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瑪
1
下了一段時間的雨,往河邊去的小路被野草吞沒了。鋸齒草、香澤蘭、野葛藤和黃荊條遍地橫生,根本看不出哪里是路。人幾天沒走,這些賤賤的草啊藤啊就迅速占領(lǐng)了一切可占領(lǐng)的地方。
“就是這里嗎?”涔水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王坪大把警服的領(lǐng)口扯開了,脫下帽子掄著扇。雖只到四月天,因為路不好走,又是下坡,走得都有些熱了。
“可不就是這里。那天她也來洗衣服……”說話的女人叫桔子,是鎮(zhèn)上崔記米粉店的媳婦,一年前從太青山里嫁到小鎮(zhèn)上。桔子撥開眾人走上前去,很靈巧地跳到河邊的一塊大青石上。因為連日的雨,大半塊石頭都浸到了水里。天氣好的時候,一鎮(zhèn)的姑娘媳婦都在大青石上淘衣漿衫。過年過節(jié),來淘洗宰殺好的雞鴨,把不要的下水扔進河里喂魚。大家說長道短,潑水打鬧,往往使得這里熱鬧異常。
鎮(zhèn)上不見了一個女人,叫小美,是淺水灣足療店的服務(wù)員。為了節(jié)省自來水費,洗腳店的毛巾都是由服務(wù)員拿到河里漂洗。那天輪到小美,去了半天都沒有回來,找過去一看,滿滿一柳條筐毛巾扔在河邊的艾蒿叢里。老板黃咬銀來報案時,手里還拎著從河邊撿回來的小美的一只高跟拖鞋。派出所查了查,發(fā)現(xiàn)桔子是最后一個見到她的人。
“她跟你說什么沒?”
“我不屑理她!我洗完衣服走的時候,她還蹲在這里發(fā)癡。”桔子的話引起了圍觀者的一陣哄笑。
很快有人證明桔子說的不假。倒閉了的鎮(zhèn)機械廠的工人王寶林的娘在河邊的高地上開了塊麻將桌大小的菜地,碰巧那天她在地里栽辣椒秧,歇息時看見有個紅色的影子往坡上移,而青石板那塊有團白色的影子,直到她收工回家也沒有動。桔子那天穿一件紅色毛衣,而不見了的小美穿的正好是件白色西服外套。王寶林娘的腦子不太好了,但眼神還是夠用的,穿針引線的活都還能做。
調(diào)查到此為止。準(zhǔn)確地說這青石板才是最后一個見到小美的家伙。可是王坪大又不能問它,問它也不會說什么。桔子有什么必要害她呢?她做她的娼婦兒,關(guān)桔子什么事?就算是桔子把她推到了河里,也該漂起來了,就算是被沖到了下游,也會在下游漂起來,就算是被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也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漂起來??傊?,在涔河里淹死的人是一定會漂起來的,可是這半個月的工夫過去了,這河里除了偶爾有被洪水沖斷根莖的水草漂起來,什么也沒漂起來過。
準(zhǔn)是勾搭上么個路過的男人,又到別的么個地方去了。一鎮(zhèn)的人都這么說。
鎮(zhèn)上的人是放心桔子的。現(xiàn)在的年輕姑娘,有幾個像桔子那樣勤快、安心、樂意的呢?在涔水鎮(zhèn),人們?nèi)ッ追鄣瓿悦追鄣臅r候,店子里一般都有幾大盆油炸干辣椒、酸菜、酸豆角和榨菜絲,任吃任加。每家米粉店的米粉的口感可能有不同,澆頭的味道更是千差萬別,但是任吃任加的小菜都一樣的酸、一樣的辣。桔子嫁過來后,崔家擺在店子里的幾盆小菜很快就讓人吃上了癮。一樣是酸豆角,崔家的酸豆角顏色硬是透著金黃,酸得特別好,辣得也特別好。有時還有一些難得吃到的精致小菜,叫人一嘗難忘。就說夏天里田間地頭長得擠密的芋頭稈子,以前誰吃它?鄉(xiāng)下人拿它喂豬!桔子花很少的錢買了來,腌了腌,曬了曬,沒事的時候坐在店門口,一邊和人說話一邊把它撕得細細的。第二天一大早,崔家的米粉店里就會有一盆拌了剁辣椒和太和豆豉的芋頭稈,還撒了點蔥末,倒上了點茶籽油,看上去有紅有綠、有黑有白,吃到嘴里酸酸的、辣辣的,咬一口脆脆的、香香的,米粉都要多賣多少碗!桔子是在日子里用心用力的,涔水鎮(zhèn)的人有自己的方法去辨別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桔子就像條又平又直的馬路,站在路口一眼就可以望過去老遠,桔子能有什么?
