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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jīng)》與先秦兩漢勸諫文化

2008-04-30 04:13趙長征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政治

趙長征

〔摘要〕在上古時,國家政治結(jié)構(gòu)中血緣的紐帶比較重要,勸諫主要是以“直諫”的形式出現(xiàn)的。《詩經(jīng)》里就有許多貴戚之卿直諫君王的作品?!矮I詩”和“采詩”是《詩經(jīng)》干預政治的兩種方式。隨著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血緣紐帶松弛,君主專制加強,直諫越來越危險,人們越來越推崇諷諫。在這種歷史背景下誕生的漢代《詩經(jīng)》學,形成了“美刺諷喻說”的方法論。這種理論把《詩經(jīng)》中所有的篇章都附會于歷史和政治,把很多本來沒有諷諫用意的的詩篇,都解釋成了諫書?!懊来讨S喻說”對中國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評論的影響都很深遠。從政治史的角度來理解它形成的過程,對于我們更好地了解中國古代詩歌,是有著積極意義的。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先秦兩漢;政治;勸諫;直諫;諷諫;美刺諷喻說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08)01-0085-08

勸諫文化興起于先秦時代,它不但對于中國的政治結(jié)構(gòu)有著深刻的影響,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也同樣影響巨大?!对娊?jīng)》里勸諫作品的出現(xiàn),以及漢代《詩經(jīng)》學“美刺諷喻說”的形成,乃至中國詩歌諷喻傳統(tǒng)的最終形成,都與勸諫文化息息相關(guān)。要了解中國文學里的諷喻傳統(tǒng),就不能不了解勸諫文化。本文擬對這個問題,作一探討。

一、先秦世卿制與《詩經(jīng)》的勸諫詩

人類社會的存在,是以一定的血緣組織和地緣組織為前提的。這兩者一經(jīng)一緯,構(gòu)成了社會的基本框架。但是,它們在早期人類社會構(gòu)成中所占的比重,在各個民族里卻是不一樣的。如古希臘的每個城邦,作為一個地域組織,有著共同的利益,人們對這種地域組織的重視大于對家庭血緣組織的重視,由之產(chǎn)生了古老的民主制度。而我國的情況則不一樣?!霸谖覈缙谏鐣v史中血緣組織的家庭、宗族非常發(fā)達,而地緣組織社區(qū)相對較弱。因此,社會生活與政治生活中血緣氣氛濃厚,血緣組織對國家制度與政治思想影響之深是世所罕見的?!盵1](116)

夏、商兩代,文獻不足,情況不是特別明了,但是從現(xiàn)有的考古材料來看,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兩個朝代里,血緣性的宗族集團一直是社會組織的主體,而且其主體地位不斷加強。族權(quán)逐漸與王權(quán)結(jié)合,構(gòu)成家國一體的國家形態(tài)。①而到了西周的時候,則形成了完全成熟的宗法制度。周人的宗族組織與國家政權(quán)的結(jié)合,比商代更加緊密,周王和各國諸侯都是集君統(tǒng)與宗統(tǒng)于一身,家天下的特征更加明顯了。一個君主,既是一國之君,又是一族之長;既承擔著治理國家的任務(wù),又承擔著“糾合宗族”的義務(wù)?!熬y(tǒng)”與“宗統(tǒng)”二者之中,前者雖然是從后者發(fā)展而來的,但是地位卻已經(jīng)更加重要了。也就是說,宗統(tǒng)應該服從于君統(tǒng)?!抖Y記·大傳》:“君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谷梁傳·隱公七年》:“諸侯之尊,兄弟不得以屬通?!眹c和他同姓的貴族之間,首先是君臣關(guān)系,然后才是親戚關(guān)系。同姓貴族不得以親情來影響或妨礙國君對政治權(quán)力的施展。這樣,當氏族解體,國家的利益上升到第一位的時候,原本混于一體的“宗統(tǒng)”與“君統(tǒng)”,開始分化為兩個既各司其職又聯(lián)系緊密的系統(tǒng),以君統(tǒng)為主干,以宗統(tǒng)為枝葉,使得血緣組織國家化,國家組織血緣化。

