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金雖然是女孩子,但她家里并沒有重男輕女,因為無法輕她,她能干。王巧金的母親軟弱,又膽小,只要父親不在家,她就會慌慌張張,東家借把笤帚,西家送把蔥,她都拿不定主意。王巧金的爹是做木匠的,常年累月不在家,因此在王巧金的印象中,母親永遠(yuǎn)都是一個提心吊膽、優(yōu)柔寡斷的女人。漸漸的,王巧金長大了,她成了這個家的核心,家中大小事情,她都能扛起來。在弟弟妹妹心里,大姐的威信比母親還高一點。
王巧金不僅有主意,手也巧,她剪的鞋樣,她紡的棉線,她燒的菜,都是村里姑娘媳婦的樣板。在農(nóng)村里,手巧要比心靈更讓人看得起。其實王巧金的手長得也沒有什么特別,就是靈巧,什么東西一到她的手里,她想變成什么樣子,就變成什么樣子。
王巧金的婆家和娘家,只隔一條河,卻屬不同的地區(qū),何況河上沒橋,也沒有渡船,要繞幾十里路才能走到,就覺得相隔的距離很遙遠(yuǎn)了。而且,這兩個地方的風(fēng)俗習(xí)慣也很不一樣,有些事情說道起來,竟然像是兩個世界的事情。比如,王巧金村子里死了人,家里人很悲痛,就關(guān)起門來哭一哭,送葬那天,相鄰也只是幫著抬一抬棺材而已。而河那邊的風(fēng)俗卻完全不一樣,碰到死人的事情,他們?nèi)遄拥娜?,要大吃大喝三天,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這條河是大運河的一個分支,叫青木河,河面在他們這一段,比別的地方稍窄一點,兩個村子的人,嗓門大一點的,隔著河也能夠喊得應(yīng),但兩邊的方言,卻也有相當(dāng)?shù)牟罹唷1热纭拔覀儭边@個詞,一邊叫“烏拉”,另一邊叫“嗯代”。
王巧金結(jié)婚的日子確定后,雙方的家長要商量一些具體的細(xì)節(jié),比如王巧金的嫁妝有哪些,又比如婚宴的桌數(shù)是多少,每桌都上些什么菜,都得坐下來細(xì)細(xì)地研究,如果意見不統(tǒng)一,還得第二次再商量。其實最后確定的內(nèi)容,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不比別家奢侈,也不比別家簡陋,基本上都是按規(guī)矩辦。
四冷盤,八熱炒,整魚,意見都是一致的,但是最后的一道大菜到底吃什么,有了點分歧。婆家說他們商量了用紅燒豬蹄膀,這是最貴重的一道菜??赏跚山鸬母赣H有點猶豫,因為以河那邊的風(fēng)俗,蹄膀并不如河這邊這樣貴重,是不能撐大場面的,他們辦重要宴席一般都不用蹄膀。所以王巧金的父親說,要不還是上只雞,一只整雞,更體面。他是走南闖北的木匠,比較見多識廣一點。其實即使王木匠不說,大家心里也清楚,一只雞不僅僅就是一只雞,它是王巧金娘家人的面子,也是王巧金的身價??墒瞧偶覅s說,豬蹄膀已經(jīng)定下了,不能退了。這話一說,娘家人面子上就有點下不來,倒不一定因為一只雞比一只豬蹄膀金貴多少,主要是婆家沒有征得娘家的意見,就自作主張決定了,這一點弄得娘家人有點不開心。一不開心,他們就不說話了。尤其是王巧金的母親,本來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一個懦弱的人,碰到這種爭斗的時候,更是慌張得臉色發(fā)白,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只知道一個勁兒地朝王巧金看。
王巧金也參加了這次商量。其實像她這樣的準(zhǔn)新娘,一般是不應(yīng)該參加雙方家長的談判的。她們躲在背后,耳朵豎得長長的,心吊在嗓子眼兒上,等待著來自談判桌上的點點滴滴的消息。她們就這樣在焦心的等待中,等來那一場人生中最重要的宴席。
