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賀每天吃完早飯，就一手提只小馬扎，一手抓著老大的茶水杯出去了。茶水杯是那種最大號的雀巢咖啡瓶子，出門前丟進(jìn)一捏茶葉，再斟滿水，一上午就足夠喝的了。早餐是親家母給準(zhǔn)備的，或者一杯牛奶兩片面包，或者一碗大米粥加兩個茶蛋，再來兩碟小咸菜，挺好，真的挺好的。親家母每次送到門前總是說，午間還是回來吧，想吃啥，告訴我一聲就是。老賀說，你忙你的，別管我，晌午不定哪位老兄弟又拉著去喝酒，說說笑笑的難得啊。親家母說，您總是客氣。老賀說，在自個兒閨女家，還客氣啥，您忙吧。親家母便不再說什么，微笑著將他送出房門。他知道親家母在笑，但老賀不敢直面那張也是布滿皺紋的笑臉，因為那笑里含著同情，含著憂戚，似乎還含著某些一言難盡的愧疚。親家母是個善良勤快的女人，把女兒和小外孫交給她，盡可放心了。但畢竟是親家母，比不得家里死去的那個人，哪能安心總讓人家侍候自己呢?

小區(qū)里有一片大楊樹，二三十棵，茂密的枝葉遮出一片蔭涼，蔭涼地里每天都聚了許多小區(qū)里的老頭子，年邁的奔九十了，七十多的占大數(shù)，老賀是年輕的，也六十開外了。老人們談古論今，縱橫恣肆，南山打狼，北山擒虎，想到哪兒說哪兒。有不愿說或說累了的，便下象棋摔撲克，一邊玩兒一邊逗著嘴兒，玩兒時也多少帶點兒輸贏，但大家不說輸贏，而叫填大坑?？纯慈疹^當(dāng)晌了，不管是誰輸?shù)腻X，一并抓在手里，呼朋引伴地坐進(jìn)附近小飯店，圍坐一桌，或啤酒或小燒，幾盤下酒菜，也不多喝，說笑一番，帶著微醺的快意，重回到蔭涼地繼續(xù)聊，繼續(xù)玩兒。當(dāng)然，多數(shù)老人是不介入這個圈子的，他們要回家去用午餐，飯后還要打個瞌睡，然后才重返回大樹下。但老賀是這個圈子的積極參與者，他的象棋和撲克玩兒得都不錯，輸少贏多，但每次，他都呼朋引伴地拉上那些不好意思相隨的旁觀者，還時常主動掏出票子讓服務(wù)員再多添兩個下酒菜。老人們都夸這位新來的賀老弟挺隨和挺大度。

其實，老賀也有午睡的習(xí)慣，可眼下條件不允許，也就只好告免。他現(xiàn)在住的是女兒家。老賀自己的家是在省里南部一個城市的郊區(qū)，也是兩居室的房子。但一個月前，老伴突然犯了心臟病，沒等救護(hù)車趕到，人已徹底地走了，醫(yī)生說是突發(fā)性心肌梗塞，難得救治。女兒挺著大肚子趕回去奔喪，女兒要臨產(chǎn)了，而且已臨近高齡產(chǎn)婦界限。本來，女兒早和老伴在電話里約定好，月子是請母親去侍候的，到時老兩口一塊兒去。但老伴突然間就去世了，侍候月子的事就只好落在了婆婆的身上。返回省城時，女兒不放心突然之間就變成了老孤雁的父親，非讓他陪自己回家，說暫時變換一下生活的環(huán)境，待日后哀傷的心境緩解些再回去。老賀理解女兒的心情，便跟過來了。

