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春兒從家里走出來,見太陽還在西山頂上巴巴地望著,舍不得離去似的,她不由得鼻子有些發(fā)酸。
春兒這陣子,見什么都有情有義的,鼻子一酸還秧及到眼睛,弄得眼睛一天到晚都濕漉漉的。
春兒自個兒也不知為什么,她才十六歲,大人們說的生活的沉重她還遠沒體味到,她倒是覺得,生活是輕的,輕得就像天上的云彩,忽而這里忽而那里的,想切切實實地抓在手里感覺一下它的重量都難。
要說是為了生活的輕就想哭一哭,那人們準會笑她的,她自個兒也不相信。她一向不喜歡那些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女孩兒,在學校上體育課,從單杠上重重地摔下來,整整一星期,胳膊疼得字都寫不好,她吭都沒吭過一聲呢。
現(xiàn)在,春兒從家里走出來,是要到村東那個一公里去的。
一公里是一條柏油馬路,村里出錢修的,寬得能排下四輛汽車,長到省城的外環(huán)路,差不多是二里多地的樣子,人們就把它叫做“一公里”了。一公里原是只為跟外環(huán)路接通,方便和省城的往來的,可想不到,除了這方便,還帶來了散步的方便了。如今,這村子的人大多都進了村辦工廠,活兒輕閑了,吃的東西停在胃里,像是不散步都不行了。吃過晚飯,人們走出家門,呼呼隆隆地就上路了。說呼呼隆隆,一點都不夸張,即便是陸續(xù)出門,你散罷了我登臺,一公里的路上也黑壓壓的全是人了。村子大,吃飯的人多,散步的人就多,有時候,都大半夜了,還能見著來來回回走動的人影子。
對一公里,春兒可不是那么喜歡的,那兒人挨了人,大蒜味兒、汗臭味兒,還有屁味兒,總是散發(fā)得無遮無攔,把好好的一條路都弄腌臜了。她常去的地方,和大家正相反,是村西的一條土路。土路上沒什么人,空氣里盡是蔬菜瓜果的甜香,地的盡頭有一顆太陽照耀著,遍地都是金子一樣的顏色。鞋子上自是會沾些泥土的,但泥土怕什么,泥土比那些腌臜的味道總要干凈多了。那些剛剛進了工廠剛剛不下地的人,才幾天呀,就嫌棄起泥土來了,動不動就喊,到一公里走走去!真是矯情得很呢。
但土路上到底是冷清的,隔了些天,春兒就忍不住也要到一公里走一走了,那兒時不時地要遇上她熟悉的人,他們同她打著招呼,她一一應答著,冷清的感覺就跟風似的跑得沒影兒了。她最喜歡遇上的,有初中同學李思,小學的音樂老師姚暢,本家叔叔章四虎,還有,一個不知名姓的外地青年……那個外地青年,從沒跟她說過話,也沒見他跟別人說過話,兩只手插在褲兜里,沿了一公里的邊緣,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影子似的。她只知道,他是外地來打工的,租住在老街的平房里。她在心里稱他“老外”,總見不著他的時候她便想,老外去哪里了呢?
