”。如崇禎八年(1635)趁元宵節(jié)期,以三百人為內(nèi)應巧取鳳陽;十四年,假扮明軍旗號賺取泌陽;次年,扮裝主考學使和赴考諸生而輕取當時明軍吹噓的“鐵廬州”等。
張獻忠也像明太祖朱元璋以及后來的太平天國英雄洪秀全一樣,非常善于裝神弄鬼。朱元璋自稱會觀天象,洪秀全自稱能和上帝直接交流,而據(jù)記載,張“即位之初即妖言惑眾,謂親見天上,見有弓、箭、刀、矛等物。并謂奉上天之命,不特為中國之皇,且將為普世之帝。隨令百官仰視天空,百官等一無所見。獻忠謂今日天不清朗,故爾等未能見之,且其中亦有天意存焉。天顯奇異只今天子獨見,以便將來代天行之”。
但是,不論如何狡猾,張的智慧畢竟都是些雞鳴狗盜的智慧,是來源于《三國》、《水滸》的權(quán)謀文化。史稱張獻忠“日使人說《三國》、《水滸》諸書,凡埋伏攻襲皆效之”。從根本上說,他不是一個雄才大略之人,終生未能突破好勇斗狠的綠林藩籬。他的眼光、胸襟與劉邦、李自成等人相差太遠,缺乏基本的治國策略、用人能力、學習能力和管理水平。這個明王朝的掘墓人之一,和明王朝的創(chuàng)始者朱元璋在出身、經(jīng)歷、喜好,特別是殘暴、野蠻、自私等諸多方面驚人的相似。然而在學習、用人、戰(zhàn)略眼光上,二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朱元璋也是文盲出身,然而在行軍打仗的間隙,能夠不間斷地自學,后來不但熟讀經(jīng)史,甚至可以作出相當漂亮的文章。而張獻忠以文盲始,以文盲終,一直到死,也沒認住幾個大字。朱元璋起兵之初就懷抱天下之志,每到一地,必先延攬人才,把一大批有識見的知識分子團結(jié)在自己的周圍,大大提升了自己這個團隊的知識素質(zhì)和策略水平。而張獻忠在讀書人面前,卻總是感覺不太自在。他的團隊中唯一的一個舉人汪兆齡卻是一個流氓化的知識分子,唯以琢磨張的心思為務,后期唯知投張所好,不斷勸說張獻忠大開殺戒,最終失盡人心。
他張獻忠在刀槍面前,從來沒有眨過眼睛,可卻永遠弄不明白讀書人腦袋里那些深奧的東西。在他們面前,他一直克服不了自卑心理。這使他對讀書人的態(tài)度非常矛盾。他取中了狀元張大受。此人儀表堂堂,張獻忠“一見大悅”,賞賜非常,又賜宴,歡聚一日。大臣們也在旁邊交口稱贊張獻忠取中了人才,將來必然會“輔佐圣明,此國運昌明,萬年丕休之象”。獻忠十分高興,“復賜美女十人,甲第一區(qū),家丁二十人”。第二天,張大受入朝謝恩,通報人報上名來,張獻忠聽了,忽然皺眉道:“這驢養(yǎng)的,老子愛得他緊,但一見他,心上就愛得過不的。老子有些怕看見他,你們快些與我收拾了,不可叫他再來見老子?!贝蟪碱I命,到宮門口把張大受捆起殺了。
他和這些文質(zhì)彬彬的人怎么也親近不起來。他知道,他手中的刀是讀書人最怕的??伤麄円矁H僅是因此而怕他。這些恪守“三綱五?!钡淖x書人對他這樣的“叛賊”不但反感,而且痛恨。一有可能,他們會帶頭起來造他的反。所以,在大西國里,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書生。在四川科舉取士,對他來講,更重要的目的是為了把這些讀書人控制起來,防止他們在地方上“造亂”。所以,考過之后,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予任用,只令在八大王身邊侍候,寫寫公文。而且,考完之后,不管中與不中,都不許回家。
這樣一來,許多讀書人都燒了書本,脫了儒服,不敢再以書生自居?!段羼R先生紀年》作者傅迪吉的父親一看讀書容易惹是生非,遂命迪吉棄書從商。“家大人有鑒于此,恐冒讀書之名,貽不測之禍,遂命廢業(yè)貿(mào)易,以免人口實事也”。
十二
素質(zhì)問題,是歷代農(nóng)民起義軍領袖的阿喀琉斯之踵。
無庸諱言,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們大都在無“余粟”、“余力”、“余智”的條件下長大,沒有條件接受教育,發(fā)展智力。因此,大部分農(nóng)民領袖都習慣于淺層思維,缺乏系統(tǒng)思維和抽象思維能力。他們目光短淺,見解狹隘,缺乏想象力,只恃一時之勇,缺乏治理一個國家的大政治家所必需的知識儲備、人格素養(yǎng)和智力基礎。他們善于破壞,不善于建設。這也就是為什么數(shù)千年間千百次農(nóng)民起義里,只有劉邦和朱元璋兩個人最終從社會最底層直接走上了皇位。其他百分之九十九出身社會底層的英雄豪杰,結(jié)局不過四種:一是大事未成之前默默無聞地死于槍林彈雨之中,這是絕大多數(shù)起義首領的結(jié)局,比如明末起義那百數(shù)十名外號各異的首領。二是雖一時據(jù)地稱王,掀翻了舊王朝,而戰(zhàn)斗成果終于被貴族們奪去。比如王莽末期,赤眉綠林首義,豪杰紛起,結(jié)果卻是把宗室劉秀送上了皇位。而隋末瓦崗寨程咬金們雖一時做了皇帝,最終還是被諳于統(tǒng)治術(shù)的前貴族唐王李氏收服。三是距一統(tǒng)天下只差幾步之遙,卻終因素質(zhì)太差,抵御不住金錢美女的誘惑,意志崩潰,沉于酒色,最終亡國,比如洪秀全,也可以算上李自成。四則是只會攻城略地,四處流動,一旦坐了天下,反倒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比如黃巢。
張獻忠也遇到了黃巢的問題:策略缺乏。
建國之初,大西政權(quán)面臨的最嚴重問題是治安問題。
