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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克

2008-05-30 10:48:04凡一平
小說月報 2008年3期
關(guān)鍵詞:海燕兒子

凡一平

在玩撲克之前,王新云和宋海燕吃了夜宵。夜宵是宋海燕的同學(xué)蘇敏請的,埋單的是蘇敏的丈夫老陸。老陸其實不老,只不過蘇敏介紹丈夫的時候就說老陸,王新云和宋海燕也就跟著叫老陸。他們四個人在南寧的中山路吃飽喝足,還舍不得分開。蘇敏和宋海燕互相摟著,臉也是貼在一起。老陸就說你們今晚就住一塊兒吧,讓你們親個夠。蘇敏看看宋海燕,看看丈夫,又對丈夫有所不舍。老陸說我們正好四個人,要不打牌?蘇敏說,好啊!又看宋海燕說,怎樣?宋海燕看了看王新云。王新云說,打什么牌?撲克還是麻將?老陸說你們喜歡打什么?宋海燕說都可以。蘇敏說那我們斗牛吧,斗牛會嗎?宋海燕說我們走南闖北的人,什么不會?蘇敏說好,那就斗牛!埋單的時候,老陸想順便跟攤主要一副撲克。王新云說我們賓館的房間里就有撲克。蘇敏看看王新云,意思是:你肯定?宋海燕就說他這個人心很細的,說有就有。蘇敏就不讓丈夫再買牌。

王新云的確記得賓館房間里有撲克牌,一入住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撲克牌就放在茶幾上,與酒柜上、盥洗間的方便面、壯陽酒、潔爾陰等食物和藥是區(qū)分開的,還注明是免費。那時候王新云還奇怪,撲克牌怎么是不收費的呢?他所見過的賓館的撲克牌都是收費的,想不到這家賓館特別。那時候他更想不到,更特別的還在后頭。

撲克是在宋海燕的房間玩兒的,使用的也是宋海燕房間的撲克。一進房間,王新云便忙著燒水沏茶,看上去更像是房間的主人。當他把茶水一杯杯端到各人面前,在座的人已經(jīng)是急不可待了。

抓牌的時候,王新云已經(jīng)注意到撲克牌上的人像了,是不同的臉孔,但全是兒童。兒童們大多印在J以上的牌面上。第二局打完了,王新云也只注意到這些。

第三局的牌抓了剩幾張的時候,房間的電話響了。宋海燕一聽,立即將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然后把牌扣在桌子上,去接電話。坐在宋海燕右手邊的蘇敏接著替宋海燕摸牌,把牌抓完。

電話是宋海燕的丈夫打來的,從宋海燕的口吻聽得出來。這時候蘇敏、老陸和王新云都理順了各自手中的牌,等宋海燕打完電話。但這個電話打了五分鐘,老陸在王新云的提示下喝了數(shù)口茶,還沒有停止的意思。宋海燕和丈夫卿卿我我,聽上去十分恩愛。原來宋海燕為什么要求在她的房間打牌,是在等丈夫的電話,或者說,她知道丈夫一定會打來電話,她得接這個電話。

這樣,王新云有機會仔細看了撲克牌上的人像,準確地說,是看仔細了人像下的說明文字,在給老陸的茶杯里續(xù)了茶水之后。

王新云的吃驚一定是從內(nèi)臟開始的,甚至是從心的最深處開始的,因為在他仔細看了撲克牌的人像和文字說明之后,臉上許久都沒有表情?;蛘哒f在他仔細看牌之前和看牌時,臉上還有表情,但是在他仔細看完一張牌之后,臉上的表情就收斂了,緊縮了,甚至僵硬了。

這是一副尋子撲克。撲克上印著的人像,全是被拐走或失蹤了的兒童,文字上寫明他們及他們親生父母的名字、家庭地址,被拐走或失蹤的時間、地點,還有現(xiàn)如今的聯(lián)系方式等。

王新云的僵硬,就是跟這副撲克有關(guān)。但蘇敏、老陸看不出來。宋海燕連看都沒看,她還在打電話。蘇敏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大喊了一聲:宋海燕!宋海燕舉了一下手,對電話里的丈夫說是蘇敏叫我,他們在等我打牌呢。還有誰?她丈夫老陸唄。還有誰?宋海燕這才看了看王新云,繼續(xù)說還有廣西電視臺一名女導(dǎo)演,你不認識。什么?你說跟我來的我們部的小王呀,他沒在,應(yīng)該早就睡了。沒有。今晚估計要打個通宵。斗牛。蠻好玩的,就是黑桃2和黑桃3是牛,誰摸到黑桃2和黑桃3,就和另外的人斗,哪邊的人先出完牌就算哪邊贏。哎,那我打牌去了?拜拜。宋海燕朝著話筒,親了一口,掛掉電話。

王新云仍然僵在那里,像個雕塑。重返牌桌的宋海燕沒有察覺,她迅速理順了自己的牌,抬眼問,好了,誰出牌?見大家不吭聲也沒動作,說,是我出嗎?那我出了!宋海燕正要出牌,蘇敏摁了摁宋海燕的手,示意她好好看看對面的王新云。

王新云的右手舉著一張牌,一動也不動,其余的牌在另一只手上耷拉著,露出牌面。他看上去已經(jīng)像個癡呆。

宋海燕說新云,你出牌。王新云仍然舉著那張牌沒動。宋海燕說,你出牌呀!王新云還是沒有響應(yīng)。宋海燕說,你怎么啦?她的音調(diào)柔和起來,起身伸手過去,把王新云那只手里耷拉的撲克牌扶直,說你看,你的牌都讓別人看見了。她的溫柔依然不能使王新云動作。蘇敏對宋海燕說你看你這個電話打的,讓人魂都沒了。宋海燕瞪了瞪蘇敏,說別亂講。她又伸腰過去,親切地拍了拍王新云的肩,還摸了摸他那只舉著一張牌的手,說,新云,我們繼續(xù)打牌,好不好?

宋海燕的撫摸有了效果,王新云眨眼了。他把右手那張牌插進另一手牌里,像是考慮好了,準備出另外一張。

殊不知,王新云把牌扇一合,誰也不看,說對不起,我不能打了。宋海燕、蘇敏和老陸都愣了。王新云又一次表示對不起,并把牌放下了。

宋海燕、蘇敏、老陸面面相覷。宋海燕說,那就不打了。

宋海燕一個人送蘇敏、老陸到賓館樓下,等老陸走開去把車開過來,她才對蘇敏說,你們到底對王新云亂說了什么?惹他不高興!蘇敏說,誰亂說啦?是你和老公打那么長電話,還卿卿我我的,他才不高興!是我我也不高興,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倆的關(guān)系呀?宋海燕想回句什么話,又被噎了回去。蘇敏說,典型的姐弟戀。宋海燕把蘇敏一推,說,走吧!蘇敏臨上車時,轉(zhuǎn)過頭對宋海燕說,那明天我不送你了?宋海燕擺手說,不送!

送走蘇敏和老陸,宋海燕在電梯里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機,給蘇敏發(fā)了一條短信:你知道就行,什么也別跟老陸說。蘇敏在車里收到這條短信,笑了。老陸說,你笑什么?蘇敏說,你相信姐弟戀嗎?老陸看著前方,說沒經(jīng)歷過,不知道。

宋海燕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先摁了王新云房間的門鈴。兩人住的是對門。門鈴摁了幾次,都不見王新云開門。宋海燕又呼喚了幾聲王新云,也不見有響應(yīng)。她回了自己的房間,用房間的電話打王新云房間的電話,沒人接聽。宋海燕只好用手機給王新云發(fā)短信。你在哪兒?等了一會兒,不見回復(fù),她接著又發(fā)。還在生我的氣呀?是我不好,別生氣了好嗎?你在房間嗎?開開門,我過去向你認錯,行不行?

宋海燕接連給王新云發(fā)了十幾條短信,都沒有回復(fù)。她想王新云這次生氣大了。之前王新云也和她生氣,但每次生氣,哄兩句就好了。這次卻很反常。宋海燕想,到底是怎么啦?我跟丈夫通電話,就生氣成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丈夫,既然是我丈夫我不得好好跟他說話嗎?我不說跟廣西電視臺女導(dǎo)演打牌難道我敢說跟你打牌嗎?我容易嗎我?女人本來是要讓男人哄的,我都哄你成這樣了還不消氣!跟比自己小的男人相好真是累。宋海燕這么一想,就覺得自己很委屈。她把手機往床上一扔,洗澡去了。

王新云坐在床上,滿眼是淚。一大滴眼淚落在手里的一張牌上,和王新云在宋海燕房間最后舉的是同一張牌,黑桃K,只不過是另一副撲克。在表示不打牌后,王新云就回了自己的房間。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房間里的撲克,找出了這張黑桃K,癡癡地看著,任憑宋海燕如何叫喚,都不答應(yīng)。

現(xiàn)在這張黑桃K沾上了淚水,王新云發(fā)現(xiàn)后急忙用衣袖把淚水擦掉。黑桃K顯現(xiàn)的是一名五歲的男孩,還有幾行文字——

韋三虎,1986年7月19日在廣西都安縣菁盛鄉(xiāng)街上被人拐走,被拐時五歲。有知情者請致信:530007廣西都安縣菁盛鄉(xiāng)內(nèi)曹村乜雞屯

韋元恩 收。或致電138××××30515,有酬謝。

王新云的淚水繼續(xù)滾落,但已經(jīng)不是掉在撲克上,盡管所有的淚水都起因于撲克,或為撲克而流。

王新云手里的這張撲克,現(xiàn)在成了王新云的身份證。因為,它比王新云現(xiàn)有的身份證更真實。

王新云就是韋三虎。

韋三虎就是我,因為,被拐的人叫韋三虎,而我被拐的時候,就叫韋三虎,也是五歲。

王新云肯定記得的,就是這些。

當然,還不僅這些。

現(xiàn)在可以準確知道的1986年7月19日那天,天還沒亮,父親便帶著韋三虎出門。韋三虎坐在一只籮筐里,三只小豬擠在另一只籠子里,構(gòu)成了一副擔子。父親肩挑著韋三虎和豬,在山里行走。韋三虎的眼前還是一片黑糊糊的,沒有照明的父親卻能挑著他和豬,準確地踏步在崎嶇的路上?;j筐里的韋三虎一會兒在前面,一會兒又晃悠到父親的后面。韋三虎被晃悠得暈暈乎乎,卻異常興奮。他的歡叫讓籠里的小豬們都不吱聲,把父親嚇壞了,以為豬籠里的豬死了。父親在一處地方停了下來,鼓搗一番豬籠,確認每頭豬都活著,才繼續(xù)走路。父親對兒子說,三虎,賣了這幾頭豬,給你買冰棍吃。韋三虎說阿爸,什么是冰棍?父親說冰棍就是冷得不能再冷的又很甜的東西,是不能帶回家吃的東西。韋三虎說,為什么不能帶回家吃?父親說因為還不等到回家,這東西就會化掉,所以才帶你上街吃。韋三虎說,什么是街?父親說到了你就曉得。

韋三虎遠遠看見比村里多得多的房子,一間挨著一間,排成排,坐落在山腳一塊寬大的平地里。這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很久了。走在路上的也不只是父親,還有好多人。他們有的扛著木頭,有的挑著筐,有的背著簍,有的只拎著一只雞,還有的空著手,都往那排成排的房子趕去。韋三虎好幾次想從籮筐里跳出來,全被父親制止。因為籮筐里要是沒有了人,父親的擔子就會失重。五歲大的韋三虎和相當于韋三虎重的三頭小豬,平衡了父親肩上的扁擔。

直到進入了那排對排的房子中間,在一個已經(jīng)擺有豬的地帶,父親才把韋三虎放下來,當然也把豬放了下來。韋三虎從籮筐里出來了,但是還不能自由。父親喝令韋三虎站著別動。韋三虎也就乖乖地不動,何況現(xiàn)在他開始緊張了。眼前到處都是人,而且全是不認識的人。他們走來走去,望望停停,像圍著窩嗡嗡轉(zhuǎn)的馬蜂。不想被馬蜂蜇,最好的辦法就是看著別動,這是挨過馬蜂蜇的韋三虎的經(jīng)驗和體會。因此韋三虎也就是看著,別人動,他不動。他不動并不等于他不想動,不動但可以想。哦,有許多房子的地方,有許多人,還有許多好看好玩好吃的東西,這就是街了。韋三虎想。

今天街上要賣的豬很多,但賣出去的卻很少。韋三虎眼巴巴看著自家的三頭小豬擺在那里,有人問,卻沒人買走。豬賣不掉,韋三虎的冰棍也就吃不上,因為父親是說賣掉豬以后才給他買冰棍的。冰棍到底是什么樣子呢?什么時候才能吃上冰棍?今天還能不能吃上冰棍?韋三虎嘬著自己的手指,著急地想。韋三虎急,父親比他更急。父親看著三頭小豬爭先恐后地拉屎拉尿,急得就像有人燒他的屁股割他的肉一樣。因為,那些屎尿留在豬身體里就是錢,拉出來就是屎尿了。

天上的日頭偏西,街上的人少了一些。擺賣的豬也已經(jīng)沒有屎尿可拉了,買豬的人就多了起來。韋三虎看見不少曾問過價的人,再次出現(xiàn),連人帶豬領(lǐng)走。不遠處,稱豬的地方排成長隊。

父親的豬也有人來買了。這可樂壞了韋三虎,因為他很快要吃上冰棍了??粗亲影T癟的豬,父親卻高興不起來。他垂頭喪氣地跟著買豬的人去稱豬的地方排隊。韋三虎起先是跟著父親的屁股的,但是父親突然回頭,對韋三虎說,在這等,別動!

韋三虎站在那里,原本是不動的。但是后來,他沒法不動。因為,有人過來說帶他去買冰棍。

那是個穿涼鞋的男人,戴著一頂草帽。他來到韋三虎身邊,蹲下來,微笑著對韋三虎說,走,我?guī)闳ベI冰棍吃。

韋三虎搖搖頭,因為他不認識這個人。

這個人又說,你阿爸叫我?guī)闳ベI冰棍吃。

韋三虎就想,我不認得這個人,但是他和阿爸是認得的,要不他怎么曉得下來我是要吃冰棍了呢?