桔子的丈夫崔木元卻不這么看。這個不太作聲的年輕人在千篇一律的生活里也時時懷有吃一塹長一智的戒心,不是出于謹慎,而是來自不徹底的甘心。姆媽在的時候,有一次他從外面回家,穿過安靜的店堂走到院子門口,正要推門進去,就聽見從里面?zhèn)鱽響蛑o的笑聲:“……石淑啊石淑,昨個半夜是你起來了吧,我聽到樓上尿尿的聲音……只聽聲音……嘿嘿,就知道是你……這是公公對兒媳說的話?他們家呀……”桔子正哧哧笑著跟姆媽說著什么,兩個人都沉浸在無比的興奮里,臉上有過節(jié)才有的表情??匆姶弈驹?,桔子把頭低下去,額前的頭發(fā)流蘇一樣地垂下來。就像正走著的一條路陡然間出現(xiàn)了分岔,這條分岔神秘地向不明之處蜿蜒……崔木元頓時覺得桔子就像個深藏不露的探子,表面上看上去是個凡人,其實深諳生活中那些陰暗的秘密。
桔子配合派出所的調(diào)查從河邊回來,看見自家的店門虛掩,廚房鍋冷灶涼。一鎮(zhèn)的人誰不是熱菜熱飯地吃上了呢?桔子有些生氣,打開碗櫥拿出中午吃剩的飯菜來熱。崔木元從外面回來,一手撐在廚房的門框上,也不跟桔子說話,只是用看殺人犯的眼神看她。這讓桔子很惱火,鍋和鍋鏟、筷子和碗,碰出了一連串的聲響。
是有幾件事,讓崔木元用別樣的眼神來看桔子。冬天里店子清閑起來,崔木元有時會出去找毛二、劉四他們打牌喝酒,他回家晚了點,桔子的眼神就很復(fù)雜。有一次她拿了一張報紙給他看,報上一個女人用剪子剪丈夫的事被她用記賬用的藍色圓珠筆畫了道道,崔木元覺得她是在警告他。當(dāng)時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就在說:“這樣的事我也會做得出來哈!”去年下雪的時候,叫小美的女人來店里買米線,她穿一件白色過膝棉衣,哆哆嗦嗦地光著一節(jié)腿子,尖尖的一張臉一半藏在豎起的領(lǐng)子里。崔木元接錢時碰到她冰涼的手,驀地讓他想起一個人,他看她的時間長了一些,眼神直了一些,桔子就把手里正給他織的一件毛褲“啪”地一下拍在柜臺上。桔子家里,她的爺爺、爺爺?shù)臓敔?,都是土匪一樣的人。家里的鹽罐空了,天一黑就鉆到密密的松樹林里去,專等從四川販鹽的過路商人,砍翻了往溝壑里一丟,在門前稻田的月口里洗干凈手上的血,回家往床上一躺就呼呼睡到天亮。白天里下田插禾,上山狩獵,看上去都老實厚道。桔子的爸爸,換個社會,一樣是會做土匪的人,五十多歲的人了,為爭水灌禾,還打斷過人一根肋條。
還有,桔子怎么早不說那天她見過那個叫小美的女人?非要等派出所的人來找了,才說。這事別人的婆娘都沒份,偏就她有份。
崔木元想起這些,就在床上翻過身去,只把一個后背給桔子。
2
小美到哪里去了呢?有一陣子黃咬銀想一想這個問題心就突突地跳,有好幾次晚上做夢,小美就站在她的床前看著她,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半邊臉。小美說:“你逼我!我死給你看!”說著小美一頭往墻上撞去,黃咬銀就在驚嚇中醒來。王坪大有一次被黃咬銀驚醒了,他打開燈,看見黃咬銀怔怔地坐在床上,脖子上的頭發(fā)都汗?jié)窳?。黃咬銀把頭轉(zhuǎn)向他,怔怔地看了他半天,說我夢見小美死了,渾身是血。黃咬銀算是經(jīng)過一些事的女人,經(jīng)過了一些事還這樣,王坪大很不屑,就說,婆娘家。