王巧金和她們不一樣,她沒有等待別人安排她,而是自己直接參與了安排自己,王巧金的爹娘已經(jīng)習(xí)慣了王巧金的角色,哪怕一點點小事,也非得看到王巧金點了頭,他們心里才踏實,又何況這是王巧金的終身大事。
僵持了一會兒,王巧金的爹和娘都看著王巧金,他們這一看,連帶了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都去看她。其實王巧金早就想發(fā)表意見了,但她畢竟念過一點書,也為了在婆家面前留一個好一點的第一印象,所以一直沒開口??墒乾F(xiàn)在她不得不說話了,她就簡潔明了地說,用蹄膀吧。
王巧金的話讓大家都驚訝了一下。娘家覺得女兒竟然手臂肘子朝外拐,人還沒嫁過去呢,就先替婆家說話了。婆家也驚訝,新娘子如此深明大義,他們不僅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忍不住又多朝王巧金看了幾眼。
雙方的驚訝,內(nèi)涵是不同的,一種是驚訝里帶點埋怨,另一種是驚訝里帶點感激,又帶點警覺。不過王巧金并沒有很在乎雙方家長的表情,她解釋自己的思路說,蹄膀做壓臺戲,能壓住陣腳,大家肚子里都沒有油水,蹄膀更能解饞,肥篤篤的,燒得通紅,澆上濃濃的紅湯汁,肯定比瘦刮刮的雞肉更實惠更受歡迎。
王巧金的話惹大家都咽了一陣口水??谒蔬^之后,心情就和平多了,王巧金娘家也承認(rèn)了這種說法。在受歡迎和體面的問題上,最后大家統(tǒng)一了,要蹄膀。在這個統(tǒng)一的過程中,王巧金娘家還試圖提出一個新的方案,能不能雞和蹄膀一起上,婆家說沒有這種可能了,就這一桌菜他們都是借債借來辦的。其實這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家家都一樣,王巧金娘家也理解,眼下風(fēng)光,以后女兒就得熬苦日子,娘家舍不得女兒一進(jìn)夫家就背著沉重的債務(wù),就讓了步。
最后才議論到菜的水平問題,婆家說,那是沒問題的,我們請的是方師傅。這一帶的農(nóng)村辦宴席,要想講究一點排場的,都請大廚方師傅。方師傅的名聲倒沒有受到青木河的阻隔,雖然河那邊的人家辦宴席并不請方師傅,但他們知道方師傅。所以,王巧金娘家的人,一聽到請方師傅,臉色就好看多了。方師傅不是空著身體來的,他會將所有宴席上要用的鍋鍋盆盆都一起帶來,還帶著擺場子用的帳篷,甚至連油鹽醬醋都會帶來,東家只要將原材料像肉啦魚啦蔬菜啦交給方師傅,方師傅端出來的,就是美味佳肴了,其他一切都不用東家操心。
一切就這么既正常又緊張地進(jìn)行著,結(jié)婚的日子就這么來到了。菜一道一道地上,嘖嘖嘖的贊嘆聲也一道一道地跟上,看到來賓吃得喝得滿面紅光,王巧金心里高興,她招呼大家說,還有菜,還有菜,你們慢慢吃。大家就朝她笑,但他們沒有聽她的話。沒有慢慢吃,風(fēng)卷殘云般地掃光了每一只盤子里的菜,感覺著肚子就漸漸地脹起來。王巧金悄悄地跟天官說,他們這么猛吃,等一會兒大蹄膀上來了,吃不下了。天官就是新郎,他也在吃著,他一邊吃一邊說,吃得下,吃得下。
壓軸菜終于上來了,這是最后的高潮。方師傅一直在鍋灶邊忙著,這時候他也跟著蹄膀一起露面了,大家拍起手來,卻不是拍蹄膀,而是拍方師傅的。有人說,方師傅,你看看,你的蹄膀燒得多好啊。方師傅微微一笑,端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算是敬大家的,大家也都端了酒杯敬方師傅。有人開玩笑說,方師傅,你一杯酒賺了我們這么多酒。方師傅仍然微微笑,喝過酒,他又回到鍋灶邊去了。