韋三虎的確是朝著排隊稱豬的父親看了過去,而父親恰好回頭,看了看他,還似乎對他點了點頭,又轉(zhuǎn)過頭去。韋三虎看著父親的后腦想,阿爸是要我跟這個戴草帽穿涼鞋的男人去買冰棍的,要不他怎么回頭看我還對我點頭呢?

這時候轉(zhuǎn)過一邊去的戴草帽的男人轉(zhuǎn)過身來,對韋三虎說,走吧。

韋三虎就順從地跟戴草帽的男人走了。

戴草帽的男人買了兩根冰棍,給了韋三虎一根,他自己留一根。韋三虎拿了冰棍就咬,冷顫得咧嘴,冰棍也差點掉落。戴草帽的男人就教他怎樣吃冰棍,邊示范邊說,吃冰棍不能用牙,要用唇嘬,用舌頭舔。韋三虎效仿著戴草帽的男人,他很快會吃冰棍了。

好吃嗎?戴草帽的男人說。

韋三虎只能點頭,不能說話,因為嘴里嘬著冰棍。

餓不餓?

韋三虎點頭,又立即搖頭,因為他餓,但是又已經(jīng)吃著別人的東西了。

叔叔帶你去坐車好不好?

韋三虎看著自稱是叔叔的戴草帽的男人,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阿爸要等好久才有空呢,叔叔先帶你去坐車,然后再坐車帶你回來,啊?

韋三虎被戴草帽的叔叔牽著,拐過了幾個地方,然后被抱上一輛車。車很快就開走了,而且開得很快。

那是韋三虎第一次坐車,他高興壞了。

況且戴草帽的叔叔一路哄著他,坐完汽車又坐火車,把一個五歲的孩子哄走多遠,除了那個哄人的人,誰也不知道。

十九年過去了,當年五歲的韋三虎就是如今二十四歲的王新云,或者說王新云就是十九年前被拐走的韋三虎,都一樣。

也不一樣。

王新云,男,漢族,生于1981年9月1日,籍貫浙江溫州,2004年7月畢業(yè)于北京廣播電視學(xué)院,現(xiàn)任浙東電視臺文藝部助理編導(dǎo)、記者。

這是王新云通用的簡歷。而且,從來沒有人懷疑這份簡歷的真實性。從來沒有人說王新云是小時被拐賣后由王姓人家收養(yǎng)的。

誰也不說,那么還有誰知道王新云就是韋三虎呢?

宋海燕是肯定不知道的,至少現(xiàn)在她還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不會以為王新云在牌桌上的失態(tài)跟自己有關(guān)。這個和自己的部屬有著曖昧關(guān)系的浙東電視臺文藝部主任,怎么也想不到,比自己小六歲的親密男人竟有著非同一般的不為人知的身世。她以為王新云就如其通用簡歷這般簡單。在簡歷之外她最多知道王新云的父親是浙江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一個身家過億的企業(yè)家,其因為經(jīng)常贊助浙東電視臺的文藝晚會,而與掌管文藝部的宋海燕交往甚多,也互利甚多。所以當王新云拿著畢業(yè)推薦書投報浙東電視臺時,宋海燕毫不猶豫地向臺領(lǐng)導(dǎo)稟陳利害,接收了這名有著商業(yè)大亨父親卻志在電視文藝的大學(xué)生,并對他悉心栽培,寵護有加。她的栽培和寵護導(dǎo)致了這個弟弟般的好男兒意亂情迷,愛上了姐姐般的有夫之婦。王新云的細致和率性最終使矛盾的宋海燕投懷送抱,明里是同事、上下級,或者姐弟,出差的時候要開兩間房。私底下就什么也不用說了。

現(xiàn)在,宋海燕和王新云出差廣西。明里,他們開了兩間房。但是私下里,今晚已夜深人靜,兩人并沒有住在一起。

宋海燕以為,是丈夫的電話讓王新云生氣了。

第二天,宋海燕起床梳洗、收拾好行李后,去叫王新云。王新云的房間是開著的。宋海燕走進去,只見服務(wù)員在清理房間,卻不見王新云。服務(wù)員說客人已經(jīng)退房走了。宋海燕立即用手機打王新云的手機,沒有打通。她一個人打車去了機場,也沒有在機場找到王新云。這個人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和我玩兒失蹤!宋海燕既焦急又生氣地想。登機的時限就要到了,宋海燕只好匆匆登機,連王新云的機票也來不及退。

好吧,王新云,我們的關(guān)系就到此為止!在飛機上,宋海燕這么想。

王新云在尋親的路上。

出租車在城外的公路上奔馳。儀表上的車費已經(jīng)跳到了二百七十元,毫無疑問還會往上跳,因為路途還很遙遠。當然這對有錢的王新云不是問題,對為了掙錢的出租車司機也不是問題。老鳥的司機不用擔心乘客不付錢,因為在出發(fā)之前,他已經(jīng)收了乘客的五百元預(yù)付金了。他唯一要擔當?shù)娘L險,是租車的人是不是打算劫車。但這個風險幾乎是零,因為他已經(jīng)確定,現(xiàn)在坐在他車上的乘客是一名電視臺的記者,并且他已經(jīng)看過記者證了。

王新云在看地圖,他要在地圖上找到撲克牌上寫明的地址:廣西都安縣菁盛鄉(xiāng)內(nèi)曹村乜雞屯。這是他前行的目的地。但是他在地圖上廣西的區(qū)域里只找到“都安”和“菁盛”的名字?!皟?nèi)曹”呢?“乜雞”呢?王新云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它們成了被世界忽略或遺忘的村落,因為它們太小了,無關(guān)緊要。但是現(xiàn)在對王新云來說,天大地大,不如內(nèi)曹村大,不如乜雞屯大,因為內(nèi)曹村乜雞屯是生他的地方,是他過去不知道也就談不上記得的地方。他連自己是哪個省份的人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會過了十九年,才踏上回家的路。但是找到“菁盛”就夠了,只要到了菁盛,內(nèi)曹村乜雞屯就不會太遠。

出租車駛進山區(qū)。窗外的山撲入王新云的眼簾,它們在王新云的腦海中翻滾,在王新云的記憶里旋轉(zhuǎn)。王新云看見一輛拖拉機迎面駛來,拖拉機上坐著五歲的韋三虎。

韋三虎仍然是很興奮。他興奮的原因除了車子坐得還不過癮,還有越來越開闊的田地,更密集更高的房子。拖拉機駛進平原地區(qū),把群山拋在了后面。后來連山影也望不見了,韋三虎才想起在等他的父親。他對戴草帽的叔叔說,我要回去。戴草帽的叔叔說,不急,我?guī)愕匠抢?,給你買槍后,再送你回去。韋三虎說不。戴草帽的叔叔說城里才有電視看,你不想看電視嗎?韋三虎就不吭聲了。戴草帽的叔叔這時候摘下草帽,變成了大頭叔叔,因為他的頭有南瓜那么大。

韋三虎進城了。這已經(jīng)是晚上,城里那么亮的燈著實讓韋三虎炫目。在吃了飯后,大頭叔叔果然帶韋三虎看電視了。那是在一家旅店的廳堂里,已經(jīng)擠著許多看電視的人。大頭叔叔把韋三虎扛在肩上,讓韋三虎的視線,越過許多人的頭,直接投到電視上。電視里的影像瞬間便讓韋三虎著迷,假如大頭叔叔現(xiàn)在要帶他回家,他是一定不答應(yīng)的。

韋三虎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一輛更寬更長的車上。長車在奔跑。大頭叔叔笑吟吟對他說這是火車。韋三虎好奇地看了一會兒車里,又好奇地看了一會兒窗外,突然想起什么,驚叫一聲,阿爸!大頭叔叔說我這就是帶你去見你阿爸呀。韋三虎漸漸覺察到來時不是這樣的路,也不是坐這樣的車,意識到不對,慌張地跳下座位,要跑,被大頭叔叔抓住。韋三虎哭了起來,我要阿爸!大頭叔叔這時拿出一把槍,在韋三虎眼前亮相,還朝著窗外嘟嘟射擊。韋三虎被這把槍吸引住了。大頭叔叔說不要哭,不要鬧,就把槍給你。韋三虎靜默,大頭叔叔就把槍給了他。這是一支玩具沖鋒槍,但是在韋三虎的世界里,就是一把真槍。

有了槍的韋三虎如虎添翼,他重新亢奮起來,把窗外飛馳而過的房舍、牲畜和行人,都當成了碉堡和敵人。他到底摧毀、消滅了多少碉堡和敵人,根本就沒法數(shù),只知道不停地射擊。他在鐵道線上晝夜射殺,成了這輛奔馳中的列車最英勇頑強的衛(wèi)士。

這個保衛(wèi)列車的小孩,最終卻保護不了自己。

韋三虎又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在火車上,而是荒郊野嶺。他伏在一個人的背上,發(fā)現(xiàn)背他的人頭好小,肯定不是大頭叔叔。荒郊野嶺只有他和背他的人,大頭叔叔哪里去了?韋三虎掙扎著從那人的背上下來。那人轉(zhuǎn)身,韋三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沖鋒槍竟掛在那人的胸前。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把槍奪回來。但是沒等他動作,那人已經(jīng)把槍取下來,還給了他。韋三虎拿了槍后便跑,那人也不追,只是在他身后步行。韋三虎跑了很遠,一條河流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在河邊進退兩難。先前背他的人到來了,這是個模樣比父親大個子比父親小的男人,不像是壞人,但韋三虎還是把沖鋒槍對準了他。那人竟然雙手舉起,投降的樣子。接下來,韋三虎反而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了。那人慢慢把手放了下來,然后坐在土坎上,掏出煙袋來,卷煙抽。他邊抽煙邊看著韋三虎,很中意的樣子。

韋三虎說,我要阿爸。

那人說,我就是你阿爸。

你不是我阿爸!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阿爸。

不是!韋三虎說,你問給我買槍的叔叔,你不是我阿爸!

那人說,你叔叔已經(jīng)把你賣給我,做我兒子了,我就是你阿爸。

韋三虎的腦袋嗡地炸了一下,沖鋒槍的槍口胡亂地指著天上,又指著地下。他慌不擇路地逃,但這回是那人擋住了他,還攔腰把他抱起,往河里走。這條河并不深,最深的地方只沒到那人的屁股。韋三虎俯身在那人的腋窩下,臉和河面貼得很近,那人就把他豎抱起來,繼續(xù)往對岸走。到了對岸,那人把他放下,摁著他的兩肩,瞪著他說,你再跑,狼就把你吃了!韋三虎是第一次聽說狼,因為他家那里沒有狼。雖然是第一次聽說,韋三虎卻很害怕,他不想被狼吃了。

那人見韋三虎害怕,摸了摸韋三虎的臉,說我是買你來做我兒子的,我不會害你。我姓陳,從今天起你就跟我姓陳,名字等到家我就找人給你起,按我們陳家輩分排班給你起。

韋三虎抹著眼淚,說我要回家。

那人就說,好,那我們回家。來,爸爸背你回家。

那人強行背起韋三虎,往岸上的竹林走。走進竹林,又穿過竹林,前方便出現(xiàn)一個村落。這個村的房子比韋三虎家村子的房子多,地也比韋三虎家村子的地寬。韋三虎在那人背上,聽那人對腳邊的一塊地說,這是我們家的地。然后那人看著附近的一所房子,說喏,那是我們家的房子。

韋三虎從那人的背后,看見房子越來越近。還有十幾步的時候,一個女人從房子里跑了出來,看看男人背著的小孩,看看背著小孩的男人,把他們迎進房子。女人協(xié)助男人把孩子放下,然后從水缸里舀了兩碗水,一碗給小孩,一碗給男人。男人喝完水,才發(fā)現(xiàn)孩子沒喝。他對孩子說,兒子,這就是你的家。然后他指著在一旁正端詳孩子的女人,說,這是你媽。

韋三虎不喝不吃,也不說話,堅持了好幾天。那幾天里,他偷偷聽到女人問她丈夫,這孩子多少錢買的?丈夫說六千。女人說,你肯定這孩子不是啞巴?丈夫說,他都跟我說過話了,還靈醒得很昵。女人說,那就值。丈夫說,你可把他給我看嚴了,別讓他跑嘍。女人說我把他拴起來,鎖上鎖,他就跑不了。丈夫說,也不能拴他一輩子呀,咱們是養(yǎng)兒子,又不是養(yǎng)狗。女人說,他什么時候叫我媽,叫你爸,我就不拴他。女人說做就做,她跑去娘家要了一條鎖鏈,這鎖鏈原本是拴船的,現(xiàn)在要拴買來的兒子。女人拿著鎖鏈走進里屋,一愣。她發(fā)現(xiàn)孩子雖然睡著,但是床邊放了好幾天的飯菜,已經(jīng)吃光了。女人沒有趁孩子睡著把他鎖住。孩子醒來后,自己走去水缸邊舀水喝,回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對男人女人說,爸,媽。

女人就把鎖鏈藏了起來。

韋三虎變得格外地聽話和順從,因為只有這樣,花了錢買他做兒子的男人和女人才會放松對他的監(jiān)管。他才有機會跑出去,回自己真正的家,和自己親親的父親、母親、哥哥在一起。

韋三虎回家的計劃,過了十九年,才得以實現(xiàn)。

二十四歲的韋三虎淚眼婆娑,望著家鄉(xiāng)。他確信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了,準確地說,他已經(jīng)進入都安縣境內(nèi),并且家的方位已經(jīng)鎖定,范圍也越來越小。這是地圖和撲克牌標明了的,他只要按著地圖和撲克牌指引的路走,就能到家。那是韋三虎的家,可我現(xiàn)在還叫王新云,我能叫回韋三虎嗎?叫王新云的韋三虎想。

出租車開到菁盛。站在菁盛的集市上,王新云已經(jīng)看不到和記憶里相對應(yīng)或吻合的房子、店鋪和路面。這里的一切都已經(jīng)翻新。但是王新云能感覺到,他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就是當年父親賣豬的地方,也是他被拐賣的起點。那么,內(nèi)曹村乜雞屯往哪個方向走呢?乜雞屯的房子,哪座又是我的家?乜雞屯的人,哪一個是我的父親?哪一個是我的母親?他們肯定已經(jīng)變得我不認識了。撲克牌上寫的聯(lián)系人韋元恩,是不是就是我的父親?