王坪大不是天天來黃咬銀家過夜,方便來的時候才來,想來的時候才來,這樣的情形他也就看見了一兩回。黃咬銀的房子在小鎮(zhèn)西街上,底下兩層是洗腳房,上面一層是黃咬銀的臥室、衛(wèi)生間、客廳,還有一間客房。客房是給鄉(xiāng)下的黃咬金、黃咬銅準(zhǔn)備的,他們不時會捉只活雞活鴨到鎮(zhèn)上來看黃咬銀。房子還有一個后院,后院墻改成一溜四間平房,兩間是給洗腳的服務(wù)員住的,一間是廚房,一間是專門煮洗腳藥水和放洗腳木桶用的。服務(wù)員住得不寬敞,每間都擠了三四個人,可是后窗下不遠處就是涔水河,晚上睡覺了,能聽見流水聲。小美來這里的時間有大半年了,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長得細皮嫩肉的,說她十八歲,行,說她二十八歲,也行。身份證上寫的是趙小美,1988年生,湖南華容人。黃咬銀知道那當(dāng)不得真,她自己在廣州的時候,就不叫黃咬銀,身份證上的年齡也比實際小很多。
有一天王寶林的娘來找王坪大,說王寶林已經(jīng)很久沒給家里打電話了,辣椒秧都長了一尺高,還沒個音信兒。王坪大問他最后一次打電話是什么時候,有沒有說跟什么人在一起?王寶林的娘說不清楚,只是從懷里掏出一張復(fù)印下來的匯款單,上面寫著:媽,我現(xiàn)在韶關(guān)天姿美容美發(fā)學(xué)校速成班學(xué)習(xí),學(xué)成我就回來開美發(fā)店,怎么都得養(yǎng)活你。寶林。時間是半年前。王坪大把匯款單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嘆了口氣,說我想辦法去函跟那邊聯(lián)系,一有消息就告訴你,你要放心。
王寶林的娘連說放心,我曉得你不會哄我。
快下班的時候,王坪大在山里當(dāng)鄉(xiāng)村醫(yī)生的妻子金滿給他打電話,說這個周末不回來了,寺里有佛事活動。以前孩子小,王坪大可以拿孩子說事,現(xiàn)在孩子到縣城上高中,住校了,王坪大聽著電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F(xiàn)在妻子說“寺里”比說“家里”還多,王坪大毫無辦法。妻子說的寺是指夾山寺,有大量史料證明夾山寺就是闖王李自成埋名終老的地方,香火因此旺得很。王坪大自己也說不清楚,他的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信佛的,他抓捕逃犯時受過幾次傷,以前妻是為他擔(dān)驚受怕,偶爾去燒個香,為他求個平安,近些年來就有些把寺當(dāng)家了,動不動就佛事佛事的。王坪大就想,老要別人放心,自己的心又該怎么放呢?
