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fēng)從窗戶的隙縫間溜進(jìn)來,撩撥著他的頭發(fā),冰冷地?fù)崦哪?。他聞到了風(fēng)的味道,潮濕陰冷雜糅著河灘的土腥味。快下雪了哦。他想。
天一麻麻亮,他就醒來。不知從啥時起,他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xí)慣,習(xí)慣在村邊那條通往南山的小路上溜達(dá)。走在這條小路上,他才覺得渾身筋骨舒展,心眼亮堂。老伴說他窮命。他對自己的窮命毫無辦法。要在年輕時,他醒來準(zhǔn)要和老伴廝磨個夠,才心滿意足地爬起來,給老伴倒尿盆,打洗臉?biāo)?,把老伴伺候得服服帖帖,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虧心事。老了,他折騰不動了,胳膊腿棍子一樣硬撅撅的,一不小心就折成兩截。他們這幫老家伙在一起時常開玩笑說,該軟的地方他們都硬了,該硬的地方他們都軟了,老天爺成心和他們作對。有時他心里涌動著年輕時才有的興致,伸手在老伴松軟的奶子上撫弄一番,老伴有時也會心甘情愿地讓他撫弄,在他情意綿綿的撫弄里,他們零零星星地找回歲月不小心遺失的一點(diǎn)感覺,然后撿起來慢慢咀嚼,享受著過去年輕時的好時光。有時老伴卻不耐煩地拍打掉他的手,說聲:老不正經(jīng)的。說完,一張老臉涂抹了彩粉一般。
他穿戴停當(dāng),看她翻轉(zhuǎn)過身,嘴里嘟囔一聲,留半個脊梁給他,枕頭上的白發(fā)晃悠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說啥,她在罵他們的寶貝女兒月月。月月兩年前跟山那邊一個男人走了,從此再不沾家。月月走后,老伴整天罵月月老沒良心的。他們就這么一個閨女,月月一走,老伴的心整個讓月月兜跑了。
他給她掖了掖被角,走出家門。
天陰沉沉罩在頭頂,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沒有一絲縫隙。掃地風(fēng)擦著他的褲腿跑過,他袖著手站在冷冷的風(fēng)里,好大一會兒眼睛才看清門前的樹影,看到樹的枝條在風(fēng)里呼呼抽動,看到青灰色的水泥巷里,秋水家準(zhǔn)備蓋房的一大堆磚塊沙料,黑黝黝地突兀在蒙蒙亮的光線里。
他向那條熟悉的小路走去。站在這條小路上,他能看到不遠(yuǎn)的南山,看到南山從麻麻亮的光線一點(diǎn)一點(diǎn)漂浮出來,細(xì)瘦的脊梁,光禿禿,一條接著一條。山脊間的溝壑,扇子一般向山下展開,展示著他看不到的風(fēng)景。他知道溝壑間有樹。年輕時,他時常去那里消磨光陰。他記得溝壑間還有大片大片的老柿樹,這老柿樹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栽的,一到秋天,山溝紅艷艷一片,那時節(jié)他們年輕人相約著去那里吃柿子。山溝里的柿子密密麻麻,快樂地磕碰著他們的頭額。熟透的柿子燈籠一般透亮,輕輕磕碰,甜汁兒就沿著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流,湊在嘴邊那個甜啊,讓他喉嚨里發(fā)癢,一輩子忘不了。也不知啥時,山里人給山下人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柿子他們山下人只能吃,不能拿。山下人知道這規(guī)矩,誰也不去觸犯,一代代人老老實(shí)實(shí)延守著。他也知道溝壑間有水,是水滋養(yǎng)了這柿樹,水同時也滋養(yǎng)了大片大片的青竹……這些在他們遙遠(yuǎn)的堡子村,是怎么也看不到的。他知道溝壑間還有他的月月,月月也看不到。
不甚明了的光線里,他的眼睛讓一點(diǎn)白白的東西牽掛住了,他看到它在跑,它越過秋水家的沙堆時,腳步明顯慢了下來。他想這一定是誰家偷跑出來的雞,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怎么會是雞呢?雞們還賴在窩里睡大覺哩,它們才懶得出來,這孤獨(dú)的影子應(yīng)該是野天鵝,只有野天鵝才不分白天黑夜行走在天地之間,不受制于人類的半點(diǎn)管束,它們孤傲的影子,偶爾也會不拘一格地光臨到他們堡子村。他讓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勾起一絲逝去的溫馨,整個人像喝了二兩燒酒,踮著一雙老腿,向那影子跌跌撞撞追去。
他隱約聽到風(fēng)里飄來哦哦哦的叫聲。
他太熟悉這叫聲了,沒錯,是野天鵝,一定是。他覺得一雙老腿有點(diǎn)不聽使喚了,硬邦邦的打不了彎兒,身子只好一左一右拖著這雙老腿往前挪。他想這只野天鵝一定餓急了,才冒著危險(xiǎn)來到村莊。草枯苗黃,寸草不生的冬天,野天鵝不餓急才怪哩。那年冬天,他就看到一只這樣的野天鵝,那時他是在黃河邊給秋水家的棗樹林里下肥料。秋水家每年冬天都雇人給棗樹林下肥料,在棗樹跟挖坑兒,然后把漚好的雞糞一锨锨埋下去,澆上水,來年春天這些樹就會瘋了一樣猛抽嫩枝,開出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棗花,秋天準(zhǔn)是個豐收年。那時他邊挖坑兒,邊想著女兒月月,越想越惱,不由得扔了手里的鐵锨,來到黃河邊的石壩上。
冬天壩上沒有一個人影,勤快的風(fēng)把壩上打掃得干干凈凈。他站在壩上展眼望去,黃河天闊地寬,河水瘦了,卷著薄薄的冰凌,咿咿呀呀扭著身子前去。河風(fēng)猛抽著他的臉,臉皮老了,他不覺得疼,倒覺得麻酥酥的癢。河水中流的沙丘邊,站著一只野天鵝,它不動地站在那里,哦哦哦地哀叫,另一個野天鵝在它周圍飛來繞去,也哦哦哦地哀叫。聽它們急切切的聲音,他想一定發(fā)生了啥事?再看,好像啥事也沒有發(fā)生。他一雙老眼從它們身上掠過,沿著黃泥湯的河水溜達(dá)開去,心里的月月也趁機(jī)掙脫了他,隨著河水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去。
他困乏的眼睛從河面上溜達(dá)回來時,看到那只野天鵝還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另一只在它周圍飛來繞去,聲音粗啞焦躁,悲凄凄的,讓他不忍卒聽。再看,他終于看清楚了,原來這只野天鵝的雙腳深陷進(jìn)淤泥里,盤桓在它周圍的,是它的伙伴。真是只笨鵝。他低聲埋怨。它聽不懂他的話,還是粗啞著嗓子叫,腳越陷越深。他知道,它需要他。他想也沒想,脫掉腳上的球鞋,蹚著冰涼的河水向那只笨鵝走去。他心里霎時涌動著做人的驕傲。做人真好,這大概是人和鳥的區(qū)別,人能幫鳥,鳥卻不能幫人。
冰冷的河水里,他覺得一雙老腿上了發(fā)條一般,哆哆嗦嗦地顫動。他沖那只野天鵝說,叫啥叫?我不就來了嘛。他彎下腰,拔樹苗一般,把它從淤泥里拔出來,緊抱在懷里。他看到它濕漉漉的羽毛上,沾滿了細(xì)碎的冰凌,眼皮耷拉著,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剛走上河壩,他抬頭一眼看到了秋水。
秋水站在他的棗樹林邊,目睹著他對一只野天鵝的拯救過程,始終不動聲色。他只覺得濕淋淋的褲子緊貼著雙腿,腿在褲子里哆嗦。秋水陰著一張柿餅?zāi)槪痔嵋桓鶡熥吡诉^來。
秋水說,全娃伯,你真的沒巴事,我給你一天出三十塊錢工錢,你跑到河邊逮野天鵝玩兒,野天鵝再好,也不能當(dāng)飯吃,再說,逮野天鵝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他自知理虧,看了看懷里的野天鵝,野天鵝眼睛哀哀地低垂著頭,嘴邊流淌著黏稠的東西。它快死了哦。他懷抱著它不忍放棄。
他對秋水嘿嘿地笑,笑聲里盡是歉意。
他說,這是不能當(dāng)飯吃,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它陷進(jìn)淤泥,活活餓死,它好賴是條命哩,我這就干活去,干活去。
他抱著野天鵝,甩著濕濕的褲子,匆匆逃脫秋水的眼光,來到挖樹窩的地方,繼續(xù)干活。他把它放在一團(tuán)柔軟的茅草里。它蜷縮著身子,歪著頭,眼皮耷拉著。另一只野天鵝也來了,它始終盤桓在頭頂,哦哦哦地叫,叫聲始終喚不醒同伴緊閉的眼睛。怕招來麻煩,直到天黑,他才抱著它回家。漆黑的夜里,他朝家急急地走去時,另一只野天鵝在頭頂無聲地追隨著他,他聽到翅膀扇動的簌簌聲。
這個天麻麻亮的早晨,他拉著兩條老腿,緊跟在野天鵝后面。它終于停歇在秋水家的糞堆前,白白的影子一動不動。這小家伙也許累了,也許秋水家的糞堆上有啥好吃的東西,難道它也知道秋水家的糞堆是個寶貝?一天早上他就在秋水家的糞堆上拾了半袋發(fā)霉的白面,悄悄提回家,用籮子篩了一遍,還蒸了兩次饅頭,他和老伴吃了小半個月呢。從此他每次路過秋水家的糞堆,眼睛都要在上面仔細(xì)搜羅一番。也許這只野天鵝以它敏銳的嗅覺發(fā)現(xiàn)了啥寶貝?他費(fèi)力地走過去,喊它:鵝,鵝,鵝。它害怕了,掉轉(zhuǎn)屁股迅疾向前走去。他說,你跑啥哩跑?再跑,等天亮,娃子們會拿你當(dāng)玩具耍哩,那些見錢眼開的家伙,會把你賣到南方去,連小命也保不住了。
它不理他的話,繼續(xù)走。走過了秋水家的糞堆,走過秋水家準(zhǔn)備蓋房的一大堆磚頭,還是沒有停歇的半點(diǎn)意思。他想這只野天鵝和我開玩笑哩,也許是他說話的聲音嚇了它。想著腳步放輕了許多,也不喊鵝鵝鵝了。他看到它停在九生家的棉花柴垛下,麻麻亮的光線里,它潛伏在那里,露著后半截身子,頭躲在柴垛下,自以為安全可靠了。這笨鵝。他哧地笑一聲,腳步悄悄移了過去。他聽到腳落在枯草上,霜花碎裂的聲音,聽到鵝的翅膀和棉花柴棵子摩擦出的細(xì)碎聲。他費(fèi)力地彎下腰,滿心歡喜地伸出雙手,用他心里的一腔善意,來化解它眼前的不幸。他手指觸摸到那只笨鵝時,一陣涼意從手指尖迅速飛過,他失望了,他粗糙的手指觸摸到的不是柔軟的羽毛,是張脆薄的白紙。
周圍的房屋樹木一一從麻麻亮的光線里浮現(xiàn)出來。
天亮了。
他看到棉花柴垛子上、地上的枯草上,附著一層毛茸茸的白霜。他看了看那張紙,還是彎下腰,把它從棉花柴棵子下?lián)炱饋?。他有點(diǎn)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分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鵝,他還聽到了它哦哦哦的叫,怎么搖身一變就成一張紙呢?難道這野天鵝成精啦?他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臉失望。
手里的紙嶄新,一面還寫著字。他眼睛早就老花了,上面的字在眼里模糊成一片,密密麻麻相連著。他嘩啦嘩啦地抖動著紙,紙上的字碰撞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捻懧?。他把紙折疊起來,紙上的字們發(fā)出咯吧咯吧的尖叫,像胳膊腿折斷的聲音。他想這紙擦屁股硬是硬點(diǎn),總比他平時用的土疙瘩干凈。
全娃伯。
一個聲音喊他。
他轉(zhuǎn)過身,面前站著一個人。那人胳膊下夾著好多的紙,和他手里的紙一樣。是秋水。秋水惡煞煞地望著他,一張柿餅?zāi)樌美祥L,上面好像也落了一層白花花的霜,冷冷地逼著他。他不知道秋水咋不高興?難道是自己得罪秋水了?他倉皇把手里的紙藏到屁股后。
秋水拉著一張柿餅?zāi)?,突兀地問:全娃伯,是誰讓你干的?