肥大的紅蹄膀端端正正地擱在每張桌子的中央,大家圍著它端坐四周,但沒有人動筷子,所有的人都笑瞇瞇地看著蹄膀,仍然是嘖嘖嘖的贊嘆,說,這蹄膀夠火候,夠功夫。或者說,都紅到骨頭里了,怎么會不好吃。王巧金也知道蹄膀燒得好,又紅又亮,但她不知道他們怎么會看到它的骨頭里,她想這可能是一種夸張的贊美。王巧金喜歡聽這種夸張的贊美,她聽了很舒心,一直舒服到骨頭里了。
只是大家老是盯著蹄膀笑,老是不動筷子,王巧金就奇怪了,忍不住說,你們怎么不動筷子?吃呀,吃呀,燒得多好的蹄膀。其實作為新娘子,她已經(jīng)太多嘴。新娘子一般只是抿著嘴笑,都不開口的。但王巧金就是這樣的脾氣,她改不了的。她其實也在時時提醒自己,今天和往日不一樣,自己的身份特殊,得忍著點??商嵝褮w提醒,一到有話要說,她就也忍不住,話就出來了。
聽王巧金反復(fù)勸說,有人就用湯勺舀了一點汁,咂著嘴品過滋味,高聲地贊嘆說,啊呀,方師傅燒得太好了,湯都這么有滋有味。別的人也學(xué)著他,用湯勺舀湯汁喝。王巧金又忍不住了,說,吃呀,動筷子吃呀,別光喝湯呀。有人看著蹄膀,有人看著王巧金,大家笑瞇瞇,說,吃,吃??扇匀粵]有人動筷子。王巧金說,你們別客氣,就這么一道主菜,你們這么客氣,我們過意不去的??善婀值氖?,任她怎么說,大家還是不動筷子。王巧金急得說,你們不好意思動筷子,我替你們夾。
王巧金拿了筷子,朝看上去爛篤篤的蹄膀戳下去,可她的筷子被什么硬東西擋住了,戳不下去,王巧金心里還想著,是不是這蹄膀燒得時間太長,太硬了。一桌上婆家的人都看著她呢,他們都知道她是個能干的媳婦,她可不能連塊蹄膀都對付不了,王巧金不光手上使了力,全身都帶上了勁,手腳麻利地往下劃蹄膀,卻聽得旁邊有人“哎呀”了一聲,就在這片刻之間,王巧金手里的筷子“咔嗒”一下就折斷了,王巧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覺自己整個身子失控,直往蹄膀上沖,筷子斷了,撐不住手,手就直往蹄膀肉上撐過去,在那一瞬間王巧金還擔(dān)心自己的五根手指和一塊手掌心會把蹄膀揉爛了,哪知那蹄膀卻硬邦邦地?fù)巫×怂氖郑矒巫×怂聸_的身子,讓她就那樣手撐著蹄膀,身子半彎半直地站在大家面前。
隨即就有人笑起來,有一個人說,新娘娘,這是木蹄膀。王巧金從來沒有聽說過木蹄膀,木蹄膀?木蹄膀是什么意思?她呆呆地看著那個說話的人,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另有一個人說,新娘娘,你沒見過木蹄膀?先前說話的那個人又搶在王巧金前面說,新娘娘肯定沒見過,他們那邊村子里,都不知道木蹄膀的。另一個人說,是呀,他們那邊村子里,很古怪的,連木蹄膀都不知道。大家應(yīng)聲道,是呀,怎么會這樣呢,他們那邊的人,怎么會這樣呢,連木蹄膀都不知道。
在大家的議論中,王巧金終于艱難地從蹄膀那里收回了自己的手,手上沾滿了紅通通的湯汁,王巧金尷尬地舉著手,不知道怎么辦了。有一個人說,新娘娘,去洗洗手吧。另一個卻說,別洗,洗了多可惜,吮一吮手指頭,方師傅的湯汁,比真蹄膀湯還香呢。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直往王巧金手上看,還咽著唾沫,感覺他的嘴就要湊到王巧金手上來吮湯汁了。
王巧金轉(zhuǎn)身就往屋里跑,天官正在另一桌跟大家鬧酒呢,忽然看到王巧金急急地奔進(jìn)屋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也緊緊地跟了進(jìn)來。王巧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沾滿了湯汁的手還張開著,懸空著,豎著,不知道往哪里放。天官說,巧金,你怎么啦?手上怎么啦?王巧金一頭火冒沖著他說,木蹄膀,木蹄膀是什么?