弄清這些問題,對當記者的王新云來說并不難。他走進菁盛鄉(xiāng)派出所,給值班的警察遞了張名片。值班警察看了名片,又緊張又熱情,不知道這個外省來的記者究竟想采訪什么或曝光什么。

王新云說,我想打聽一下,菁盛鄉(xiāng)是否有一個叫韋元恩的人?

值班警察不假思索地說,有!

王新云說,我來時打過他的手機,沒有打通。請問在哪里可以找得到他?

值班警察說哦,他那個地方手機是沒有信號的。

王新云說,我打他的手機,說是欠費。

值班警察說,那說明他很可能不在家,找兒子去了。

王新云的心咯噔一下,韋元恩就是我的父親!我想的沒錯。

那家里不是還有人在嗎?王新云說。

有,值班警察說,一個瘋子,還有一個傻子。

王新云愣怔,是內(nèi)曹村乜雞屯嗎?

值班警察說是呀,瘋子是韋元恩老婆,傻子是韋元恩兒子。

他有幾個兒子?

值班警察想了想,三個吧,算丟了的那個,三個。

王新云說,那還有一個呢?

不清楚,好像是在廣東做別人的倒插門女婿去了,值班警察說,我也是聽說而已,我剛來,沒見過韋元恩這個兒子,丟了的那個就更不用說見不見了。

王新云說,那……他出去找兒子的時候,平時誰照顧母子倆呢?

傻子照顧瘋子。

王新云發(fā)呆,也像個傻子。值班警察看著名片,叫了兩聲王記者,王新云才回過神來。

王新云說,我想去他們家看看,請問怎么走?

值班警察說,你要采訪報道他們家?

王新云說,看情況。不可以嗎?

值班警察忙說可以,記者有采訪報道的自由嘛,只是……

王新云說只是什么?

只是……值班警察繼續(xù)吞吐,你等一等。他說著站了起來,離開值班室。約莫有五分鐘,他回來了,對王新云說王記者,我們領(lǐng)導(dǎo)同意了,要我陪你去。

王新云說,不用了吧?告訴我怎么走就行。

告訴你也沒有用,值班警察說,去乜雞屯的路彎多岔道也多,容易走錯,而且全是山路,比較難走,沒有人帶路哪行?而且我們領(lǐng)導(dǎo)說了,要保護好你。

王新云便說謝謝。

出租車還等在派出所門外,但顯然已經(jīng)沒有用處,因為王新云和警察接下來要步行上山。王新云照儀表顯示的車費補夠錢。出租車司機說,你不回去了?王新云說回,但不知什么時候回。出租車司機說,要不要我等你?王新云見值班警察手里拿著兩把手電筒,便對司機說不用等,回去我自己想辦法。出租車司機看看身著制服卻不像帶有武器的警察,對王新云說,你要采訪的不是刑事案?王新云想起出來時出租車司機對他的提防,說,有人劫你的車就是。出租車司機愣了半天,等他明白話里的嘲諷意味時,王新云和警察已經(jīng)在上山的路上了。

山路狹窄而陡峭,就像是從山頂垂直扔下來的繩子,王新云和警察則像兩個拖油瓶,慢慢地往上吊。王新云隨身帶的攝像包已經(jīng)由警察代勞了,他仍然覺得這山實在難爬。盡管五歲以前,他就住在這高山深處,而且他經(jīng)過這條路。但那是父親挑著他經(jīng)過的?,F(xiàn)在他必須親自走。這是一條十九年后才回頭的路。王新云走在回家的路上,緊緊盯著腳下光滑的石頭,還不時抓著身邊的凸石或纏繞石頭的藤蔓,才能一步一步向上。他身后的警察在很困難的時候就托他一把。

他們很長時間才上到山坳口。王新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剝掉上身的衣服。著制服的警察不敢像他一樣放開,只是摘下帽子。山坳口通風,過了一會兒,警察便叫王新云把衣服穿上,以免著涼。王新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警察姓黃名峰,稱呼時就叫他黃警官。他問黃警官離乜雞屯還有多遠。黃警官說一個小時就能到了,從這里走,路沒有那么陡了。王新云說那我們走吧。

二人繼續(xù)走路。王新云感覺果然路好走了許多,可以邊走邊四周看看,也有閑心和警察說話了。他問黃警官去過乜雞屯嗎。黃警官說當然去過,不止一次。王新云說那你對乜雞屯很熟咯。黃警官說熟。王新云回回頭,說那么,韋元恩……

黃警官說,我每次來乜雞屯,都是跟韋元恩有關(guān)。

王新云說,為什么?

鄉(xiāng)里發(fā)生案件或者外邊發(fā)生案件通報協(xié)查的時候,我就得先到乜雞屯,看韋元恩在不在。黃警官說。

為什么?

因為,韋元恩是釋放的勞改犯。

王新云突然停步,轉(zhuǎn)身看著語出驚人的警察,眼神錯愕。

黃警官說,我說的沒錯呀?韋元恩是勞改釋放。

他為什么勞改?

傷害罪,判了十年。然后越獄,被抓又加判五年,一共十五年。去年剛釋放。

王新云一下子變木了,像一棵被雷劈過的樹。

所以你提出要去韋元恩家的時候,我是想提醒一下的,黃警官說,可我又不好說什么,記者有采訪報道自由嘛。不過,多采訪報道一下也好,萬一能幫韋元恩找到兒子,也是個好事情。

黃警官說的這些,王新云全沒聽見,他的腦子里還在嗡嗡作響,四周的山還在旋轉(zhuǎn)。

我的親生父親居然是個罪犯?!

我的親生父親怎么可能是個罪犯!?

還有,我的親生母親,我的哥哥們……

在王新云腦里嗡嗡作響的,來來回回就是三個問題,它們像三條巨大的繩索,抽打著陀螺一樣的山,使山旋轉(zhuǎn)。這三條繩索也著魔一樣,把尋親認親的王新云綁住。

黃警官見王新云一動不動,臉色發(fā)白,擔心這名外省來的記者中暑,他把警帽當扇子,繞在王新云前后左右,使勁地扇。

王新云的頭甩動了一下,冷靜下來。他對為他納涼和使他意識清醒的黃警官說,謝謝。

黃警官說,我們還要去乜雞屯嗎?

王新云稍作思量,說去吧。

乜雞屯到了。那形狀如雞的山下,如雞窩的凹地里散落著幾座房屋,像雞下的蛋。王新云隨黃警官下到凹地。黃警官指著屯里最破的房子,說這是韋元恩的家。其實黃警官不說,王新云已經(jīng)認得或回憶起來。這是和王新云五歲前的回憶最吻合的建筑,樓欄式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樓上住人,低矮的樓下養(yǎng)牲畜。王新云對著房屋,深深地吸氣,仿佛要從那房屋上下,嗅出人的味道和牲畜的味道。

但房屋寂靜陰沉得就像墳?zāi)?,沒有屯中的其他房屋那樣,有牲畜活動,有炊煙冒出,還有人影晃動。王新云看著沒有一點生氣的房屋,對黃警官說,你確定?

黃警官對著房屋喊韋元恩。連叫了幾次,沒見人應(yīng)聲出來。黃警官說韋元恩不在家。我說過,一定是找兒子去了。

王新云說,那其他人呢?

黃警官沒有答應(yīng),向房屋走去。他登上小樓梯,從房屋洞開的門口朝里看了看,回頭對跟隨的王新云說,別怕。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房屋。王新云從像盾牌一樣的黃警官身后誠惶誠恐地看著自己的家。這個作別了十九年的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破敗不堪,墻壁大開裂縫,東歪西斜,屋瓦漏洞百出,堂屋空空如也。黃警官走到?jīng)]有門的內(nèi)屋入口,站住。王新云的視線越過黃警官的肩膀,看見一根橫著的繩索,聯(lián)系著兩張床。黃警官走進兩步,王新云跟進兩步。黃警官輕輕掀開一張床的蚊帳,一個白發(fā)如雪的老婆子兀立床上!像個女魔。她的眼眶凹陷,卻眼球凸出,而眼神呆滯?;蛟S因為在黃警官的身后,也或許斷定是自己的生母,王新云并沒有受太多的驚嚇。他所驚訝的是生母蒼老的容顏超過了他的預(yù)想,還有,生母瘦小的身子骨令他心顫。繩索的一端并不系著床,而是拴在生母的腰上!另一端呢?王新云移步上前,抓著繩索,拉了拉繩索的另一端。另一張床上有了動靜,像人在翻身。王新云掀開另一張床的蚊帳,只見一個男子在睡覺,繩索的另一端也系在腰上。這應(yīng)該就是自己的哥哥了。王新云想,那究竟是大哥還是二哥呢?生母和哥哥為什么要用繩子相互拴著?是誰怕誰跑丟?黃警官這時朝睡覺的哥哥喊道,阿大,起來咯!王新云終于知曉睡覺的哥哥是大哥。黃警官見大哥沒反應(yīng),抓住繩子猛地一拉。大哥驚醒坐起,看了看對面床上的母親,才發(fā)現(xiàn)床邊站著的人。大哥對來人沒有畏懼,只是傻傻地笑。黃警官說,你阿爸呢?大哥沒有回答,還是傻傻地笑,嘴還流著口水。黃警官又說,吃飯了沒有?大哥愣了愣,搖頭。黃警官說,都什么時候了,還不煮飯?煮飯了沒有?大哥不吭聲,下了床來,往外走。他這一走,牽動了母親。母親也下了床,被大哥系腰的繩索拉著走。王新云這時注意到,母親拴在腰上的繩索是打了死結(jié)的。就是說,母親無法脫離大哥的控制。大哥到哪兒,就把母親帶到哪兒,或者說,母親去哪兒,也在大哥的掌控之中。瘋子和傻子,相對來說,傻子就是明智的人了。

大哥來到灶旁,蹲下。他用柴棍撥開火灰,撩撥出三個煨熟的紅薯來。他拿起一個最大的紅薯,剝?nèi)ゼt薯的皮,然后遞給母親。母親吃著紅薯。大哥再拿起一個紅薯,剝了皮,自己吃。黃警官掀開灶上的鍋蓋,發(fā)現(xiàn)鍋里是空的。他又去掀開囤倉的倉蓋,發(fā)現(xiàn)也是空的。只有在墻角的籮筐里,看見小半筐的紅薯。很顯然,紅薯是大哥和母親今天的晚飯,是他們?nèi)缃裎ㄒ坏募Z食。

這一切,都被王新云看在眼里??粗约旱挠H生母親和親大哥,王新云認親的沖動涌到了嗓子眼兒上,但立刻又被卡住。還是路上的那三個問題,又著了魔一樣,阻隔了他和親人的相認。

我的生母是個瘋子,我的大哥又是個傻子,能認嗎?

我的親生父親是個釋放的勞改犯,敢認嗎?

我認了有罪的親生父親,我是不是就成了瘋子和傻子?

王新云被三個著了魔的問題戰(zhàn)勝,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手伸進口袋,掏出錢包,把所有的錢交給了大哥。大哥拿著錢,一張一張地看著鈔票上的偉人頭,傻傻地笑著說,毛主席,嘿,全是毛主席!

王新云和黃警官回到菁盛鄉(xiāng)府,已是夜晚。想不到出租車司機還在等著。司機對王新云說,與其我放空車回去,還不如等你回來。這個鄉(xiāng)又沒有出租車,你回去不打我的車行嗎?王新云說那我只有打劫了。司機愣怔。黃警官說王記者把身上的錢,都捐給了貧困的農(nóng)民,你能不能也發(fā)發(fā)善心,免費搭王記者回去?司機說,那怎么可以?你開玩笑吧?王新云說我卡里有錢,你要是相信我,一到南寧,我就取錢給你。司機忙說沒問題,我相信!王新云答謝陪伴了他大半天的黃警官,又一次坐車離開出生的故鄉(xiāng),以及親人。只不過他的這次離開,不是被拐賣,而是背棄。

宋海燕看著電腦顯示器,她手里的鼠標頻頻挪移點擊,還真像在籠里躥動的老鼠。顯示器上的網(wǎng)頁像魔術(shù)師手里的撲克牌彈跳翻飛,亂七八糟。但宋海燕寧可讓這些亂七八糟的網(wǎng)頁使自己眼花繚亂,也不看在對面正襟危坐的王新云。

王新云終于按捺不住了,說,請你不要這樣對我。

宋海燕置若罔聞。

請你不要這樣對我,好嗎?

宋海燕還是不理會,繼續(xù)折騰電腦。

王新云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

你站住!

王新云站住,回過身來,看見宋海燕手里還握著鼠標,但是已經(jīng)停止挪移點擊,眼睛也轉(zhuǎn)了方向,對著他。

宋海燕說,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走了就不回來了。

王新云說,我并沒有耽誤工作。

可是你不聲不響就走了!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王新云說,我只是換了個地方,一個人待了一天。

宋海燕說,為什么?就為了一個不該生氣的例行電話?

王新云說不是。

那是為什么?

王新云說,對不起,我有苦衷,說是隱私也可以。

宋海燕說,什么苦衷,什么隱私,對我也不能說?

王新云說,不能。

另覓新歡,這就是你的隱私吧?

我說了,我只是換了個地方,一個人待了一天!王新云口氣強硬地說。

好吧,宋海燕說,只要你不是被人綁架就好。你再不回來,我就以為你被人綁架了呢。

綁架?王新云詫異地看著宋海燕,為什么?