他望著氣哼哼的秋水,不知道秋水在說啥糊涂話?
他嘿嘿干笑兩聲,把藏到背后的紙拿出來,舉到秋水面前,說,我還以為是只野天鵝呢,追呀追,追到手里,原來是張破紙,日他娘的腳,你看我臉上的汗,它怎么會變成了一張破紙呢?
秋水自然看不到他臉上的汗,他明知道秋水看不到,還是這樣說。他是不愿意看到秋水這張柿餅?zāi)?,故意把話說得稀松平常,讓秋水聽著高興。
秋水還是拉著柿餅?zāi)?,說,全娃伯,你看上去老老實(shí)實(shí),偽裝得還像那么回事呀。
他真的糊涂了,不知道秋水在說啥?
他說,我會偽裝啥哩?
秋水不再理他。從他手里啪地抓過那張大紙,夾在胳膊下,轉(zhuǎn)身向家里氣咻咻地走去。
他呆站在那里,眼睜睜看著秋水消失的背影,許久回不過神。他不知道秋水咋就發(fā)那么大的火?他老漢追趕一張大紙有啥錯?他怎么就得罪秋水了?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秋水啊,他還是得罪了。
他像做了天大的錯事,再也沒有心思到小路上溜達(dá)去了,再也沒有心思看南山了,袖起雙手,嘴里嘀咕一聲:這他娘的。然后,轉(zhuǎn)過身氣哼哼向家里走去。一雙老腿比剛才更沉更重。他拖著這雙又沉又重的老腿,覺得這個早晨真是倒霉透頂,一大早撞上鬼了。
2
回到家,屋檐下的麻雀醒了。它們唧唧喳喳在山墻下的老石榴樹上跳來蹦去,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石榴樹柔軟的枝條在它們纖細(xì)的爪子下紛亂晃動,它們小小的身子也隨著柔軟的枝條晃蕩著,蕩秋千一般快樂。他站在門口,煩躁地?fù)]舞著兩只胳膊,嘴里發(fā)出啊哦啊哦的吆喝聲。麻雀們受了驚嚇,忽地飛去,子彈一般散落在屋檐下和后院的椿樹上。
石榴樹的枝條兀自地晃悠著,很快恢復(fù)了原有的寧靜。
老伴起了床,炕上的粗布床單平展展的,沒有一絲皺褶。粗布單上的紅藍(lán)顏色,早讓老伴一雙勤快的手搓洗得發(fā)白失色。老伴戴著老花鏡正坐在窗前剪雙喜字。老伴的手藝是母親教的,母親是方圓百里的剪子手,紙花剪得精巧細(xì)致。誰家討媳婦都讓母親剪窗花,過年時節(jié),母親的窗花拿到集會上,往往比別的剪子手剪的窗花賣得快,價格也好。母親去世后,老伴繼承了母親的手藝。老伴三十六歲嫁給他,他三十六歲娶了她。他那時還是光棍,家里窮,脾氣倔,沒女人跟。她是山那邊的,結(jié)過婚,又離了,說是不會生娃娃。他見了她,她坐在炕沿上,頂著一塊花布包頭,低頭說自己不會生娃娃時,通紅著一張臉,像做了啥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他看她這樣,心就疼了。他說,不會就不會,娶媳婦也不全是生娃娃。她撲哧笑了,抬起頭,一張臉花般的好看。她過了門,第二年,出乎意料給他生了個女兒,她想不到她會生,他也想不到。等女兒出了滿月,他用一輛架子車?yán)チ松侥希谀莻€男人的村子里大張旗鼓地轉(zhuǎn)了兩圈,他要讓那個男人知道,她會生娃娃,是他冤枉了她。她坐在架子車上,懷里抱著他們的女兒,包著花布頭巾,看著他寬寬的脊梁,眼睛笑成了一條線。以后的日子里,他們把女兒當(dāng)命根子一樣待著,女兒長到六七歲,上集趕會,他們還背她,只怕女兒的小腿走累了。
剪刀在紅紙上嚓嚓地響,細(xì)碎的紙屑從她手指間紛紛飄落,落在她盤起的雙腿和平展展的炕頭上,天女散花一般好看。前幾天,鄰村一戶在外開飯店的人家,說要給兒子結(jié)婚,提上禮物專門來堡子村找她,讓她剪一個半堵墻大的雙喜字,他們說要把這個雙喜字鑲嵌在玻璃鏡框里,讓這個半墻大的雙喜字永不褪色,這是他們做爹娘的,對兒子最好的祝福。臨走,他們還留了一百元的定金,再三叮嚀說,一定要在臘月二十兒子結(jié)婚前完成。她還從來沒有剪過半堵墻大的雙喜字,還沒有接受過一百元的定金。她像秀才寫字一樣,把一張張紅紙?jiān)谕ピ豪镉敏莺①N起來,折疊好,又借來木匠的墨斗畫好線,然后按著墨線一剪剪下去,不過兩天手指上就起了血泡。
蜂窩煤騰著藍(lán)色的火苗,屋子里暖呼呼的。她眼光從老花鏡上瞭他,捏著剪刀的手僵在半空。她看到他縮著脖子,哆嗦著肩膀,看到他臉上掛著倉皇和不安。他每天早晨從外面回來都快快樂樂,說一些不著邊的高興事,今天怎么啦?她想一定發(fā)生了啥事。
他慢慢坐下來,雙手靠在爐子邊,從鐵皮散發(fā)出微弱的熱量烘烤著他的雙手。他徐徐向老伴說起剛才的事,說起那張白紙,說起秋水的柿餅?zāi)?,說起那只變成一張紙的野天鵝。他反復(fù)地說,我明明看到的是一只野天鵝,怎么會變成一張白紙呢?哎,我就是追一張紙,和他秋水有 啥關(guān)系?那紙,又不是他娘的追不得。
她咯兒咯兒地笑了,露出兩排赤紅的牙床,長舒一口氣。
她說,就這么個屁大的事,看把你嚇的。
他梗著脖子說,哪里是屁大的事?
她以為他的驢脾氣又犯了,撇著嘴,不再理他。
吃了飯,他準(zhǔn)備到巷里走走,散散心里的悶氣。這些天,村里正在選村長,秋水想當(dāng)村長,原來的村長九生還想繼續(xù)干,兩人誰也不相讓。這樣,兩個人就形成了兩伙人。一個月前,鎮(zhèn)里一個瘦高個頭的干部來村里做調(diào)查。居民小組長胡六三的老爹,正帶著他的等死隊(duì)在巷里曬太陽。胡六三的老爹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是村里年齡最大的老人。村里人背后把他們這些只吃飯不干活的老年人叫等死隊(duì),年齡最大的自然就是等死隊(duì)隊(duì)長。
鎮(zhèn)干部用商量的口氣問:老伯,你們認(rèn)為村里誰當(dāng)村長合適呢?
胡六三的老爹端著皺紋縱橫的臉說,還是原來的班子吧,這幾年好容易把他們一個個都喂肥了,再上來一個瘦的,又得重新喂哩。
曬太陽的等死隊(duì)員們也都含含糊糊附和著他們隊(duì)長的意見。
鎮(zhèn)里干部看著他們只是微微地笑。
秋水媳婦恰好端一個紅塑料盆往糞堆倒水,她接著說,誰說再上來一個還得從頭喂?上來一個肥的就不用你們喂了,那些瘦的原本就不應(yīng)該上,上來就先貪污。
人們這才知道秋水也想當(dāng)村長了。
這天早晨他在巷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很快知道昨天晚上村里出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知道誰給秋水貼了大字報(bào),說秋水和社會上那些“二戰(zhàn)區(qū)”的人相互勾結(jié),秋水競選村長完全是為了他的利益著想,秋水在黃河灘承包了村里幾百畝棗園,承包到了期限,就是為了不交承包金,他還有兩眼磚窯,磚窯吃土,也不想交錢。村長九生催了他好幾次,秋水理也不理。大字報(bào)上還說,這樣的村長我們堡子村人堅(jiān)決不同意。他知道去年兩人在村委會里不知為啥,險(xiǎn)些打起來。后來的一個晚上,九生騎摩托車從鎮(zhèn)里回來的路上,讓人用斧頭差點(diǎn)砍死,好在他穿得厚,皮襖里又套了皮背心,只給后背上劃破點(diǎn)皮,村里的土醫(yī)生胡易軒說,再深一點(diǎn),就傷到了中樞神經(jīng),下輩子只好在床上度日月了。九生沒有讓這一斧頭砍死,卻砍成了羅鍋,弓著腰,和巷子里那些等死隊(duì)里的老頭老太太差不多。九生后來去鎮(zhèn)里派出所報(bào)了案,說是那幾個人坐著一輛沒有牌照的小車,個個臉上都蒙著黑布,只露出兩個黑眼睛,看樣子是“二戰(zhàn)區(qū)”斧頭幫的專業(yè)打手。這個案子至今還懸在派出所,找不到一絲破案的線索。村里人背后議論說,這一定是秋水出錢找“二戰(zhàn)區(qū)”人干的,“二戰(zhàn)區(qū)”的人誰給錢,誰就是爹娘,是不是斧頭幫的人就很難說。
“二戰(zhàn)區(qū)”是村人常說的黑社會。
秋水的事他也說不清。他又一次想起今天早晨秋水的柿餅?zāi)榿?,終于明白秋水話里的話。在秋水看來,昨天晚上村里那些大字報(bào),都是他偷偷摸摸貼的,是別人給了他錢讓他貼的,難怪秋水會那么惡惡地待他。
他覺得應(yīng)該給秋水說個明白。他是窮,再窮也不會干那種喪盡良心的事。在堡子村,他誰都能得罪,就是不能得罪秋水,他還指望秋水今年冬天雇用他給棗樹林子里上雞糞,秋水如果不雇用他,家里就少了一筆收入,給老伴治病就永遠(yuǎn)沒有了指望。他老了,人們都不再雇用他干活,嫌他手腳慢,沒了力氣,只有秋水不嫌棄,秋水看中的是他的踏實(shí)。
秋水家準(zhǔn)備明年開春蓋樓房,門口堆滿了石頭土沙磚頭。一進(jìn)門,拴在門洞里的黃狗沖著他汪汪瘋叫,脖子上的鐵鏈條嘩啦嘩啦響。他喊:秋水秋水。屋里沒人應(yīng)。抬頭看到秋水那輛鱉蓋車停在院里,黑亮的鱉蓋上落滿了一層霜。
誰呀?