天官也沒有聽懂王巧金的意思,他皺著眉頭想了想,說,木蹄膀就是木蹄膀——他忽然想明白了,趕緊補(bǔ)充說,木蹄膀就是木頭做的蹄膀。王巧金氣得一跺腳,木頭做的蹄膀,怎么能讓人吃?天官已經(jīng)感覺到王巧金整個身子發(fā)出來的火氣,但他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惱火,又趕緊解釋說,不是讓他們吃的,是讓他們看的。王巧金說,你們這地方,太古怪了,用木蹄膀騙人?天官辯解說,不是騙人,他們都知道的。王巧金說,知道也不能用假的呀,窮就窮,沒有錢就少排幾道菜。天官說,少排幾道菜,你爹你娘也不同意的呀。王巧金說,真丟臉,太丟臉了!天官說,不丟臉的,我們這里家家都這樣,別說木蹄膀,還有木雞木鴨木魚,甚至還有木豬肝呢。王巧金恨恨地說,虧你想得出來。丈夫說,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從前的人想出來的,我們家已經(jīng)不錯了,有的人家連魚都用假的,我們的魚可是真魚——天官的眼睛老是盯著王巧金的手,看起來他也很想移開自己的眼睛,可剛剛移開,眼睛又不聽指揮地盯上去了,最后天官終于忍不住,指了指王巧金的手說,再說了,雖然它是木蹄膀,可你嘗嘗,方師傅燒得多好啊!王巧金一口氣噎住了,她的一只手一直都是高高地豎著,被又紅又油的湯汁涂滿了,被大家看了又看,這就是大家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方師傅燒得多么好的東西,王巧金看了看自己的古怪的手,最后還是把手指伸進(jìn)了嘴里吮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一股奇香異味猛烈地襲擊了她,從口腔到全身,頓時麻酥酥的,兩行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
天官又想不明白了,他在王巧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咦,咦,好好的,你怎么哭了?王巧金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傷心的情緒像山洪暴發(fā)一樣奔涌出來,天官居然都不知道她傷心的什么。她想跟天官憋氣,不理他,但王巧金的脾氣是憋不住的,她含著兩眼的淚,舉著那只沾滿了湯汁的紅通通的手說,我要還他們一只真蹄膀。
我見到王巧金的時候,她早已經(jīng)是青木鎮(zhèn)“巧金蹄膀王”的店老板了。青木鎮(zhèn)是一個古鎮(zhèn),自從開發(fā)了旅游,這里的一些土特產(chǎn)又有了市場,特別是青木鎮(zhèn)的紅燒蹄膀,在沉寂了多年以后,重又飄香了。
我是由青木鎮(zhèn)文化站的老周帶去王巧金店里的。鎮(zhèn)上的蹄膀店,大多只是租一個店面,到別處去批發(fā)蹄膀來賣,或者在自己家里燒好了運過來賣。王巧金的店不一樣,她的店面和她的加工作坊是連在一起的。老周告訴我,王巧金雖然是個農(nóng)村婦女,但她很有眼光,她最早租下青木鎮(zhèn)上的房子,開起了蹄膀店。那時候,青木鎮(zhèn)還很冷清,只有少數(shù)幾個上海人,偶爾會在星期天瞎撞撞到青木鎮(zhèn)來走走。
其實之前我已經(jīng)聽說過王巧金的故事,她為了還大家一只真蹄膀,把自己從一個種田的農(nóng)婦變成了一個專燒蹄膀的廚子。
其實開始的時候,天官并沒有把王巧金的話放在心里,他知道王巧金說的是賭氣的話,因為木蹄膀刺激了她,因為她是河對面的人。河這邊的人,是不會對木蹄膀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的。等到宴席散了,婚也結(jié)了,以后就是過日常的生活了,王巧金慢慢就會把木蹄膀的事情忘記,或者和河這邊的人一樣,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今后漫長的日子里,王巧金會參加別人家的各種宴席,宴席上還會有木蹄膀出現(xiàn),那時候,王巧金就會和大家一樣用湯勺舀一勺湯汁,品過滋味后,她會說,啊呀,方師傅燒的蹄膀真入味,連湯都這么香。