由于缺乏建設根據(jù)地的經(jīng)驗,張獻忠雖號稱平定全川,但是在四川大部分地區(qū),仍然是和過去一樣打的“猴子掰包谷”式的“陷不留守”的戰(zhàn)斗,他只是在每個州縣任命一兩名軍人做地方官。由于信不過讀書人,那些被他取中的士子并沒有到各地去充當吏員,因此在這些地方他的統(tǒng)治只是名義上的,就連一些僅有的軍政措施也未能得到貫徹。只有成都附近才算是控制比較穩(wěn)固的地區(qū)。史書的一些記載:“獻忠當時竊據(jù)者,川西錦城一區(qū)耳。”“獻忠擁兵數(shù)十萬,……而其威令所懾服者,不過成都前后十余縣耳?!边@些,基本上反映了當時的情況。
沒有紅軍式的基層政權(quán)建設和大規(guī)模的宣傳攻勢,大部分百姓還是把張獻忠當做“流賊”,只是懾于張獻忠的威勢,而不是真正心悅誠服。所以,張獻忠的統(tǒng)治極不穩(wěn)固,面臨的反對勢力非常強大,在他實際控制地區(qū)之外,有無數(shù)自發(fā)組織起來的地方武裝與他為敵。
張獻忠當然明白他的統(tǒng)治基礎十分薄弱。可是他所能想到的辦法,偏偏只是歷代專制統(tǒng)治者用過的無數(shù)統(tǒng)治術(shù)中最惡劣的三個辦法,一個是警察管制,一個是暴力鎮(zhèn)壓,一個是特務統(tǒng)治。
張獻忠平生唯一崇拜和信奉的就是暴力。他所取得的一切都是使用暴力的結(jié)果。張獻忠部從不像李自成部那樣注重宣傳,注重策略,軟硬兩手一起抓。他們一味迷信自己超群的戰(zhàn)斗力。他們迷信“只要有刀槍,沒有辦不成的事”。
張獻忠在他控制的地區(qū)嚴厲實行保甲制度。如在廣元,“城中不論男女老幼,一律入籍,不能遺漏一名”。為了保證首都成都城內(nèi)的安全,張獻忠做了更為嚴苛的規(guī)定:
首都成都的四個城門,不許擅自出入。凡城里人要出城的,先得到兵馬司遞申請,申請里得寫明某人到某處,左右鄰居是誰,由某人擔保,某日回城。如果到期未回,先拘左右鄰居及保人斬殺,再不回,則取這家人口,不拘老幼,盡行斬殺。城外入城辦事者,要在左臉部蓋上一個印章。出城時,如果印章被汗水沖掉或者不小心擦掉,看不清楚,則立刻斬首。
與此同時,張獻忠還大行特務統(tǒng)治。他派出大量士兵,裝成老百姓,游串大街小巷,偵聽人們的思想動態(tài)。發(fā)現(xiàn)在“訕諷新朝”的言論,立刻綁走治罪。以至“雖至親遇于道,不敢相問慰,遙望即各低頭去”(《蜀警錄》)。一天夜里,一個男人在家里和老婆絮絮叨叨講鄰里的瑣事,女人說他:“天這么晚了早點睡吧,凈說些張家長李家短有什么用!”
第二天,這個男子就被捕了。張獻忠聽了匯報之后,掀髯大笑,說:“這是說我(張)家長,李自成家短。沒事,是良民,放了吧!”
我不得不說,與地主階級斗爭十分堅決的革命者張獻忠,他統(tǒng)治勞動人民手段的野蠻下作實在大大過于歷代反動統(tǒng)治者,甚至最野蠻的皇帝朱元璋。和朱元璋一樣,暴力對張獻忠來說,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策略上的需要。張獻忠有時策略性地拒絕理性,因為他深知對非理性的恐懼深植于人性之中。當一個人有足夠的實力蠻不講理時,他最容易得到無條件的順從。
十三
張獻忠面臨的第二個嚴重問題是吃飯問題。過去,張獻忠部不存在這個問題。他們一貫是“因糧于敵”,“饑則聚掠,飽則棄余,已因之糧,不知積穡,地生之利,未閑屯種”。雖然建立了大西政權(quán),自稱建國,然而,張獻忠在國家經(jīng)濟管理中的措施卻乏善可陳。最初他依靠沒收官府和貴族的財產(chǎn)來支持財政,然而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不久這些錢就花光了。于是他的經(jīng)濟措施就剩下了“打糧”,所謂打糧,一言以蔽之,就是“搶”,放縱士兵在“國家”之內(nèi)強搶。 “獻賊每五日十日發(fā)人采糧,如一人不回營,領人管隊小剝皮(又自創(chuàng)為小剝皮法,將人兩肩膊皮自背溝分剝,揭至兩肩,反披于肩頭上,不與親戚人等與飯食,趕出郊外,嚴禁民間藏留。多有棲古墓月余而后氣絕者),同伴俱斬?!?/p>
所打之糧,首要的目標當然是地主大戶,可是張獻忠的兵馬沒有進行過政治訓練,在過去他們沒有區(qū)別過地主和人民,進了四川他們當然也不會專搶階級敵人。而是見糧就搶,見豬就殺,見人就綁,綁起來用火燒烤,逼他供出所知的藏糧地點。見到路上行人端著一碗米,也“殺而奪之”。
正如“文革”結(jié)束不久一本頌揚張獻忠英雄事跡的傳記中指出的那樣:“張獻忠在四川的兩年多時期中……據(jù)我所見到的材料,張獻忠沒有采取過一項直接的恢復和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措施?!粋€最嚴重的問題擺在面前:糧食何在?過去流動作戰(zhàn),靠在各地‘打糧,如今一住兩年,地主和官倉的糧食很快吃光,幾十萬軍隊不能空著肚子,這就必然要從廣大農(nóng)民身上取得糧食。”
另一本肯定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書說得更清楚一些:“從現(xiàn)有的材料來看,大西政權(quán)在四川沒有實行按土地或人口征收賦稅的政策。幾十萬大軍和各級政權(quán)的消費,基本上是依賴沒收和打糧。當時人士傅迪吉和李蕃的著作中,都描述了大西軍出外打糧的情況。明末社會中,家有余糧的固然主要是地主,可是這種見糧就搶見豬就殺的政策,必然要侵犯到一般農(nóng)民的利益。如果說這種做法在流動作戰(zhàn)時期還有它的合理性的話,那么作為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政權(quán),繼續(xù)這么辦就必然走到難以為繼的地步?!?/p>