女兒回到家里半個月，就生了。一個小家庭，就因增加了一顆小太陽，立刻變得擁擠熱鬧了起來。女兒的家也是兩室一廳，小兩口帶孩子住一室，急從外市趕來的親家母也需住一室，留給老賀的便只有客廳了。本來親家母是堅持讓老賀去獨住另一間屋的，她住客廳。但老賀不同意，親家母退休前是中學(xué)老師，為人師表一輩子，就因家里有了他這個外姓男人，大熱的天，連在家里的休閑服裝都穿得規(guī)規(guī)矩矩，再說還要不分日夜地侍候月子中的女兒呢，怎好就讓人家連個放松的地方都沒有?老賀跟女兒說，我還是先回去，等你過了這一陣再來，反正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留在這兒還添亂。但女兒就是搖頭，鼻涕一把淚一把的，說我媽說沒就沒了，爸自個兒回去我不放心，你非要走，只怕我這月子就難過得好了。老賀心里不忍，就留下來了。他的對策就是每天早早出去，盡量給親家母多留出一些自由的空間。晚飯后，他進(jìn)到女兒的房間去，和女兒女婿說說話，再逗逗一天天胖起來的小外孫，然后，就回到客廳看電視，電視有耳機(jī)，沒人來同看他就插上，免得人煩，有人來，他就拔下來，一邊看一邊說說話。夜里，躺在長長的沙發(fā)上，卻很難睡得安穩(wěn)，一閉上眼睛，就是老伴的身影，問他吃好了沒，又問他想不想家。唉，幾十年老夫妻，說走就走了，太急，連點心理準(zhǔn)備都不給。衛(wèi)生間的門是對著客廳的，怕影響他休息，親家母在房間里備了一個塑料痰盂做夜壺，女兒的房間也備了一個，但有時夜里孩子哭，親家母還是要起身，穿過客廳，進(jìn)到女兒房間去。每次起身，親家母都小心著，躡手躡腳，盡量不出動靜，連燈都不開，可他什么都知道，只是閉緊眼睛不吭聲，心里卻盼著快天亮。

有一天，又是午間“填過坑”，重回蔭涼地。人不多，午睡的人還沒回來。有位老哥們兒往他身邊湊了湊，問：老賀兄弟，問句可能不該問的話，我看你天天出來得最早，回去的也挺晚，晌午也多是不回去，是不是家里不方便啊?

老賀知道問話的姓曹，還知道老曹退休前可能在一家國營大型企業(yè)當(dāng)過工段長，技術(shù)上挺大拿，至于叫什么就不清楚了，越在一起待的時間長越不好意思問，反正跟著大家一起老曹老曹地叫。剛有酒下肚，正想說說話，老賀便把家里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老曹跟著感慨，說世上最難說的關(guān)系就是親家了，最親的可能是它，最仇的也可能是它，蒸不熟煮不爛永遠(yuǎn)僵僵巴巴的也是它。比如我，自從兒子結(jié)婚時跟親家老兩口見過一面，就再沒在一起碰過杯。老曹又一比劃四周仍是簇新氣象的樓群，問，你閨女的那房子，買下時你沒掏倆錢兒?老賀苦笑，說我倒是動過這個心，可哪兒有這個力?能供閨女念完大學(xué)，我和她媽也就自覺心安了。首付的錢是親家那邊出的，小兩口接著還銀行的按揭吧。老曹嘆息，說我這就更理解啦，咋說也是住在外姓人家的房檐下，人家不說，可咱大老爺們兒心里卻不能不尋思呀!

兩人敬煙，又相互給對方點燃，都有了惺惺相惜相識恨晚的感覺。老曹突然又問，你剛才說過，你自個兒的家在哪兒?

老賀說，在雁洲呀。

老曹說，聽說雁洲這些年發(fā)展得不錯。你家的那小區(qū)不比這兒差吧?

老賀說，嘁，哪還算得上小區(qū)!我原來在的廠叫瀝青廠，瀝青你知道吧?就是用人家煉油廠排出的廢油渣，再加工成鋪筑黑色路面的那種原料。廠子的污染大，烏煙瘴氣的，當(dāng)初建時，自然就遠(yuǎn)離了市區(qū)。就是近幾年城市不斷往外擴(kuò)展，也還在城邊子上。那幾排住宅樓還是當(dāng)年廠里出錢建的呢，為的就是不讓職工上下班再跑冤枉路。要跟這兒比，也就勉強(qiáng)還能住人吧。

老曹再問，聽說雁洲有老大一片澇洼地，水塘里有魚鱉蝦蟹，那地方離你家遠(yuǎn)不遠(yuǎn)?

老賀笑了，說，眼下的時髦說法叫濕地，據(jù)說濕地可比地球的腎，毀不得傷不得。要不是因了這個說法，瀝青廠早就給雁洲城再騰地方啦。要說遠(yuǎn)近嘛，反正站在我家窗前就能看到一片片的蘆葦和蒲草。這季節(jié)最怕的是蚊子，你要是敢天黑時去水邊，撲頭撞臉的，活活能把人叮死。要說三只蚊子炒盤菜，那是夸張，可那個頭兒，確實比城里的大多啦!