因為你是億萬富翁的兒子。

如果有人綁架我,那就是你。王新云說。

宋海燕聽了就笑。

兩人現(xiàn)在是在宋海燕的辦公室。王新云昨天從南寧回到浙東,就給宋海燕發(fā)了短信,要求會面,但被宋海燕拒絕。還憋著一肚子火氣的宋海燕回短信說,有臉的話,明天辦公室見。今天一上班,王新云頭一個進了宋海燕的辦公室。就在剛才,宋海燕還沒有給王新云好臉色看。但是現(xiàn)在,一切的猜疑和怨氣都煙消云散。這是情欲的力量驅(qū)除的效果,年輕、英俊、強壯的王新云就是情欲的根源。宋海燕有點后悔和王新云在辦公室見面了。如果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賓館,或者王新云的公寓,三十歲的宋海燕一定如狼似虎一般,把這名比自己小六歲的男人,生吞活剝了。

王新云說,我工作去了。

王新云的工作,是協(xié)助文藝部的導(dǎo)演,編導(dǎo)各種帶有政治意義和社會公益性質(zhì)的文藝節(jié)目和晚會。文藝部有兩名導(dǎo)演,其中一名是宋海燕,已升任部主任。導(dǎo)演實際上只有一名,姓張,長著一臉大胡子,平日里人們就叫他張胡子。但王新云不叫,還是叫他張導(dǎo)演。張導(dǎo)演身為導(dǎo)演,但實際上已經(jīng)把導(dǎo)演的權(quán)力交給了副導(dǎo)演王新云。原因有二:第一,對局臺領(lǐng)導(dǎo)提拔同為導(dǎo)演的宋海燕當部主任心懷不滿,有消極情緒;第二,確實對副導(dǎo)演王新云喜歡欣賞,因為他從王新云以及他父親那里得到的禮遇和孝敬,彌補了他不能當官的失落,并遠遠超過他當導(dǎo)演的所得。他樂意把導(dǎo)筒交給既世故又有勢力的年輕人,這對他并無損害,因為王新云編導(dǎo)的節(jié)目和晚會,內(nèi)外均受好評,但署名的時候,副導(dǎo)演是王新云,導(dǎo)演還是他張胡子。

現(xiàn)在,張胡子導(dǎo)演坐在演播廳的觀眾席那里,兩腿架在前座的椅子上,公然睡覺。而舞臺上,副導(dǎo)演王新云正對著排練中的一批紅男綠女好言厲語,頤指氣使。從那些紅男綠女服服帖帖、言聽計從的狀態(tài),可以充分看出王新云的權(quán)威。他儼然是這個舞臺的主宰。

口干舌燥的王新云取水喝的時候,調(diào)頭看見了一個他敬愛的人。那是他的父親,準確地說,是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父就坐在張胡子導(dǎo)演的身后,欣慰地看著舞臺,看著他在實現(xiàn)夢想的兒子。

王新云急忙走下舞臺,走向收養(yǎng)他的父親。他來到養(yǎng)父身邊,高興地說,爸!養(yǎng)父豎指做了個噓的聲勢,意思是別擾醒了正睡覺的張胡子導(dǎo)演。然而張胡子已經(jīng)醒了,他立馬站起,因為他看見了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這是個令他屈服和佩服的人。暫且不說這個人每年對浙東電視臺數(shù)百萬的贊助和廣告,光就不到一年里這個人時不時給他個人的紅包,已足以讓他俯首帖耳、心寬體胖。他想向這個人鞠躬,因為肥胖和走道狹窄,只好改為了握手。他雙手握著億萬富翁的一只手說,哎喲,王總,您好您好!王總裁說張導(dǎo)演,你好啊。我到浙東談生意,順便來看看新云,也看看你。張胡子說王總大駕光臨,歡迎歡迎!看我不敢當,不敢當。王總裁說新云一直得你栽培,看你是理所當然的。他看看表,我下午才走,中午我們一起吃個飯吧。張胡子說,好啊!王新云看看舞臺上開始懈怠的隊伍,面露難色地對養(yǎng)父說,爸,節(jié)目晚上要直播,中午也要排練。養(yǎng)父說我知道了。張胡子說新云老弟現(xiàn)在挑大梁,走不開,但是我可以。王總裁對張胡子說,讓新云挑大梁,你放心?張胡子說我早就放心了,你放心!王總裁笑了笑。

王新云將養(yǎng)父送到電視臺門口。他看著養(yǎng)父的保鏢把養(yǎng)父和張導(dǎo)演一一引進車里,并目送豪華霸氣的車子匯入滾滾的車流中。

王新云還未回到演播廳,就收到宋海燕的短信。短信暗示王新云中午去賓館幽會。王新云回信說工作正忙,改日。

王新云在舞臺上繼續(xù)忙活,和演員們一樣汗流浹背。宋海燕不知什么時候悄悄來到演播廳,坐在角落里看。她控制著欲火,讓情人的才華,在舞臺上燃燒。

晚會的節(jié)目令人鼓舞,耳目一新。王新云把在南寧國際民歌節(jié)晚會學(xué)到的元素和技巧運用到了他編導(dǎo)的節(jié)目里,獲得了成功。當領(lǐng)導(dǎo)和觀眾把掌聲送給臺上謝幕的演員和主創(chuàng)時,王新云卻躲在了幕后。他并非不想到臺上去,享受被領(lǐng)導(dǎo)接見和觀眾注目的榮光和喜悅,而是不能搶了導(dǎo)演張胡子的風頭。盡管王新云是這臺晚會實際上的導(dǎo)演,但是名分上還是副導(dǎo)演。他只能偷著樂。這情形就像和有夫之婦的宋海燕做愛,背地里床笫之歡較之其丈夫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臺面上或公開場合,是萬萬不敢以丈夫自居的。

接下來的數(shù)星期,幾乎每天的中午,王新云和宋海燕都會在賓館開房做愛。房間一開始還開的是鐘點房,后來就索性不退了,反正錢對王新云和宋海燕都不是問題。做愛成了他們的必修課。從南寧回來,王新云變得更加地依賴宋海燕。他對宋海燕的瘋狂需要最終變成了虐待,讓宋海燕很是吃不消。為什么會是這樣?是節(jié)目的成功讓王新云亢奮?還是對名譽的隱忍使他備受壓抑?抑或在南寧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每次折騰之后,宋海燕都要想一想,就是想不明白,弄得她也要瘋了。

這天,王新云又開始新一輪的折騰,突然來了個電話。王新云聽了聽后,躲進衛(wèi)生間,還把門關(guān)了起來。宋海燕等到王新云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他的臉色已經(jīng)完全變了,蠟黃蠟黃的,十分沉郁。對她的態(tài)度也有了轉(zhuǎn)變,把她扔在那兒不管了,獨自坐在沙發(fā)上點煙抽。這可反而讓宋海燕受不了,哦,想玩兒就玩兒,玩兒到一半不想玩就不玩了,我是玩具呀?是雞呀?

誰來的電話?宋海燕說。

王新云不吭聲。

我問你誰來的電話?

你不認識。

我不認識又有什么,要跑進衛(wèi)生間去接?

王新云說,因為跟你沒關(guān)系。

跟我沒關(guān)系,跟我沒關(guān)系你怕什么,要跑進衛(wèi)生間去說?

王新云說,一個農(nóng)民打來的,行了吧?

農(nóng)民?宋海燕說,一個農(nóng)民打電話來要跑進衛(wèi)生間去接,騙誰呀?

王新云說,農(nóng)民怎么啦?農(nóng)民就不重要啦?就不是人嗎?

重要呀,宋海燕說,重要得見不得人!

你什么意思?

宋海燕說,你背著我干了見不得人的勾當!就這意思。

你癲!

你變態(tài)!宋海燕說,看你這段時間就不正常。

王新云說,我怎么不正常?

宋海燕騰地下了床,把有齒痕的頸脖伸過來。你看,正常嗎?你咬的。她接著把紅腫的乳房亮出來。正常嗎?你看!你捏的。你看呀!

王新云把煙頭往下一扔,指著門,說,你滾!

宋海燕二話不說,穿好衣服便走了。

王新云憤懣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也走了。

那扔在地毯上的煙頭,這時灼燒出一個洞,冒煙,還沒有火苗。那洞慢慢地變大,地毯就慢慢地變小,就像是被老鼠啃的一塊餅,只會越啃越小。地毯被火啃到頭,火苗就上來了。

王新云在公安分局待了一個晚上,然后轉(zhuǎn)到拘留所待了九天,被放了出來。賓館房間被燒毀的損失已經(jīng)全額賠付了,拘留十天是對他違反《消防法》第四十七條第六款規(guī)定的處罰。

重新見到陽光的王新云卻無處可去。公寓他不想回,電視臺那邊的情況他現(xiàn)在還一無所知。究竟是警告?記過?還是除名?他當然可以找人問??墒菃栒l呢?問張胡子導(dǎo)演?問宋海燕?這都不好。張胡子那張嘴能把牛皮吹破,是不會說實話的。宋海燕狀況不明,說不定現(xiàn)在與丈夫鬧得焦頭爛額,不能驚擾。盡管火燒204號房以后,他一口咬定房間里就他一個人,沒有第二者。但出了這么件事,人都被拘留了,聰明而敏感的電視工作者們,是不可能不對自己的同行宿住高級賓館的目的進行分析和推測的,那么,就必定牽出第二者來。這個第二者如果推測出是宋海燕的話,我王新云就是第三者。我第三者的身份一暴露,宋海燕的婚姻和家庭就危險了。這把火燒得好還是不好?王新云想不出好歹。他打開剛被歸還的手機,也許手機里能出現(xiàn)他需要的信息,但是手機沒電,閃一閃就斷掉了。

王新云想到了給養(yǎng)父打電話。他用公共電話打養(yǎng)父的手機。養(yǎng)父說他在美國,有七八天了。他問王新云怎么樣,還好嗎?王新云說好。養(yǎng)父說我出國前給你打過電話,你關(guān)機。王新云說,我手機丟了,忙,還沒有來得及去辦新的。養(yǎng)父囑咐了王新云幾句,全是王新云最不擔心的話。

放下電話,王新云狠狠地舒了一口氣,因為養(yǎng)父不知道他被拘留的事。這非常重要。在養(yǎng)父的心目中,王新云是他最爭氣也是最放心的兒子。他如果知道他的兒子和有夫之婦偷情并且出了事故,一定會心寒的。如果這個事再泄露給了養(yǎng)母,養(yǎng)母一定是無比的高興,因為這個從來都是出類拔萃的養(yǎng)子,也有和她的親生兒子一樣敗類的時候。既然兩個兒子都是敗類,那么,作為養(yǎng)子的王新云還有什么資格將來和自己的親生兒子平分王氏家族的億萬家財呢?

現(xiàn)在可以肯定的是養(yǎng)父不知道,那么養(yǎng)母也是不知道的。但是電視臺那邊的情況怎么樣,王新云還是很想知道。

王新云在外邊溜達到下午七點,估計該下班的人都走光了,才走進電視臺。

他被值班室的人叫住。

王新云!有人找你!

王新云回身到值班室窗外,朝里看了看,除了值班的人,沒別人。

值班室的人朝著大門方向努了努嘴,說在那邊呢,都等你好幾天了。

王新云看見大門外的石獅邊蹲著一個人,正站起來,朝著他看。那個人滿臉的胡子,個子高大,莽撞而刻骨銘心的形象突然讓王新云沒有了知覺。但也就那么十幾秒,王新云覺醒過來,他向那個人走去。那個人見王新云走來,立刻迎上,猛地抓過王新云的手,握住手說,是王記者吧?

王新云沒有回答。

我是韋元恩。十天前我給你打過電話的。

王新云點頭,像是回想起來的樣子。十天前那個讓他緊張最后導(dǎo)致他和宋海燕吵鬧分手的電話,他不會不記得。

電話正是眼前這個人打來的,是他的親生父親韋元恩。

韋元恩在電話里說,他剛回了趟家,看見家里墻上貼著好幾十張票子,全是一百元一張的,把墻縫給覆蓋了,是他的傻兒子粘上去的。他的傻兒子說不出是誰給了這么多錢,于是他就去鄉(xiāng)派出所問。派出所的黃警官告訴他,到他家去的是一名記者,并把記者的名片給了他。他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打了電話來。

王記者,請問你是不是有我兒子韋三虎的消息?

沒有。

那你怎么找到我家來呢?

因為……我是照著撲克上的地址找去的。

你看見撲克了?那太好了!撲克里的黑桃K,是我的兒子韋三虎!

撲克里不僅僅有你的兒子,還有許多人。

這就對了。撲克里的照片,都是我們尋子聯(lián)盟要找的小孩。我兒子是其中一個,當然我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

尋子聯(lián)盟?

我們丟小孩的父母,組成了一個聯(lián)盟,約定互相幫助,把小孩找到。

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王記者,你一定有什么好的法子,幫助我們找到小孩,要不然你不會大老遠來到我家。是嗎?

沒有。我只是覺得通過撲克牌尋找孩子的方式,很特別,有意思,想做個采訪而已。

好啊,王記者,我現(xiàn)在就請你采訪我。你前些天來我不在,我現(xiàn)在上浙江去,到你那兒去,請你采訪我,在電視臺播,好不好?

不,你不用來……你真的不用來,我現(xiàn)在很忙。等有空,方便了,我再和你聯(lián)系好嗎?

韋元恩還是來了。他現(xiàn)在就站在自己親生的兒子面前,卻不知道。但是王新云是知道的,只是裝作不知道。他把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當成了一名求助的農(nóng)民,僅此而已。

我想了又想,還是要來,必須要來,韋元恩說。他還在握著王新云的手不放。記者神通廣大,尤其是電視記者,通過電視一播,看的人多,線索就多。我們尋子聯(lián)盟里還真有人通過電視找到兒子了,真的。所以我必須得來,找你!我覺得你能幫我,一定能幫我,找到我的兒子!

王新云說對不起,我?guī)筒涣恕?/p>

為什么?

王新云說,因為,我已經(jīng)不是電視臺的人了。

韋元恩詫異地說,不會吧?這不可能!我剛剛還看見你走進電視臺的。

王新云說我是來取我的東西的。十天前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是電視臺的人,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

真的不是?

不是。

韋元恩放開了王新云的手。他默默走回石獅子邊,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扛在肩上。他望了望橫亙在眼前的路,胡亂地朝一個方向走了。

那一刻,王新云想叫住親生父親,問他去哪兒?跟他說別找兒子了,因為我就是你的兒子。但是話到了喉嚨,又被卡住。這次卡住他的還是那三個問題,又多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認了我的親生父親或至親,那么,養(yǎng)父家的億萬財產(chǎn),將來是不是就沒有我的份兒呢?

王新云看著父親莽撞的身影,在深秋的暮色中,像一頭迷路的公牛。

電視臺風平浪靜,像沒事一樣?;貋砩习嗟耐跣略茮]有受到處分或遇見使他難堪的人,連緋聞都聽不到。自己出了這么大的事,居然沒有驚動到臺里,或者事情反映到了臺里,但是被臺領(lǐng)導(dǎo)捂得嚴嚴實實,沒有走漏風聲。為什么會是這樣?難道我王新云是大熊貓或老虎,即使咬死人,也要保護?