許多大人物一再說:“中國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世界上最好統(tǒng)治的老百姓”。老實厚道的農(nóng)民們什么都可以忍受,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活活餓死。張兵的名聲本來就不好,張獻忠入川之后,兵鋒所過,大部分四川農(nóng)民都逃入山里,大片土地撂荒。剩下的農(nóng)民在大西軍打糧隊橫行之時,進行經(jīng)濟生產(chǎn)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民遂不耕”,田地大片荒蕪,百姓益發(fā)大量逃亡。
在這樣的統(tǒng)治之下,“最好的老百姓”們不擁護這個“自己的政權(quán)”也是情有可原。
十四
張獻忠的第三個問題是軍事優(yōu)勢的喪失。
在明末諸雄中,張獻忠部能脫穎而出,橫行天下,據(jù)地開國,最重要的因素是張獻忠出神入化的游擊戰(zhàn)術(shù)。
在張軍中,騎兵和步兵的比例是“馬七步三”,主力部隊“人人有精騎或跨雙馬”,“介馬有付,去來如風,一日夜踔數(shù)百里”。每到一處,在繳獲戰(zhàn)利品時最重騾馬,其他均不在意。
因為擁有強大的騎兵,史稱“獻(忠)之行兵,其來也如風雨之驟至,其去如鬼蜮之難知。故數(shù)月間或馳江北,或趨楚豫,蹂躪三省,令官兵追逐不暇,即孫子所云‘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避實擊虛之法。將帥墜其術(shù)中而不覺耳”。
速度帶來主動。而“主動”是取勝的關鍵。張獻忠部慣于“以走致敵”。張獻忠一生不打防御戰(zhàn),在進入四川之前,他的戰(zhàn)略原則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避免死守一隅,高速度地流動作戰(zhàn)。他們沒有固定不變的據(jù)點和進攻目標,從不死攻一城,他們所進攻的地區(qū),正是明軍防守薄弱的空虛地帶,故能避實就虛,節(jié)節(jié)取勝。相比之下,明軍則要笨重得多。他們處于明處,每個據(jù)點都要駐兵,永遠處于守勢,戰(zhàn)線拉得很長,“我(指明軍)無所不守,彼無所不攻”,他們被龐大的后勤所制約,被起義軍拖著走,要圍困不住,要追追不上,經(jīng)常處于消極、被動的地位。正如張獻忠農(nóng)民軍所唱的:“前有邵巡撫,常來團傳(轉(zhuǎn))舞,后有廖參軍,不戰(zhàn)隨我行,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天路?!?/p>
然而,據(jù)地開國后,形勢完全變了。
做了皇帝,就要派兵四處把守自己的國家。不但是邊境上要列重兵,每個城市都得駐兵來鎮(zhèn)壓地方上的反動勢力。作為一股聚集在一起的“流賊”,張軍聲勢浩大,然而一旦分散到四川各處,張獻忠發(fā)現(xiàn)他的軍隊就如同一把米撒進大河里,轉(zhuǎn)眼不見蹤影。因為無那么多兵力可分,他只能在每府每縣,象征性地駐上那么千把人。甚至有的縣,只有縣令一個人是指派去的。這是他之所以不能確切占有邊遠各地的重要原因。
明戶部主事張紹彥說:“賊之得勢在流,而賊之失勢在止。”這確實是至理明言。張的軍事優(yōu)勢正在流。一旦靜止下來,由進攻變成防守,張軍的劣勢一下子就顯露出來。過去他主動,敵人被動,現(xiàn)在敵人處處主動,他處處被動。在停止流動之后,他們被迫打自己不擅長的防御戰(zhàn)。張軍過去縱橫江楚的進攻精神沒有了,叱咤風云的凌厲銳氣消失了。由于戰(zhàn)線越來越長,他的布防中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漏洞和薄弱環(huán)節(jié)。那些過去不堪一擊的手下敗將現(xiàn)在一個個又變得強大起來。
十五
大西王朝建立的第二年,軍事上就出現(xiàn)了敗勢。一六四五年春,明將曾英突破川東防線,進入四川,攻占了重慶。張獻忠忙派劉文秀反攻,亦被曾英打了個大敗。不久,明朝將領先后占領了四川東部和南部的綦江、宜賓等重鎮(zhèn),逐步開始向川西平原蠶食。
一開始,張獻忠尚不以為然。勝敗乃兵家常事,近二十年間,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走投無路,不也過來了嗎?他毫不慌張,派出人馬,四出征伐。
可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他面對的不僅僅是明朝正規(guī)軍的進攻,更可怕的是他陷入了人民戰(zhàn)爭的汪洋大海。在大西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下,我們見到了歷史教科書上見不到的現(xiàn)象:對起義者的再起義??吹綇埆I忠出現(xiàn)敗勢,四川各地在富家大戶和原地方官的領導下,紛紛起來,“擁眾據(jù)城邑,保村落,駐山谷,拒險寨者不可勝數(shù)”?!胺搏I忠所選府、州、縣官,有到任兩三日即被殺害,甚至有一縣三四月內(nèi)連殺十余縣官者。雖重兵威之,亦不能止也?!?/p>