去釣魚的多不多?

怎不多?有那癮頭大的，早上去了，晚上不想走，又怕蚊子叮，就找到我們樓里去借宿，還說愿意出票子。我就留過客人，但絕不收錢，多大個事呀!為這事，我那死去的老伴還沒少跟我磨嘰，她不是怪我沒收錢，她說眼下這社會治安亂，你知你招進(jìn)家里的是個什么人?真要起了壞心，只怕連后悔都來不及啦!可我不怕，我對她說，凡是一日一日坐在那里釣魚的，都是圖個心地清靜，天下哪有圖清靜的人惹是生非的?再說，心生歹意的莫不為個財色，咱這家有啥呀，他看中啥盡管拿，隨便。還有就是個你，在人家眼里，老幫子一個，誰還稀罕?也就我還把你當(dāng)個寶吧。恨得她就用手掐我，也不使勁兒掐，就是那個意思唄。人啊，活著時不覺，過后想起來，唉……

老賀說不下去了，眼里汪了一層水霧。人一上了年紀(jì)，又喝了酒，情感就變得脆弱了。老曹忙又遞煙，待他平靜了些，才又安慰說，咱們這茬人呀，孩子都不多，難免都有耍單兒獨守的那一天。也別太那個了，少是夫妻老是伴，過一陣，再找個能陪著說說話的唄。

老賀輕輕搖頭，我的那口子，還是我在廠里當(dāng)班組長時跟的我，是我徒弟。就因廠子在城郊，她爸她媽先是找人給她調(diào)單位，她不去；又給她找對象，是部隊的一個連長，答應(yīng)結(jié)婚后就可以帶她隨軍，她也不動心。為這事，都跟她爸她媽鬧掰生啦，跟我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書都沒告訴家里一聲，過后還是抱著孩子回的娘家門。想想那些年兩個人的事，哪還有那個心腸，等等吧……

老曹突然變了話題，壓低聲音說，老哥，我有一個主意，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你看行，咱倆一樂，你看不妥，就當(dāng)我啥也沒說。

你說你說。

你看咱老哥倆換換窩兒，行不?

老賀怔了，換窩兒?

我的意思，是換住一些日子，我去你在雁洲的家住，你到我在這兒的家住，不是換房，是換住。過些日子，有誰先住夠了，就再換回來，啥東西也別搬別動。我為啥想了這么個主意呢?因為我好釣魚，哪個禮拜不去水邊坐上一兩天，心里就癢癢。雁洲我早就盼著去，就是因為太遠(yuǎn)，才總是留著這份念想。要是這么一換呢，你老哥也不用住在閨女家客廳心里憋了巴屈地不舒坦了，啥時想去看看閨女外孫抬腿就到。我呢，也去過上一陣神仙的日子。這叫兩好換一好，你看可行?

老賀心里怦然一動，這叫可遇而不可求，果然是大大的好主意。但他的心很快又沉下來，問，這可是大事，你不像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夫人能愿意陪你一塊兒去呀?我那緊挨著水泡子的家可非比這里花紅柳綠呀。

老曹笑說，這也叫趕巧，我那口子這陣子不在家，她有個老姐姐病了，是腦血栓，一時半晌難下床，孩子們又都忙，她就去侍候了。本來叫我一塊兒去的，可我不去，為啥呢，是我那個連襟太客氣。人一客氣就不實在了，你說是不?一天兩天還能將就，時間一長，就顯得遠(yuǎn)了。還不如咱老哥倆，有啥說啥，多好。

老賀略作沉吟，再問，老兄就沒點啥忌諱?我老伴可是死在家里的呀。

老曹哈哈大笑，笑得樹蔭下的人都扭頭往這邊看，還有人喊，有啥笑話大聲說，有樂大家樂。老曹說，俺老曹這輩子最不信的就是這個邪。前年，我得肺炎住醫(yī)院，正趕上病床緊，排號，我兒子四處托人才夾了個楔兒。往病房里送時，小護(hù)士耷拉著臉說，那張床上的病人可是剛送的太平間，我把丑話說在前頭了，你們可別又逼著我換床位。我兒子站在旁邊看我，那意思我明白，他已無能為力，是在等我表態(tài)。我正被燒得心焦，就倔哼哼地問小護(hù)士，那你告訴我，你們醫(yī)院哪張病床上沒死過人?小護(hù)士干瞪眼不敢接話。我又說，是不是這張床我不去，你馬上另有安排?該死該活×朝上，我不怕!這不，半個月，橫著進(jìn)去的，立著走出來，從那往后，咱老曹屁毛病沒犯!