秋水媳婦懶洋洋的聲音。
秋水媳婦挑開紅棉門簾出來,看到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影。
秋水呢?
秋水媳婦說,全娃伯,我正要找你呢,你倒自個兒來了。我問你,我家秋水哪里對不起你?你怎么干那種缺德事?我們始終把你看成老好人,沒想到老好人在這年頭也變了,他是不是給了你錢,給了你多少?
他知道秋水媳婦說的“他”指的是九生。
他囁嚅著說,侄媳婦,不是這么回事,我出門,看到一個白影,以為是只野天鵝呢,就去追,追了好半天,誰知道是張白紙呢?它怎么是張白紙,我以為是只野天鵝呢?
秋水媳婦說,別裝了,若不是秋水親眼看到,我們還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走吧。
秋水媳婦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厚厚的紅棉門簾阻擋了他的視線。
他對著紅棉門簾,說,我真的以為是只野天鵝哩,天麻麻亮,眼睛看不清楚,我真的以為是只野天鵝呢?
秋水媳婦在里面哼一聲,沖著紅棉門簾不耐煩地說,你咋不以為是個天女呢?天女比天鵝好啊,又好看又實(shí)用哩。
秋水媳婦的話刀子一般割著他的心。他盯著紅棉門簾,氣哼哼地想責(zé)備秋水媳婦,喉嚨里哽了哽,哽不出一句話來。他只好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出秋水家。門洞里的狗,沖著他兇巴巴地叫,一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模樣。
整整一天他都惶恐著,從前院走到后院,從后院走到前院,丟了魂兒似的,手里抓不住半點(diǎn)活兒。
老伴說,你咋了?不就是屁大的事兒嗎?他秋水能吃了你!
他知道秋水吃不了他,秋水一定不放過他。
晚上秋水來了,胳肢窩夾一個鼓囊囊的黑皮包。
全娃伯。
秋水喊。
他倉皇地從爐子邊站起來。老伴也匆忙放下手里的剪刀,忙乎洗茶杯、倒水。秋水的到來,家里一時亂了套。他搓著雙手,腦子里飛快地猜測著秋水來的目的,他暗暗希望秋水不是找他麻煩的。
他把家里唯一的一把圈椅搬過來,用抹布擦了又擦,讓秋水坐。秋水眼睛瞥也不瞥一下。他以為秋水嫌圈椅上不干凈,又在上面放了一塊棉花墊。
圈椅,是他們這個家族往昔富貴歲月里延續(xù)下來的唯一見證,它的古老和山墻下的石榴樹一樣,很難說清楚。灰黑色的圈椅,分辨不清它的本來面目。有人說這圈椅是楠木,有人說是皂角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只知道這是先人留下來的東西,就寶貝一樣珍存著,家里來了像模像樣的客人,他才舍得搬出來顯擺一番。收舊貨的人幾次來家里高價收購,都讓他一口回絕,他怎么能賣掉先人的東西?他無法想象他的先人,當(dāng)年坐在這把老舊的圈椅里,臉上涌動著的那份尊貴。這樣的圈椅秋水卻不坐,他只是站在他的對面,拉著柿餅?zāi)槨?/p>
老伴拿出過年才用的茶杯,洗了又洗,往里面放了一大勺白糖,用勺子在里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攪均勻了,雙手端給秋水。秋水不經(jīng)意地接過茶杯,放在桌子邊,說,全娃伯,這些年,我也沒有得罪你,干活還給你開正常人的工資,按說你年齡大了,誰愿意雇傭你這么大年齡的人?我雇你,是看你 惶呀。
他說,是哩是哩,我知道秋水照顧我哩。
秋水說,那你說說,昨天晚上是誰指使你干的?
他說,好侄子,沒有人指使我,我還以為那是一只野天鵝哩,就去追,誰知是張白紙呢,那不是我干的,我怎么會干那種事呢?
秋水拿出胳膊下的黑皮包,掏出一疊錢,啪地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桌子隙縫間騰起常年沉淀的塵土,塵土彌漫開來,在他們之間柔緩地游動。
錢,整整齊齊,用白紙條捆綁著,他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
秋水說,這是一萬,全娃伯,你只要說,是誰讓你干的,這錢就是你的,別的事我不問。
他說,沒有人讓我干,我真的以為是只野天鵝哩。
秋水又掏出了一疊錢,啪地甩在桌子上,和剛才的一樣多,同樣用白紙條捆綁著。
秋水說,全娃伯,我是看得起你,才來你家里的,算起來,我們還是自家,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他到底給了你啥好處?能多過我這兩萬塊錢?
秋水說的“他”,就是九生。
老伴盯著那些錢,老伴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錢,她讓錢嚇得臉色灰白,靠在炕邊的木板上,一動不動。
他說,沒有人指使我,真的,秋水,就是有人指使,我也不會干這見不得人的事,我活了六十多歲,從來沒有在背后日弄過人,也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謊話,你這是打我臉哩,這些錢,你收起來,你看,你嬸的臉都讓你的錢嚇白了,女人眼窩子淺啊。
他說著,聲音越來越高,一種讓人欺辱的感覺,讓他心里覺得異常惱火。他真的有點(diǎn)惱了,一把抓起那兩疊錢,塞到了秋水的黑皮包里。
秋水沒有拒絕。
秋水狠狠地瞪他一眼,扭過頭,甩著腳步咚咚往外走去,大門磕打在門框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吐著粗氣,咔咔地咳。他想起秋水臨走時看他的眼光。
老伴坐在炕邊光溜溜的木板上,沖著秋水的背影癟著嘴,呸了一聲,凌亂的唾沫花子飛濺開來。她嘬著嘴嘖嘖兩聲,脧著眼睛說,我才不會讓那倆錢嚇怕了,錢不就是紙片片嗎?我有啥怕的?你忘了那年冬天,瘦小的南方人來咱家里,想買走那兩只野天鵝,給咱兩千塊錢,咱都死活不賣,咱就那么愛錢嘛?
他怎么會忘了呢?那個瘦小的南方男人,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他家里有兩只野天鵝,晚上悄悄地來,把兩千塊錢放到他們面前,他們都沒有動心。他知道賣了野天鵝就觸犯了法律。
南方男人壓低聲音說,怕啥?這事只有你知我知,誰都不知道。
他說,誰說是你知我知?還有天知地知呢。
村里人后來還是知道了,知道了他的傻。村里好多人農(nóng)閑時節(jié),都去偷偷摸摸在河邊網(wǎng)天鵝,網(wǎng)到的天鵝賣給收天鵝的南方人,一只天鵝往往能賣到一千多塊錢,就是死了的天鵝,南方人也收。
老伴說,人一有錢咋就和以前不一樣了?咋就沒有人味了?秋水沒娶媳婦時,你在河里撈到鯰魚,他還來咱家解饞哩,他咋就忘了呢?說著拿起炕邊的剪刀,又嚓嚓嚓剪她的紙花。
他圪蹴在爐子邊,嘴里嘟囔一聲,怎么會是一張白紙?我真的以為是只野天鵝,我明明聽到了野天鵝的叫聲哩。
老伴脧他一眼,嘴唇動了動,啥也沒有說。剪刀嚓嚓嚓嚓地響著,細(xì)碎的紙屑,從老伴粗糙的手指間飄落下來。他的心,也讓老伴手里的剪刀,一刀刀剪碎了。
3
這天晚上,一聲雞叫劃破黑夜,把他從迷糊的睡夢里一把提溜起來。他知道出事了,急匆匆披衣起床,抓起炕邊的手電來到后院。后院里一地雞毛,冷風(fēng)旋著雞毛上下飛舞,椿樹下一攤雞血,那只下蛋的老母雞躺在一團(tuán)柴草里,斷了半截的脖子耷拉著。他仰頭看到椿樹的枝杈上,空蕩蕩的,只留下點(diǎn)點(diǎn)滴滴不同顏色的雞屎,又捏著手電沿著后院墻走了一圈,土墻好好的,看不到人為侵犯的痕跡,他恍然,現(xiàn)在小偷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小偷了,現(xiàn)在的小偷偷盜技術(shù)比過去高明了許多。村委會門口的兩個老石獅子,就是在一天夜里神不覺鬼不知地丟失的,村人們說,是小偷用吊車偷走的,石獅子他們都能偷走,一只雞算什么?又想,小偷偷雞咋不把雞偷走呢?他家的雞和小偷一定沒有關(guān)系,那么是誰殺死了他家的雞?他想一定是他們殺死的,他們這是殺雞給猴看,他就是他們眼里的“猴”,秋水在逼他說實(shí)話。
秋水終于對他行動了,秋水只要輕輕捏他一把,他就沒了活路。他站在后院,身上一陣寒冷。
老伴也來了,老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母雞,腳步趔趄了一下,嘴里含糊地嘀咕一聲,整個人就軟塌塌癱倒在地。老伴的心魂兒一瞬間掙脫了面前的血腥味,不知到哪個鬼地方逛游去了,只把這個沒用的殼兒扔給了他。他知道這是她的老毛病,她一著急,她的魂兒就從身體里溜跑了,一時半會兒不回來。他還是伏在她的臉前,一聲聲喊:月月啊,月月啊。他習(xí)慣用女兒的名字喊她,用女兒的名字喊她,謙遜中含帶著親昵。老伴在他的喊聲里毫無反應(yīng),和以前的許多次一樣,沉沉地昏睡過去,轉(zhuǎn)眼之間,那個還和他說話的大活人不見了。他拉她起來,她緊閉著眼睛,任由他擺弄。他覺得老伴的身子從來沒有過的沉重,他圪蹴下來把她的胳膊耷拉在自己肩頭,半抱著她,說,你比一袋麥子還重啊,我還能扛動一袋麥子,我咋就背不動你了?他說著雙腿一軟,身子斜斜地倒下去,壓在她的半邊身子上。她沒有了疼,任由他壓著,哼也不哼一聲。他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土。老了,人不服老不行,他咋就一轉(zhuǎn)眼老了呢?年輕時的一天,他們在地里摘棉花,雨急急地拍打在棉花葉子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轉(zhuǎn)眼之間棉花棵子渾身上下就濕淋淋的了。他舍不得讓她淋雨,背著她從村北棉花地一口氣跑回家,把她放到大炕上,他喘也不喘?,F(xiàn)在他連背她的半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那些力氣好像讓人一把偷了去。他看著躺在地上的老伴,不由得鼻子發(fā)酸,嗚嗚地哭了。他哭自己沒有了的力氣,哭自己無緣無故的倒霉……他積壓在心里的郁悶找到了突破口一樣,隨著淚水源源不斷地化成淚水,拍打在堅(jiān)硬的土地上。
老伴昏厥的毛病,是從月月離家走后開始的。那天,他在秋水的棗林里摘棗,廣州客商的大汽車等在地頭,秋水雇用了好多人給他摘棗,中午飯也在地里吃。密密的林子里,到處都是成熟的棗子,他一邊摘著棗子,一邊說著笑話。他說自己剛?cè)ナ赖纳┳?,中午還端著碗在巷道里看人家娶媳婦,下午就不在了人世,那時,哥怎么也不相信。巷道里的女人去叫哥,哥手里捏著一把撲克牌,和幾個人正玩兒在興頭上。巷道里女人說,老哥,你家婆娘不行了,快回去看看吧。哥以為女人和他開玩笑。哥說,我不回去,還不到天黑她就著急啦。說完,又專心地對付手里的牌。女人急了,說,你婆娘快死了哦。哥有點(diǎn)不相信,讓女人拖回家,看到嫂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哥怎么也不相信嫂子就那么走了。他嘻嘻哈哈地說著,聽到地頭有人喊他:全娃伯全娃伯。他仰著脖子問:啥事嘛?那個聲音說,我嬸給你搟好面條了,讓你回去吃面條哩。聽到這話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每次他來河灘打工,都是早上出來,晚上回去,從來不在家里吃飯。這人急急地喊他回去,一定是出了啥事?他回到家,果然看到老伴躺在炕頭,緊閉著眼睛。村里的土醫(yī)生胡易軒守在屋里,他說,我已經(jīng)給她打了一針安定,沒有生命危險(xiǎn),你放心好了。
他問胡易軒:啥病?