到了晚上王坪大就又去了黃咬銀家。
睡到半夜,黃咬銀又被夢驚醒了。她跳下床,渾身汗津津地立在窗邊。窗簾上的滑軌壞了一個,窗簾怎么也無法拉嚴,始終豁著一道口子。黃咬銀就從這道口子里往外看,街對面就是崔記米粉。月亮很大,照得一街的房子都像水洗過一樣……小美這樣的人哪么都不得自己找著死,黃咬銀覺得就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她。過了一會兒黃咬銀回到床上,黃咬銀輕輕地說,哎……
王坪大睡得呼呼的,儼然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對周圍的一切毫不知覺。
黃咬銀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伸手把王坪大的一雙腳抱過來放在胸前,從足背的臨溪穴一路揉捏下去。王坪大的雙足陷在黃咬銀綿軟的胸前,不一會兒,他就在一陣接一陣的酥麻中醒了過來。
你說,小美,會不會,讓桔子推到河里去了?黃咬銀把聲音壓得低低地問,很遲疑地,仿佛是在提及一件令人羞于啟齒的事。
月光從窗簾的豁口淌進來,照得屋里影影綽綽,黃咬銀披散著頭發(fā),顯得有些鬼魅。王坪大想怪得很,兩個女人都是狠角色,都是日子變成了刀子也趟得過去的主兒,相互間卻哪么都對不上眼。他把被子撩到一邊,松軟地攤開了兩手兩腳。等黃咬銀爬到他身上后,才嗔怪地說:“沒的證據(jù),亂講!”就像一個仁厚的長者,語氣里有那么多的慈愛。
早上,崔家的米粉店里總是匯集著這鎮(zhèn)上的各色人物,黃咬銀愛那樣的一種熱鬧,盡管看到桔子不是件蠻愉快的事,但黃咬銀還是常常到崔家的米粉店去吃米粉。日子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所有的痛、所有的不舒服都是要像辛辛苦苦賺到的錢一樣掖起來的,高興的事、好的事才可以像粉一樣搽到臉上去。
有時黃咬金或者黃咬銅來了,黃咬銀也帶他們?nèi)?。除了給他們要碗牛肉的,還要一碗牛雜的。他們回回吃得滿頭大汗、心滿意足,回去后對鄉(xiāng)人說上好幾天。老一輩的鄉(xiāng)人想起黃咬銀的三病四災(zāi)的父母,就說幸虧哈,幸虧黃家養(yǎng)了個女兒,不然哪么下得了地。黃咬銀的父母最后也都是各自睡了一副漆得黑亮的杉木方子,體面地躺到了向陽的墳地里去。這一點,黃咬銀自己也安慰得很。
黃咬銀從不讓這兄弟倆在自己的店子里洗腳。兄弟倆也還是識趣的,連帶著他們的妻,他們的兒女,進了院子,帶來的雞鴨、頭茬的瓜果蔬菜,有時還有新榨的菜籽油,順著墻根兒放好了,直接從院子里的簡易樓梯爬到三樓去。叫了,才下來,不叫,安安靜靜一坐就是一整天?;厝サ臅r候,倒空的化肥袋重又塞得鼓鼓的,侄兒侄女的換季衣服,割稻時請人幫工要用的芙蓉?zé)?、谷子酒。如果趕上過年宰殺的年豬小了點,臘肉吃完了,還得割上十來斤的鮮肉續(xù)上。菜市場的燒餅、娃糕帶到鄉(xiāng)里,也是勞作間隙時的好吃食兒。黃咬銀想起這些年來咬金的房子、咬銅結(jié)婚時的花費,想到自己三十多了孑然一身,就一邊張羅,一邊恨恨地說:“前世欠你們的,前世!”說得大家都訕訕的。碰巧來的是嫂子的話,這嫂子就一伸手拖過來一個孩子,“啪”地一巴掌拍在那孩子的小屁股上:“也就是自己的姑,親姑!記住點兒哈討債鬼!”說著動了情,想著彼此日子的不易,挨打的討債鬼沒哭,打人的倒落下淚來。完了黃咬銀又把幾十元紙幣卷成小卷兒,塞到這落淚的人的手里,四只手推來推去地捂到一塊兒,彼此都感受到了打斷骨連著筋的親情。
其實有時黃咬銀生氣,也并不完全是生哥嫂的氣。就說她帶著家里人去崔家的米粉店里吃米粉吧,別人進了店,桔子打著招呼,扎扎實實地給笑臉。他們進了門,桔子一樣是笑啊,但那笑又分明是給別人的,各處繞了一圈,最后才捎上他們。