老賀說，那好，你老兄說個時間，我陪你回一趟雁洲，先把那個窩兒看看再說。

老曹卻將一串鑰匙拍在老賀手上，大咧咧地說，哎喲我的老兄弟喲，誰還信不著誰呀!這是我家的門鑰匙，從現(xiàn)在起，你就隨時可進(jìn)。你呢，回去一趟，該藏的藏，該往出帶的帶，咋預(yù)備，隨便。等哪天，也把你的鑰匙往我手里一交，再告訴我你的家是哪區(qū)哪街什么號，門朝哪邊開，就齊啦!剩下的事，自個兒的夢自個兒圓，都來個高度自治，中不?

那天晚上，老賀將這事跟女兒和親家母說了。親家母挺矜持，眼角溜著女兒不說話，女兒卻垂了淚水，說爸到了這兒，還自己出去住，好像家里就多了你一個人似的。老賀說，看你這孩子說的，我也不是遠(yuǎn)去了哪里，想來家，隨時就來了。你也為你婆婆想想，用文詞說，她也是花甲之人了，你讓她寬松寬松。女兒便對婆婆說，媽，那就拜托您，明天陪我爸先過去看看，需要添置什么您就費心了。老賀說，可別，那樣容易讓人家老曹多心，不好。親家母說，飯還是回來吃，不過多添一雙筷，一家人也好說說話。老賀笑說，有此舒坦住處，咱就要充分利用，用好用足。早晨我愛睡睡懶覺，午間呢又好和那些新結(jié)識的老兄弟們湊湊熱鬧，都別勉強(qiáng)。但晚飯我一定回來吃，親家母的烹飪手藝我還沒享用夠呢。說得連女兒都破涕為笑了。

第二天一早，老賀出了家門就直奔了曹家。老曹是個急性子，粗粗細(xì)細(xì)的釣魚竿已捆扎在一起，旁邊還放著一個鼓溜溜的大背包。曹家也是兩室一廳一衛(wèi)，齊整干凈，大大小小的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老曹指點了一番，接過老賀的家門鑰匙，互道了珍重，背上行囊，就興沖沖地離家而去了。

老賀開始了愜意的別一樣的生活。當(dāng)晚，他給老曹打去電話，老曹在電話里哈哈震耳，說我找到家就去釣魚啦，剛喝了魚湯，雖說小點，只有兩條，但味道鮮啊。從明天起，我要好好打出兩個魚窩子，你就等著我豐收的消息吧。老賀又告訴老曹一些生活用品擺放的位置，心里越發(fā)安穩(wěn)踏實了。那一晚，老賀開始恢復(fù)以前的生活習(xí)慣，夜里晚睡一些，看過電視還翻了一陣書，一覺睡到大天亮，也不知做沒做夢。早晨小瞇一陣回籠覺，起床后一碗牛奶兩片面包，榨菜絲上淋點蒜蓉醬。簡單清理一下房間后，在寫字臺上鋪展開自備的文房四寶，寫上三百蠅頭小楷。他一直在謄抄《三言二拍》，除了迷醉于古時神奇故事里的因果報應(yīng)，更為了尋求凝神運筆時的那種心境的沉靜。他把這個事看作工程，是藝術(shù)的工程，也是一種心靈的工程，但這個工程一度中斷，自從老伴去世，住進(jìn)了女兒家，他就沒有繼續(xù)這個工程的環(huán)境了。三百字寫完，他去小區(qū)蔭涼地，和老弟兄們說笑博弈，小酌一番后，先回家里午睡，再神清氣爽地復(fù)去聚會。晚飯回女兒家重溫親情享受天倫，入夜時獨回神仙洞府，開始新的輪回。心滿意足的老賀甚至有了對日后生活的嶄新設(shè)想，把雁洲的那戶舊房子賣掉，就用那筆錢在這小區(qū)，或者附近，租上一戶獨室的房子，長久地住下去，直至了結(jié)此生，豈不也算美哉?