胡易軒吞吞吐吐地說,這病不能著急的。
他知道自從月月走后,不愛說話的老伴把一切悶在心里,終于把自個悶出了病。
他又問胡易軒:這病能好嗎?
胡易軒堅(jiān)定地?fù)u搖頭,說,最終的結(jié)果是精神失常。
瘋子!
他不敢相信老伴變成瘋子的模樣。
他說,我一定給她看好這個病。
胡易軒為難地說,那就要去大地方,要好多好多的錢哩。
…………
雞叫聲劃破的黑夜,又重新復(fù)攏組合,彌漫出的血腥味隨風(fēng)飄去,夜晚又恢復(fù)了它該有的本來面目。他緊抱著老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動著她,最終還是把老伴挪到了炕上。天剛亮,他找來胡易軒,讓胡易軒給老伴打了一針安定。
老伴均勻的呼吸聲里,天亮了。
天,又黑了。一天不知不覺過去。
他看到窗外降臨的黑暗,心懸懸的,唯恐再遭人暗算,他找來一根彎彎曲曲的榆木椽頂在大門后,又拿來一把鐵锨和一把切菜刀放在自己住的屋子里,面對黑夜,他像面對一場不知道結(jié)果的戰(zhàn)爭。
老伴醒來像做了一場夢,對發(fā)生過的一切沒有任何印象。昏黃的電燈下,老伴睜著一雙亮亮的眼睛,望著黑糊糊的頂棚,只是不說話。
他伸手拍打著老伴的肩膀,安慰老伴說,沒啥,不過是一只雞嘛。
他又說,雞嘛,總是要死的,一定是黃鼠狼咬死的。
老伴還是不說話。
這些年誰見過黃鼠狼?黃鼠狼這些年好像在堡子村絕跡了。
老伴瞪著眼睛望著頂棚說,我又病了吧?
她滿臉愧疚,病,好像是她的一個錯。
她對自己的病毫無辦法。她有時就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手,管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去年冬天的一天,他去河灘打工,她一個人在家,她在月月的箱子里翻來翻去,翻到一本紅塑料皮相冊,上面全是月月的照片,月月在開滿紅花的老石榴樹下,月月在縣城的噴水池邊,月月在村委會門口的秋千上,月月和她的同學(xué)手挽著手站在一片月季花叢中……上面的月月對著她笑,她看著月月的笑,用手撫摸著月月的笑,心就開始一抽一抽地疼了,她嘴里責(zé)備著月月,她的責(zé)備終于變成了絮絮叨叨的呢喃,她重新鎖上箱子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醒來已是傍晚,她看到屋檐下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忙著歸巢,她看到自己半個身子在臺階上,半個身子在臺階下,她摸著自己的腿冰涼,這腿好像不是她的,她想起他打工去了,還沒有給他做飯哩,爬著一點(diǎn)點(diǎn)挪到了伙房。她不想讓他知道,后來他還是知道了。
睡不著,她掀開被子,坐起來,又剪她的雙喜字。他看到老伴手里的碎紙片雨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下來,落在炕頭的被褥上,那層淡薄的紅,在燈光下失去了原有的喜慶。他看著老伴的一舉一動,又一次想起了九生,想起了九生莫名其妙讓人從背后砍一斧頭的事。他想起了村里在外開飯店的胡六三的弟弟胡六五,就是在夜半沒命的。有人說是他的飯店生意好,得罪了飯店同行。有人說,他和東家的寡婦勾搭上了,惹得別的男人忌恨。夜半,他的一條命和妻子的半條命,讓一個定時定向炸藥包給炸飛了,消失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F(xiàn)在他妻子整天坐在輪椅上,搖著上半截身子,給家里老小做飯洗衣,沒事的時候,一個人唱著耶穌歌。
他越想越怕。
夜半,他讓一陣咯嗒聲驚醒。這聲音在院子里,在門洞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覺得這個夜異常地寒冷。老伴也聽到了這咯嗒聲,往他身邊靠了靠,他感到老伴身上同樣的惶恐。接著,老伴的一只手悄悄地伸進(jìn)他的被窩,摸索著他的手,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咯嗒,咯嗒。
他大聲問:誰?
外面只有風(fēng)。
老伴的身子顫顫巍巍地貼緊他,和多少年前一樣,縮到他的胸前,頭抵著他的下巴。他用手拍打著老伴的肩膀,睡吧,睡吧。他的手在對她說。他感到她的肩膀在他手指下輕輕抖動。睡吧,睡吧。他的手又說。
村里不少人家晚上沒了牛,少了糧食,小偷不是從門進(jìn)來的,小偷是掏開墻上的磚進(jìn)來的。小偷越來越大膽,就和拿自家的東西一樣理直氣壯。他家里還有兩甕麥子,有兩口袋的玉米,還有好幾十斤的棉花油。有錢,沒錢,他和老伴嘴里有填的,日子就滿足了,這嘴里填的東西沒了,他們的生活就沒了依托。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咯嗒,咯嗒。
誰?
他拉亮電燈。聲音沒有了。他光裸的胳膊伸出被窩,緊捏著燈繩不敢動。
聲音又響了起來,咯嗒??┼?。
他忽地坐起來,穿衣服,老伴也坐起來,穿衣服。他眼睛看到門后的鐵锨,看到放在案板上的切菜刀,在灰暗的電燈下折射出慘白的光。
他又一次想起他們的月月,如果月月在,那個男人在,他們就不害怕了。他在心里突然原諒了他的月月和那個把月月帶走的男人。其實(shí),他早就原諒了他們,自從他看到那對野天鵝時,他就原諒了他們。那天,他把快死的野天鵝抱回了家,另一只野天鵝也跟回了家,他把它放在后院的小柴房里,它在柴房里哦哦地叫,另一個在柴房外哦哦地叫,彼此呼應(yīng),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他站在黑糊糊的后院,看著兩團(tuán)白白的影子,心想:原來這野天鵝也是有情有義的東西,原來支撐這個世間的,不是人們說的金錢,是情。是情,在支撐著天上和地下的飛禽走獸,支撐著人和萬物。他想他的月月,月月沒有錯。他原諒了月月,從此也不再埋怨他的月月。
他燃起一支煙,悄悄溜下炕,操起門后的鐵锨,老伴也溜下炕,操起了案板上的切菜刀。他耳朵貼著門,聽到風(fēng)在院里跑來跑去的腳步,風(fēng)在窗戶的塑料布上敲打,風(fēng)掀起塑料門簾,風(fēng)在屋檐上游走,風(fēng)把他撿回家的紙箱子,在院里推過來,又推過去。在這聲音里,他分辨出咯嗒、咯嗒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誰?他問。沒有人回應(yīng),還是風(fēng)。他拉開門閂,一股風(fēng)卷進(jìn)來,他哆嗦了一下,舉起手里的鐵锨啪地拍在臺階上,整個院里回蕩出一陣哐啷聲。
他拉亮院里的電燈,拉亮伙房里的電燈,手伸進(jìn)兩個瓦甕里,滿滿的兩瓦甕麥子很快淹沒了他的手。捏捏蛇皮口袋,里面的玉米粒在手指間嚓嚓地響。案板下的油缸里,油汪汪的半缸油還在。他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那聲音還在響,在門洞里。他想一定是有人在撥拉大門的門閂。他高舉著鐵锨走過去,老伴也不甘示弱,手握切菜刀緊跟在身后。走過石榴樹,他忽覺脖子后冰涼,是刀子放在脖子上的那種冰涼,他驚叫一聲,差點(diǎn)跌坐在地。慢慢轉(zhuǎn)過身子,只見老石榴樹的影子在頭頂胡亂地舞動,用手摸去,濕濕的,原來是霜花。
咯嗒聲還在繼續(xù)。
拉亮門洞的燈,兩扇木門緊關(guān),寒風(fēng)從門檻下呼呼地吹進(jìn)來,門后的榆木椽還在??┼暃]有了,他看看老伴,老伴也看看他,他看到老伴頭發(fā)蓬亂,白頭發(fā)在夜里看上去更白,一瞬間讓他想起河灘里飄飛的蘆花,心里一陣蒼涼。他舉著眼睛搜尋著那咯嗒聲,老伴卻噗地笑了,指著墻上掛的柳條簸箕給他看。柳條簸箕掛在土墻上,從門口溜進(jìn)來的風(fēng),不時地掀起簸箕,簸箕磕在墻上,發(fā)出咯嗒、咯嗒的聲音。原來是柳條簸箕在作怪。
他長吐一口氣,伸手把簸箕從墻上摘下來,一把扔在老石榴樹下。
老伴也長吐一口氣,收起切菜刀。
這他娘的腳。
他釋然。
回到屋子里。老伴說,你咋把紙看成是天鵝呢?你怎么不看成是一張擦過屁股的紙呢?這不,追下事情了,把自個追得夜里睡覺也不踏實(shí),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
他想到政府。
他突然對老伴說,我要出趟遠(yuǎn)門。
老伴說,去看月月嗎?她不要咱,咱也不要她了。
他說,不,我要去縣里,讓政府保護(hù)我們的人身安全,我怕讓人黑摸了,你一個人活在世上 惶哩。
老伴笑著說,你又不是十八歲的大姑娘,誰摸你,也不嫌你糙。
他說,我都值他兩萬塊錢哩。
老伴不再做聲。
他說,我還想看月月哩,她再老沒良心,還是咱們的老女兒吧,是從你身上掉下去的肉吧,咱們做老人的,和他們小的計(jì)較啥哩。
老伴說,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那老沒良心的。
他說,我們死了,還不是指望她和那個男人埋哩,她就是走到天邊兒,還是咱們的月月。
老伴沒了話。
這天晚上,兩個人誰也不敢睡,只是披著棉襖坐在被窩里,支著耳朵,唯恐外面有啥響動。風(fēng)在窗外嘩啦流動,流動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她說,我給你唱個曲兒吧。說著就閉了眼睛,身子一搖一晃顧自唱了起來:
一更鼓來淺,
我也勸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錢耍,
你若要把錢耍,
奴和你不安然。
二更鼓來稀,
我也勸呀丈也夫,
再莫要把酒喝,
你若是喝醉了,
打架要闖禍。
三更鼓來催,
我也勸呀丈也夫,
莫要戲人妻,
你若是戲人妻,
將人比自己……
老伴的聲音沙沙的,像用砂布打磨過,沒有了從前的清脆,卻多了一種甜糯米一樣的味道。這首歌老伴給他唱了無數(shù)次,從中年,唱到老年,從黑頭發(fā),唱到白發(fā)。在老伴甜糯米一樣的聲音里,他聯(lián)想起他們的從前……老伴唱著唱著,歌詞在喉嚨里打起了滾,漸漸粘膩在喉嚨里,又漸漸無聲。
夜,在老伴的吟唱聲中,漸漸深去。
4
從堡子村到縣里要走二十多里的路,他一夜沒睡,天麻麻亮,就出了門。碎布頭彌的口袋里,是老伴給他裝的干糧,兩個又圓又大的棗饃。他把口袋揣在懷里,不時回過頭去,看有沒有人跟蹤。田里的莊稼早歇了,蘋果林、棗樹林、桃園也歇了,四周一片寂靜。從村邊墳場里飄來的鳥叫聲,冷森森的。他卷緊衣服向縣城走去,迎面風(fēng)夾著細(xì)小的霜花撲在臉上,有小車從他身后過來時,他不得不快步跑下公路,在干枯的玉米棵子或者是路邊的樹林里躲起來,小車過后,又繼續(xù)走。他唯恐秋水的小車跟過來。來到縣里的大街上,心才完全放了下來。他又一次想,如果月月在就好了,他用不著一個人跑這么遠(yuǎn)的路。
縣政府大門邊,駐扎著縣里的信訪局。他去找縣長。隔著半墻大的玻璃窗,信訪局老王局長一眼看到了他。老王局長是返聘回來的老干部,一月三百元的工資補(bǔ)貼。他從部隊(duì)復(fù)員后,在信訪局待了一輩子,接待過無數(shù)上訪的群眾,長期的接待工作練就了他一雙火眼金睛,能一目了然地把各色人等分辨出來。
他剛跨進(jìn)縣政府大門,就讓老王局長請到了信訪局辦公室。老王局長給他倒杯水,讓他坐在告狀人坐的長條椅子上。
老王局長這一招很靈,許多怒氣沖沖的上訪人,到了他面前心里的火氣都會消減了多一半。
老王局長問:你老上訪嗎?誰欺負(fù)你了?
他搖搖頭說,我不上訪,誰也沒有欺負(fù)我,我是要求你們政府保護(hù)的,我怕有人害我哩。
他說著,手放進(jìn)口袋里??诖锸抢习榻o他蒸的棗糕饅頭,老伴說,這樣他就用不著下館子。走了一路,他這才有點(diǎn)餓了。
在老王局長的接待生涯里,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來訪群眾。
老王局長說,一定是有人欺負(fù)你了?
他搖搖頭。
老王局長說,有人威脅你了?
他還是搖搖頭。
老王局長笑了,他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難道讓我猜謎語不成?
他終于開了口,說起了昨天早晨他看到一片紙,剛開始他誤以為是一只野天鵝,后來是一張大字報(bào)。秋水誤以為是別人指使他干的,他害怕。
老王局長這次嘿嘿地笑,他手里顛來倒去地玩弄著一只細(xì)長的圓珠筆。
老王局長說,你害怕個啥?共產(chǎn)黨天下,沒有王法了?
他說,我們村的九生就讓人從后面用斧頭砍了,砍他的人用布蒙著臉,誰知道是誰,就是九生死了也不知道是誰,還有我們村的胡六五,在外面開飯店,讓人用定時定向炸藥炸飛了,到現(xiàn)在都沒有破案。
老王局長不笑了,他說,喝水喝水。
他雙手抱著熱水杯,看著扭動著的熱氣。喝一口,掏出口袋里的棗饃吃一口,他著實(shí)餓了。
他問老王局長:我這事你管得?
老王局長說:管得!
他又問老王局長:怎么個管法?
老王局長說:保證你的人身安全,我會給鎮(zhèn)里干部打個招呼,讓他們找王秋水談話。
他嚼著棗饃,棗香和著饅頭的味道從他嘴里飄出來,讓老王局長有點(diǎn)眼饞。
他吐出一個棗核,說,不行,那你們得給我寫個保證。
老王局長說,寫個啥保證?
他說,保證我的人身安全唄。
老王局長想了想,捏著圓珠筆,在面前的紙上刷刷寫道:一定要保證王全娃同志的人身安全。寫完,遞給他,他看著老王局長這幾個結(jié)實(shí)的大字,心里一下子踏實(shí)了。人常說,人沒籠頭,拿紙拴。有了這張紙,他啥也不怕了。
秋水雇人給棗樹林里上雞糞了。這天,秋水家對面的屋檐下,胡六三的老爹帶著他的等死隊(duì)在曬太陽。他扛著鐵锨早早站在秋水家門口。秋水家門口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想給秋水干活的人。大家都說大冬天里在家窩著難受,干干活、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身上痛快,看來我們生來就是下苦的命。他們這話好像是說給秋水聽,討秋水高興。他知道他們都在說假話,誰都想多賺幾個錢,錢那東西又不扎手??爝^年了,誰不想把年過得舒心些呢,要舒心就離不開錢。
秋水來了。
秋水手里夾著煙,站在門口高高的沙土堆上,像過去生產(chǎn)隊(duì)長給社員派活一樣,指派著誰去修棗樹林子里的路,誰去修水渠,誰去拉雞糞,誰去挖樹坑……人一個個指派了出去,只留下他手里握著鐵锨,還站在那里。秋水扔掉手里的煙準(zhǔn)備往家里走,他急急地喊一聲:秋水,還有我呢,你咋把我也忘了?
秋水側(cè)過身,斜著眼看他。秋水說,是全娃伯啊,真對不起,干活的人手夠了,你就不用去了,聽說你都讓政府“保證”了,冬天河灘里冷哩,凍壞了你,我沒法給政府交代啊。
他訕笑著,想說聲,別小看你全娃伯老了,干活不比他們年輕人少出活。
秋水已經(jīng)不見了影子。
秋水還是懷疑他貼大字報(bào)的事??磥硪粋€人對另一個的懷疑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你縱有一萬個辯解的理由,這種“懷疑”也不會在秋水心里消失。他看著秋水的背影,不再為自己辯解。
胡六三的老爹圪蹴在臺階上,說,全娃,你都六十多歲了,還給人干活,到死里干嗎?
他干笑著說,我不干活,就參加你的等死隊(duì)了,我才不想等死哩。
在心里他總想把老伴的病治好,他不愿意讓老伴將來當(dāng)個老瘋子。
他“保證”的事還是讓秋水知道了,讓村里人知道了。村里好多人見了他就問,全娃,你咋變成大熊貓了,有那么金貴嗎?有人想方設(shè)法打聽他讓政府“保證”的背后內(nèi)幕,村人們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了那天早晨的事。知道了,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他,唯恐秋水把他們看成是九生的人。
他決定去一趟南山。
5
他懷里揣著老王局長寫給他的保證,保證放在牛皮紙的信封里,他要把這保證放在女兒那里。走前,他來到居民小組長胡六三家給女兒打電話。電話號碼寫在一片紙煙盒上,是一年前女兒在電話里告訴他的。那時月月生了孩子,打電話讓他們過去。他不去,她也不去,他們都希望月月回來,月月還是沒有回來。他把月月告訴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個紙煙盒上,夾到屋里的墻縫,一年來他動也沒動,今天他卻要給她打電話了。他的手指輕輕按過去,女兒的聲音就沿著細(xì)細(xì)的電話線流過來,拍打著他的耳朵。他想不到聽女兒的聲音,像走在柿樹林里摘一只柿子一樣容易。他還是倔倔地告訴女兒,他要去山南一趟。女兒還來不及喊他一聲爹,他就喀吧放了電話。
他坐了小半天的車,才來到山南這個地方。山南這破地方和他們堡子村有天大的差別,到處坑坑洼洼,他站在路邊光禿禿的山梁上,冷颼颼的風(fēng)從旁邊的深溝里吹過來,直往心里鉆。他舉著一雙老眼,看到周圍盡是光禿禿的山梁,灰塌塌的柿樹,靠著土崖挖的窯洞。溝里有一股細(xì)不拉嘰的水,有水聲,看不到水影??吹降闹皇乔嗲嗟闹褡?,隨風(fēng)忽來忽去??粗@窮山溝,他覺得他們堡子村就是人間天堂了。這時他滿眼都是他的月月,是披肩發(fā)的月月,是垂著辮子的月月,是短發(fā)飛揚(yáng)的月月……他袖著手,手指在襖袖里捏算著那個他沒有見過的碎娃,他一歲零三個月了吧,會叫他爺了吧。他想著風(fēng)竟把眼睛刮濕了。
有聲音順風(fēng)刮來:爹喲,爹喲。
是月月。
他這才看到一個女子懷里抱著一個碎娃,從一條細(xì)瘦的路上跑過來。果真是他的月月。
他眼淚就下來了,他不想讓自己落淚,淚還是下來了。
月月把懷里的碎娃舉到他面前:郡主,叫爺,叫爺。
叫郡主的碎娃看著他笑,兩顆又細(xì)又尖的禾鼠牙掛著清亮亮的口水。碎娃一扭身,又撲在月月肩頭,撲騰著小腿。
月月在碎娃的脊背上拍打著,說,爹喲,我想死你和娘了。
月月說著用胳膊上的碎娃遮擋住眼里的淚水。
月月家在溝里山崖下,兩眼不大的窯洞。把月月拐來的男人在外面給人家蓋房子去了。月月說他專做泥匠,十天半月不回家。公公去世,婆婆改嫁,家里就只有月月和這個不到兩歲的碎娃。他背著手,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從一個窯洞轉(zhuǎn)到另一個窯洞,不到一個時辰就把月月家底弄了個一清二楚。這里一年只有一料莊稼,莊稼全是粗糧,玉米、谷子、糜子,不種小麥棉花,白面和油全靠買。他不知道他的月月究竟看上了這個家有什么好?傻啊!