李思他是個憤世嫉俗的青年,比她只大兩歲,但他知道的政治、哲學什么的比她可要多得多。他說今天這個社會,到處都充斥著不公正,有人一天只掙到十塊錢,有人一天卻能掙到上百元、上千元,甚至上萬元,為什么?因為不平等,因為剝削啊!他問春兒,讀過馬克思的剩余價值學說嗎?又說,你當然不會讀,不要說你,就是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又有幾個讀過的?但不讀,不等于這個學說不存在,聽我給你講講吧!接著他就開始講馬克思的剩余價值,一公里的路程,不停腳地走個來回,他的剩余價值理論還講不完。他講的時候鼻子不時地要吭哧一下,仿佛在對鼻子作著清理,但也并不見有什么東西被清理出來。春兒知道這是他的老毛病了,上學時就是這樣。她一邊欽佩地聽著,一邊去看他的鼻子,只見他鼻頭很寬,鼻孔很大,鼻梁也算周正,但鼻尖和鼻梁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疙瘩,倒像是鼻子的不通暢,是那些疙瘩們壓迫的緣故。她便想,鼻子是小事,偏科可是大事,他要是和她一樣考上了高中,懂的就更多,學問就更大了,可一個只迷戀政治、哲學的人,又怎么可能考上呢?好在他的伯父是村委會干部,給他在村委會安排了一個編寫小報的工作。他的小報都是給村委會唱贊歌的,他自個兒的“剩余價值說”,一次也沒見在小報上出現(xiàn)過。他對春兒解釋說,他這是在沉默,早晚,不是在沉默中滅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fā)。這些話,春兒是似信非信,她對他的好感,不是在他的憤世嫉俗上,而是在他見到她時的驚喜上。一個村子的人,唯有他見到她是驚喜的,眼睛是亮的,就像多少年沒見到她一樣,就像早就盼著見到她一樣。他的個子不高,膚色有些偏黑,鼻子還有“吭哧”的毛病,但她喜歡他的這份驚喜,它能讓她感覺到自個兒的重要。
姚暢呢,比李思可要帥多了,高個子,方臉龐,一張愛笑的大嘴巴,走到哪里,哪里都會響起笑聲和歌聲。有一回遇上他,他拉了春兒的手,唱了一路周杰倫的歌兒。但下回再遇上他,他就像把春兒忘了似的,已經(jīng)在拉另一個女孩的手唱陶喆的歌兒了。春兒卻也不沮喪,知道他這樣的人,對每一個女孩都是好的,但也不會對每一個的好再添一分。一路多少個散步的人,唯有他是想唱就唱想拉女孩子就拉女孩子的,唱了拉了,女孩子高興,前前后后的人也跟了高興。所以,就是不拉春兒的手,春兒也是喜歡看到這個人的。
還有章四虎,章四虎幾乎比春兒大了一半的年齡,管理著這一村的治安。每回在一公里遇上他,他總是走走停停、東張西望的。要是問他,怎么不走了,他就繃了臉說,在等你啊。問他有事嗎,他說,有事。問他什么事,他說,跟我派出所走一趟吧。他總喜歡跟春兒開玩笑,把春兒逗笑了他的臉還繃著。但有時候,他也會拿出本家叔叔的樣子,對春兒說幾句嚴肅的話。他曾說,春兒啊,你可千萬別受李思的影響,他的那些話,他自個兒信不信都說不準呢。你想啊,剩余價值,自由平等,它不是一個村子的事,也不是一個國家的事,它是一個世界的事。李思那樣的人去說一個世界,不等于放個屁啊。他還說到過那個外鄉(xiāng)人,說那可是個人物,不叫的狗最會咬人呢。說李思春兒還勉強聽著,說“老外”春兒就不愛聽了,這些天,“老外”可是她最想見到的人呢。但不愛聽她也不反感叔叔,只當他治安管理多了,對人自是要多幾分挑剔的,他挑剔他的,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和她有關(guān)系的,倒是叔叔那張緊繃的臉,開玩笑不開玩笑,它都一樣地緊繃著,讓她先自就想笑起來了。她喜歡見到他想笑的感覺。
當然,一起長大的女伙伴、女同學也是可能遇上的,但入了春兒心的,幾乎沒有一個。她一向喜歡和男孩子交往,襯衫學男孩子的樣兒掖進褲子里,兩手插進褲兜里,頭發(fā)也修得短短的,有時候,嘴里還吹出一兩聲口哨,引得男孩子女孩子都去看她。她的肩膀比別的女孩子稍寬些,胸脯稍平些,兩條腿又細又長,混在男孩子堆里,也瞧不出有什么不自然,倒像是魚兒游到了水里了。本來,一直都好好的,可自從上了高中,特別是這回放了暑假,她的鼻子好酸不算,還喜歡找清靜地兒一個人待著了。她的男女同學們已幾次約她早起到一公里跑步了,她跑起步來總是最快的,又總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她這樣子讓同學們又著迷又羨慕??伤家淮我淮蔚鼐芙^了。一邊是對人的拒絕,一邊又是沒來由的眼淚,她呀,真是自個兒都不明白自個兒了。
春兒現(xiàn)在走著的這條街,兩邊都是七層的樓房,青壁紅頂,頂上帶有很大的平臺。她家就住在七層一個帶平臺的單元里,站在平臺上,城市那邊可以望到一幢幢的高樓大廈,村里這邊則可以望到老街上的殘垣舊壁。老街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從前也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有新街比著,它就像個得了不治之癥的老人,一下子就慘不忍睹了。但那個悄無聲息的“老外”,還有和“老外”一樣來打工的外地人,全都住在那里。那里的房子租金便宜,一間房一月十幾塊錢。若是十幾塊錢也拿不出,就只好到田地里自個兒搭窩棚住了。搭窩棚住的還真大有人在,一些租了地種的外地人,為節(jié)約開支,就搭窩棚睡在地里,老婆孩子也相跟著,老遠地這里一處那里一處的,就像從樹上掉下來的鳥窩。田地里,現(xiàn)在是本村人一個也看不到了。本村人除了住七層的樓房,還有住兩層樓的獨門小院的。獨門小院在另一條新街里,都是錯落有致的紅房子,都是緊閉的鐵門,門前有時會停了各式的汽車。就像搭窩棚住的是少數(shù)一樣,住獨門小院的也是少數(shù),多數(shù)還是春兒這樣的和“老外”那樣的。春兒和“老外”,多數(shù)和多數(shù),差別自是不必說了,就是多數(shù)自身,一家一戶也是有差別的,比如春兒家住的是七層,就比住三四層的人家差了不少。這些差別,有點像長在人心里的黑洞,是需要用錢財來不停地填它的,為此春兒的母親經(jīng)常埋怨著春兒的父親,一樣的男人,怎么就沒有一樣的本事呢?