結(jié)婚以后的王巧金,和所有的農(nóng)婦一樣,開始過節(jié)儉的日子,所不同的是,每當(dāng)她節(jié)儉了幾個錢后,她就要到市場上去一趟,買一個豬蹄膀回來,燒得又紅又爛,跟當(dāng)初她的結(jié)婚喜宴上的木蹄膀一模一樣。在此后的好些年中,她在村里挨家挨戶送蹄膀,凡是來喝過她喜酒的人家,先先后后都會收到王巧金的蹄膀。王巧金送蹄膀去的時候,跟他們說,對不起,當(dāng)初沒讓你們吃到蹄膀,現(xiàn)在給你們補(bǔ)上。收下蹄膀的農(nóng)戶,大喜過望,但是背過身子他們的目光是疑惑的,心里就有了一個疑團(tuán)。
不過農(nóng)民不會把問題往深里邊想,疑團(tuán)就疑團(tuán),過一兩天,蹄膀吃掉了,疑團(tuán)也就跟著消失了。
當(dāng)王巧金開始燒第一只蹄膀的時候,王巧金的婆家人被蹄膀的香味熏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整天都像掉了魂似的激動,他們早已經(jīng)了解了新媳婦王巧金的手藝,她炒咸菜毛豆子,都能讓人掉口水,何況這是一只肥大的蹄膀??山Y(jié)果他們卻眼巴巴地看著王巧金把蹄膀送給了別人。
喝喜酒的不光是本村的農(nóng)民,還有天官家外地的親戚,這也不難,王巧金早就記下了他們的名單和詳細(xì)地址,無一漏網(wǎng)地要給他們送去蹄膀。久而久之,王巧金燒蹄膀的水平越來越高,她的名聲也越傳越遠(yuǎn),有些人家辦酒席,甚至都不請方師傅,要請王巧金了。即便是請了方師傅的,在做比較重要的宴席時,也會再把王巧金請去,請她專燒那只紅燒蹄膀。弄得方師傅看到王巧金就擺臉色。王巧金并不計較方師傅的臉色,她只是專心地?zé)媚侵患t燒蹄膀。
王巧金終于送完了所有應(yīng)該送的蹄膀,大家的心也終于踏實下來,可是王巧金的心里卻空空落落了。她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著當(dāng)初的那份名單,好多年來,名單已經(jīng)折了又折,展了又展,紙頭都快爛成一團(tuán)了,她還想從名單上再找出幾個遺漏的人來。天官說,沒有了,你都送到了。王巧金說,會不會有吃喜酒的人失落了,沒有上名單?天官說,不可能的,名單是我親手寫的,不會漏掉的,漏掉了他們也不會答應(yīng)的。
王巧金再也沒什么話好說了。這天晚上,她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到天亮的時候,她推醒了天官,說,我想起來了,你家在青木鎮(zhèn)上有一個親戚。天官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王巧金兩眼射著嶄亮的光,激動地說,天官,我想起來了,你家在青木鎮(zhèn)上有一個親戚,我要給他們送蹄膀去。天官心里唉嘆一聲,說,他們沒來喝喜酒。王巧金說,為什么不來喝喜酒?天官說,這么多年了,我也記不清了,反正他們沒來,你就不用送蹄膀。王巧金執(zhí)意說,雖然他們沒來,但他們是你家的親戚,我要給他們送一只蹄膀去。天官翻身坐了起來,說,你這樣送下去,就沒完沒了了。王巧金說,這是最后一次,送了這只蹄膀我再也不燒蹄膀了,我就安安分分種田了。
天官拿她沒辦法,就像從前在娘家時一樣,因為王巧金太能干,她的手太巧了,家里少不了她,所以她做一點出格的事情,家里人也只能任由她去。開始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頗為不滿,但后來他們知道,對王巧金不滿就是和自己過不去,這種不滿就漸漸地變成了順從,只要是王巧金要做的事情,他們都很配合。
就這樣王巧金拎著她心中的最后一只蹄膀,到青木鎮(zhèn)去了。天官沒有陪她去,那時候正是開鐮收割的當(dāng)口,大家忙得腰都直不起來,卻看見王巧金,輕輕巧巧地走過田埂,走過水渠,往鎮(zhèn)上去了。
其實王巧金這一步一步,走得很沉重,因為她知道,從青木鎮(zhèn)回來,她就再也沒有借口燒蹄膀了。
在田里辛苦勞動的天官也是這樣對大家解釋的,他說,她從青木鎮(zhèn)回來,就好了。
誰也沒料到,王巧金這一走,竟再也沒回來。