月月知道爹一定有要緊事,沒有要緊事爹是不會上她這個門。晚上吃完飯,月月懷里攬著碎娃吃奶,爹吸著兩毛錢一盒的黑煙。兩個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月月想給爹解釋她從家里出走的原因,終究說不出口,在愛情和親情之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愛情。她見到男人第一面她就喜歡他,把自己毫不猶豫給了男人。男人不想做倒插門女婿,不想受那份委屈,她滿足他,跟定了他回山南。明知道爹娘不同意她這樣做,她還是做了。她把這個男人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她能舍棄爹,能舍棄娘,她不能舍棄這個男人,這個男人讓她要死要活,她對自己這種忘恩負(fù)義的做法毫無辦法,她想起爹娘時,黑夜里打自己的臉,使勁地?cái)Q自己的大腿,罵自己不是人,罵自己下賤,可她就是離不開這個男人。這些她在爹面前無法說出口。
面對月月,他終于掏出那個牛皮信封,信封用糨糊糊著。他把信封放在月月面前的飯桌上。
信封上沒有寫字。月月拿眼睛看爹,不知道爹是啥意思?
他說,月月呀,爹這個東西先放在你這里,如果爹突然死了,你打開信封,找寫信的人,他是縣里信訪局的老王局長,你就找他們算賬去。
月月眨巴著細(xì)長的眼睛,不知道爹葫蘆里到底賣的是啥藥?
她做出一副乖巧的樣子,點(diǎn)頭。
他又說,人沒籠頭拿紙拴,這就是一個人的籠頭哩。
月月不知道爹說的是啥糊涂話,明明是信封,咋又是籠頭了?
他早晨起床后,月月給他飩好了雞蛋,里面放了白糖。碎娃坐在竹子做的推車?yán)?,不耐煩地?fù)]舞著小胳膊。竹子推車是月月男人做的,粗糙結(jié)實(shí)精巧,下面是四個滑冰鞋的輪子。
他抱起碎娃,說,郡主,你是郡主嗎?
郡主高興了,小臉綻著笑。
郡主,叫爺,叫爺。
郡主紅嫩的嘴唇上掛著細(xì)亮的口水,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喊:爺,爺。
這個陌生的字眼像他塞進(jìn)郡主嘴里的一塊糖,郡主反反復(fù)復(fù)地咀嚼著,一聲聲喚他爺、爺、爺,這個新鮮的字眼讓小家伙伸胳膊蹬腿異常興奮。
他把半個老臉緊貼在郡主細(xì)嫩的臉上。
風(fēng)刮來溝里一陣嘩啦的溪水聲。
月月斜斜地靠在門框上,看著這一老一少,眼里含著淚。
他走時,月月送他。
他討厭送別。他倔倔地說,你又替不了我走路,不送了。
月月果真不再堅(jiān)持送他,懷里抱著郡主。
月月說,爹,郡主大一點(diǎn)了,我接你和娘過來住。
他看著月月,那句話始終哽在喉嚨里,他不能不說。
他終于問月月,他到底有啥好?你撇下我們來到這窮地方,我看這窮地方和咱們那里差遠(yuǎn)了。
月月臉驀地紅了,半張臉埋在郡主懷里。
月月說,爹,他……
他問,他到底有啥好?這破地方到底有啥好?
問完,自己又后悔。這好,只有月月知道的好,這好,有時說不出。
月月紅著臉,果真沒有說出這好。
他轉(zhuǎn)過身,沿著門前的山溝,向上面的山梁梁走去,心里又埋怨自己問得多余,女兒的心思他早就明白,那賴小子有啥好呢?
山溝里竹子青青,在風(fēng)里忽來忽去。有水聲在竹林里喧嘩,看不到水影。
他不敢回頭看月月和她的郡主,他想月月一定抱著郡主站在門前,他走得很急,腳步在月月送行的目光里漸漸凌亂,又漸漸消失。
月月手里捏著那信封,對著頭頂?shù)奶柨?,太陽光無法穿透牛皮紙信封,里面的字影影綽綽,才不是爹說的“籠頭”。月月笑笑,把信對折起來,藏進(jìn)懷里。
6
回家后,老伴不問月月,他也不提月月。
村里高音喇叭整天響著,巷道里也拉起了一道道三角形的彩旗,小小的紅布條,在風(fēng)里呼啦啦地抖動。要選村長了。
接下來的這些日子里,他習(xí)慣坐在家里那張老舊的圈椅里,身子些微后傾,兩手放在圈椅光滑的扶把上,目光矜持,不再弓背彎腰,不再把蒼黑色的臉皺縮成一個核桃般的笑,他軟塌塌的腰在圈椅里挺直了許多。那些想當(dāng)村長的人開始討好他,巴結(jié)他,想法讓他把手里的那張選票投到他們名下,他心里嘿嘿地笑,這笑聲在天地間快樂地打著旋兒,他不再怕任何人。
最先來家里的是秋水的弟弟秋夏。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秋夏了,秋夏來時是個晚上,他瞇縫著眼睛在爐子邊搓麻繩,細(xì)長的麻絲在手里擰成了繩子。秋夏來了,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給他遞煙。秋夏穿著一件皮衣服,皮衣服在燈光下閃著光,散發(fā)出一種陌生的氣息。
秋夏說,全娃伯還記得我嗎?我是秋水的弟弟秋夏呀,小時候,你時常坐在咱們生產(chǎn)隊(duì)派活兒的黑板下,看到我們這些光屁股的碎娃過來,就伸出鞋里的腳,大拇指螃蟹夾子一樣張開,夾我們的小雞雞。啊哈,你一定忘記了吧。
他的確記不起來了。秋水的兄弟秋夏這幾年在外面開飯店,好多年都沒有回來了,聽說在外面買了房子,孩子都在外面讀書上學(xué)。
如果是平常的日子,秋夏是不會進(jìn)他這個破門的,秋夏的目的很明確。
他坐在圈椅里,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接受著秋夏的香煙和臉上巴結(jié)的笑意。
秋夏說,全娃伯,這不快過年了,我回家來看看,也看看你和嬸子,誰知道正遇上村里選舉呢。
他雙手放在扶把上,挺著腰板,嘴里哦哦哦地應(yīng)著。
秋夏說,全娃伯,聽說村里有人花錢買選票呢,他們不愿意自己填寫,讓人代替他們填寫,一張選票賣到一百塊錢,和城里的股市行情一樣牛。
他仍舊哦哦哦地應(yīng)著,吸著秋夏給的煙,秋夏的煙軟綿綿,藏著一股香味。
秋夏說,全娃伯,你賣不?你家里三張選票哩,月月走了,月月的戶口還在。
他想也沒想,說,不賣。
秋夏說,三張選票就三百塊錢呢,不賣可惜了,你給人打一天工不就才三十塊錢嘛。
他猶豫了,他知道秋夏的心思。秋夏是替秋水買他的選票,三百塊錢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夠他和老伴好幾個月的花銷了。
他的腰微微向前彎了彎。
坐在圈椅上的他,突然又覺得自己的下賤,他賣了手里的選票,就是賣了他的老伴,賣了他們的月月,賣了他自個兒,他賣了選票就讓他們小看了,人往往是自己先小看了自己,別人才小看,他不能讓他們小看。三百塊錢就把他們一家三口賣了?有些錢是不能要的,就像當(dāng)初南方人想買他的野天鵝。聽了秋夏的話,他的腰板又微微挺了挺,靠在圈椅里,端著一張臉,搖了搖頭。
秋夏看到他蒼白的頭顱,在一搖一擺間呈現(xiàn)出的果斷,不再堅(jiān)持。
秋夏打趣地說,全娃伯,你這種硬骨頭精神越來越少了啊。
秋夏又遞給他一根煙,他接過去。秋夏給他點(diǎn)火,他覺得自己讓秋夏這樣高看著,臉上有了光。秋夏的話聽起來酸溜溜的,他還是愿意聽。
秋夏說,全娃伯,在秋水哥和九生之間,你只能選一個人,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來,我哥當(dāng)了村長也不會虧待你。
秋夏說著就拿出一張紙,教給他怎么填寫,主任一欄里讓他填寫秋水,后面的委員一欄里,讓他寫上他王全娃的名字。
他又搖頭。說,我不當(dāng)干部,我咋能填我呢,我當(dāng)不了干部。
秋夏說,全娃伯,你還沒有弄清楚,你寫上你,我們就知道是你填的,我們是不會讓你白填的,如果我哥當(dāng)了村長,一個人發(fā)一百塊錢,我哥說話算數(shù)。
是哩,是哩。
他點(diǎn)頭應(yīng)著。他不點(diǎn)頭不行,他不點(diǎn)頭就是不同意人家秋水,不同意人家秋水,秋水以后再也不會雇用他干活了,秋水不雇用他干活,就沒了指望給老伴看病,家里就斷了開銷,斷了開銷他和老伴總不能喝西北風(fēng)吧,他只能點(diǎn)頭。
秋夏離開,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秋夏伏他的耳朵邊低聲說,全娃伯,你不填我哥,到時候你可要小心哪。
說完,嘻嘻地笑,笑里藏著討好和威脅。
這話聽起來好似玩笑,落進(jìn)他的心就變了滋味。他老了,有些話是要忍的,他已經(jīng)到了容忍一切的年齡。他坐在圈椅里,嘴里還是那么哦哦哦地應(yīng)著,雙手摩挲著圈椅兩邊的扶把,光溜溜的扶把在先人手下?lián)崦藷o數(shù)遍,細(xì)膩光滑,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在撫摸著他的爹,他的爺爺,他從來沒有見過祖爺爺。
他聽到秋夏的腳步漸漸遠(yuǎn)去。
秋水也來了。秋水這次胳肢窩沒有黑皮包,手里卻多了一個塑料袋。
秋水一進(jìn)門,那張柿餅?zāi)樉筒辉偈鞘溜災(zāi)?,笑成了九月里一朵鮮菊花。他說,全娃伯,我給你賠情道歉來了,我是冤枉了你老人家,我調(diào)查清楚了,大字報(bào)的事和你無關(guān),那天,是我冤枉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你知道我這火爆脾氣。
秋水說,全娃伯,我給你和嬸帶了些過年的東西,你就留下吧,這不,要選舉了,你手里有三張選票,月月走了,月月的戶口還在村里,按規(guī)定你能代她填選票,你就填上侄子我吧,我當(dāng)了村長一定不會虧待你,地里的活,只要雇人,就少不了你,和年輕人開一樣的工錢,村里每年都有特困戶補(bǔ)助,這也少不了你家,咱們畢竟是一個王家嘛。
他哦哦地應(yīng)著。秋水帶來的東西他也沒有推辭,他是不敢推辭,他如果推辭了,就是對秋水有意見,就是明目張膽地和人家秋水作對。
秋水留下的袋子,炸藥包一樣讓他動也不敢動。
九生也來了。
九生是原來的村長。九生彎腰弓背,他走到炕邊,用手捏捏被子的厚薄,看看蜂窩煤爐子的火旺不旺,問他們身體有沒有病?冬天感冒了沒有?囤里的糧食夠不夠吃?有啥困難沒有?