不知什么時候,春兒就生活在這樣的差別里了。從前她可是想也不去想的,自從見到“老外”以后,她才開始和“老外”作著對比了。她對“老外”一無所知,對比只是房子的對比,她想,要是讓她再回到平房里去,她是絕不答應的。那叫什么房子,夏天嗡嗡地飛蒼蠅,冬天咚咚地過老鼠,衣服的顏色都看不真,一張寫作業(yè)的桌子都擺不下,叫什么房子啊。最叫她頭疼的,是那種房子里穿不得白襯衫,頭天穿上,第二天就有了星星點點的蒼蠅屎,她又不喜歡花衣服,白襯衫可以說是她的唯一她的至愛呢。但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住在那里的“老外”卻總是穿了件白襯衫的,且那白襯衫又總是干干凈凈,不見半點的蒼蠅屎。有一次她故意走在他的身后,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不要說蒼蠅屎,就是發(fā)屑也沒見落下來一星兒。他的頭發(fā)像是剛洗過的,蓬松地蓋在頭上,他的脖子清清爽爽的,大熱的天不見一絲光閃閃的汗水。這個人啊,不僅襯衫干凈,身子也干凈呢。她想,也不知他住誰家的平房,可誰家的平房,也不能沒有蒼蠅啊。
走出街口,是一條南北的橫行道,道的一邊是綠嶄嶄的菜地,另一邊是五花八門的商店,百貨店、食品店、服裝店、理發(fā)店、美容店、醫(yī)藥店……應有盡有,一家挨了一家。這條道雖說不寬,卻是聯(lián)結(jié)新街和老街的通道,新街和老街的人通過它買到自己必需的物品,也通過它在一公里上匯合起來。當然,它于新街和老街的人絕不僅僅是買東西和散步,由于老街空出了不少院落,一些信耶穌的、信觀音菩薩的,甚至打麻將、練武功的,都跑到那里聚會去了。老街的軀體說是老了,說是無藥可治了,但在這破敗的軀體之上,儼然也有了幾分難料的熱鬧。世上的事,真是難說得清呢。
出了新街口,向北再向東,就是寬闊、平坦的一公里了;而老街的人到一公里,是出街口向南再向東,與新街的人是相對走到一處的。春兒的身前身后,已走著不少出來散步的人,多是成群結(jié)伙的,不是一家子,就是一個廠里的,抑或是她這個年齡上下的男孩女孩,聚結(jié)在一起,不為散步,只為打發(fā)掉白天剩余的精力。不斷有人跟春兒打著招呼,一個女孩還忽然蒙住了春兒的眼睛,待春兒將她的手掰開,她又順勢摟住了春兒的脖子,胳膊上黏糊糊的,像是給春兒圍了一道汗腥的圍脖兒。她的嘴里倒是嚼了口香糖的,但一絲也沒能彌補胳膊給春兒帶來的不快。有一刻,春兒終于忍無可忍,借口要等一個人,猛然從她的摟抱里掙脫了出來。春兒也的確是在等一個人的,只是那被等的人不知道,她自個兒也不能確定他一定會來。她便放慢了腳步,前前后后地張望著,只要有一個穿白襯衫的,眼睛就猛地一亮。但多少回,都白白地亮了,那穿白襯衫的,身材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手沒插在褲兜里就是襯衫的下擺蕩來蕩去的;還有的,白襯衫上扎眼地點了塊污跡,或是領(lǐng)口一圈黑,腰間一片褶子,哪哪都是不能入眼的。眼看都上了一公里了,還是不見那個人的影子。好歹這其間,姚暢和李思她都看見了,他們邀請她一起走,她便高興地隨他們走了一段。先是姚暢,再是李思,但走著走著她的腳步就跟不上了,他們催促她快走,她便讓他們先走,說自個兒答應了要等幾個同學。姚暢倒是爽快地先走了,李思卻一定要陪她一起等。她只好和他站在馬路邊上,聽他不停地講他的剩余價值。