在南充,原舉人鄒簡臣“潛與順慶豪杰倡義,建‘中興赤幟于江滸,數(shù)日眾至十余萬,軍聲大振。賊卷甲遁,恢復順慶十余城”。“渠縣進士李含乙,永川刁、古二族,順慶譙、馮二姓,潼川楊先志、林時泰,詹州陳鐵腳,岳池劉武舉俱起義兵?!贝ㄎ髟鞒姽僦旎堃病皵勘允亍?,割據(jù)一方。黎州土司十六歲的馬京起兵反抗,“得兵萬余,恢復雅黎”。在張獻忠實際控制區(qū)內(nèi)的百姓也紛紛起義,“起義兵斬偽令者所在皆是”。后來竟弄到這樣的地步:“成都百里外,櫌鋤白梃,皆與賊為難?!?/p>
越來越多的人踴躍參加官軍?!妒窬洝份d:
“曾英至重慶,駐兵江上。招集難民入伍,舳艫百里,旌旗蔽江?!泵鬈姷膭萘ρ杆賶汛笃饋?。
十六
張獻忠始而有條不紊,繼而手忙腳亂,終于驚恐絕望。
十多年提著頭櫛風沐雨,身先士卒,雖然艱苦,卻也快意。勝也勝得痛快,敗也敗得干脆。如今住進了皇宮,開辟了帝業(yè),卻陷入了無邊無際的焦慮煩惱之中。作為一個職業(yè)軍人,他還沒有學會治理國家這個需要同時處理多種事情的彈鋼琴的藝術(shù)。日理萬機,千頭萬緒,百爪撓心,中心如焚,壓力從四面八方朝他一個人壓來,幾乎要把他壓得粉碎。從各個方面?zhèn)鱽淼南?,都是警報和敗績。按起葫蘆起了瓢,好不容易鎮(zhèn)壓下一處,更多的火苗又在周圍燃起。
最初的新鮮勁過去了,現(xiàn)在他越來越懶得上朝,脾氣也越來越大。有一天上朝,忽然把自己頭上戴的那頂鑲滿了寶石的金冠摘下來,扔到地上,用腳上去一頓亂踏,踩得稀爛。旁人看得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去勸。踩完了,把旁邊侍衛(wèi)的大檐布帽奪過來,戴在頭上,大笑道:“他娘的,老子還是戴這個舒服。”
他越來越懷疑揮兵入川是個錯誤。初以為蜀人柔脆,容易征服。不想他們是柔而不脆,一時望風而倒,終久卻不屈服。正像《蜀碧》所評論的那樣:“乃西川人性戇愚,特明順逆,不量勢力,不肯被不義之名,故其所置郡縣賊吏特以兵威迫脅,民勉聽從;兵才他適則群起而殺之?!?/p>
這個時候,張獻忠軍中擄獲了兩名在四川傳教的西方傳教士,分別是意大利的利類思(原名Ludovicus Buglio)和葡萄牙的安文思(原名Gabriel Magalleans)。他們分別于崇禎十年和十三年來華,崇禎十五年進入四川傳教。他們被張獻忠留在身邊,相處一年多。逃出張軍后,他們把所見所聞寫成《圣教入川記》一書,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歷史記載。
兩位傳教士回憶,隨著軍事上的失利,張獻忠的酒越喝越厲害,也越來越依賴看著他人流血來尋找一點刺激。他們經(jīng)常見獻忠發(fā)脾氣,誰也不能勸止。某日,張獻忠心情不好,“即殺軍官三員,宣其罪狀,謂伊等在席間高聲談論絕無顧忌”。某日“又殺文官一員,謂其吸煙太多,精神疲憊”?!坝謿⑻O(jiān)七名,謂有多數(shù)軍官在朝私語,該太監(jiān)等溺職不報,罪當斬決云云”。無論是宮內(nèi)男女還是大小官員,只要稍不如意,即處以絞刑、斬首,或凌遲碎骨。神父們的好友、禮部尚書吳繼善,就是因奉命分配馬匹給各軍,請示獻忠開列名單,以此細故而觸怒獻忠,即受酷刑而死的。有位武官,素為獻忠所寵,因為冬至節(jié)祀天,未遵獻忠令讀條文,以致冒犯獻忠,被鞭打至死。還有位官員,因諫獻忠少殺無辜,而被獻忠重刑處死。
因為酒喝得太多,精神也出現(xiàn)不正常的征兆。那一天,獨坐飲食,喝悶酒,忽然見到空中伸出千百只人手來奪自己案上的食物,嚇了一跳,抹抹眼睛,清醒一下,又什么都沒有了。
舉杯銷愁愁更愁。張獻忠的心情不斷墜向深谷,零星殺戮漸漸變成集體屠殺。他平生極為厭惡官場風習,甚至對自己任用的文官,他也抑制不住厭惡之情。有一次,部下大將孫可望遠征凱旋,張獻忠部下的文官們按明朝官場舊例,出城遠迎,進獻賀禮,遞“連名狀”。張獻忠聞知,“怒其沿故朝陋習,按名棒殺二百人?!庇幸淮?,因一點小小過錯,株連殺掉了自己屬下三百多名文官。有人勸他說都殺光了誰還為他服務,他說:“文官怕沒人做耶?”
十七
瘋子也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借助理智力量的瘋子。
張獻忠就是這樣。眼看徹底平亂無望,張獻忠想出了釜底抽薪之計。
雖然他通過科舉,已經(jīng)把大部分讀書人網(wǎng)羅進城市嚴加看管,但漏網(wǎng)之人畢竟還會有不少。全川大亂,這些不安分的生員秀才顯然又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張獻忠覺得很有必要對讀書人再進行一次大清洗。
一六四五年夏,大西皇帝張獻忠在全川境內(nèi)發(fā)布“選舉考試令”,以國家初建,亟需人才,命令全川讀書人一律赴成都應考??既≌撸瑢吹仁谝怨倬?。令各地軍人搜查,百姓檢舉,如果不出來應考,本人全家斬首,不報告的鄰居連坐。
由于知道張獻忠喜歡搞科舉,所以川人并不以為異。命令一下,大家知道“大西皇帝”軍令嚴明,紛紛整理行李,帶上家人仆從,“諸生遠近爭赴”,住進了大慈寺。進去之后,就不許出門,關押起來,一如囚犯。