在處理這件事情上,宋海燕一定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王新云想。

那天出了拘留所,在電視臺遇見生父后,王新云回了公寓。他給手機充了電,開機后看到了這樣一條短信:平安無事。短信是宋海燕發(fā)來的,但王新云看到這條短信,卻想到電影《平原游擊隊》里那個打更的老頭,他那聲聲“平安無事咯”的叫喊,究竟是向日本鬼子報平安呢,還是向游擊隊說無事?也就是說,宋海燕的這條短信,究竟是說她自己平安無事,還是說我王新云沒事?或者兩邊都沒事?王新云不能確定。

直到上班幾天后,既沒有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也沒有同事說三道四,連大嘴張胡子見了他,也盡說些沒頭沒腦的事,諸如足彩、六合彩之類。還有,宋海燕在臺里舉辦的思想政治工作報告會上,居然敢偷偷地朝他擠眼,王新云忐忑的心才踏實下來。宋海燕敢在會上偷偷朝他擠眼,說明兩邊都沒事。

這件事情之所以能得到保密而他本人受到保護,宋海燕一定從中做了切實有效的工作,王新云想。她是怎么做到的?

王新云發(fā)手機短信問宋海燕,朝我擠眼是什么意思?

宋海燕短信回答,因為眼睛里有沙子。

朝我擠眼,沙子就沒有了,是不是?

笨蛋。

謝謝你。

我沒做什么。

你沒事吧?

你沒事,我就沒事。

有道理。

活該你。

見一見?時間地方你定。

你找死!

就是想跟你解釋一下,那天的那個電話,沒別的意思。

就是一個農(nóng)民打給你的,我相信。

你說相信,說明是不相信。

拉倒吧你!

王新云接著給宋海燕發(fā)信息,但是再也沒有回答。散會后他借故去了一趟宋海燕的辦公室,剛說宋主任,我想跟你匯報一下前一段的工作,就被宋海燕打斷。宋海燕把文藝部辦公室主任喊進來,說小王要匯報工作,你做好記錄。王新云一看傻眼了。宋海燕說,小王,你現(xiàn)在可以開始匯報了。

王新云說,老子不干了!匯報完畢。

王新云離開了電視臺。當然,他是賭氣離開的。他把從電視臺收拾的東西回公寓里一放,立刻就后悔了。但是,他想讓宋海燕把后悔藥送給他吃。他以為宋海燕一定會為刺激他辭職的舉動后悔。但是過了好幾天,宋海燕也沒有送后悔藥來,連個電話也沒有。王新云確信,他是沒法再回到浙東電視臺了。

沒有事干的王新云就到酒樓和酒吧里喝酒。每喝必醉。這天他又醉了,見幾個人在那里用撲克賭酒,就走過去,要求和他們賭。你們這桌酒菜,全由我埋單!王新云拍著胸脯說。那幾個人見有酒瘋替他們埋單,自然樂意。賭著賭著,王新云突然僵住了,緊緊抓著手里一張牌不放。那幾個人以為王新云得的牌很小,所以不亮牌。他們逼住他把牌亮開,是黑桃K!都比他們手里的牌大。得最小牌的頹然地喝酒,王新云突然起身跑了。

王新云跑在街上,酒吧里的人早已經(jīng)不追他了,他還在跑。很顯然他不是為了逃單才跑的。他東奔西跑,走南闖北,四處張望,像是要找什么人。深秋的風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醉酒的他吹醒。深夜的大街小巷也已少有人影,他要找的人如果走動或露宿街巷,一定容易碰上。但王新云遇到的人,都不是他要找的人。凡是露宿街巷的流浪漢都一一被他翻身辨認了,都不是他想見到的臉孔。

王新云終于停了下來,松了一口氣。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不再擔心他要找的人露宿街頭。那張在酒吧里摸到的黑桃K還在他的手上,他現(xiàn)在看著它。撲克牌上是五歲的韋三虎純真的笑臉,還有幾行辛酸的文字。這張撲克牌在南寧的賓館曾經(jīng)讓王新云淚流滿面,此刻同樣讓他潸然落淚。尋子撲克出現(xiàn)在距離廣西一千多公里的浙東,毫無疑問是來到浙東的親生父親發(fā)放的。生父還沒有離開浙東,他現(xiàn)在究竟在哪兒?他身上還有錢嗎?他應(yīng)該是還有錢的,不然我跑了這么多露天的地方去找,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

王新云按著撲克牌上的號碼,試著給生父的手機撥了個電話。電話竟然是通的,但是聽到“嘟——”的一聲后,王新云就把電話掐斷了,因為他只是想證實他剛才的想念,并不想和生父通話。

但是生父韋元恩把電話反打了過來,刺耳的鈴聲不依不饒。王新云接了電話。

喂!

……

是王記者嗎?你打電話給我,我剛要接,電話就斷了??赡苁俏疫@地方信號不好。

對不起,我撥錯了。

錯了?沒有啊?我手機上存有你的號碼的,顯示的是你的名字。喂,你不是王新云記者嗎?我是韋元恩呀,找兒子的那個!

我是王新云,可是……我真是撥錯電話了,對不起。

沒關(guān)系,你打錯了我也高興。反正我沒睡著。

那……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我還在浙東呀!

我是說,你住哪兒?

哦,火車站附近。地下室,所以信號不好。

那你睡吧。

與生父通完電話,王新云開始了在街上的溜達。不知過了多久,他居然溜達到了火車站。王新云有點吃驚,因為他不是有意識來這里的。但是到這以后,他變得有意識地觀望了,因為生父就在附近,在某個潮濕陰冷的地下室里。現(xiàn)在,兒子在地上,父親在地下。十九年不見的父親,你因為什么坐牢呢?

以后的每天晚上,王新云總要到火車站來,待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他渾渾噩噩地坐在廣場的一角,依靠著一根燈柱,像一個垃圾桶。帶腥味的洋酒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灌,往事和幻想一波一波地往腦子里涌,苦辣,辛酸,糜爛,腐臭……

這天早上,車站小小騷動了一下,因為一個男人的叫喊。來人哪,幫幫忙,救命啊!叫救護車!

叫喊的男人是韋元恩,他的懷里抱著一個昏睡迷糊的小伙子,是到過他家的記者王新云。

一大早,韋元恩又從地下室出發(fā),開始一天對兒子的尋找工作。他扛著一個包裹,經(jīng)過火車站廣場。他發(fā)現(xiàn)在燈柱下躺倒著一個人,走過去仔細一看,竟是認得的王記者!他叫了幾聲王記者,見王記者沒有動靜,他便動手去推,見王記者還是不醒,他就把他扯起來,使他靠在自己懷里。他用手朝王記者的額頭一摸,嚇了一跳,然后他就朝有人的地方喊。

韋元恩的叫喊引來了一些看熱鬧和稀奇的人,就沒有幫忙的。有人幫打電話叫救護車沒有?他問。見沒有人吭聲,他掏出手機,撥打了120。

救護車遲遲不見來,著急的韋元恩背起王新云,往路邊走。他的包裹沒法拿,或忘了拿,就丟在那里。

韋元恩攔了幾輛出租車,都沒有停下的。情急之下,他背著王新云站到了路中央。

一輛眼看要“撞鬼”的小汽車,被迫把攔截的人送往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王新云被放在急診室的床上。戴口罩的女醫(yī)生仍然聞到了患者散發(fā)的酒臭,她用手在自己的鼻臉部位前扇了扇,把臭味驅(qū)散。然后她戴手套的手翻開了患者的眼皮,看了看。接著她給患者探溫。過了約十分鐘,她看了溫度計的溫度,然后又坐回座位上,在那里寫字。

韋元恩看著著急,說,你倒是快救人呀!

女醫(yī)生不緊不慢地邊寫字邊問韋元恩,你是誰?

我叫韋元恩。

我是說,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哦,我嘛,我是個農(nóng)民。我不是這里的人,我來這里找兒子。但這個人我認得,是電視臺的記者。他還到過我家,給我留了不少錢,幫助我找兒子。

女醫(yī)生說,是嗎?她把在上面寫好字的單子遞給韋元恩。去交錢吧。

什么?

去收費處繳費呀,押金。

韋元恩拿著單子問,多少?

上面寫著呢,一千。

一千?可我沒有一千呀?

要交一千。

可我現(xiàn)在只有一百。一百行不?

不行。

韋元恩從口袋里拿出錢,說我真的只有這一百塊錢,你看。見女醫(yī)生不看,韋元恩便把衣服所有的口袋翻出來,又對女醫(yī)生說,你看。

女醫(yī)生這回看了看韋元恩翻出的衣袋,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少,就是沒有錢。

你不是說這個人給你留了不少錢嗎?

我都用光了。韋元恩說。

這個我不管。交了錢才能取藥,取了藥,才能用藥。

這個人可是個記者哎,記者啊!

在我們這里只有病人。

韋元恩見醫(yī)生態(tài)度堅決,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王新云的身上。

韋元恩翻遍了王新云所有的衣袋,不用說錢,連張紙都沒有。他轉(zhuǎn)向女醫(yī)生,說,喂,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呀!

女醫(yī)生不吭聲。

韋元恩說,我找你們領(lǐng)導(dǎo)!

女醫(yī)生說,這就是我們領(lǐng)導(dǎo)規(guī)定的,你找呀。

韋元恩說,是嗎?他盯著女醫(yī)生,漸漸地把目光變得兇狠。女醫(yī)生橫眉冷對他的目光,說看我干嗎?

我是個勞改犯,知道不?

女醫(yī)生一愣。

我剛從牢里出來,韋元恩說,我坐過兩回牢,知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進去,出來,再進去的嗎?

女醫(yī)生搖頭。

不想知道是嗎?韋元恩說,那好,你現(xiàn)在馬上給我用藥。他手指躺在床上的王新云,這個人今天要是出個三長兩短,我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來,你信不?

女醫(yī)生臉全變了,慌忙說你冷靜,好嗎?我這就去跟領(lǐng)導(dǎo)匯報,請示,好嗎?

女醫(yī)生邊說邊起立,但被韋元恩按住。不行,韋元恩說,你現(xiàn)在就給我救人。女醫(yī)生頓了頓,說,救人不得先取藥嗎?

韋元恩緊跟女醫(yī)生,去到藥房。女醫(yī)生以自己名義,借來了藥。韋元恩看著女醫(yī)生,把藥注射進王新云的肌體。然后,他守著女醫(yī)生,直到王新云醒過來。

王新云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里,又發(fā)現(xiàn)生父在自己身邊,想了半天,才想明白應(yīng)該是怎么回事。女醫(yī)生重新給王新云探溫。又過了十分鐘,女醫(yī)生看了溫度計的溫度,說燒已經(jīng)退了,沒事了。韋元恩猛地抓起女醫(yī)生的手,說,謝謝!心有余悸的女醫(yī)生說,我可以走了嗎?我想……上趟廁所。韋元恩說當然可以,你走吧。

王新云莫名其妙看著生父,想不明白為何女醫(yī)生上趟廁所也要向他請示。

韋元恩也莫名其妙看著王新云,說王記者,你怎么摔倒在火車站外邊呢?

王新云說酒喝多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韋元恩說不能喝酒就不要逞能,喝多了酒,被外邊的風一吹,不醉倒才怪。現(xiàn)在的天氣又冷。我一摸你的額頭,燙得跟烙鐵差不多。

王新云不吭聲。

兩名保安走了進來,后面跟著女醫(yī)生,還有個男人,這男人很像是個領(lǐng)導(dǎo),因為他不穿白大褂。

女醫(yī)生指著韋元恩,大聲說,就是他強迫我!

兩名保安上前,挾持韋元恩,往外推。

王新云叫了一聲,等等!他看了看示意保安停的男人,確定地說,周副院長!

被叫做周副院長的男人看著王新云,不認識眼前的病人是誰。

王新云說,我是電視臺的王新云呀,不記得啦?護士節(jié)的時候,就是今年五月份,電視臺慶祝護士節(jié)晚會,我跟您聯(lián)系過,晚會您也參加了。

周副院長哦地一聲,點點頭,想起來了。

王新云說,我昏迷在外邊,是這個人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送來。他有什么不對嗎?

周副院長說,他本來做對了,但是到了醫(yī)院后,他采取威脅恐嚇的方法強迫醫(yī)生給你治療,這就不對了。不是不對,是違法,犯罪。他看了看韋元恩。何況,他還自稱是個有前科的人。我們打算把他交給公安局處理。

王新云說,周副院長,你看這個事情能不能通融一下?他看看生父。這個人是個農(nóng)民,覺悟不高,就請您饒了他,行嗎?我代表他向您道歉。王新云說著下了床來,向周副院長鞠躬,說,對不起!周副院長說不必了,要道歉也不是向我道歉,他指指女醫(yī)生,是向她道歉。

王新云轉(zhuǎn)向女醫(yī)生,鞠躬道歉。

周副院長對女醫(yī)生說,江大夫,這位電視臺的記者同志已經(jīng)向你道歉了,本來也不是他的錯,是他的錯。他看看韋元恩,看看王新云。但是他已經(jīng)代表他向你道歉了。我們醫(yī)院和電視臺又是友好單位,我看這個事情就不追究了,好嗎?

女醫(yī)生嘟囔說,領(lǐng)導(dǎo)說什么就是什么。

女醫(yī)生明顯不高興地轉(zhuǎn)身走了。保安放開韋元恩,也走了。

周副院長說,沒事了,你好好養(yǎng)病吧,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他接著給了王新云名片。

王新云看見名片上的姓名叫劉志剛,職務(wù)還是副院長。他驚愣地看著一直被他稱為周副院長的人,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我燒糊涂了,對不起,劉副院長。

劉副院長笑笑說,你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不糊涂了嗎?

劉副院長一走,王新云馬上說我們走吧。

韋元恩說,走?去哪兒?

王新云說,出院呀!

你的燒剛退,還沒全好呢,不能出院!