這一回,他不只講理論,還聯(lián)系起實際來了,他說村辦工廠一天的利潤是多少多少,而工人的工資是多少多少,這其中,外地工和本地工又有不同,管理人員和廠長又有不同。他說的差額,大到了叫春兒不大相信,他說,不信回去問你爸你媽去。你想想,廠長是人,你爸你媽這些工人就不是人嗎?本地人是人,外地人就不是人嗎?李思說的這些都像是鐵定的,春兒找不到一點反駁的理由,況且,還涉及到了她的父母和那個“老外”,她似真的在受著他的影響了,她問李思,那怎么辦,就不能改變了嗎?李思嘆口氣說,我要知道該怎么辦,就不在這兒跟你沒完沒了地念叨了。春兒正有些泄氣,李思又告訴了她一個新消息,說今兒一大早村長門口的汽車被人砸了,新買的奔馳,值一百多萬呢。李思說,這就叫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春兒問他,這樣的消息,你的小報上能登嗎?李思說,登是能登,角度就不是這樣的角度了。春兒說,什么角度?李思說,還能是什么角度,刑事犯罪唄。春兒站在他的對面,發(fā)現(xiàn)他樣子怪怪的,目光兇狠,被疙瘩包圍的鼻子只約摸和她的嘴巴比齊,真是有些矮小的。頭頂上的頭屑她不費力就能看到,一些頭屑落在了他的襯衫上,襯衫是深灰色的,頭屑就格外地突出。就在這時,還真有一伙同學喊起了春兒的名字,春兒就撇下李思,奔了同學們?nèi)チ恕?/p>
也不知什么時候,太陽已落到山下去了,西山那邊只剩了一片彩霞。彩霞雖不像陽光那樣灼灼逼人,卻也有它綿軟的不動聲色的力量,村莊、菜地、一公里,哪哪都留下了它美妙的顏色。春兒望著,從村莊望到菜地,又從菜地望到一公里上披了霞光的人群,她的鼻子不覺又一次地酸起來了。
李思說的消息,同學們還不知道,春兒告訴了他們。但同學們像是沒多大興趣,驚訝了兩聲,很快轉(zhuǎn)到超級女聲的話題上去了。超級女聲都被他們議論了太長日子了,但還是在議論,他們對李宇春、張靚穎什么的各自視為己愛,比起她們的歌聲、動作、笑容,一輛奔馳的被砸算得了什么呢。對李宇春們,春兒也是喜歡的,但有了“老外”,李宇春們就不那么重要了,畢竟她們只是活在電視里的人物。漸漸地,她的腳步也跟不上同學們了,好在同學們誰也沒發(fā)現(xiàn),她便一個人心安理得地走著了。
通常,“老外”總是喜歡走在馬路的最右側(cè),右側(cè)的菜地與馬路之間有一排剛長大的白楊,有時候,“老外”會被散步的人群擠到白楊的另一邊,鞋子都沾上了菜地的泥土,“老外”仍不聲不響的,在菜地邊上走一會兒,等馬路上有了空隙,再不聲不響地走上去。“老外”的走也是輕悄的聽不到響聲的,腳上是一雙淺色旅游鞋,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牛仔褲的褲口不長不短正好與鞋口相接。他的個頭比李思要高,比姚暢卻又矮些,但比姚暢長得挺拔。姚暢大約是當老師的緣故,多少有些駝背,個子再高,模樣再好,駝背總是不完美的?!袄贤狻钡哪?,是叫春兒最難說得準的,他的眼睛不大,眉毛淺淺的,之間還有兩三道年輕人不該有的皺紋,鼻子、嘴也見不出什么特點,但湊在一起,竟莫名地有了八分的俊美,那幾道皺紋,給人更添了聰明、智慧的感覺。春兒想起叔叔說他“危險人物”的話,覺得,要說危險,至多不過是招女人愛、招男人恨的危險吧。你看,那些“擠”他的人,多半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赤了膀子,只穿一條肥大的短褲,腳落在地上,咚咚咚咚,每一步都似要砸出個窟窿。