但老賀的這般好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一周后的一個中午，他還在小睡，忽聽房門的鎖眼嘩嘩地響，在他翻身坐起用腳在床下?lián)苷彝闲漠?dāng)兒，開門人已進(jìn)了屋子，并將房門重重地摔出一響。

是老曹。突然回到家里的老曹臉色很黑，不是那種被太陽光曬狠了的黑，而是兇煞煞滿腹怒氣的黑，是甩著臉子使性子的黑。他不是脫鞋，而是將腳上的旅游鞋惡狠狠地甩出去，砸在鞋柜門上，咣的一聲，驚人心魄。

老賀問：你咋回來啦?

老曹的回答比甩鞋更重更狠：這是我的家，我咋就不能回?

老賀的本意是問你怎么提前回來了，老曹走時曾說要在雁洲待上一個月，后來在電話里又說，不煞冷或老太婆不回家他就不回來。他突然之間殺了個回馬槍，總該有個原因吧?老賀小心地問，老哥，是不是誰惹你生氣了?

老曹說，別叫哥，咱承受不起。

這便是直通通地對著自己來了，可剛剛重見面，自己怎么可能得罪到他呀?是不是怪我有什么對不住他的地方呀?老賀再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在生我的氣，對嗎?

賀大領(lǐng)導(dǎo)啊，你在你老家的那片地方人性不咋地呀，硬是連個朋友都沒有啊，怪不得你賴在這兒不愿回去，真是頂風(fēng)能臭四十里呀!

老賀怔了，不知再該如何接話。

老曹不管不顧接著往下說，剛?cè)サ念^兩天，我過的還算是人的日子，可第三天，就不敢開門往外走啦!先是門上被抹上臭油漆，接著又被抹上臭狗屎。你家外頭也有個老年人好聚堆的地方，我尋思湊過去找找熱乎，也順便說道說道，沒想人一去，人家先問你是姓賀的朋友吧，我點了頭，就再沒人答理我了，連觍著臉巴結(jié)遞煙都沒人接，還有人直扇鼻子說有賊腥味。昨兒，夜里，又有人甩進(jìn)一塊大磚頭，把你家窗子砸得稀爛碎。明白人不說繞彎子的話，我可沒給你找人修，愿修你回去自己修。那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臟點遠(yuǎn)點條件差點都在其次，可真整成天津的包子狗不理，那就沒法將就啦!

老賀默默地歸攏自己的東西，他不再多問，也不想辯解，他知道人家說的都是實情，不含一點水分，自己這些年的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惹了眾怨眾怒，就貓狗不如，連想說說真情話都沒人聽沒人信啦!嚴(yán)重點說，就是老妻的突然死去，都跟那種環(huán)境有關(guān)。那天早晨出門，門邊又被人故意堆棄了許多垃圾，老妻清理，卻沒想被腳下的西瓜皮滑了一下。人摔倒了，傷點皮肉倒在其次，沒想肚里窩著那股火，突然引發(fā)了心臟病，這個委屈可去跟誰說呀?

老賀提著東西，灰溜溜重回了家里。親家母和女兒的眼神里透出的都是奇怪，老賀說接了雁洲鄰居的電話，家里窗子被風(fēng)吹壞了，他必須馬上回去處理。親家母問他什么時候回來，老賀說也快，三兩天吧。女兒不放心地叮囑，收拾完可就回來呀。

三天后，老賀重新出現(xiàn)在蔭涼地里，就感覺到身邊的氣氛大不同以前了，人們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躲躲閃閃，還有不屑與疑惑。他主動說話，別人也哼哼哈哈的，愛理不理的樣子，連那種“填大坑”的游戲，也沒人主動邀請他了，端起酒杯也是在吃下眼食，冷冷落落的。老賀心里清楚，一定是老曹回來，把在雁洲的遭遇說給了大家聽，人們開始在用白眼看他。人們的情緒就像流行性病毒，傳染起來，迅猛而頑固。還有人不客氣地對他說，腰包里有錢，就再買一戶房唄，往咱這老百姓堆里湊合個尸求?那錢別管是咋來的，摟到手就得花，不花還帶到棺材里去呀?