王新云說你以為我真的還是電視臺的人呀?再不走我們一個也走不了。

韋元恩說賬還沒結(jié)呢。

王新云摸摸自己的口袋,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他問韋元恩,你有錢嗎?借我。韋元恩說我有一百塊,不夠。王新云說,怎么不夠?韋元恩說就是不夠,剛來的時候醫(yī)生叫押一千塊呢,就是因為不夠,你的身上又沒有錢,我才逼迫醫(yī)生給你治病的。

王新云又摸摸自己的口袋,發(fā)現(xiàn)手機也沒了。他跟生父要手機,想打電話叫什么人送錢來,突然又不打了。他把手機還給生父,說把錢給我。

韋元恩把錢給王新云。

你先出去,往左走,離醫(yī)院遠一點的地方等我。

王新云在生父走后,上了趟廁所,這一去就沒有回來。生父給他的一百塊錢,在他上廁所前,已經(jīng)押在了女醫(yī)生診桌上的處方簿下。

王新云將生父帶回自己的公寓。他身上的東西已被洗劫一空。還好,公寓的房門鎖是不需要鑰匙的,只需要輸入密碼就打開了。生父也兩手空空,為了救他遺忘在廣場上的包裹,在他們出院后去看時也沒有了。王新云問包裹里是什么東西。生父說撲克。王新云說,還有嗎?生父說有的都在我身上了。王新云看著邋遢、蓬頭垢面的生父,便叫他跟自己走。

韋元恩跟著王新云進了公寓。王新云脫鞋,他跟著脫鞋。這一脫不要緊,那鞋子就像被揭開蓋子的糞坑,臭味撲鼻。韋元恩趕緊把腳塞進鞋子里,站在門口不動。王新云說,進來呀!韋元恩還是不動。王新云說你穿鞋子進來吧,沒關(guān)系。家里沒別人。韋元恩穿著鞋子走到客廳中央,王新云叫他坐下,他硬是不坐。王新云不管他,徑直進了臥室,找了幾件衣服出來,拿到浴室去放好,然后打開淋浴的噴頭,調(diào)好水的溫度。他站在浴室的門口,把生父叫過來,再把生父請進浴室。他一一指點著擺放在臺面上的物件,說這是洗發(fā)液,洗頭的,這是沐浴液,洗身上的,這是剃須刀,這是換的衣服。然后他拉出臺面下的一只簍子,說換下的衣服、鞋子、襪子,全扔在這兒,不要了。把所有的細節(jié)都交代清楚后,王新云離開浴室,順帶把門掩上。

韋元恩站在浴室里,看著白花花噴灑的熱水,至少有五分鐘不知所措。他不是不會洗澡,更不是不想洗澡。而是這個澡來得太突然了,太意外了,突然和意外得像天上掉下餡餅,讓他不敢相信。這個王記者為什么請我這么邋遢的人在自己家里洗澡?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就因為我送他去醫(yī)院,救了他的命?那哪是救命呀,因為頭疼發(fā)燒根本要不了人的命。不過,頭疼發(fā)燒不去治,也是要害的事情。我家老大就是因為頭疼發(fā)燒不去治,才會變傻的。這么說來,我對王記者也算是有恩的,他這是在報答我。也不對,要說有恩,王記者是有恩于我在先,他去到我家,給我留了四千五百塊錢??墒俏野彦X都花光了,拿去加印了撲克了,搞得王記者生病的時候,我給他取藥打針的錢都出不起。是我對不起他。不過,我送他去醫(yī)院也算對得起他了,算是報答了。我們倆的情扯平了。他現(xiàn)在請我洗澡,還拿他的衣服給我換,是加恩給我,那么,我們倆的情又扯不平了,以后我拿什么報答他?這個澡要不要洗?衣服要不要換?這是讓韋元恩不知所措的問題。但是韋元恩又太想洗這個澡了,比男人想和女人做那種事都想。他已經(jīng)七年不和女人有那種事了,就是越獄以后和老婆有過一次到現(xiàn)在。去年出獄回家,本以為又可以和老婆有那種事的,誰想到老婆已經(jīng)變瘋了,誰忍心和瘋婆子有那種事呢?但是澡還是要洗的,有機會是要洗的,有條件是要洗的,這總比和女人有那種事來得容易一些吧。但是這么容易的事情,對他來說一年也沒有幾次。因為他總是在外邊跑,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有停下來的時候,也不想洗澡了,懶得洗澡了,因為累得只想睡覺了?,F(xiàn)在,這個澡也不是我要洗,是王記者要我洗,我不洗行嗎?我能不洗嗎?那就洗吧,洗了再說。

韋元恩在浴室里開始了沐浴。這個澡到底洗了多久,用了多少的水,韋元恩也估算不出來??傊麖脑∈依锍鰜淼臅r候,客廳已經(jīng)變暗了,王記者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慌忙走到王記者身邊,用手摸了摸王記者的額頭,感覺并沒有發(fā)燙,才放下心來。他躡手躡腳走進王記者的臥室,拿了一條毯子,出來給王記者蓋上。然后他坐在另一張沙發(fā)上。他現(xiàn)在可以坐下了,因為他變得干凈了。

在等王記者醒來的時候,韋元恩看見了一張照片,它擺在一個柜臺的窗格里。照片上,是王記者和一個富態(tài)男人的合影。王記者戴著黑色的高帽,還穿著黑袍,在監(jiān)獄里學(xué)到的知識,使韋元恩沒有把高帽和黑袍看作是魔公服。但是王記者頭頂?shù)母呙?,究竟是博士?碩士帽?學(xué)士帽?韋元恩卻區(qū)分不出來。他從王記者的年紀判斷,應(yīng)該是學(xué)士帽。那么,他身邊這個富態(tài)的男人,應(yīng)該是王記者的父親了。這應(yīng)該是個有錢的父親,有錢的人家,因為王記者這么年輕,就住上這么高級的房子了。他萬萬不去想的是,他才是這個年輕人的親生父親。

王新云醒來了,他看見煥然一新的生父,儼然一個美男子,更接近了十九年前那個刻骨銘心的形象。那聲壓迫了十九年的對這個形象的呼喚,差點就脫口而出。

但是王新云發(fā)出的聲音,只有咳嗽。

王新云一咳嗽,韋元恩立刻就緊張起來。他后悔這個澡洗了這么久,讓王記者等他這么久,又著涼了。他連連跟王記者賠不是,還摑自己的臉。王新云勸不住也擋不住,惹得他也煩了,氣惱地大喊,夠了!你越這樣我越難受,知不知道?

韋元恩愣住。

王新云還在氣頭上,接著就是一頓訓(xùn)斥。他從韋元恩那個不合時宜打來的電話訓(xùn)起。你那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嗎?他說,我正在開會,一個很重要的會。我們開會有紀律,不準打電話,知道不?可你偏偏在我開會的時候打電話來,我不小心接了。就是這個電話讓我丟了工作,知道不?工作丟了,我心煩,我發(fā)愁,知道不?所以我喝酒,我找醉!我謝謝你送我去醫(yī)院,可是,你為什么要威脅醫(yī)生呢?你為什么要說你是勞改犯呢?你覺得你坐牢很光榮是不是?你覺得你越獄很了不得是不是?你覺得這樣是為了救我是不是?你這是害我,知不知道?我現(xiàn)在工作沒了,連病了也不敢在醫(yī)院住下去,這些麻煩事是不是你引起的,你造成的?你說?

韋元恩怔怔地聽著,突然,他又摑自己的臉,而且比先前摑得更狠。我蠢,我混賬!我是豬!我對不住你王記者,我害了你王記者!他對著王新云,突然跪下,磕頭。然后,他的頭就再也沒有抬起來,埋在那里哭。我這都是為了我的兒子呀!他說。我把我兒子給丟了,丟了十九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把他給找回來!為了找我的兒子,我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顧,我作孽,我犯罪坐牢。我從牢里跑出來,又被抓進去坐牢。我要是不坐牢,也許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找到我的兒子了!我悔啊我!

韋元恩說著,就把頭往地板上猛磕。這不是磕,而是敲。王新云急忙把他往上推,然后把他抱住。這是兒子對隔離十九年的生父的摟抱,但王新云現(xiàn)在并沒有這個意識。他只是為了阻止生父自殘。

韋元恩的額頭還是敲出了血。王新云找來了藥棉和藥,為生父止血。兩人現(xiàn)在都已冷靜下來,并且為剛才過激的言行,各自感到不好意思。王新云從冰箱里拿出兩個冰淇淋,遞了一個給生父。

王新云吃著冰淇淋,冰淇淋吃掉一半,才發(fā)現(xiàn)生父沒吃。他發(fā)現(xiàn)生父手上的冰淇淋,和手一起發(fā)抖。在王新云看來,發(fā)抖的原因是因為冰冷。但是對于韋元恩,手上的冰淇淋是一根冰棍,是他答應(yīng)買給兒子韋三虎的冰棍,是使他失去兒子的冰棍。

韋元恩賣掉了三頭小豬,得了錢,準備給兒子買冰棍。但是他回頭一看,卻不見了兒子。他首先跑到賣冰棍的地方,不見兒子,才開始滿街地找。菁盛的街不大,韋元恩來回找了幾遍,也不見兒子的蹤影。他重新來到賣冰棍的地方,問賣冰棍的人說,見我兒子沒?賣冰棍的人說我不認得你兒子。韋元恩就跟賣冰棍的人比劃兒子的模樣。賣冰棍的人說噢,那是你兒子呀,他跟一個戴草帽的男的,走了。戴草帽?韋元恩腦子一閃,閃出他排隊稱豬回頭的時候,是有一個蹲在兒子身邊的戴草帽的男人,他當時沒有多想?,F(xiàn)在一想,糟了!你看見他們往哪里走嗎?韋元恩問。賣冰棍的人搖頭。

韋元恩獨自一人回家。老婆看見他只拿著一條扁擔進門,高興地說,賣啦?韋元恩不吭聲,只顧屋里屋外地找,房前房后地看。在房后打陀螺的大虎和二虎看見歸來的父親,滿懷期待,巴望父親帶給他們需要的文具。但是父親慌張地看著他們,說,看見三虎沒?兩兄弟搖搖頭,奇怪父親為什么這么問,因為弟弟三虎不是跟父親上街了嗎?他應(yīng)該是跟父親在一起的呀!韋元恩確定兒子韋三虎不在家,撒腿就往山外的方向跑。生火做飯的老婆詫異地看著飛跑的丈夫,直到她發(fā)現(xiàn)兒子三虎沒有跟丈夫回來,恍然覺得了什么不祥,手里的水瓢掉到地上。

韋元恩一路喊著三虎,喊到菁盛街的時候,已是夜里。街上的人全被他喊醒。有年壯的人打開門出來,揚言要揍他。他哪里怕揍,照樣喊,直到嗓子嘶啞,他的喊聲已不足以影響到別人的睡眠。這時候天也已經(jīng)亮了。

韋元恩搭乘路過菁盛的班車去了縣城。他在縣城找了幾天,又去了南寧。在南寧他待的時間特別長,有五個月。對南寧失望后,他就去柳州,然后去桂林,再去玉林、梧州、欽州、北海、百色。他沿途張貼尋人啟事,像當年中國工農(nóng)紅軍所到之處留下標語一樣。但所有廣西的中小城市他幾乎找遍了,也沒有找到兒子的線索,但時間也已經(jīng)過了一年。

他這時才明白,這樣直接找兒子不是辦法,要找到拐走兒子的人才是關(guān)鍵。

于是韋元恩重返菁盛。他從菁盛街上摸起,查找那個戴草帽的男人。只要現(xiàn)在見那個人,他一定能認出他來。他隱藏在街上的每個角落,觀察從各家各戶進出的人。住在菁盛街上的人,他能統(tǒng)計出基本的人數(shù)。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他也心中有數(shù)。但是,那個拐走他兒子的戴草帽的男人,并沒有住在菁盛街上。到了圩日,他給自己戴了一頂草帽,把臉遮蔽在帽檐下,在趕圩的人群中,期待著另一個戴草帽的男人的出現(xiàn)。但是,他的希望落空了。那個拐走他兒子的男人,就像有千里眼,就像是老狐貍,始終不在街上拋頭露面。難道他不是菁盛鄉(xiāng)的人?難道他遭報應(yīng),死了?

后來,韋元恩和菁盛街上的人熟了。他是挨家挨戶地道歉以后,和菁盛街的人熟悉的,為兒子失蹤的當天晚上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和過后對街上人家的窺視。菁盛街的人們理解和原諒了他的叫喊和窺視。他們深深地同情這個兒子被拐走的男人,并積極地提供線索。

這天韋元恩得到的一個線索,那就是登立村的一個叫藍懷庭的窮人,成功地為兒子娶了媳婦,而且新娘的陪嫁叫人咋舌,有一臺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如果不是有兩千元以上的聘禮,怎么會有電視機作為陪嫁?而一貫窮得叮當響的藍懷庭,如何送得出那么高昂的彩禮?他的錢從哪里來?