一個月之后,各地報告,生員已經(jīng)齊聚。于是,張獻忠采取行動了。參加過這次“考試”的一個年幼的考生叫歐陽直,他后來寫了一本《蜀警錄》,記載他在那場大亂中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遭遇。據(jù)他記載,“讀書人來齊了那天,自大慈寺門到成都南門,兩旁各站甲士三層。在寺門口設一長繩,離地四尺,張獻忠親自邊上‘驗發(fā)”。如果此人年齡尚小,身高不足四尺,或者張獻忠看著順眼,想留下來用,就命令站到一邊。除此之外,即屬檢驗合格,準許出發(fā)?!坝谑?,每發(fā)一生員通過,前面有一人,手執(zhí)高竿,懸白紙旗一付,上書某府某州生員。教官在前,士子各領仆從行李在后,魚貫而行,以為是去赴考場。到城門口,打落行李,剝?nèi)ヒ路?,出一人甲士即拿一人,牽在南門橋上斫入水中,師生主仆悉付清流,河水盡赤,尸積流阻,十余日方飄蕩去盡。”
如此“考”了三天,除了十幾名年齡幼小,張獻忠看著喜歡想留為己用的孩子之外,剩下的一萬七千人,全消滅了。本來歐陽直也在被屠殺的行列里,獻忠看到他年幼,留作書記。直到獻忠在鳳凰山犧牲他才乘機逃出。故他的記載應是可信的。
其次消滅的是“僧道、醫(yī)卜、陰陽諸流,及百工技藝人”。這些人是流民中的精英人物。沒有人比張獻忠更熟悉農(nóng)民運動的規(guī)律,他知道,農(nóng)民們是一堆干透了的柴火,而這些有些知識,見多識廣,愛動腦筋的人就是一個個危險的火種。歷次起事都是由于這些不安分的人振臂一呼,廣大愚民才起而響應。所以,此等人亦應作為不安定分子,除之而后快。所以,張獻忠亦采取欺騙手法,“托言齋醮,或考試,或興大工之類,至則皆死”。僅在成都城一地,他就殺死和尚二千多。
十八
然而,殺了這些火種,卻沒起多大作用,各地再起義的烈火越燒越旺。這些四川人,簡直是殺了一百,站起一千,前仆后繼,與他張獻忠為難。一旦那些從窮山大野里殺出來的叛亂武裝攻向城市,城里的居民就迫不及待地里應外合,群起攻殺守城的張獻忠軍,歡迎那些“再起義”的隊伍。
張獻忠征戰(zhàn)十余年,從未見過這樣的百姓。在其他各處,百姓對他都是俯首帖耳,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蜀人“忘恩負義”。他不解地問部下:“朕得蜀二年,蜀民恩之不附,威之不畏,屢撫屢叛,將若之何?”他忘了,他以前殘破一地,最長不過數(shù)月,而今他在四川據(jù)守時間如此之長,措施如此之烈,百姓們除了造反,已經(jīng)沒有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分析各地情報,各地城池失守,城市人民做內(nèi)應通風報信起了關鍵作用。這樣一想,他覺得成都城內(nèi)處處都是危險。他從這個城市人民的表情上早已讀出了他們內(nèi)心的怨恨。他越想越怕,干脆從成都城里搬了出來,住到了當初蜀王在城外的別墅“中園”里。
丞相汪兆齡摸透了張獻忠的心事,他說:“ 蜀民剽悍,臣先言之,今則然矣……而蜀人德不知懷,威不知畏,屢撫屢叛,是蜀人負皇上,非皇上負蜀人也……以臣愚意,莫若先將在城人民,盡行屠戮……此制剽悍安反側(cè)之善策也?!?/p>
張獻忠深以為然。恰值一六四五年十一月,大西軍在漢中前線連連失利,清軍節(jié)節(jié)進川東,川南又逐漸為南明軍隊攻占。張獻忠決定,剿滅各地城市人口,以徹底消除內(nèi)應。
兩名傳教士較為詳細地記載了屠戮成都的過程。以下是他們的敘述:
一千六百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張獻忠打算剿洗全城居民。他事先安排好一個探子大張旗鼓地跑進城來匯報,說一路敵軍大隊將到,須當操練兵馬,以作御敵之計。第二天,張獻忠動員人馬,做出將赴戰(zhàn)場的姿態(tài)。他先召集各營軍官,在高度保密的情況下開了一個會,傳達了“剿洗全城,不留一人”的命令,命令說“成都百姓已暗通敵人,勾引大隊入川,故當剿滅此城居民。爾等各宜秘密準備,不得遺漏軍情”云云。眾軍官會后回營,預備明日大屠之事。
第二天,兩位傳教士見張部大軍軍隊紛紛出城,聚集在城外的空地上,尚不知他們要做什么。不久,傳令兵來到,通知各官員并通知兩名傳教士,今天將發(fā)生大的變動,各官員應該保護好自己的家人老小,否則出了事后果自己承擔。二位傳教士這才猜出獻忠想做什么,急忙奔回寓所,想救護自己的幾個傭人。然而傭人們已經(jīng)被軍人搜出帶走,他們撲了一個空。
這時,城內(nèi)居民除了大西國官員家屬外都已經(jīng)被挨家挨戶搜出,驅(qū)趕到成都南門及東門外。利類思跑到南門城樓,安文思來到東門城樓,希望勸說站在這里指揮的軍官先不要殺戮。兩個外國人的比比劃劃當然不起什么作用,兩處已經(jīng)開始殺人,“無辜百姓男女被殺,呼號之聲,懼絕心目,血流成渠”。
開始屠殺不久,張獻忠親自率馬隊來到南門外沙壩橋邊,親自觀看屠殺場景。老百姓一見獻忠到來,“皆跪伏地下,齊聲悲哭求赦云:‘大王萬歲!大王是我等之王,我等是你百姓,我等未犯國法,何故殺無辜百姓?我等無軍器,乃是守法良民,乞大王救命赦我眾無辜小民云云”。張獻忠絲毫不為所動,反而破口大罵四川人忘恩負義,私通敵人,自尋死路。“隨即縱馬躍入人從,任馬亂跳亂踢,并高聲狂吼:‘該殺該死之反叛。隨令軍士急速動刑。”于是數(shù)萬士兵一齊動手,被殺之人越來越多,呼號之聲越來越稀,最后,舉目四望,只見成都城外的土地完全被尸體覆蓋,“息靜無聲”?!爸鹛幗允訛橹?,不能行船。錦繡蓉城頓成曠野,無人居住。一片荒涼慘象,非筆舌所能形容”。
中國史書還提供了傳教士沒有提及的一個細節(jié):張屠成都時,天陰欲雨,雷聲大作。張獻忠“怒指天曰:‘爾放我下界殺人,今又以雷嚇我耶?用炮還擊之”。
十九
張獻忠也許是瘋了,問題是為什么他的數(shù)萬部下居然依然對這個瘋子俯首帖耳,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這個瘋子的任何瘋狂指令?