他們的“擠”也許并不全是故意,但他們總是急慌慌的,腳下一步緊似一步的,身體則比一雙腳更急,有時腳還沒邁出去,身體先傾出去了。為保持平衡,身體只好左右搖擺著,胳膊打得老遠,好似橫沖直撞的醉漢一樣,占用的空間,也雙倍地擴大起來。因此對比他們的走法,“老外”顯然是個異類,他們就是不想故意,也會由不得身體的搖擺,把“老外”擠到菜地邊上去的。與他們同路的女人,多半是夫唱婦隨,一樣急慌慌的,一樣胳膊打得老遠,甚至比男人更慌,因為男人的步子大,她須加快步子的節(jié)奏才跟得上啊。自然也有浪漫些的,女的挽了男的胳膊,腦袋靠在男的肩頭,走一步停兩步的。但來這里散步的人,大半抱了健身的目的,來來回回是數(shù)了遭數(shù)的,電視里說科學的散步每次要三公里,三公里約摸走完了,抬腳就往回走,半步也不會停留。這就使那浪漫的人兒有些不合時宜,走著走著,兩人就身不由己地分開了。到后來,他們就猶如一兩朵可憐的浪花,被大片的波浪裹挾著,是不走也得走,不慌也得慌了。而這其中,才格外顯出了“老外”選擇的聰明——馬路的邊緣,那波浪的力量就是再大,邊緣也是有可能逃脫的。
現(xiàn)在,春兒的前面走了幾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她們都似從事過多年的田間勞動,裸露的臉和手十分粗糙,一整個身體的重量仿佛都在兩條腿上,腳抬得不高,落地卻像打井一樣,震得春兒的腳下都有了感覺。春兒的身后,聽聲音是一群在工廠上班的年輕人,他們在談論獎金的事,這個月發(fā)了多少,扣了多少,上個月又是多少等等。其中一個,竟是從一月份開始,把每個月的獎金背誦了一遍,引得大家一陣驚呼。有人說,老笨呀老笨,原來你是最聰明的呀。春兒回頭看看,也不知老笨是哪一個,只見齊刷刷的一排,都穿了短袖的淺藍色工裝,把馬路幾乎都要排滿了。后面笑,春兒也不禁跟著笑了,她想,一個把獎金數(shù)目爛熟于心的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漸漸地,這群工人也走到春兒的前面去了,工人們的后面是一家四口人,兩個大人兩個孩子,父親手拉了兒子,母親手拉了女兒,不說話,只是走,就像趕了送孩子去上學一樣。再后面是一大家子,大哥、二哥、三哥、四弟,還有他們各自的老婆,與前面一家相反,他們是又說又笑。一個當嫂子的,還把小叔子的T恤衫扯了下來,說,不嫌熱啊,你又沒奶子給人看。大家便一陣哄笑。聲浪蓋到了前面,兩個孩子回頭去看,父親和母親立刻撥正了孩子的腦袋,繼續(xù)無聲地走啊走。
春兒不斷被一撥兒一撥兒的人超過去,她發(fā)現(xiàn),散步的人中,有兩種人幾乎看不到,一是村長、廠長一類的頭頭,一是外地民工,她想,唯有“老外”,“老外”到底不一樣呢。現(xiàn)在她的心里,“老外”和“奔馳”事件不由得交替閃現(xiàn)著,“老外”不出現(xiàn)也罷,“奔馳”事件卻也像沒發(fā)生過一樣,聽不到人們的什么談論。也許,人們跟她的同學們一樣,早就“驚訝”過了,跟他們又沒什么相干,難道還能讓他們沒完沒了地“驚訝”嗎?
就在這時,一輛汽車由外環(huán)路方向開了過來,散步的人們左右躲閃著。一公里是條死路,外面來的車輛不多,傍晚時分的車輛就更少了,大家注意到,這是輛車頂上閃了紅燈的警車。莫非,警車是為那“奔馳”而來?