韋元恩對這個線索如獲至寶,他火燒火燎去往登立村。在一個拉通電線的屯子,韋元恩一眼能看出藍懷庭的家,因為屯子里只有一家屋頂架有電視天線,并且留有辦過喜事的痕跡。韋元恩直搗藍懷庭家,首先找到了一頂草帽,他把草帽扣在了藍懷庭的頭上。

藍懷庭嗵地就給韋元恩跪下了。

韋元恩話也不說,拉起藍懷庭就走。奇怪的是藍家的人并不阻攔,屯子里的人也不阻攔,他們仿佛把來人當成了公安,或者說他們知道藍懷庭被人帶走是遲早的事,這一天終于來了。

韋元恩押著藍懷庭到了菁盛街上。在韋元恩最后一次望見兒子的地方,他叫藍懷庭蹲下。草帽依然扣在藍懷庭的頭上。韋三虎被拐走的一幕在藍懷庭的坦白中再現(xiàn)。藍懷庭又一次擔當起人販子的角色,從菁盛街坐車起程。只不過跟他上車的不是年幼無知的韋三虎,而是韋三虎高大勇猛的父親。

藍懷庭帶領(lǐng)韋元恩重走一年前拐走韋三虎的路線。從菁盛到都安,再從都安到南寧,然后從南寧坐火車北上,到湖南湘潭后轉(zhuǎn)車往東,前往浙江的衢州。

在火車上,韋元恩對藍懷庭說,要回我的兒子,我就不把你送公安。藍懷庭看著韋元恩,說,要是要不回呢?韋元恩說,為什么要不回?藍懷庭說我也不曉得,能不能要得回。韋元恩說那我也不把你送公安。我把你送去見閻王。藍懷庭就說,要得回,要得回。

到了衢州,藍懷庭蹲在火車站的廁所里,半天不出來。韋元恩一把拽出藍懷庭,說,你這是拉屎嗎?你這是女人生孩子!藍懷庭說我要是女人就好了,可以生一個兒子還你??墒堑竭@里以后,我不曉得上哪兒去找你兒子了。韋元恩說我兒子是你拐賣的,為什么不曉得?藍懷庭說,我是在這里把你兒子交給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把你兒子帶去哪里,我就不曉得了。韋元恩說你曉不曉得那個人是誰?是哪里人?藍懷庭搖搖頭,但是他說,那個人不像是買你兒子去養(yǎng)的人,而是把你兒子買去后再賣給別人的人。韋元恩一聽,猛地掐住藍懷庭的脖子,說我兒子是木板嗎,讓你們一層一層地往外賣?藍懷庭勉強從喉管里擠出一句話,是木板就不會被當柴燒啊。

這句話讓韋元恩松開了手。對呀,只要兒子在,不管在哪里,不信找不到。

韋元恩在衢州開始找兒子。藍懷庭當然得跟著。韋元恩怕藍懷庭跑,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把他的手腳捆起來。他們在城里轉(zhuǎn)了半個月后,帶在身上的錢花光了。韋元恩就帶藍懷庭去賣血,因為賣血錢來得快。兩人賣血的錢由韋元恩一個人管著。錢要花光了,又再去賣。三個月過去了,城里沒發(fā)現(xiàn)兒子的蹤跡,韋元恩就帶著藍懷庭往鄉(xiāng)村走。每到一個鄉(xiāng)村,他們就打聽誰家在一年五個月前后買過一個男孩?這顯然是徒勞無益的,因為被問的人聽到這個問題,無不抱以警惕,加以防范。他們甚至連村子也進不去,經(jīng)常被棍棒打出來。

后來是藍懷庭的一個提醒,讓韋元恩改變了策略。藍懷庭說我們能不能不做找小孩的,而是裝作賣小孩的?韋元恩一個愣怔之后,第一次主動把煙遞給藍懷庭抽。從此,他們以人販子的口吻向人提問,情勢果然有效。他們得以進入了村莊,并有機會觀察到了各家各戶的小孩。當確信此村莊沒有韋三虎時,他們就借機脫身,前往彼村莊。遇到已說好的買家,他們的借口通常是,我們這就回去,把孩子帶過來。有急切的買家想付定金,韋元恩就說萬一我們被公安抓了,你的定金就要不回來了。

這天,他們來到大洲鄉(xiāng)的田旺村。一個姓陳的人家聽說有人來賣小孩,急匆匆地過來,把韋元恩和藍懷庭請到自己家里。陳家夫妻倆連茶水還沒給來人端上就問,孩子在哪兒?是男孩還是女孩?幾歲?藍懷庭搶著答說,是個女孩,十歲了。陳家夫妻聽了垂頭喪氣。藍懷庭說女孩你們不會要的,那我們走了。陳家女人不甘心,又說有沒有男孩?七歲這樣的?藍懷庭說沒有。他拉起韋元恩就走。兩人離開村子,穿過竹林,又過了河后,藍懷庭一屁股坐在土坎上,向韋元恩要煙抽。韋元恩邊給藍懷庭煙邊說,你今天好怪。藍懷庭說我怪,那家人更怪。韋元恩說,怎么怪?怪在哪兒?藍懷庭說,一開頭就問孩子在哪兒?還問是不是七歲?你說是不是怪?三虎到今年也是七歲是嗎?韋元恩一愣,你是說三虎在那家人家里?藍懷庭點頭,又搖頭,說如果三虎在,為什么要那么問呢?可是我……又看見了一支槍,跟我買給三虎的那支很像。掛在墻壁上,我一進門就看到了。韋元恩一把拉起藍懷庭,說走,跟我回去!藍懷庭說,去哪兒?韋元恩說,田旺村呀!藍懷庭不肯,說我們這么回去,搞不好要沒命的。你想啊,三虎要是在那家人家里,我們直接這么去要,也要不回來的。三虎要是已經(jīng)不在那家人家里了,假設(shè)他已經(jīng)跑了,丟了,那家人一定會找我們要人的,我們又拿不出人,這不是找死嗎?韋元恩說,我一定回去弄個究竟!他盯著藍懷庭,你走不走?藍懷庭說你把我綁起來吧,留在這里等你。韋元恩從口袋里掏出繩子,綁藍懷庭。藍懷庭說你要是相信我,就別綁我。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好幫你去報公安。韋元恩說,你不是最怕公安嗎?藍懷庭說你要是出什么事,還管他什么怕不怕。這樣,我在這里等你到天黑,天黑你不回來,我就去報公安,好不好?韋元恩想了想,放開繩子。

韋元恩獨自一人回到田旺村的陳家。他一眼看到了墻上的玩具沖鋒槍,并把它取下來。他對陳姓夫妻說,你們家是有小孩的,為什么還要買小孩來養(yǎng)呢?陳家夫妻說道,你們手里是不是有一個七歲的男孩吧,你說!韋元恩坦白說我其實不是來賣小孩的,是來找我的小孩的。我的兒子兩年前被人拐賣到了這邊,當時是五歲,現(xiàn)在是七歲了。陳家夫妻一聽,面面相覷。韋元恩亮出兒子的相片。陳家夫妻一看相片,大吃一驚。韋元恩明白了什么,把塑料當鐵,或者說把假槍當作真槍,逼住陳家夫妻問,我兒子是不是在你們家?現(xiàn)在在哪里?陳家男人搖頭。陳家女人指著相片說,他真是你兒子?韋元恩說,他不是我兒子難道是你兒子?陳家女人說,他就是我兒子呀!韋元恩說,這是我的兒子,怎么變成你兒子,你說!陳家男人說買的。陳家女人說六千塊錢買的。韋元恩說我兒子現(xiàn)在在哪兒,你們把他藏哪里去了?陳家男人說,我們也在找他呀,他已經(jīng)跑丟有一個月了。陳家女人說,我們還以為他在你們手上,想把他從你們手上要回來呢。韋元恩放下槍,揪過陳家男人,把我的兒子還給我!陳家女人一旁嚷嚷說,我們買你兒子花了六千塊錢呢,誰還?你還!你要還我們六千塊錢!不得,我們還養(yǎng)你兒子養(yǎng)了兩年哩!韋元恩朝陳家女人就是一腳,沒踢著。但陳家女人卻呀呀叫喊,救命呀,殺人了!韋元恩說我現(xiàn)在不殺人,要不回我的兒子,你看我殺不殺!他把陳家男人一推,走!把我兒子找來,還給我!

韋元恩推著陳家男人出了門,迎頭一看,十多個拿著扁擔鋤頭的村民立在面前,把他當成惡霸,要打。韋元恩見勢不妙,猛地夾住陳家男人,退到墻邊。他把陳家男人和墻當成盾牌,護著自己。村民們的扁擔鋤頭不能打人,或橫或舉著,與韋元恩形成僵持。韋元恩要求與村長談判。很快,來了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走到韋元恩的跟前,說我是田旺村的村長,現(xiàn)在,我命令你放開人質(zhì)!韋元恩繼續(xù)箍著陳家男人,說我不放,他還了我的兒子我就放!村長說,你不是人販子嗎?還什么兒子?還誰的兒子?難道你把自己親生的小孩也賣了不成?韋元恩說我不是人販子,我只是裝作人販子來找我的兒子。我兒子被人販子拐賣到了這邊,在這個人家里,我是來要回我的兒子!韋元恩說著用一只手從衣袋里摸出相片,亮給村長看。喏,這是我兒子!村長看了相片,瞪著眼睛,看看陳家男人,看看韋元恩。拿扁擔鋤頭的村民也湊近來看。他們一致認為相片上的男孩,就是陳家的孩子。韋元恩大聲聲明說,是我的兒子!村長對韋元恩說,光憑這張相片不能證明是你的兒子,人販子的身上通常不也有小孩的相片嗎?韋元恩說你的話說對了,那現(xiàn)在請把孩子帶來,看他認不認得我是他爸,親親的阿爸!陳家男人這時說我說孩子跑丟有一個月了,他不信。村長對韋元恩說他講的是實話,我可以證明,村里的人也都可以證明。韋元恩說我不信,你們騙我!七歲的孩子能跑去哪里?我不信他又被人拐了不成?村長說拐不拐我們不知道,總之這孩子是不見了。是從學(xué)校走丟的。他指指陳家男人,他對孩子是不錯的,雖然是養(yǎng)子,也讓孩子上學(xué)讀書。孩子平時都很乖,誰會想家長兩三天不跟著他,他就不見了。他肯定是不在村子里了,因為我們把村子都找遍了,把周圍的村子也都找遍了。開始我們還擔心他掉到河里,也把河里撈了個遍。我們的擔心其實是多余的,因為我們村的這條河很淺,是絕對淹不死人的。所以說他肯定是活著,只是不在村子里了。韋元恩見村長態(tài)度實在,不像是說假話。他放開了陳家男人。一些村民見韋元恩沒了掩護,操作扁擔鋤頭要打,被村長制止。村長說,讓他走吧。陳家女人不干,說不能讓他走!我買兒子六千塊錢誰還呀?韋元恩對陳家女人說憑你這句話,我相信兒子不在你家了。你放心好了,只要我找回我的兒子,我一定還你六千塊錢,替人販子還!

韋元恩這話一說,過了十七年,他承諾替人販子賠償陳家的六千塊錢,也沒有兌現(xiàn)。因為他沒有找到兒子,或者說,他已經(jīng)和兒子在一起了,不知道而已。

但王新云是知道的,眼前的男人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這天的接觸后更加確信,只是現(xiàn)在他沒有認。

冰淇淋在韋元恩的手上已經(jīng)融化,糖膏像稀泥一樣,裹滿他的手。王新云看著生父像狗一樣舔著手上的糖膏,叫他不要吃了,去洗手間洗手。但是生父不聽,三五口就把手舔干凈了。然后,他繼續(xù)為找不到兒子懊悔不已,喟嘆說要是他不把時間耗在衢州城,而是早一個月去到田旺村,就能見到兒子,把兒子要回來了。就是晚這么一個月,就過了十七年,還沒有把兒子找到。王新云安慰他說你兒子一定還活在這個世上,只要活著就好。韋元恩說我兒子肯定活著,他那么聰明機靈,能從田旺村逃走,那是不容易的。一個七歲的孩子,他一定是很想家,想我,想他媽媽,兩個哥哥,只是他還是太小了,不懂得家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韋元恩說著,眼里有了淚水,但是他很快把淚水擦掉,用剛被舔得干凈的手。

王新云的淚水,也禁不住出現(xiàn)在眼里,因為生父的話,觸動了他的心,讓心發(fā)憷,發(fā)酸。是的,我確實很想家,王新云在心里說,想阿爸阿媽,想哥哥,但是,我真不懂得家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

在韋元恩到田旺村的時候,韋三虎正在路上。他逃離田旺村,應(yīng)該有幾百里遠了。但是都走了那么多天,走了這么遠,家為什么還不到呀?韋三虎想。他不知道,他正在走的路,并不通往家鄉(xiāng),相反,與家鄉(xiāng)是越來越遠。他成功地從田旺村脫逃,卻回不了家。他只懂得家在山上,在山里??墒亲吡诉@么多天,也沒看見有一座山。他懂得自己的名字,但是卻不懂得家鄉(xiāng)叫什么名字。他原以為懂得自己的名字就回得了家。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會寫了,三虎,這是他從一二三四五和老虎中拼湊過來的,練寫不下一百遍了。當然,他還有另外一個姓名,陳昌斌,這是買他做兒子的男人找人給他起的,他也會寫,誰叫他陳昌斌他都答應(yīng)得甜甜的乖乖的。也正是他的乖巧,麻痹了田旺村所有的人,包括小學(xué)的老師。但是,在他從田旺村脫逃后陳昌斌這姓名也就扔了。他只認自己是三虎?,F(xiàn)在他明白,光懂得自己的名字是不夠的,甚至是沒用的。不懂得家鄉(xiāng)的名字,就回不了家,甚至永遠都回不了家。

七歲的韋三虎流浪在路上,在城里。他吃地里的甘蔗、紅薯和蘿卜,吃別人的剩飯。他睡豬圈、牛棚,睡公共廁所、橋下,直到有一天睡在一只箱子里。

那是一只很大的箱子,韋三虎在箱子里可以坐著,也可以伸直了腿躺下。幕后有好多只這樣的箱子,韋三虎就睡在其中的一只箱子里。韋三虎進箱子的時候,箱蓋是打開的,箱子是空的。箱子里的東西現(xiàn)在都在臺子上面了,要么是掛著的幕布,要么是穿在那些長腿女人身上的衣服。韋三虎開始是坐在箱子里,看那些長腿的女人在臺子上走來走去,在耀眼的光芒中,她們的屁股像是一只只在藤架下?lián)u擺的南瓜。七歲的男孩現(xiàn)在對這些長腿和屁股不感興趣,他的眼皮很快就打架了。然后他倒下,睡著了。

韋三虎覺得身子暖乎乎的,也沉甸甸的。這種沉沉的暖讓他憋悶和喘氣。他想推開壓迫他的東西,但東西實在太沉了,根本推不開。他的手腳雖然不能動,眼睛也看不見,但是卻能感覺到身體在運動,能想起來自己是在一只箱子里。坐過車的他知道,他現(xiàn)在在車上,是車子托運著他。

韋三虎不憋悶不氣喘眼睛也能看見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箱子里了。他躺在床上,在房子里。一個穿白衣戴白帽的女人看見他在看她,笑著摸了摸他的臉,然后就出去了。

過了不久,進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來看望他。女人從袋子里取出一個果,還用小刀給果削皮。韋三虎沒想到女人把削好皮的果遞給他,要他吃。韋三虎吃完果后,男人才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呀?韋三虎說三虎。男人又問,你家在哪里呀?韋三虎答不出來了。

然后,韋三虎就跟男人和女人走了。

男人和女人把韋三虎帶回他們的家。韋三虎發(fā)現(xiàn)又高又大的樓房里,還住著兩個老人。兩個老人看見兒子和媳婦帶回一個男孩,十分高興。后來韋三虎明白老人高興的原因,是把他當孫子了。老人原來沒有孫子,因為兒子和媳婦生不出孩子。兒子和媳婦又那么能掙錢,服裝生意就差沒做到國外去了。但是光有錢有什么用呀,這么大的家業(yè),沒有孩子傳承,就是一堆土和紙?,F(xiàn)在,有一個孩子就在他們面前。他們覺得這是上天送給他們的。你想啊,一個孩子憋在公司時裝表演隊的箱子里,不吃不喝,還跟車一路顛簸了兩三天,竟奇跡般地活著,這難道不是緣?不是天意?