這就是東方集權(quán)體制的威力。這個體制的特點就是沒有對最高權(quán)力的制約機制,因而會把一個人的英明放大為全體的勝利,把一個人的瘋狂放大為全體的罪惡。在張獻忠之前,有朱元璋出于一己之私,大肆屠殺功臣,而幾乎所有功臣都老老實實地引頸受戮。
至于張獻忠部那些手持刀刃,整日像切瓜砍菜一樣砍殺無辜居民的普通士兵,他們執(zhí)行這些任務時,內(nèi)心究竟是什么心理狀態(tài)呢?《隨軍記者回憶錄》里有對參加屠殺的日軍的采訪,也許有助于我們理解幾百年前的張軍?!耙驗榻?jīng)常在戰(zhàn)場上置身于大批的尸體和血腥中,神經(jīng)都處于麻木狀態(tài)了。還不能不承認,每當看見那些大批倒下的日軍戰(zhàn)死者,就會引起一種一心想對敵報復的復仇心,就會閃出嗜虐心理?!?/p>
那些農(nóng)民出身的張軍,當然明白他們所殺的人完全無辜。他們不是在報復心的驅(qū)使下舉刀的,所以殺人時,他們內(nèi)心所有的,只是麻木、司空見慣、“因為是命令也就不去多想了”。
中國農(nóng)民存在于世界上的全部任務是做提供剩余產(chǎn)品的“順民”。如魯迅所說,歷代統(tǒng)治者只恨沒有如細腰蜂一樣的毒針,否則他們決不憚于把農(nóng)民們變成沒有大腦只會勞動的青蟲。長久地被自然、宗族、政權(quán)和意識形態(tài)捆縛,使農(nóng)民們失去了自我意識。農(nóng)民們的獨立人格、自由個性、主體意識都處于沉睡狀態(tài)。他們即使團結(jié)起來,也只能成為別人的工具。
在后面,我們將看到,張軍在聽到命令把刀鋒對準自己朝夕相處的戰(zhàn)友時,也一樣的不折不扣。這些因為天翻地覆而從任人宰割的羊一變而成為兇惡無比的狼的農(nóng)民,骨子里還是充滿著“順從權(quán)威,避免思考,永遠隨大流”的羊性。即使在張獻忠逝世,他的繼承人們改弦易轍,不再濫殺無辜之后,他們依然奉張獻忠為故主,一口一個“老萬歲”。
二十
在讀有關張獻忠的史料時,我始終懷著高度的警惕性。起初,對于關于張獻忠殘暴的記載,我大多不敢相信,因為那些作為,實在是承平時代的人所無法想象的,不敢相信人類能做出這樣的事。畢竟,史書之中,郢書燕悅、夸大其詞之處太常見了。然而,隨著相互印證的資料越來越多,我不得不改變對人性可能性的看法。
在血洗成都前后,各地的洗城工作也在進行。我們還是來看一看簡州的洗城是如何進行的。
本來,簡州久已安定,并沒有人起兵反對。地方秩序如此之好,以致棄學經(jīng)商的傅迪吉甚至受了兩個堂弟的鼓動,在附近鄉(xiāng)村購買了一批綢緞,運到簡州城里,準備販賣給駐扎在州城的起義軍,賺一筆錢。也該他倒楣,十一月初三日,剛剛?cè)氤?,就趕上張獻忠從成都發(fā)兵,把簡州城四面圍住,然后進城搜檢人口。他在《五馬先生紀年》中詳細地記載了他驚心動魄的遭遇。
看到張軍入城,他和幾個親友急忙藏了幾來?!吧夙?,賊兵全部涌入城中,無分男女,見人就鎖。諸母姑輩匿于床下,余一人僅有茅草二捆遮身。”傅迪吉驚恐無措,事后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告誡后人不要住在城里:“可憐城中遇難,與鄉(xiāng)間大不同;若在鄉(xiāng)間,縱逃不出,猶能東奔西走也,有須臾之緩,城中寸步難移,惟束手待斃而已。從來一治一亂,天道之常,后之人當以此為鑒,亂世切莫居住城池?!?/p>
然而,張軍都是搜查的好手,這些承平已久的百姓如何能躲過張軍的眼睛?!吧夙?,無數(shù)賊兵將我諸母姑輩于床下搜去。
所有城內(nèi)居民都被押解到城門外的河邊空地上,他們在這里度過了恐怖的一夜:“其時天色已晚,墻上河邊塘火齊起,勝如白日。都督住扎城樓。起更之時,眾人坐下。人擠太緊,果然無容足之地。幸喜我正在人群當中,四面圍得千層,得免受張軍的苦楚。那些離張軍近的人,張軍將棒亂打,猶不致死。后面坐在城墻下者,被墻上的張軍推倒城墻垛子打爛而死,眾惡賊遂拍掌大笑,以為取樂。傷哉傷哉,此日之天道安在哉?”
“二更時,張軍困倦睡去,慘劇才止。每塘火止有三四人暫守,不見吵鬧,只聞張軍歌唱之聲。雞鳴時,始唧唧有人語,細聽之,乃吾州中老人與少者言:你們年少,或有人選上,或還有生路。我們年老,天明即死!”
第二天一早,起義軍在北門外眾人中選人?!俺跛娜绽杳鳎姳麃磉x人。眾人爭先求售,亦不中用也?!备档霞疫\地被選中參加了張獻忠軍。
選過人之后,剩下諸人,對起義軍來說沒有用了。于是大開殺戒。“復聞舉號三聲畢,大叫各營傳兵殺人。登時只聞刀響,大殺逾時,與昨日不同,久之尸滿大壩,無人可殺,住刀。隨拖死人下河,河面不知堆積幾層。及視墻下,所存甚多,猶難計數(shù)?!?/p>
殺完人后,“起營回州,將前留婦女盡殺,上成都去了,謂之卷塘”。
二十一
張獻忠控制區(qū)內(nèi)的各地城市人口剿滅凈盡,他又從郊區(qū)強迫村民們?nèi)氤?。畢竟,城市里還需要有人為軍隊服務。
雖然花了如許兵力人力來剿城遷人,四川各地也不見平定。在清軍、明軍、各地再起義軍的攻勢下,張獻忠屢戰(zhàn)屢敗,接連幾個月沒有打過一個勝仗。張獻忠挺不住了,他無比懷念起了當日的流寇生涯。放棄四川,到他處重新開始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然而又不甘心這樣走。因為實在是太恨四川人了。好,你們不是反對我們嗎?把你們都消滅了,變成一片赤土。張獻忠決定屠蜀,理由是“自我得之,自我滅之,無使他人得”。在撤離四川前盡量把四川人殺光,留給敵人一個空省。