議論聲隨了警車向村莊的馳去此起彼伏著。
原來,“奔馳”事件大家全都知道呢。
大家的議論,大都是對那砸車人的猜測,猜測又大都指向了外來的民工。民工掙錢是少了點,生活是苦了點,但這也不能成為他們做壞事的理由啊。自打他們來了,看看村里消停過沒有?不是這家的雞沒了,就是那家的錢丟了,如今又砸了車,不整治整治,往后興許還會殺人呢。但也有反對這說法的,說,拍拍良心想想,丟雞丟錢的事是自打人家來了才有的嗎?就是殺人,前些年不是也早有過?更多的人就說,你什么意思?莫非還要把臟水潑到自家人身上?那人說,潑到誰身上也不是咱說了算的,等破案吧,破了案就知誰是誰非了。
人們不說是不說,一說就是激憤的,激憤先指向民工,由民工又指向公安,后來不知怎么又由公安指向了村長、廠長,說村長、廠長上百萬上千萬都掙了,你丟個雞他還能放在眼里嗎?有的,則借說村長、廠長的當兒,把矛頭轉(zhuǎn)向了和自個兒有私怨的鄰居、同事了。村長、廠長畢竟隔得遠,除了說人家錢撈得多,別的就什么都不清楚了,就是撈錢,是多是少誰又是真正清楚的?于是,憤怒的情緒就像一股失了方向的風,這里刮一陣那里刮一陣的。沒根的風,總是不長久的,沒多一會兒,風勢就弱下去了。唉,還是散步吧,什么都不是自個兒的,除了自個兒的身子骨。走吧走吧,管它誰砸的車呢,誰砸了他抓誰去,反正來這兒練身子骨的人是不會惦記人家車的。
大家的散步繼續(xù)著。一切由警車而起,警車過去了,一公里上又恢復了平靜。這時,西山頂上的霞光已被大塊灰暗的云朵代替了,菜地看上去還是綠的,村莊的房頂還是紅的,但人們的臉色,已不像白日里那樣亮堂堂,變得有些灰兮兮的了。
大家沒想到,平靜不過是暫時的,很快地,又一件事發(fā)生了。這一回,不是警車,換了人了,一個穿白襯衣的外地民工,一個可說得上俊美的年輕人!
就見這年輕人像兔子一樣沿了馬路的邊緣奔跑著,后面是緊追不放的村治安干部章四虎,章四虎后面是幾個持槍警察和提了棍棒的民兵。
一路人馬旋風一樣就過去了,大家停了腳步,吃驚地看著,那年輕人他們都認識的,常常穿得干干凈凈的來這里散步,外地人里唯一一個散步的人。果然讓大家說中了,果然砸車的是個外地人,可是,看著這么個人被追趕,大家反而有些將信將疑了,就算是外地人,也輪不到他這個外地人呀。
一公里上,最吃驚的,大約就要屬春兒了,那件白襯衫,她是太熟悉了,等啊等的,不就是為了看見它嗎……
春兒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接著自個兒也沒想到,噌地就把身子躥出去了,前面的一個壯漢都被她撞了個趔趄。她也不知躥出去要干什么,人家跑,她也跟了跑,就像一條受了驚嚇的狗,想停都停不住了。
同時跟了警察、民兵跑的,還有幾個愛熱鬧的半大小子,春兒的兩條長腿,很快就把他們落在身后了,接著幾個警察、民兵竟也被她超過去了。她也沒覺得怎么費勁,身子輕的,就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一樣。
路是早被人們閃開了,最前頭的“老外”和章四虎,如同一股風一樣把馬路邊緣掃蕩得干干凈凈。幾個警察、民兵,卻呼哧呼哧地喘著,與他們愈來愈拉大了距離。
春兒在奔跑中,好像聽到了李思的喊聲,春兒!回來回來!有你什么事啊?
隔了會兒,又有姚暢的聲音喊,春兒,快停下!小心槍啊!
一群女孩子的聲音也在響著,別跑了別跑了,你瘋了啊春兒!