九生臨走時,從懷里掏出了二百塊錢,塞到了他的手里時,九生說,今天我去了鎮(zhèn)里,鎮(zhèn)里的民政助理讓我給你代領(lǐng)了今年的特困戶補(bǔ)助,過年時節(jié),他們還有兩袋白面,一箱子油炸麻花,一身棉衣被子什么的。村里再窮,也不能窮咱們的特困戶。
他哦哦哦地應(yīng)著,接了九生手里的二百塊錢,也接了九生的一句句問候。他看到九生弓著腰走出了家門。
九生沒有說的話,用另一種方式說了。
7
選舉這天,居民小組長胡六三,扛著一箱康師傅方便面從巷這頭走到巷那頭,又從巷那頭走到巷這頭,吆喝著開選舉會,方便面誰去誰有份。老伴不識字,他說我代你填了吧。老伴說,我也要去,去了一人一包方便面,不要白不要哩。他和老伴都去了,這樣他們家就能分到兩袋康師傅方便面。
會場在學(xué)校。學(xué)校的娃娃放了假,喇叭放在操場前的桌子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來了,胡六三的老爹帶著他的等死隊(duì)員坐在墻根下曬太陽,女人們東一堆西一堆扯著閑話。狗也顯示出一副興奮的樣子,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學(xué)校在村里的最高處,坐在操場的太陽下,就能看到那條河,看到灰蒙蒙的河灘。河貼著天邊,隨意地流。
平時很少和他說話的秋水爹,慢慢湊到跟前,給他遞煙。他接過,叼在嘴上。秋水爹又遞過打火機(jī)。九生爹也給他煙。秋水媳婦還給人發(fā)糖塊吃,他看到老伴嘴里含著糖,眼睛越過好幾個人笑瞇瞇地看他,一副幸福滿足的樣子。秋水媳婦給他懷里塞了一把糖塊,說,全娃伯,那天是我不對,你看我這脾氣,得罪了你老吧,吃糖吃糖,先甜甜你的嘴。九生媳婦也給他發(fā)糖,他這樣讓他們敬著,心里覺得很受活。
胡六三今天穿了一雙嶄新的皮鞋,站在人多處抖動著一只腿,極力想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各懷心思,沒有人對他的新皮鞋感興趣。胡六三抖動了許久終于不耐煩了,他大聲說,我這新皮鞋是一張黃鼠狼皮換來的,前幾天家里兩只雞讓黃鼠狼吃了,我守候了好幾個晚上才守候到這只黃鼠狼,兩只雞換來一只黃鼠狼,值啊!
聽了胡六三的話,他想起家里那只死去的老母雞來,這么多年都沒有的黃鼠狼咋又回來了?那只老母雞也許真的是黃鼠狼吃掉的,和秋水沒有關(guān)系,是自己冤枉了人家秋水,他心里涌動著愧疚。
有人說起了這些天選舉的新鮮事,說有的村想當(dāng)村長的人請全村人吃飯,家家戶戶這些日子都不用開火,都在食堂里吃大鍋飯,還有的村一個選民就發(fā)好幾百塊錢,年年月月這樣選舉,他們就提前過上共產(chǎn)主義的幸福生活了。
大家嘻嘻哈哈地說笑著。
一輛警車開進(jìn)學(xué)校,從車?yán)锵聛砹藘蓚€穿著警服的人,還有幾個鎮(zhèn)里的干部。大家不知道選干部怎么還來警察?一個個噤了聲。有人說“二戰(zhàn)區(qū)”也來人了,是秋水叫來的。他瞇縫著眼睛,果然看到操場一邊站著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在兩輛小車邊不安分地走來走去。
胡六三給他發(fā)了三張粉紅色的選民證,他捏著三張粉紅色的紙片。老伴不會寫字,他代替老伴寫,月月走了,他還要代替月月寫。
老伴坐在幼兒園孩子的秋千上,鐵鏈子在上面吱嚀吱嚀地叫。老伴的臉讓太陽曬得紅紅的。
一個居民小組一個教室,教室門口貼一張小紅紙片,上面用白粉筆寫著:秘密劃票間。門口有把門的,居民小組長胡六三,還有兩個黨員,他們叫一個人,進(jìn)去一個人,然后在人名單上打上標(biāo)記。門口的棉簾子低垂。
叫王全娃時,他一時還沒有醒悟過來。
胡六三說,全娃伯,你和嬸在家里還親熱不夠呀,叫你哩。
他這次知道輪到自己了。
他把手里的三張粉紅色的選民證交給了門口的胡六三,胡六三撩起厚厚的棉簾子讓他進(jìn)去。
教室里空蕩蕩,他捏著筆,看著粉紅色的選票,心咚咚地跳了起來。他還沒有這樣鄭重其事地填過票,以前都是讓月月填的,胡亂地寫個名字了事。這次不一樣了,他們那樣高看他,他怎么能胡亂地填呢?教室窗戶都糊著紙,沒有人能看到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教室里是娃娃們身上的味道,中間的蜂窩煤爐子呼呼地冒著藍(lán)焰。
他捏著筆,筆在手里有點(diǎn)不聽使喚,比捏著犁耙還別扭。
娃娃們身上的氣息,是青草一樣清新,夾帶著一絲絲的甜香。他坐在桌子前,捏著筆猶豫了。他在心里掂掂九生,又掂掂秋水,覺得兩個人都不錯,九生把他和老伴當(dāng)親娘老子關(guān)心著,每年村里都忘不了照顧他,過年時節(jié)還帶來鎮(zhèn)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來慰問。秋水待自己也不薄呀……他捏著筆在心里掂來掂去。教室里靜悄悄的,沒有人看他,他也看不到任何人,玻璃窗的大半截都用紙糊了。
他捏著筆的手落在粉紅色的選票上,粉紅色選票上一片模糊,他一個字也看不清,他眼花了,他早就眼花了,他怎么忘記他的老花鏡了?
胡六三在外面喊:全娃伯,你在里面生娃娃嗎?我們肚子都等餓了,再不出來我就叫警察了。
他放下筆,從教室走出來,心里一片空洞。老伴坐在娃娃們玩的秋千邊,懷里抱著兩袋色彩鮮艷的方便面,暖洋洋的太陽下,一張老臉曬得通紅,瞇縫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唱票的時候,“二戰(zhàn)區(qū)”的人也來了,他們利劍一樣的眼光,在唱票人身上劈來砍去,唯恐念錯了,又唯恐他們是九生的人,做一些不地道的小動作。氣氛緊張嚴(yán)肅。會場前面用一排課桌把工作人員和觀看的村民隔開,唱票的聲音里,秋水和九生的名字不斷重復(fù)著,念票人發(fā)現(xiàn)在眾多的票里出現(xiàn)了三張棄權(quán)票,三張票折疊在一起,上面一個字也沒有。
下午時分,選舉終于有了結(jié)果,王秋水當(dāng)選了第七屆村民委員會主任。剛宣布完,教室里一下子寧靜下來,人們默默地走出教室,消失在一條條巷道里。
他心事沉沉地向家里走去,腳步落在巷道里發(fā)出哧啦哧啦的聲音,他希望秋水是村長,又希望秋水不是村長,心里七上八下,像被貓爪子抓撓著一樣難受。路過秋水家,他看到秋水家門口停了一溜兒的小汽車,家里猜拳行令的聲音很響亮地在巷里飛竄,有幾個心急的人到秋水家要求兌現(xiàn)當(dāng)初的諾言。老伴早他一步回來了,她領(lǐng)回來的方便面已經(jīng)煮好,里面還放了兩個荷包蛋,一股香噴噴的氣息從鍋蓋下飄了出來。屋子暖融融的,老伴的笑臉在熱氣騰騰中飄來飄去,畫似的好看。老伴今天像撿了一個金元寶似的高興。
看到老伴高興,他也高興,摸出抽屜里的一瓶酒。酒是好酒,是勾引走月月的那個男人送的,過去他一看到這酒就鬧心,從月月家回來后,他不再恨那個男人。月月都不恨的人,他也不恨。
坐在飯桌前,兩杯酒下肚,他蒼黑色的臉頰上多了一層平時沒有的紅暈。酒香飯香讓他覺得從來沒有過的滿足。他又想他的月月,想那個小臉嫩嘟嘟的碎娃,他叫什么來著?郡主,郡主,對郡主,多好聽的名字。
他說,你知道嗎?我們的孫子叫郡主,可靈性呢,還叫我爺了。
她撇撇嘴,說,你呀,就是一個賤。
她看著他,希望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偏不說,仰起頭,手里的酒咕嘟嘟灌進(jìn)喉嚨。
老伴埋怨他,酒有啥好喝的?
他說,不喝酒干啥去?
老伴撇著嘴說,沒事干,咋不去河壩洗石頭去?