來了啊?桔子說。通常她只用了一點余光瞟瞟他們,笑臉兒就飛快地迎向了別的人別的地方。
來了。臨了黃咬銀還不得不答。
小美在的時候,動不動就跑進來說,桔子家里來人了。
黃咬銀發(fā)現(xiàn),桔子家的人來了,篤定是要搬只小竹椅兒坐在店子門口的,也不見得和街坊們扯什么。就說桔子她爹,灰布褲子卷到膝蓋,黃膠鞋上一樣粘著紅泥巴,四平八穩(wěn)地往店前一坐,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葉子,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一對兒籮筐就撂在門邊,來往的人誰不得跟他打個招呼?就著籮筐里的春筍、蕨菜扯上兩句,沒有不愛聽的。桔子的爹也是誰都瞧不來的樣子,一開口就笑鄉(xiāng)鄰扯個塑料棚,吃得四季顛倒。有一回他指著別人菜籃里反季節(jié)的黃瓜,說沒見過日頭的東西,我就不吃這種背時的貨!街上的人都笑他。
一樣是鄉(xiāng)里人,偏就他們是那樣兒的。爹種田,她種田,嫁了個男人,男人賣米粉,她賣米粉,還不都是靠男人吃飯?一街的人就她那樣看人,仿佛別人是妖是怪,她一眼就要把人打回原形。那樣的眼神,殺得了人。
3
小美來鎮(zhèn)上一段時間后,人們才知道來了個洗腳的丫頭叫小美。那一年的秋天來得悄沒聲息的,往年立秋一過,天就跟漏了似的一天接一天地落雨,一場雨一場涼。這一年不知不覺地,就像貓兒踩過屋脊,像風(fēng)兒吹落楊花,輕輕的慢慢的,天高了,風(fēng)涼了,太陽不灼人了,人們意識到夏過了,秋來了。這不,門前的梧桐開始往街面上掉葉子了,鄉(xiāng)民們忙著收割水田里的晚稻、旱田里的棉花、玉米,來街上的人少了,街道變得悠長而空曠了。街上的女人就在店門前支起桌子打晃晃(麻將的一種玩法),一坐就是一整天,每一天都長得像涔河的水一樣望不到頭、望不到尾。
足療店的姑娘們很少跟街坊們來往,她們要出來也是結(jié)伴而行,仿佛是知道自己與別人是不一樣的。她們走出門來,個個寡言少語的樣子,只是眼神要比一般人活泛很多,像不小心摔到地上的水銀,到處滾來滾去。她們中似乎有人還共用一個名字,叫蘭菊的,高一陣、矮一陣,又胖一陣,就好像名字只是頂帽子,張三戴得,李四也戴得。黃咬銀時不時站在門口數(shù)落她們其中的一個:“笨啊,多少遍了,還分不清太溪穴、大敦穴!像我們做正當(dāng)生意的人,沒有兩下子你賺么子錢啰!賺喝欠!”聽起來她比這一街賣米粉賣百貨賣五金的都來得正當(dāng),被她數(shù)落的人沒有一個作聲的。有一天她站在門口呵斥一個蹲在樹底下喂貓狗的姑娘,姑娘不耐煩了,一扭身進去了,把店門上的簾子推搡得嘩嘩亂響。黃咬銀愣了下,才說:“個小美!”人們才知道那個喂貓狗的姑娘原來叫小美。小美沒事就拿了剩飯喂街上的貓狗,弄得一鎮(zhèn)的貓兒狗兒都往西街跑。
人們開始說,這小美,長得倒像一個人。就有人跑到北街去對宰殺豬牛賣肉的劉四說,有個小美長得好像你姐春兒呢!劉四把剔肉刀一扔,過來看了一眼,說個卵,眉眼有一滴滴像,身個兒差得遠了。
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十七歲的春兒要單薄許多。
春兒上小學(xué)時和崔木元一個班,小時候的冬天凍得死人,屋檐上倒掛著一尺長的冰凌。凍不過了,瘦小的春兒會把一雙冰涼的小手塞到崔木元的袖筒里取暖……崔木元有時候會想,要是春兒不去深圳的鐵廠打工,而是在足療店,又哪么會得破傷風(fēng)死呢?一些場景崔木元并沒有親眼見過,但一幕幕仍宛如親歷:春兒舉著失去兩根手指的右手去找老板,老板說小小事啦,珠江三角洲的斷指接起來有兩萬五千里長啦,去隔壁診所包一下就沒問題啦。