老賀聽得懂人家話里的意思，可又無言以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老賀“文革”前讀完高中，就步董家耕、邢燕子的后塵，下鄉(xiāng)當(dāng)了知青。后來回城時，那個瀝青廠剛建完，他先當(dāng)工人，再當(dāng)班組長、車間主任，再后來就是副廠長、廠長。突然的一天，滿世界開始喊中小企業(yè)產(chǎn)權(quán)制度改革，廠里來了工作組，研究要把這家國營廠賣給私人，從此民營。廠長老賀對此不理解，一次又一次的，大會小會都說，瀝青廠效益一直不錯，這些年公路建設(shè)突飛猛進(jìn)，筑路原料供不應(yīng)求，瀝青廠又不是活不下去，年年都超額給國家繳納利稅，為什么非要賣掉它呢?有一天，工作組突然通知他去歐洲考察，說是他需要解放思想轉(zhuǎn)變觀念。在外面精彩的世界走過半個月，等他再回來，企業(yè)轉(zhuǎn)制工作已經(jīng)有了突破性的進(jìn)展，在他考察期間主持工作的常務(wù)副廠長不僅積極支持賣廠，還成了第一投標(biāo)人，萬事俱備，等待老賀的只是落筆簽字了。瀝青廠零字出售，國營廠副廠長一夜之間變成了民營企業(yè)家，這不能不讓工人們奇怪，這么大的廠子，這么些的設(shè)備，怎么就一毛不值了呢?工作組在大會上的解釋是，近兩千職工的工資、退休金和醫(yī)療福利支出都將由民營企業(yè)承接，一人就是按最低五萬元計算，也是近億，兩者相抵，民營企業(yè)還吃著近千萬元的虧，人家是以大局為重才不計較。那個數(shù)目挺嚇人，上億呀!職工們一時都嚇得閉上了嘴巴。

初期，一日日變得務(wù)實起來的職工和家屬對改制還沒覺怎么樣，不過是變了個廠牌牌，別管誰當(dāng)家，只要按月給開支，看病給出錢就中唄。但很快，人們覺出味道不一樣了，陸續(xù)有人放長假，又有人下崗，接著是買斷工齡，給你三萬兩萬元錢，從此與瀝青廠兩清，有病也去找保險公司吧，人家給你投保了?？扇ケｋU公司去要治病錢，好像跟人家討小賬，遠(yuǎn)不如當(dāng)初在國營廠實報實銷時順當(dāng)了。丟了實惠的工人們感覺上當(dāng)了，想跟變成了民營企業(yè)家的原常務(wù)副廠長理論，可人家坐著高級小轎車，早在市里另買了高檔別墅，十天半月難在廠里露個面了，另有新聘的總經(jīng)理給撐著這片天。人們想起當(dāng)初在賣廠協(xié)議上簽字的是老賀，人們還想起一夜間變成資本家的原常務(wù)副廠長是老賀一手提拔起來的，以前還是老賀手下的車間主任，再以前還是老賀情同父子的徒弟，而且，老賀簽過字，就變成了市工業(yè)局的巡視員，再不端瀝青廠的這個飯碗了。于是，人們開始遷怒已退休在家的老賀，人們眾志成城地堅信，老賀這是在跟大家玩彎彎繞，他一定從他昔日的徒弟手中接下過非比尋常的好處，不然，傻子才會簽下那樣的字呢。

也許，除了老賀，只有老伴才相信他是怎樣一個人。不錯，一夜間當(dāng)了董事長的昔日徒弟確曾一次次深更半夜摸到他家來，送過房門鑰匙，說市內(nèi)某小區(qū)某棟某號已經(jīng)裝修利索，從此就是賀師傅的新家，房產(chǎn)證明隨時可辦；還送過他銀行卡，說里面是三十萬，密碼是師傅和師母的生日拼接。老賀都堅決地拒絕了，并冷著臉說，往后你不要再到我的家來了，老百姓的眼睛都不瞎，我怕你來得次數(shù)越多，我越走不出這個家門了!

面對周圍人群越來越深重的冷漠，老賀內(nèi)心深處越來越孤獨，也越來越愧悔。他愧悔當(dāng)年怎么就力挺愛徒一步步當(dāng)上了常務(wù)副廠長，是不是自己的眼光有問題，格外喜歡上了他的腦子靈活處事圓通了呢?老賀更愧悔的是不該在那份改制協(xié)議書上簽字，是不是還是因為漫長時光的家庭成分問題，在自己的骨子里已頑固地潛伏下某種基因，只怕再堅持，會認(rèn)為是不聽黨的話呢?可這些話他去跟誰說?說了又有誰信?在這世界上，唯一知他孤獨、苦悶與愧悔的人已先他而去，真是連說句心里話的人都沒有啦!