這是古往今來最宏偉的屠殺計劃,執(zhí)行得也相當堅決。
距剿滅城市人口不久,張獻忠又發(fā)出了“除城盡剿”令,令軍隊出城,消滅農(nóng)村人口。深入窮山大嶺,一個也不放過?!傲⑺焉?、望煙等頭目,蹤跡高山大谷有匿崖洞者,舉火薰之?!?/p>
從榮縣、洪雅等縣縣志所引資料看,張獻忠在四川許多地方無可爭辯地實行了“除城盡剿”的政策。他認為“凡居山野者俱叛逆,將悉行剿滅;城內(nèi)俱良民乃免死”。具體做法是:“凡剿一處,先令地方官清四至界,并鄉(xiāng)導人送領兵官。前一日照四至界址布兵環(huán)圍,次日開剿,四下齊向中央搜殺,如圍場合龍口之狀?!苯Y(jié)果是:“不論男女老幼,逢人則殺。”“剿畢復扒草尋穴,細搜數(shù)日乃復命?!敝赃@樣仔細,是因為“倘有漏網(wǎng)者,或于別處發(fā)覺,罪其領兵官”。我們前面提到的小秀才歐陽直在為張獻忠部服務時就“嘗見郫縣解來一個逃民,審訊之后,發(fā)現(xiàn)系峨眉人,于是負責查剿峨眉的官員洪都督被剝皮”。在這樣嚴厲的政策下,各地官兵當然不敢不盡職。僅川中各縣,就有十四萬多人死在屠刀之下。
作為一項軍事命令,當然要有驗功標準。那就是手掌。歐陽直辦理文案時,曾經(jīng)見到以前用手掌記功的記載。他說:“每官兵回營以所剁手掌驗功,掌一雙準一功。凡有軍官衙門所在,手掌如山積。而成都城內(nèi)人掌,則更幾于假山之萬疊千峰矣。嘗見一札付,自副將升總兵。其札頭空白處用朱筆細字備注功級算手掌一千七百有零?!?/p>
二十二
人已經(jīng)殺得差不多了,張獻忠開始撤退。窮途末路之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眷戀家鄉(xiāng)。他對部下說:“棄蜀出秦,一得長安,則是中原首領自我而據(jù),且關中為我故鄉(xiāng),諸將兵多系秦人。自來強兵戰(zhàn)馬皆產(chǎn)于秦,要圖大事還是陜西?!?/p>
然而這時又遇到了供應問題。人口消滅凈盡,自然糧食就越來越難找。數(shù)十萬軍隊,沒吃沒喝,如何行軍?張獻忠想到了屠殺自己的部下。當然,要殺必先殺那些擄來的四川人,他們雖然被征入伍,心卻不附,經(jīng)常有人開小差。
義軍中要“收治”的有三種人:“其一系四川人,有在四川入伍者,有系四川人而在他省入伍者。其二系他省人而在他省入伍者,有系他省人而在四川入伍者。其三系明朝官兵投降過來者,有系陣前俘獲者,又有系各地方上的土匪入伙的,俱當盡誅?!逼渲杏绕涫撬拇x軍,張獻忠認為都是些“剽悍亡命,叵測不軌之徒”,故“恨入骨髓”,必欲除之而后快。
獻忠還認為隨營婦女是自己行軍作戰(zhàn)的累贅,在殺過自己士兵以后,把屠刀探向軍中婦女。一六四六年他離開成都時,首先將自己的三百嬪妃殺掉二百八十名,只留了二十名侍候自己。并命令“各營所有婦女,齊集一處,由兵圍繞,獻忠另選兵人一隊為刀斧手,號令一聲,亂砍亂殺,叫冤哭慘之聲,震動天地。婦女尸身堆積如山,血流成河”。
還有史料記載,由于缺乏軍糧,張軍曾經(jīng)把這些死亡者的尸體“剮之割之,制成腌肉,以充軍糧”。
收拾干凈之后,張獻忠率部起程。開國時的一千多文官,此時被殺剩二十五名,忠心耿耿地跟在身邊。士兵人數(shù)亦已只剩三分之一。他猶滿腔豪氣??上兄廖鞒澍P凰山,遭遇清兵。他隨即“騎馬出營,未穿盔甲,亦未攜長槍,除短矛外,別無他隊,同小軍七八名,并太監(jiān)一人,奔出營外,探聽滿兵虛實。至一小崗上,正探看之際,突然一箭飛來,正中獻忠肩下,由左旁射入,直透其心,頓時滿地鮮血長流,獻忠在血中亂滾,痛極而亡”。
其時,張獻忠方四十一歲。
二十三
張獻忠的死,并不意味著四川人災難的結(jié)束。甚至可以說,川人的災難不過剛剛演完第一幕。
第一重災難是饑荒。
由于張獻忠據(jù)蜀期間破壞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正常進行,絕大多數(shù)耕地都被撂荒,積存的糧食則被搜掠凈盡,所以張獻忠部走后,四川遇到了嚴重的饑荒,糧價大漲。《荒書》記載:“蓋自甲申為亂以來,已三年矣。州縣民皆殺戮,一二孑遺皆逃竄,而兵專務戰(zhàn),田失耕種,糧又廢棄,故兇饑至。此時米皆出土司,米一斗銀十余兩,嘉定州三十兩,成都、重慶四五十兩。”
家有錢財?shù)娜水吘共欢嗔?,于是吃人的現(xiàn)象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
第二重災難是“搖黃”起義軍。
“搖黃十三家”原是四川本地的十數(shù)股農(nóng)民起義軍,他們糾集在一起的目的,從其各部首領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爭食王”、“奪食王”、“闖食王”……這不太像陜西大亂初起時各農(nóng)民軍首領模仿《水滸》風格起的那些外號,倒頗有些《西游記》中魔王們“獅駝王”之類稱號的風采,而其所作所為也頗似食人魔王。他們稱首領為“掌盤子”,內(nèi)部有一套行話:稱殺人叫“折割”,“鎖人”叫帶線,埋伏叫“卡子”,與土匪似乎區(qū)別不大?!赌厦魇贰氛f,他們后來同當?shù)毓?、匪糾結(jié),變成一種不倫不類的武裝。他們有時與各地小股土匪結(jié)合,有時又受雇于官兵為政府打土匪。他們雖然規(guī)模沒有張獻忠浩大,但所作所為酷烈過于張獻忠。歐陽直《蜀警錄》載:“搖黃賊攻破長壽、鄰水、大竹、廣安、岳池、西充、營山、定遠各州縣,城野俱焚掠,炮烙吊拷后盡殺紳士及軍民老弱男婦,擄其少婦幼子女人入營,所獲壯丁用生濕牛皮條捆之,無人得脫,積尸遍地,臭聞千里?!睆埆I忠敗亡后,他們聲勢大振,可惜此時四川財富已經(jīng)凈盡,他們只好全軍以人為糧。