崔木元經(jīng)常隔著條街看小美喂貓喂狗,一街的嘩嘩嘩的搓麻將的聲音,這聲音將崔木元與小美漂浮起來,其他的人離得那么遠,崔木元的思緒也就跑得那么遠。
小美會讓崔木元想起春兒,想起從前的一些事,從前那些初春的晚上……轟隆隆的雷聲常常叫人無法入睡,好容易等到天蒙蒙亮,戴了斗笠,穿了蓑衣,一路踢著水花跑過歪歪斜斜的小巷去叫春兒……雨使得涔水河充滿著無數(shù)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美妙聲響,從稻田、從小樹林、從長滿盤根草的地上匯來萬千條的細流,各自或淺唱或低吟地奔向涔河。滿肚子都是魚卵的鯽魚逆水而行,它們往往選擇稻田的月口往上頂,不時地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崔木元站在齊腰深的水里,用簸箕撮住一條就往岸上扔。魚在草地上跳躍,春兒咬著嘴唇用力摁住了,折下一條剛長出新葉的柳枝從魚嘴到魚鰓里一穿而過。掛在柳枝上的魚不甘心地甩動尾巴,濺得她臉上都是水,春兒抬手一抹,就會露出特別干凈的一張臉……這是崔木元到現(xiàn)在還記得的。
他倒是沒想過什么愛情不愛情、幸福不幸福的,事實證明人活著有些東西是不用去想的。因為這些東西有它們自己的命運,有時候它們會像棵南瓜秧,剛鉆出土,就被咯咯叫的雞啄去了,你就是想破腦殼又有什么用呢?
小美不見后,那些貓兒狗兒圍著樹轉(zhuǎn)了兩天,就各自散去,按老法謀生去了。鎮(zhèn)上的年輕媳婦給孩子把完屎,“喔哦喔哦”地叫兩聲,幾條街的狗都過去搶食。畢竟是畜牲,誰也不知道惦記。
4
桔子被派出所叫去配合調(diào)查后,崔木元有兩三天都沒和她說話。早上忙起來手碰到手,晚上困覺頭挨著頭,依然不說話。崔家?guī)状硕甲雒追?,他們做的牛肉米粉在這方圓幾十里是出了名的。崔木元十五歲那年父親生病死了,他退學(xué)回家開始學(xué)習(xí)挑選大米、泡洗牛肉……
牛肉進店立即用鐵鉤掛上,分老、嫩、肥、瘦切成一斤左右重的塊子,放在清水里浸泡。冬天泡三小時,夏天泡一小時左右,再用清水反復(fù)漂洗,擠壓,直到水清。
然后撈起,用祖?zhèn)髅胤脚渲频南闼幹蟀?,所用的香藥有二十多種,用紗布包好放在爐鍋底部,上面放牛肉,爐鍋不加蓋,讓牛肉的腥味散發(fā)出去。
煮熬時湯中有血沫浮起,立即將血沫舀出,同時根據(jù)牛肉的肥瘦加放適量的牛油以增鮮味。
牛肉煮到手指能捏爛時便撈起,攤放在器皿內(nèi),待冷卻后切成小塊,以備做油碼。
在煮熬了牛肉的湯內(nèi)加入二分之一的清水,再行燒開,然后收盡浮油,澄清湯汁,使之透明晶瑩。
再將清湯舀進另一只爐鍋,作為原湯,下粉時加放在米粉內(nèi)……
一步也不能少,一步也不能錯。
崔木元本來就是一個說話很少的人,每天這樣子,不免時時從這種日常的勞作里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損傷,因此他看上去簡直有些小鎮(zhèn)上的人看不大懂的憂郁。
知子莫若母。姆媽在的時候,時不時會說:“……就是上個大學(xué)又哪么樣哈!”他原本也是有一些年輕人張狂的想法的。姆媽去世前給他娶了桔子,結(jié)實的、乖致的、對生活興致勃勃的桔子快樂地承擔(dān)了泡洗牛肉的活計。她的熱情從哪里來呢?崔木元有時會覺得她像一條他無意中闖入的隧道,昏暗的燈光只能照亮腳尖前的一點地方,后面有過什么、前面會有什么,通通無法看清。
不說話的日子過得是那么慢,但桔子對自己說:懶得!