天官家的那個親戚,是青木鎮(zhèn)上的一個老師,他有一個安分的職業(yè)和一個不安分的腦子,那天他吃了王巧金送的蹄膀,突發(fā)靈感,輕而易舉就給王巧金指了一條路。
從此以后,王巧金就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今天。
今天也就是我認(rèn)識王巧金的日子。我由老周帶著,來找王巧金,毫無疑問,我是來買她的蹄膀的。
我是博物院的一個工作人員,我們正在籌辦一個民俗館,民俗館的一個重要部分,就是民間的飲食習(xí)俗。我們先先后后在民間收集到當(dāng)年農(nóng)民使用過的許多木制菜,有木雞木鴨木魚甚至有木豬肝,但就是找不到大家最熟悉的也是從前使用最多的木蹄膀。
我翻閱了有關(guān)的資料,又找了一些農(nóng)村的老人詢問,最后匯總了這些資料和說法,按圖索驥,我找到了方師傅。
方師傅已經(jīng)很老了,他生了病,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好像是中風(fēng),因為他說話口齒不清楚。聽說我是來找木蹄膀的,方師傅有些不以為然,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個字。我聽不懂,方師傅的兒子小方告訴我,他爹說,這是多此一舉。我不知道他是說我們辦民俗館多此一舉,還是說我找木蹄膀多此一舉,總之我有點尷尬,我正在想,是不是應(yīng)該給方師傅說一說辦民俗館的用意,卻見方師傅朝我閉了閉眼,他不要聽我說話,卻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這還不簡單,照真的重新再做一個假的吧。他的話仍然是小方翻譯給我聽的,我一聽,竟如醍醐灌頂,一下子覺醒過來。
原來這真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方師傅又嘟噥說,現(xiàn)在的木匠,你得給他真東西,他才做得出來,不像從前的木匠了。我點了點頭,一直聽說現(xiàn)在的作家、畫家什么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想象空間越來越小,原來木匠師傅也是這樣。我趁著方師傅有點興頭,趕緊拍他馬屁說,方師傅要是能早點痊愈,就請您老人家親自動手,燒一個最完美的真蹄膀,讓木匠師傅照著做。方師傅卻閉上眼睛,不再理我了。
小方跟我打招呼說,他爹從前主要是給木蹄膀燒汁的,他不喜歡燒真的蹄膀。我立刻說,是呀,我聽說王巧金結(jié)婚,就是方師傅燒的木蹄膀。方師傅一聽王巧金的名字,臉上立刻起了一層霜。小方說,張老師,對不起,我爹不想提她。停了片刻,小方又說,我爹早幾年也在青木鎮(zhèn)上燒蹄膀的。王巧金蹄膀燒得好,可我爹的湯汁配得好,他們不分高低的。我說,后來呢?小方?jīng)]有馬上回答我,他看了看他爹的臉,我也看了看,但我和小方都看不懂方師傅的臉色。小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后來王巧金騙了我爹的配方。
方師傅的眼睛又睜開了,他好像還想坐起來,但小方按了按他,不讓他坐起來。方師傅就躺在床上說話,我以為他會跟著小方的話題罵王巧金,不料方師傅卻對我揮了揮手,說,你去找王巧金吧。
我不解地看著方師傅。小方說,我爹讓你找王巧金,青木鎮(zhèn)一帶,要說燒蹄膀,我爹看得上的,只有王巧金,何況,她用的是我爹的配方。
就這樣,我來到了青木鎮(zhèn)。
古鎮(zhèn)的小街上,沿街的店面掛滿了蹄膀,就像一串串的紅燈籠,晃得我眼花繚亂,心里竟泛出些油膩來了。我忍不住問老周,這么多蹄膀,賣得掉嗎?老周說,大差不差吧,反正旅游的人多,總有人要買的。
守在店面上的人是天官,他油光滿面,長得很胖,和我原先想象中的天官不一樣。老周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旁說,在這樣的店里做生意,聞氣味也聞胖了。這時候天官的臉正夾在一長排的紅蹄膀中,他把一個個的蹄膀掛好,排得整整齊齊,天官的臉在它們中間晃來晃去,也晃得像個蹄膀了。