王華高和雷秀蓮決定正式收養(yǎng)韋三虎,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后,聰明伶俐的韋三虎已經(jīng)深深地討得他們的喜歡。當然,他們得問韋三虎愿不愿意。雷秀蓮問三虎啊,愿不愿意做我的兒子呀?韋三虎說愿意。雷秀蓮說愿意,那我們就給你上戶口,然后送你上學(xué)讀書,好不好?韋三虎說好。

韋三虎上學(xué)的時候,有了一個新的姓名,王新云。他覺得這姓名,比陳昌斌要好。當然,比姓名更好的,是在王家的生活。

王新云的好生活開始的時候,他的親生父親韋元恩也在監(jiān)獄里開始服刑。那個說好等到天黑不見韋元恩就去報公安的藍懷庭,并沒有等到天黑,當然也不會去報公安。韋元恩離開田旺村涉到河對岸的時候,太陽還在西天掛著,但藍懷庭已經(jīng)消失了。這個不守信的家伙!韋元恩撒開長腿快步直追,在鎮(zhèn)上看到了苦于身無分文無法乘車的藍懷庭。他把被車主推下車的藍懷庭逮了個正著。那天晚上他們留在鎮(zhèn)上。韋元恩不讓藍懷庭吃飯,以示懲罰。但韋元恩卻吃得飽飽的,還喝了酒。因為喝多了酒,睡覺的時候就忘了把藍懷庭綁了。下半夜,藍懷庭伸手從韋元恩的褲子內(nèi)袋偷錢,把韋元恩弄醒了。藍懷庭偷錢不成,起了殺心,用這天沒有綁他的繩子猛勒韋元恩的脖子。身強力壯的韋元恩很快掙脫,反而把繩子勒在藍懷庭的脖子上。稍稍用力不當,竟然把藍懷庭勒死了。韋元恩直接在當?shù)嘏沙鏊允?,但是被押回廣西受審。本以為自己屬于正當防衛(wèi)至多是防衛(wèi)過當?shù)捻f元恩,最終被落實為過失殺人的罪名,鑒于有自首情節(jié),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這樣的結(jié)果讓韋元恩無法接受。他不是害怕坐牢,而是坐牢以后,怎么還能去找兒子呀!?要是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他就不會自首,而是選擇逃亡。只要找回兒子,再怎么判他都接受。監(jiān)獄中的韋元恩一心想找回兒子,在服刑的開始,就有了越獄的念頭。

有了念頭,就有了計劃,有了計劃,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句話不曉得是誰說的,真是說對了。韋元恩說,我越獄成了,用了九年的時間。

韋元恩的話,是在飯店里說的。

這是浙東最好的飯店,或者說是最貴的飯店,號稱浙東第一把刀。王新云把生父帶到這家飯店來,請吃盡了苦頭的生父,嘗嘗人間的美味。好菜好酒下肚,生父的話多了起來,人也漂浮了起來,仿佛他所遭受的苦難,已一去不復(fù)。他所描述的入獄和越獄,仿佛是人生難得的體驗和經(jīng)歷,口述中流露著自信和得意。

那么,有一個問題,王新云說,他拿捏著酒杯。你被判了十年,已經(jīng)坐了九年的牢,還有一年就可以出獄了,為什么還要越獄呢?

你這個問題,韋元恩說,不止你一個人這么問我了。他接著喝酒。但是,我不曉得怎么跟你們說才好,說了你們也不懂,你們不是我所以你們不懂的。

你是為了盡早找回兒子。

是,韋元恩說,但也不全是。

那是為什么?或者說還為了什么?

證明自己。

王新云看著生父。

我先打個比方說吧,韋元恩說,他點上一支煙。好比挖井,目的是什么?找水。我決定挖一口井,挖呀,挖呀,天上打雷了,很快就下雨了,你說我還要不要挖?要挖。于是我繼續(xù)挖。這時候有人告訴我我其實也曉得,政府為人民搞的自來水明年就接到家里來了,那么我的井還要不要挖?別人可能不挖了,但是我要挖,為什么?因為我的井已經(jīng)挖得很深很深了,或許就差一米或者一鎬就挖出水來,為了證明我這口井是能出水的,我接著一鎬挖下去,出水了!你說我怎么辦?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王新云搖搖頭,表示不明白。

所以說,沒有人懂的,韋元恩說,他一口喝掉一杯酒。我從一進監(jiān)獄的時候就想越獄,計劃越獄,懂嗎?那絕對是為了出去找兒子。我以為我原先的計劃能行得通,但事實上根本行不通。于是我重新計劃,不斷修改計劃。計劃好了,我就按計劃去做,一步一步去做。我不好跟人說我怎么去做,總之是太難了。計劃進行到我服刑第九年的時候,條件成熟了,或者說機會來了。為了證明我的計劃是能成的,你說我要不要試一試?因為我想啊,越獄這么難的事情,我都能做成了,那么我的兒子,我就一定有辦法有能力找回來!

也就是說,不管刑期還有多久,哪怕只剩一個月,你也是要越獄的?

韋元恩說,是。

你越獄成功了?

是。

可是你又被抓了回去,加判了刑期,這算是成功嗎?

這是兩碼事。我在外面活動找兒子,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

你并沒有找到你兒子。

但是我找到了能找到兒子的辦法。

什么辦法?撲克?

不,韋元恩說,那時候還不是。

是什么?

寫作文。

寫作文?

是的,韋元恩說。我越獄那年,1997年,我兒子三虎已經(jīng)十六歲了。十一年過去,他的長相變化一定很大,應(yīng)該是我不認識了。那么我也不可能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去找,是吧?那沒用的。誰家的小孩是收養(yǎng)的,沒人跟你說實話。要說實話的,就是孩子自己。那么十六歲的孩子通常也不在村里,對吧?在哪兒呢?在學(xué)校,中學(xué)。我兒子三虎應(yīng)該是讀高一。他是在田旺村逃出去的,不是再次被拐賣出去的。那么,一個七歲的孩子,他能走得多遠呢?我分析啊,就在衢州范圍內(nèi)。我又分析啊,我兒子三虎小時候聰明,應(yīng)該是能考上重點中學(xué)的。這范圍又縮小了不是?于是,我專門找重點的中學(xué)去,找高中的語文老師,找校長,跟他們說我兒子的事情,請求他們出這樣一篇題目的作文,讓學(xué)生寫。什么作文題目呢?我的親人我的家,就是這意思。為什么要學(xué)生寫這樣一篇作文呢?因為,學(xué)生中如果有誰是被收養(yǎng)的、被拐賣過的,不是現(xiàn)在父母親生的,他一定會在作文里流露出來。那么根據(jù)他流露出來的情況,我不就容易判斷和找到我兒子了嗎?

王新云愣怔。

我一個學(xué)校一個學(xué)校地跑,來回跑。一個老師又一個老師、一個校長又一個校長地求,反復(fù)求。校長老師被感動了,都盡力幫我。我從老師提供給我的學(xué)生作文里面,發(fā)現(xiàn)有不少我說的那種不是現(xiàn)在父母親生的情況。我也見了有這種情況的學(xué)生,可惜沒有一個是我的兒子三虎。但是可以肯定,用這種寫作文的辦法,繼續(xù)下去,是能找到我的兒子三虎的!只是我想繼續(xù)不能繼續(xù),因為我越獄不到一年,1998年初,我又被抓了回去。

我被加判了五年,那么,一共是十五年。韋元恩抓過酒瓶,往自己杯子里添酒,但沒有喝。

那么,撲克呢?王新云說。

撲克?

你不是還用撲克的方法找兒子嗎?

哦,這得感謝薩達姆!韋元恩說,我們在監(jiān)獄里看電視,看著美國打伊拉克,薩達姆跑了。美國就把薩達姆和薩達姆的人印在撲克牌上,用撲克找人,這辦法真是牛皮大方了。于是我就想,等我從監(jiān)獄里出去,也用撲克找兒子。

去年,我從監(jiān)獄里放了出來。我去印刷廠問,印一副撲克要多少錢?印刷廠說,一副怎么印呀?我說是一個式樣一萬副撲克,一副多少錢?印刷廠算了算,說是三萬塊錢。三萬塊錢,我哪兒有呀?我只有五千塊錢,還是我的二兒子二虎從廣東給我寄的。我說那就先印兩千副好了。印刷廠說印兩千副,每副就五塊。我說怎么印得越少,價錢越貴呢?印刷廠說印得越少,成本就越高,印得越多,成本就越低。如果你印到五萬副,每副是一塊錢。我想想,當然是印五萬副合算。但是五萬塊錢怎么籌呀?我想到了跟我一樣丟失兒子的人,他們是我在找兒子的過程中遇到和認識的。有三個人,但其中一個已經(jīng)找到兒子了,還有兩個。但這兩個又認識了六個同樣丟失兒子的人。這下好了,加上我就有了九個人。我們決定聯(lián)合印撲克,還成立了尋子聯(lián)盟,我當頭。我們說好了,誰有誰兒子的線索和消息,要互相通報,九個人的兒子都是大家的兒子。但是在印撲克的時候,我們九個人吵了一下。因為什么呢?主要是我自私啦。我想把我兒子二虎印在黑桃A上,黑桃A不是最大嗎?薩達姆不是黑桃A嗎?我不是尋子聯(lián)盟的頭嗎?那么我兒子應(yīng)該是黑桃A,是薩達姆,對不對?但是其他人反對,認為誰出的錢最多,誰的兒子就是黑桃A,就是薩達姆,然后繼續(xù)按出錢多少排下來,第二多是紅桃A,第三多是梅花A,第四多是方塊A。我爭不過他們,最后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我出錢才是第五多,所以我的兒子三虎只能是黑桃K。但是我心里是很不情愿的啊,我要是能拿出更多的錢,我兒子不就是最大的黑桃A嗎?薩達姆嗎?薩達姆不見了,美國才會用撲克的辦法去找。我也才想到用撲克的辦法去找兒子。不過不同的是,美國人找的是仇人,我們找的可是親人哪!

韋元恩說著端起酒杯,要喝。他看了看王新云,見王新云臉色不好,說,你不舒服嗎?哪不舒服?王新云說我沒事,你吃吧喝吧。韋元恩放下酒杯。王新云說你喝呀。韋元恩說我今天喝多了,不喝了。王新云說那你吃菜。韋元恩打著嗝說吃不下了。

韋元恩跟著王新云出了飯店。王記者,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韋元恩說。沒有,我很好,王新云說。韋元恩說那我就不跟你去你那里了。王新云回頭看著韋元恩,為什么?你不去我那里你去哪兒?你還有地方住嗎?你身上又沒錢。韋元恩說我沒錢也不能去你那兒住。王新云說我讓你住你就住,叫你住你就住!不要啰嗦,走吧!

韋元恩看著顯然生氣的王新云,不再吭聲。他順從地跟著王新云,亦步亦趨,像是一位開始倒過來服從兒子的老父親。

公寓的書房里,王新云翻找出一本書,書的題目叫《1998年溫州中學(xué)生優(yōu)秀作文選》。他把書從書房帶到臥室。在關(guān)閉的臥室里,王新云默默地讀著書里的一篇選文——

我的親人我的家

溫州中學(xué)216班(高二)王新云

我有兩個家。我現(xiàn)在的家,非常富有。許多同學(xué)和老師知道,浙江王牌服裝集團的總裁王華高,是我的父親。但他們不知道,我只是我父親的養(yǎng)子。

我五歲的時候,被人給賣了。拐賣我的人把我賣給了一個農(nóng)民,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在那家農(nóng)民的家里生活了兩年,就逃了出來,因為我想回我真正的家。

我真正的家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家在高高的山上。我五歲時候的某一天,我的阿爸帶我上街,說要給我買冰棍吃。我的阿爸挑著一副擔子,擔子的一頭是我,另一頭是三頭小豬。就在那天,父親賣掉了三頭小豬,人販子拐賣了我。

我從此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蛘哒f,我的親人失去了我,我的家失去了我。

我現(xiàn)在的父親對我很好,即使后來他和我現(xiàn)在的母親生了一個孩子,也一樣對我很好。父親有時候還打我弟弟,卻從不打我,就像小時候我的阿爸打我和我的哥哥,卻從不打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慢慢地我就知道,被打的孩子才是最親的人。

最親我或我最親的人現(xiàn)在在哪呢?你們過得好不好?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雖然不是在最親我或我最親的人家里。

如果我不被拐賣,在我從農(nóng)民家逃跑后不被我現(xiàn)在的父母親收養(yǎng),我可能就是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種命運。我可能上不起學(xué),上學(xué)后也有可能輟學(xué)。但現(xiàn)在這種可能對我沒有存在的可能性。

我現(xiàn)在很幸福。雖然我知道,我幸福的背面,是親人的痛苦。

我要幸福,但是我又不想要親人痛苦。

我希望我的這篇作文被我的親人看到,而又不被我現(xiàn)在的家人看到,這樣,大家都不痛苦。

寫這篇作文我很痛苦,因為老師要求說實話、真心話,我不得不說我的秘密。我現(xiàn)在沒有秘密了。

[點評]今年,我從衢州中學(xué)調(diào)到溫州中學(xué),給高二的學(xué)生出了《我的親人我的家》這么一道作文題。這題目其實不是我出的,而是去年我還在衢州中學(xué)的時候,一位丟失兒子的父親出的。他要我們幫忙,用寫作文的方式,尋找自己丟失了十一年的有可能正在讀高中的兒子。這位父親沒有在衢州找到他的兒子。我到溫州以后,繼續(xù)用這種方式,幫助這位父親。王新云同學(xué)的這篇作文,從文法和境界上,談不上優(yōu)秀,但是作文流露出來的情況,跟這位父親丟失的兒子情況很像。但是,我又已經(jīng)找不到這位父親了。那么,我推薦這篇作文的目的和用意,是顯而易見的了。

推薦老師 胡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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