第三重災難是官兵。不管是南明的“官兵”,還是滿清的軍隊,到了這個軍糧匱乏的省份都得靠搶糧為生。
明朝官兵在他省時即軍紀敗壞。明朝末年,軍官的腐敗甚于地方官,他們吃空額,扣軍餉,明目張膽;軍人的殘酷暴虐,也往往甚于土匪,不但搶劫財物、奸淫婦女、濫殺無辜,甚至還有吃人的現(xiàn)象。比如明軍大將劉澤清經(jīng)常以殺人為樂,并取人心、人腦食用,而“顏色自若”。
第四重災難則是瘟疫。死人既多,瘟疫隨生。《蜀碧》:“其時瘟疫流行,有大頭瘟,頭發(fā)腫赤,大幾如斗;有馬眼瘟,雙眸黃大,森然挺露;有馬蹄瘟,自膝至脛,青腫如一,狀似馬蹄,三病中者不救。”
第五重災難是虎災。尸體遍地之際,野狗突然多了起來,數(shù)十成群,人不敢近。更讓人驚異的,是老虎的繁殖力似乎突然增長了百十倍,在四川各地,都出現(xiàn)了大批老虎。經(jīng)常有成群的老虎公然出入城市,在屋脊上閑庭信步。歐陽直說:“張獻忠走后,突然四川遍地皆虎,或者七八只,或者一二十,爬樓上屋,渡水登船,真是古所未聞,讓人難以置信。我從內(nèi)江逃出的那個夜晚,四次見到老虎。坐船在敘南行走時,看見沙洲上大虎成群,過瀘州,岸上虎數(shù)十,魚貫而行。”這些虎吃人吃夠了之后,遇到活人,專以咬死為務,殺戮之后揚長而去。
順治七年(1650),四川巡撫張春向皇帝報告,他好不容易在南允縣招徠了五百零六人,不料不久居然給老虎吃掉了二百二十八人。
五重災難如同一層比一層細密的死亡之網(wǎng),能夠活著從這個羅網(wǎng)中逃出去的人實在是異數(shù)。
《蜀龜鑒》對于蜀亂做了個粗略的總結(jié),謂:
痛乎,明季屠川之慘也。四川南部死于張獻忠部者十分之三四,死于瘟疫、虎災者十分之二三,而所遺之民百不存一矣。川北死于獻者十三四,死于搖黃者十四五,死于瘟、虎者十一二,而遺民千不存一矣。川東死于獻者十二三,死于搖黃者十四五,死于瘟、虎者十二三,而遺民萬不遺一矣。川西死于獻者十七八,死于瘟、虎者十二三,而遺民十萬不存一矣。
二十四
康熙六年(1667),四川巡撫張德地來到四川之后報告給皇帝說,他只是個空頭巡撫,因已經(jīng)無人需要他來管理:“四川有土無民”;康熙十年,四川湖廣總督蔡毓榮說:“蜀省有可耕之田,而無耕田之民”(《清圣祖仁皇帝實錄》);康熙二十二年,馬湖(今四川屏山縣)知府何源浚也說:“蜀地民稀”??滴醵哪?,人口漸漸多了起來,然全省也只有一萬八千零九丁,約合九萬多人,“合全蜀數(shù)千里內(nèi)之人民,不及他省一縣之眾”(《四川通志》卷71)。
當然,還有人沒有被統(tǒng)計進來。比如那些為數(shù)不少的白毛男白毛女:
敘州有人避賊,逃入深山。草衣木食既久,與麋鹿無異。后見官兵,以為賊復至也,驚走上山,行步如飛,追者莫及。其身皆有毛云。
南江二野人,能手格猛獸,擘獐鹿啖之,懸崖絕壁,騰上如鳥隼。他們不怕猛獸只怕人。雖家人親戚召之,疾走不顧也。
這些返祖的“原始人”不怕什么狼蟲虎豹,最怕的倒是兩條腿的同類。
當時的四川,已經(jīng)不像人間景象。當時的官員目擊后在信中說:“自從進入四川,只見荊棘塞道,萬里煙絕?;囊爸校挥幸矮F成群,不見人蹤。偶爾見到一兩個幸存下來的人類,又都是五官殘缺,割耳截鼻,缺手斷腳之人,看上去像妖魔鬼怪,讓人感覺不是行走在人間。”
時至今日,每逢成都城區(qū)改造、挖路修渠,還經(jīng)常會暴露白骨,現(xiàn)身說法他們彼時的遭遇。
二十五
中國人歷來有崇拜那些暴力神的傳統(tǒng),如崇拜什么河伯之類。因為他們具有人們無法抵御的殘害人類的能力,所以獲得了被人們頂禮膜拜的資格。張獻忠在四川時,有一次領兵路過梓潼縣文昌廟,因聽說文昌君也姓張,遂認此神為祖,并且放過文昌廟附近的百姓不殺。他死后不久,這些沒有被殺的百姓感謝張獻忠的不殺之恩,在文昌廟中自發(fā)地為張獻忠塑了像,“綠袍金臉,獰惡狠狀”,當做神靈崇拜起來。直到乾隆七年,“張獻忠神”前一直香火繁盛,人們每年都來獻上豐盛的供品,以求威嚴強悍的張的靈魂保佑他,或者至少不殘害他。據(jù)說張神非常靈驗,有求必應,遠近數(shù)十百里的人都紛紛前來進香。由于崇拜的聲勢過大,終于在乾隆七年引起了官府的注意,被當?shù)氐胤焦贇Я藦埆I忠神像,并把此像扔到路邊,任人踐踏。然而,官人走了不久,當?shù)厝嗣駪阎鴮Α叭嗣衿鹆x領袖的愛戴和緬懷”,又重塑了張獻忠像(《“張獻忠屠蜀”考辨》),重新對他跪拜如儀。特別是一些地方土匪或者零星的農(nóng)民起義武裝,對張獻忠更為崇拜,他們出去征殺前,都要專程來此,到張像前跪拜,以求保佑。
張獻忠神像后來不知所終,然而三百五十余年過去了,張獻忠的靈魂仍然游蕩在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之中。在張獻忠之后三百年,我們還聽到過有人宣稱,中國死掉三億人,還剩有一半的人口,還一樣能成功地建設社會主義?!爸袊慌麓蛘獭?、“殺二十萬人,保二十年太平”這些說法還能屢屢聽聞?!皬埆I忠崇拜”是我們這個民族身上的一處危險病灶,雖然已經(jīng)被歷史之手割除,然而割除得并不徹底,時有復發(fā)的可能。所以,研究張獻忠殺人的原因,對我們這個民族來說,實不是一種獵奇,而是一種需要。
責編 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