我跟著老周和天官穿過店堂,穿過天井,來到后面沿河的作坊,作坊很大,里邊除了蹄膀,還是蹄膀,遠(yuǎn)遠(yuǎn)地超出我對蹄膀的想象和接受能力,我只覺得頭暈暈的,別說鼻子了,就連眼睛和耳朵里也充滿了蹄膀的香味。
天官說,巧金她娘和她妹子來了。他指了指湊在一起的三個女人,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王巧金。雖然很出乎我的意料,王巧金很瘦,但我還是認(rèn)定她就是王巧金。
老周跟我解釋過天官的胖,現(xiàn)在我不知道他該怎么解釋王巧金的瘦,好在老周也沒想解釋。我認(rèn)定這個很瘦的女人是王巧金是有我的根據(jù)的,因為她的兩眼炯炯放光,這種光芒,讓人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強(qiáng)大的氣場,好像只要她一發(fā)力,就能把人轟倒了。我不由稍稍往后退了一退。王巧金可能誤會了,她對我說,這位老板,你別以為這蹄膀油,其實一點也不油膩的。她伸手到湯汁里蘸了一下,就往我嘴邊送。我看著她那根紅通通的手指頭,有點猶豫。天官說,你讓客人自己蘸。王巧金笑了笑,把手擦了擦。我說,不嘗也知道,我就是慕了王巧金的名聲來的。
王巧金回頭又對她娘和妹妹說,你們聽好了,我講的都是很要緊的,第一就是挑肉,要是原材料不好,你再大的本事,也做不出好蹄膀。王巧金的娘膽戰(zhàn)心驚地看了看小女兒,提心吊膽地說,妹妹,你還是再想想,你連買肉都不會買,你怎么燒蹄膀。王巧金眼睛里放著光,飛快地說,我會教妹妹的,怎么挑肉,你先要看肉的顏色——她又飛快地跑到天井里,抓了一只生蹄膀進(jìn)來,舉著給大家看,你們看,小妹你看,就是這樣的顏色,然后你要看它的形狀,站起來有沒有模樣,有沒有力道,周整不周整——王巧金長長的手指托著那只白嫩的蹄膀,給人的感覺美極了,她的手指翻舞著,蹄膀在她手里繞著圈子,把最美的方方面面都展示給大家看——可是老周等不及了,他打斷了王巧金的展示,指著我說,巧金,這位老板,是識貨的人,你要給他挑一個最好的蹄膀。我朝老周點點頭,我很感謝他,他知道我的來意,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把我當(dāng)一個普通的客人,或者是一個講究吃的客人。
王巧金看了看我,說,老板,其實我的蹄膀,個個都好,不用挑的。但她還是給了老周的面子,到熟蹄膀堆里挑了一下,就把一只又紅又亮的蹄膀拎到了我的面前。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我來青木鎮(zhèn),要挑一個最經(jīng)典最有蹄膀模樣的蹄膀,毫無疑問,這樣的蹄膀,肯定出在王巧金手里。
現(xiàn)在我手里就提著這樣一個蹄膀,它是精美絕倫的,它是完美無缺的。
我和老周走出去,王巧金繼續(xù)給她的妹妹講蹄膀,王巧金的母親在一邊輕輕地說,妹妹,你非要燒蹄膀嗎?王巧金代替她的妹妹回答說,燒,為什么不燒。
天官送我們出來,朝我們笑著說再見。
老周替我找了青木鎮(zhèn)上最好的木匠師傅,很快就把木蹄膀做好了,還給它上了紅漆,老周把木蹄膀交到我手里的時候,說,張老師,你看看,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吧。我看著這只和真蹄膀完全一樣的木蹄膀,但我還是吃不準(zhǔn),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木蹄膀。老周說,要不,請王巧金來看看,她能吃得準(zhǔn)。
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發(fā)奇想,跟老周說,干脆我們做一桌菜,把木蹄膀也燒上,請王巧金來吃。
王巧金來的時候說,我就是燒蹄膀的,為什么要請我吃蹄膀呢?老周說,感謝你的蹄膀燒得好。王巧金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的蹄膀,呱啦呱啦說,老板,你看我的蹄膀燒得好不好,你們看,這顏色,這滋味,這模樣——說著說著,她大概發(fā)現(xiàn)了,大家光顧了聽她說話,一直還沒有動筷子呢。王巧金“喲”了一聲。趕緊說,你們吃呀,你們吃呀,這蹄膀,看上去油,其實不油的,是肥而不膩,又酥又香,你們動筷子吃呀。大家只是笑,沒有動筷子夾蹄膀,王巧金急了,站起來,說,你們不夾,我替你們夾,這蹄膀很爛的,一戳就開了。