他搖搖頭,嘿嘿地笑:洗石頭?我才不去洗石頭,那么多的石頭,我一個人洗得過來嗎?要去,咱們都去。
老伴說,那別人見了,都說咱們是老瘋子,我才不當(dāng)老瘋子哩。
老伴說的“老瘋子”,鞭子一樣猛抽過來,心尖顫顫地疼。
他坐在炕上的小桌上,炕是熱乎乎的炕。他喝著喝著,就看到房子在眼前轉(zhuǎn)了起來,炕上剪紙花的老伴也轉(zhuǎn)了起來,柜子轉(zhuǎn)了起來,頭頂?shù)臒粢厕D(zhuǎn)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和那只野天鵝一樣飛了起來。他隱約記起放飛野天鵝那天,是一個二月天,河灘里的杏樹開花了,桃樹、蘋果樹、梨樹……枝枝條條上也都萌動著花蕾。地里的活兒還沒有開,還沒有人雇用他梳杏花,梳蘋果花。他選了一個太陽明麗的好日子,懷揣著他的那只野天鵝,那只野天鵝,在他家里將息了大半個冬天,身上的羽毛光亮亮的,他抱在懷里沉甸甸的比原來重了許多。另一只野天鵝簌簌地飄飛在頭頂,緊跟著他。他抱著這只野天鵝來到一片黃沙地。這片平坦坦的沙地,長滿了細(xì)長的苦苣菜。他把它從懷里放出來。撫摸著它的背說,走吧,走吧,你這家伙讓我養(yǎng)饞了,再養(yǎng)就飛不動了,你的家在天上,去吧,回家去吧。
它聽懂了他的話,哦哦哦地應(yīng)著向前走去。走幾步,回過頭來,看看他,又哦哦地叫。他說,走吧,走吧,別叫了,它在等你呢。
它這才撲閃著翅膀,笨重的身子左右搖擺著,兩只腳離開長滿苦苣菜的沙土地,騰起一團(tuán)微塵,熟練地閃動著它的老翅膀,和它的伙伴,一前一后地融進(jìn)碧藍(lán)的天空。他站在長滿苦苣菜的黃沙地邊,仰著頭一動不動看著它們雙雙遠(yuǎn)去的影子,覺得有一只風(fēng)箏從手里放飛了出去,在天空飄飄悠悠,自己整個身子也隨著飄飄悠悠,他的魂
兒沒有了,他的魂兒也追隨著這兩只親密的野天鵝漸漸遠(yuǎn)去。
8
傍晚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夜幕下炸響,一張大紅公告貼在學(xué)校門口。在這鞭炮聲里,夾雜著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它是一個蒼老婦人的哭聲。原來王全娃死了,喝酒喝死了。
新當(dāng)選的村主任王秋水聽說后,第一個趕到王全娃家。王全娃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臉上殘留著滿足的笑意。他的老伴趴在他身上,咧著一張松弛的大嘴哭得死去活來,她用手不停地拍打著全娃,拍打出一團(tuán)團(tuán)塵土,她的男人王全娃一動不動。
秋水把還沒有僵硬的他,背到屋里那把體面的圈椅里,讓他體面地靠在圈椅背上,兩手搭在扶把上,在他臉上遮張麻紙,遮擋住他臉上死亡的丑陋。按村里規(guī)矩,人在離開這個世界前要燒最初一張離世紙,這張紙一般由兒子來燒。他沒有兒子,秋水心甘情愿地代燒了。秋水就是他的兒子。秋水燒完,跪在他面前,響亮亮叩了三個頭。周圍的人讓秋水的這個舉動搞得熱淚長流。
他家除了墻角那堆賣不了多少錢的破爛,除了兩甕麥子,半缸棉子油,什么也沒有。剛上任的秋水看著這陣勢,安慰他的老伴說,嬸,別哭了;我會讓全娃伯風(fēng)風(fēng)光光走的。
秋水瞬間以大總管自居,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大總管,堡子村凡是誰家有大小事,大總管都是村長。這是秋水上任遇到的第一件事。秋水站在他家山墻的老石榴樹下,指手畫腳地分派著各路人馬,誰打墓,誰找響器,誰通知親戚……他親自開著車去縣城,到棺材鋪給他買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買了城里壽衣店里最好的壽衣。村里好多老人羨慕他的福氣,比有兒子的人還有福氣。
月月和丈夫回來,是第二天下午。月月一身素白,頭頂包著白色的孝布,身穿著白色的孝服,還沒有進(jìn)村,哭聲就咿咿呀呀飄過來。丈夫抱著他們的碎娃郡主,郡主見母親哭,也張著嘴哇哇地哭。給這喪事增添了一份該有的氣氛。
聽說月月回來了,村里好多人都來看月月。月月一張臉藏在頭頂?shù)陌仔⒉己竺妫藗兛床坏絻赡晔й櫟脑略?,只看到那身段還是當(dāng)初的身段,那聲音還是當(dāng)初的聲音。月月回到家,腿一軟,趴在爹的靈前就再也起不來了。月月希望看到娘,希望娘走過來,拉她一把,娘兒倆這兩年的距離就沒了。她始終看不到娘,沒有人給她說娘去了哪里?
她對周圍的人說,爹前幾天去了她的家,那時爹還是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月月滿心狐疑。
秋水說是酒喝多了,醫(yī)生胡易軒搖著桌子上的酒瓶子說是酒精中毒,一定是酒精中毒。月月看到酒是她的丈夫送給爹的那瓶酒,丈夫沒有錢給爹買好酒,只給爹買散裝的燒酒。月月的心咯噔了一下,又哇地哭。她用嘹亮的哭聲掩蓋著爹突然死亡的另一種可能。
月月看到娘時,娘始終低著頭坐在炕上剪紙,娘剪的是一個大大雙喜字。
月月走過去,跪在娘炕前。
她說,娘,我給下跪了,都是我錯了哇。
月月說著就哭。她看到青磚鋪的地板上,是細(xì)碎的白紙和紅紙。這些紙屑厚厚地遮蓋了青磚。
娘看也不看月月,還是低著頭忙乎自己的,一雙手從來沒有的靈活。
娘嘴里還在呢喃著說,老沒良心的,老沒良心的。
月月說,娘,我回來了,我是月月呀,你怎么就不能原諒我呢?
娘還是看也不看月月,還是低頭飛快地剪她的紙,細(xì)碎的紅紙屑嘩嘩地從娘的手指飄落下來。剪完最后一剪刀,娘突然仰起頭,沖窗戶外面大聲說,全娃呀,全娃,我給咱們結(jié)婚的喜字剪好了,你快過來看啊。娘說著,赤腳跳到桌子上,嘩地抖落開手里的剪紙,兩只粗糙有點(diǎn)變形的手,提著紅紙的最上角,紅紙徐徐地抖落開來,展示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足半堵墻大的雙喜字,紅雙喜兩邊環(huán)繞著無數(shù)只神態(tài)各異的喜鵲。這雙喜字帶著它抹殺不掉的喜氣,映紅了娘蒼老的臉。
娘高興地說,我要和全娃結(jié)婚了,你們看這喜字好看不好看?全娃接我的馬車就要來了,你們聽,他真的來了呀。娘說著飛快地跳下桌子,赤著腳向門外迅疾跑去。月月看到娘和年輕時一樣腿腳利索。
娘瘋了。
月月軟軟地跪了下來,靠在門上,沙啞著聲音嘶喊一聲:娘啊……
寂靜的夜半,老石榴樹柔軟的枝條拍打著山墻,隱約傳來誰家屋檐下的風(fēng)鈴聲。她看到躺在炕上熟睡過去的娘,只覺得一陣寒意從屋檐下的黑暗中飛卷進(jìn)來。
晚上月月給爹守靈,覺得屁股后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才想起爹的那封信。她扯出信,撕開封口,里面是一張白地紅格的紙,上面一行龍飛鳳舞的鋼筆字:一定要保證王全娃同志的人身安全!
月月看完,莫名其妙。她想起爹讓她找縣里信訪局老王局長的話,猛抬頭看到秋水。秋水問她明天乞靈時唱什么戲好?是蒲劇的《祭靈》,還是秦腔的《祭靈》?月月好像沒有聽到,她只是把手里的信遞給秋水看。秋水湊到發(fā)紅的燈泡下,瞇縫著眼睛,看完,吟吟地笑。他給月月說起那天早晨的事,說他錯怪全娃伯了,想不到全娃伯還讓政府“保證”了。說完滿臉愧疚。月月拿過秋水手里的“保證”,一點(diǎn)點(diǎn)揉碎,捏成了一團(tuán)。她說我爹真是老糊涂了,秋水哥你這樣待他,他怎么會害怕你害他呢?人老了,啥傻事都做得出來。月月說著,把手里的紙湊到靈前的長明燈上點(diǎn)燃,一團(tuán)火焰跳到她手里的紙上,漸漸由小變大,差點(diǎn)燒到她細(xì)長的手指,她抖動了一下,把手里的火團(tuán)迅速扔進(jìn)盛放冥紙的瓦盆里。她看到那團(tuán)紙卷曲著,讓淡藍(lán)色的火焰吞沒成一片灰燼,騰飛起來,在靈前昏黃色的光線里飛舞,又輕輕飄落到看不見地方。
許久,秋水抬起眼睛說,月月,我看還是把你男人和娃兒的戶口上了吧,你娘離不開人照顧,你還是回來吧,村委會會考慮你的問題,適當(dāng)?shù)臅r候給你家補(bǔ)上幾畝河灘地。明天在靈前,我們唱蒲劇《祭靈》,也唱秦腔《祭靈》,讓你爹聽個夠。
靈堂前的長明燈映著秋水紫紅色的大臉。
月月?lián)渫ńo秋水跪了下來。
她說,秋水哥,我怎么謝你呢,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哪,我月月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啊。
月月知道三十年土地不動的政策,許多嫁過來的媳婦沒有土地,生下的娃娃也沒有土地,秋水能給她幾畝河灘地,對他們家就是特殊照顧了。
月月說完,一股寒風(fēng)撩起院里一股塵土,勢不可擋地旋進(jìn)屋里,靈堂前的長明燈扭動著細(xì)長的火苗,終于禁不住夜風(fēng)的摧殘,撲閃進(jìn)油汪汪的燈盞,再也沒有直起身子。
月月等爹過了頭七,送男人去山南遷他的戶口。走出家門,看到九生手里提著一個黑提包,一副出遠(yuǎn)門的打扮,他佝僂著腰在風(fēng)中艱難地走著,風(fēng)撩撥起他凌亂的頭發(fā),露出光亮亮的額頭。
月月說,九生哥,出門呀。
九生麻木著一張臉,漫不經(jīng)心地說,啊,啊,去北京看看。
月月在心里一笑,九生哪里是去北京?是到外面找地方躲避去了,他沒有選上村長心里不好受哩??吹骄派鷱澭车挠白樱г谠绯康牡F里,月月眼里流瀉出真實(shí)的憐憫,這憐憫很快又隨著九生的消失而消失了。她站在風(fēng)里突然想起家里的水缸里,還有兩條歡蹦亂跳的黃河大鯉魚,這是辦完喪事后,家里唯一剩下的東西,她該給秋水送去才是。
原刊責(zé)編 李雙麗
【作者簡介】高菊蕊,女,198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小說、散文一百余萬字。著有散文集《聽濤集》等。曾獲《山西文學(xué)》杰出作家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F(xiàn)在山西省永濟(jì)市文聯(lián)工作,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