老賀不再去蔭涼地，每天早起，他提起小馬扎走出家門，或孤獨地找個地方坐上一陣，或去遠(yuǎn)些的小區(qū)，試圖與那些尚不熟悉的人建立起新的友誼。但慢慢地，他感到這很困難，問題不是出在外人，而是出在他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他總感覺別人盯向他的目光里有芒刺，他還感覺那些看似平常的問題里暗藏譏嘲與咒罵。在幾乎所有住宅小區(qū)的老人角，慨嘆世風(fēng)詛咒腐敗都是一個最能引起人們共鳴的話題。因此，他便感覺自己真成了一只過街的老鼠，那些芒刺與譏嘲追逼著他，讓他無處藏身。

暑日過去，秋風(fēng)漸涼。有時麗陽高照，微風(fēng)和煦，女兒已能抱起小外孫去屋外走一走。老賀再次提出回雁洲，這次親家母和女兒都沒再挽留，她們看出老賀在一日日消瘦，也比以前更加消沉，是不是他想家了呢，人不親水親，畢竟那是他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故土難離呀。

在臨行的頭天晚上，女兒提出了建議，爸，不如您就把家里的那戶房子賣掉，在我們這兒附近再買一戶，您年紀(jì)越來越大，住得近些，我們彼此都方便照料。老賀心里顫了一下，說，那戶破房子還值幾個錢兒?哪夠換買一戶這邊的房子呀?女兒說，把您的積蓄都拿出來嘛，反正日常的開銷，您的退休金足夠了?，F(xiàn)在買房子不算花錢，你把它看成投資就對了，還能增值呢。這回老賀的心不是顫，而是如同被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疼起來，深切地疼起來。連親生女兒都認(rèn)為自己手里另藏著大筆的錢!他只說了聲讓我再想想，就起身回客廳去了。

老賀回到雁洲后不久，鄰居們就看到有人陸續(xù)從賀家搬出冰箱、彩電、床鋪、衣柜，陽臺窗上還貼出“此房出售”的大紙片，人們知道狐貍尾巴藏不住，老賀終于要搬家去另找福地了。又不久，瀝青廠工會收到一封掛號信，信封里有一個儲蓄折，存儲的數(shù)字是五萬余元，儲蓄折里還夾了一封信，信分成上下兩部分，蠅頭小楷，一筆不茍，都極簡潔。上部分是寫給廠工會的：“當(dāng)收到此信的時候，請到西山墓地找我，拜托用儲蓄折里的錢幫我料理后事，余款交我女兒。多謝。”下部分是寫給女兒的：“別多想，爸爸只是想換個地方去睡覺，思來想去，還是和你媽媽睡在一起最舒服。留給你的錢便是爸爸和媽媽此生積攢的全部。謝謝親家母。替我親親小外孫?！?/p>

人們急趕去墓地。老賀妻子的墓前，架著一個小巧的旅游帳篷，老賀衣冠齊整，已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長眠不醒。趕來的醫(yī)生說，死者是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墓地管理人員說，前一日只是看到有位老先生在墓前架起了小帳篷，以前這種事也有，不過是活著的人對逝者的一種悼念方式，哪想這位老先生會走了這一步呢?

有人奇怪，老賀眼下屬于市工業(yè)局的退休干部，又有至親骨肉，棄世前，他為什么要把信和款子寄到瀝青廠而不寄工業(yè)局?他給女兒的臨終絕筆信又為什么要寫在給瀝青廠工會的同一張紙上呢?

送葬那天，天地昏沉，秋雨淋淋。給老賀送葬的人很多，連老曹等人都趕來了，瀝青廠的人幾乎傾廠而動，竟都不打傘，一任秋雨澆淋，很難分得清人們臉上流著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原刊責(zé)編 安殿榮

【作者簡介】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1968年到農(nóng)村插隊，1971年返城后在鐵路部門工作，曾任工人、共青團(tuán)、黨委宣傳干部。著有長篇小說《江心無島》、《蟹之謠》、《阡陌風(fēng)》，中短篇小說集《路劫》、《男兒情》、《逐鹿松竹園》、《老天有眼》、《怕羞的木頭》等。另有影視劇《歡樂農(nóng)家》等多部。曾獲全國第四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東北文學(xué)獎、遼寧省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杯”獎、“茅臺杯”人民文學(xué)獎、本刊第十屆百花獎等。曾被授予遼寧省中青年德藝雙馨藝術(shù)家及遼寧省優(yōu)秀專家等稱號?，F(xiàn)在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