王巧金動作利索而有力地舉起了筷子——是的,你們猜對了,就是這樣,多年前的一幕重演了——王巧金戳在了硬邦邦的木蹄膀上,手里的筷子折斷了,因為用力過猛,她整個身子往前沖,她的一只手,就這樣撐到了木蹄膀上。
大家哄笑起來,連天官也笑得前抑后仰,說,啊哈哈,原來是只木蹄膀,啊哈哈,原來是只木蹄膀。
王巧金的妹妹也跳了起來,重新拿了一雙筷子,去戳木蹄膀,一邊戳一邊說,啊呀呀,這就是木蹄膀,這就是木蹄膀,我從來沒有見過木蹄膀,真的跟真的一模一樣哎。
只有王巧金的母親沒有笑,也沒有動,她一直小心翼翼,低垂的眼睛,時不時地抬起來看一眼王巧金,又重新低了下去。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王巧金艱難地抬起了自己的手,這只手僵硬地豎在大家面前,每根手指都紅通通的,湯汁往下滴,天官在一邊急著說,吮一吮呀,吮一吮呀,多好的湯汁。
王巧金完全沒有聽到天官說話,片刻之間,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淌了下來。
大家措手不及,天官更是不解,他在王巧金身邊轉(zhuǎn)了轉(zhuǎn),說,咦,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王巧金舉著那只僵硬的手,轉(zhuǎn)身奔了出去。天官在后面追著說,巧金,巧金,你到哪里去?
老周問我,你知道王巧金哭什么?我說不出來。本來順利完成了任務(wù),大家高高興興吃飯,忽然間有人哭了,難免讓人感覺心頭沉甸甸的。
第二天老周送我離開青木鎮(zhèn),我們在青木鎮(zhèn)的石橋頭告別。老周告訴我,青木河就要改道了。
流淌了幾千年的青木河要改道,這應(yīng)該是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但是我并沒有驚訝。在這樣一個時代,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發(fā)生。老周接著說,青木河一改道,原先青木河兩邊的村子,就要并成一個鎮(zhèn)了。我說,怪不得,王巧金的妹妹也要到青木鎮(zhèn)來開蹄膀店呢,老周沒有回答是不是,停了片刻,他告訴我,王巧金的手出問題了,手指僵硬,不能彎曲了。我說,她不能再燒蹄膀了?老周說,沒事,天官早就學(xué)會了這門手藝,現(xiàn)在她的妹妹也來了,她的弟弟也會來的,還有她的兒子女兒呢。蹄膀會一直燒下去的。
民俗館開館后熱鬧了一陣,后來就漸漸地淡下去了。畢竟這里邊的東西,和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已經(jīng)離得很遠(yuǎn)了。過了些時候,天冷了,我看到一個婦女來到民俗館,她穿著青布棉衣,手上戴著手套,一直站在模擬的廚房里,看著那些木蹄膀和木雞木鴨,久久沒有離去。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王巧金,因為她比那天我在店里看到的王巧金胖一些,眼睛里沒有炯炯的光,她動作緩慢,神態(tài)也顯得很安詳。
原刊責(zé)編 李秀龍
【作者簡介】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到農(nóng)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diào)入省作協(xié)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fēng)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F(xiàn)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任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