春兒的耳邊還呼呼地響了風聲。前面的兩個人已離她不遠了,叔叔章四虎穿了件黑色的T恤衫,與“老外”一黑一白,在一排白楊樹之間忽隱忽現(xiàn)。
此刻的春兒,忽然意識到了一種巨大的吸引,她有些明白,她的奔跑,其實全由于這一黑一白的吸引呢。比起這吸引,她身后所有的喊聲,都顯得那么軟弱無力,甚至那么滑稽可笑。
章四虎不愧是治安人員,腿跑得快,嘴也不閑著,邊跑邊向“老外”喊話,周建明,你跑不了了!頑固下去,你會罪上加罪的!
春兒想,原來他叫周建明啊。
春兒已經(jīng)在章四虎的身后了,章四虎還以為是警察趕上來了呢,他頭也沒回地說,槍,開槍嚇嚇他!
春兒兩腿猛一用力,追到了叔叔的一側(cè)。
叔叔吃驚道,春兒……你來干什么?
春兒說,為什么抓他?
叔叔說,趕緊走開,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春兒說,你們弄錯了吧!
叔叔說,走開走開,聽見沒有?
春兒說,你們一定是弄錯了!
春兒固執(zhí)地說著,還固執(zhí)地跑到了叔叔前面,擋住了叔叔的去路。
章四虎是又氣又急,眼看與那“白襯衫”又拉大了距離,他一把將春兒推開,再次追了上去。
春兒在叔叔的后面喊,錯了!叔叔!不可能是他!
章四虎不再理她,前面就是外環(huán)路了,上了外環(huán)路,讓那逃犯搭上車就更不好追了。
春兒又一次追上了叔叔,這一回,她也沒理叔叔,反而越過叔叔,徑直奔了那“老外”去了。到了現(xiàn)在,她的意識倒是愈來愈清醒了,她深信“老外”是無辜的,既然無辜,她就要說服他別再跑了,只要不跑,她就再說服叔叔查清事實,不然,那警察萬一開了槍,死傷一個可怎么得了!
這么想著,春兒自個兒都有點欣賞起自個兒來了,長這么大,她還從沒有干涉過大人們的事,也還從沒有這樣清醒不疑地堅持著一件事。她想起學校的一位老師曾經(jīng)說過,人長大的時候是有感覺的。莫非,這就是她長大的感覺了?雖說整件事情,發(fā)生的原由她還來不及細想,但堅持是肯定的了,任何人任何事也無法讓她動搖!她聽到叔叔在喊,站住!春兒你給我站住!不要命了?她沒理睬叔叔,有堅持支撐著她,她一點沒覺得害怕。
就在春兒與那“老外”愈來愈近的時候,“老外”已經(jīng)跑到一公里的盡頭,要往外環(huán)路上逃去了。春兒一邊加快速度,一邊想著跟“老外”說點什么。說點什么呢,我相信你,你是無辜的?可你相信他,他相信你嗎,話都沒說過一句呢。那么就索性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我叫章春兒,章四虎是我叔叔,我會讓他查清事實的。可萬一他說,沒什么好查的,砸車的人就是我呢?不會,不會的,萬一會,那她就讓他說出砸車的理由,他這樣的人,做事不會沒有理由的……
正當春兒張開口要與“老外”說話的時候,后面的槍聲忽然響了,春兒的身子晃了兩晃,就那么嘴巴張開著,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她隱約聽到了叔叔的呼喚,春兒!春兒啊!
她的眼前,依稀晃動著一件白襯衫,但這白襯衫,很快就被一群人一擁而上,搶劫去了。
她終于無聲地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一公里上,散步的人群黑壓壓的,就像天上涌動著的黑云彩。
云彩仿佛是被那槍聲嚇的,一下子就由紅變成黑的了。
一公里兩邊清晰可見的綠色,也剎那間變得模糊起來了。
只有菜葉子上,星星點點地掛滿了露珠。露珠在黑暗中閃了亮光,晶瑩剔透,甚至是叮當作響。露珠也是突然間掛滿的,弄得人們有點猝不及防,臉上、身上都濕漉漉的了。
不過,相比之下,人們還是顯得從容多了,腳下的步子一刻也沒停止,走啊走啊。槍聲是槍聲,散步是散步,總攪不到一起的。像春兒那樣攪到一起的傻女孩,又有幾個呢。
原刊責編 安 平
【作者簡介】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莊人,1986年畢業(yè)于廊坊師專中文系,曾任《河北文學》、《長城》雜志小說編輯、副主編。197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已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四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部(篇)。多篇小說獲獎及被選刊選載。現(xiàn)在河北省作協(xié)創(chuàng)作室專業(yè)創(chuàng)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