這樣又過了幾天。
這期間崔木元和毛二、劉四他們打了幾場晃晃,輸了五十多元錢。桔子做了好幾十斤的米粉,泡洗了好幾十斤的牛肉,還給院墻下種的兩棵南瓜秧澆了水。一天下午她端了一盆大米坐到門口去,一邊揀米里的石子,一邊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米是陳米,今年的早稻剛剛開始曬田,河對岸的稻田通通扒開了月口,肥沃的田水帶著被鄉(xiāng)民們拔斷根莖的鵝毛草流向了涔水河。桔子想起了這時節(jié)山里的綠豆菌、爛窩菌,嫩嫩的蕨菜、竹筍、豌豆尖,還有一推門就可以看見的滿山坡的白色桔花,眼眶酸酸地就有些想哭了。
“我臟了我的手,一巴掌把她嫁給了河神!”桔子賭著氣跟自己說。
“就是把她嫁給河神,河神又未必肯要她!”桔子想著想著又笑了。
過了一會兒,桔子一抬頭,看見街對面黃咬銀倚在大門框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桔子把下巴抬了抬,迎著黃咬銀的目光看過去。
兩三秒鐘的光景,黃咬銀就敗下陣來,張了張嘴說道:“揀米哈?!?/p>
晚上桔子就把圈在院子里養(yǎng)大的一只蘆花大公雞給殺了。崔木元只走到門口,就聞到了雞肉香,他想這是發(fā)什么神經(jīng),這雞報時比睡房里那只萬事達鐘還準(zhǔn),一年來夫婦倆總是雞叫三遍起床,從未耽誤生意,桔子把它當(dāng)個寶的。他想問的,雞吃完了也沒說出口。桔子看他吃完飯,把碗一推進了廚房,出來時手上多了把刀,崔木元還未回過神來,桔子就把刀“呯”一下扎在桌子上,刀上凈是雞血,還粘著幾根柔軟的雞毛。崔木元嚇了一跳,他仰著張沒一點兒血色的臉,看著面無表情的桔子說:“怎……怎么,殺夫哈?”桔子撇了撇嘴角,說你還會說話啊!
崔木元松了口氣,想真是土匪窩里蹦出來的哈!為這點兒事動刀子!其實他剛進門時就想跟她說話的,一下子沒開得了口。下午和毛二他們玩麻將,毛二說昨天贏錢了就去淺水灣洗腳了。毛二笑得極其曖昧。大家就哄他,問他搞沒搞,跟哪個搞的,搞得怎么樣之類的話。毛二說搞個卵,進去沒兩分鐘婆娘就進去了,最后自己沒洗,伺候婆娘洗。大家就笑他怕婆娘?!安贿^還是有蠻大的收獲的?!泵Φ煤茉幟兀f:“給我婆娘洗腳的丫頭進門時罵罵咧咧的,說什么逼死了人還有臉來。我婆娘就過細地問她。”說到這,毛二笑著閉嘴不說了。大家急了,把住麻將不打,逼著毛二說。過了一會兒,毛二說:“有錢人哪么玩兒你們只怕想破腦殼也想不出!有個在山里開煤礦的老板看中了那個小美,要小美,舔……舔他的腳!小美那個丫頭說?菖可以,舔不行,給多少錢都不行。黃咬銀就打她,說不讓?菖可以,但這么松快的事不干,就是成心砸她的生意。小美撞了一次墻?!睅讉€男人聽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崔木元想到這,就說:“小美……”
他剛一開口,桔子就打斷了他,說別跟我提那些娼婦兒!以往桔子一說娼婦兒娼婦兒的,崔木元就會說積德哈,人家也是要吃飯。桔子則會說就那么要吃飯!這一次崔木元不吭聲了,桔子微笑著,端詳了崔木元半天……她想起那天的小美,穿了件白衣服,看上去乖致得很??尚Φ氖侨ズ舆呥€穿著高跟鞋,摔了一下就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哭個沒完……娘說得沒錯,男人喜歡的不是女人的好……想到這里,桔子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地說:“你要是不想和我過了一定要直說哈,要過就好好過。”桔子停了停,語氣里突然就充滿了傷感:“不好好過還不如就拿這刀扎我呢?!苯圩涌瓷先ザ加行┌恕4弈驹肫疬@一年多來桔子的勤謹、辛勞,就有些羞赧地低下頭,說哪能呢。
5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人們脫掉夾衣,穿上了單衣,后來又脫了單衣,穿上了短袖。人們先是吃了幾次豌豆尖,后來又吃了幾頓豬油煮的嫩豌豆,日子一天天過下來,漸漸就把一些事給忘了。
有一天淺水灣足療店的服務(wù)員從墻角的柜子里掏出一個紅色拉桿箱,黃咬銀歪著頭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小美的。黃咬銀讓人擰開箱子上生銹的小鎖一看,滿箱子花花綠綠的衣服,有小美穿過的,也有她沒穿過的。黃咬銀在箱子底下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小美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攀著枝開得艷艷的桃花,笑得又神氣又嬌美。
足療店里來了走走了來的姑娘多得是,可誰也不會把箱子丟在這里不管。出門在外,箱子跟家有什么分別?黃咬銀于是又有一陣子覺得小美就在河邊,只要派人去喊,就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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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到了鄉(xiāng)下雙搶的時候,韶關(guān)市公安局給王坪大來了函。王坪大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無名尸體未查到?!?/p>
王坪大當(dāng)時剛在崔記米粉店吃完一碗牛肉粉,他一手擦著汗,一手拿著信函研究了半天。后來王坪大說,那個美國,每年有無數(shù)的人失蹤,光孩子一年就有八十幾萬找不見。
涔水鎮(zhèn)兩萬多人,八十除以二……哦喲!周圍的人一拍巴掌失聲叫了起來,一年不見四十個涔水鎮(zhèn)人!四十個涔水鎮(zhèn)的人要是都站到涔水河里去,河水只怕會漫到太青山里去。看來那個美國真不是人去的地方哈!
王坪大又說,一個人突然不見了,有時也是件正常的事。長著腿,現(xiàn)在又是自由社會,想去哪去哪,政府也管不了。
可是大家還是不明白,那些人都去哪里了呢?就是把他們都埋了,那也得挖多大的一個坑?一個活人怎么可以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王坪大最后說,也有這樣的人,活著活著突然就不想讓人找到了,他(她)換一個地方,活另外的一世人。說這話時他想到了他的妻,不久前已改名慧凈,那個叫金滿的分擔(dān)過他許多驚嚇、給過他許多溫暖的女人,剔亮了佛前的銀燈,徹底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原刊責(zé)編 李向榮
【作者簡介】艾瑪,本名楊群芳,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湖南澧縣人。曾做過軍校教員、兼職律師,現(xiàn)在中國海洋大學(xué)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