在君主制度下,權(quán)力的集中,使國家政令比較容易統(tǒng)一,但是“天下系之于一身”,國家的治亂興衰卻更多地寄托于君王的英明與否。一般說來,僅憑君主一人之精力、智力和人格修養(yǎng),是很少能夠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內(nèi),保持正確有效地對一個國家的內(nèi)政外交進行治理的。所以君主制度也需要一種集思廣益的調(diào)劑,使國家政治機器有效地運轉(zhuǎn)。于是,臣下對君主的進言、獻策、勸諫就成為政治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在國家機構(gòu)的設(shè)置上,這一點也有體現(xiàn)。

《呂氏春秋·不茍論·自知》:“天子立輔弼,設(shè)師保,所以舉過也。”在這里,輔弼、師保的功能中,突出了“舉過”一項。而我們知道,所謂師保,就是太師、太傅、太保,是負責教導君王的官員。如果君主尚未成年,他們就是幼君的監(jiān)護人;如果君主已經(jīng)成年,他們?nèi)匀粨谓逃綄е?。在西周初年,太師、太傅、太保稱“三公”,不但是周王的老師,而且更是掌握國家重權(quán)的大臣?!对娊?jīng)·小雅·節(jié)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睹珎鳌罚骸皫?,太師,周之三公也。”可見太師在西周國家政治體系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對于比自己年輕的周王,太師太保是有教誨、督責的義務(wù)的?!渡袝防锏摹墩僬a》、《無逸》,就記錄了召公、周公對成王的教誨、告誡。如果周王做錯了事情,太師太保是可以指出并敦促其改正的。有的時候,這種教誨、糾正,甚至是可以用比較嚴厲的口吻說出來的。因為他們和周王之間,不僅僅是君臣關(guān)系,還有著血親的關(guān)系,國與家的利益在他們的身上都是統(tǒng)一的。雖然“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但是當國君行為失當,做出了嚴重損害國家利益,亦即宗族利益的事情的時候,太師太保對他的勸諫,又很自然地帶有同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老對不肖晚輩進行訓誡的色彩,并因此而具有了一種威嚴的力量。

周代禮制,對于君統(tǒng)和宗統(tǒng)都是非常重視的。《禮記·喪服小記》:“親親尊尊長長,男女之有別,人道之大者也。”《禮記·大傳》:“服術(shù)有六:一曰親親,二曰尊尊,三曰名,四曰出入,五曰長幼,六曰從服?!睂τ诰踝罡哒蔚匚坏淖鹬兀瑢儆凇白鹱稹钡姆懂?;而對于同一宗族中人的親情的重視,屬于“親親”的范疇;而對于年長的人的尊重,則叫做“長長”。太師太保的身份,與禮制的“親親”和“長長”相合,這對于君王的“尊尊”來說,是一個不小的制衡力量。在周代獨特的政治結(jié)構(gòu)中,親族的輔弼和監(jiān)督,對君王的至尊權(quán)利起到了一定的限制作用。所以實際上,以“親親”為口號的宗統(tǒng),對于以“尊尊”為口號的君統(tǒng),并不僅僅是一味地服從,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出一種互相影響、互相制約、互相滲透、互相融合的復雜局面。

因此,除了太師、太保這樣的國家肱股重臣外,一般的卿大夫也有責任和義務(wù)匡諫君主的過失。從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周王朝及各諸侯國的卿大夫,大多是與君主同姓的貴戚??梢哉f,周代建立在血緣關(guān)系基礎(chǔ)上的君臣關(guān)系,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國家政治的運作方式,與后代是大不相同的。這也就決定了當時的勸諫文化,會呈現(xiàn)出與后代大為不同的格局?!睹献印とf章下》: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蓖踉唬骸罢垎栙F戚之卿?!痹唬骸熬写筮^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蓖跎?,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

在孟子的時代,異姓之卿已經(jīng)比較多,所以孟子會把他們與傳統(tǒng)的貴戚之卿作一對比。在這明顯的對比中,不難看出貴戚之卿的家、國一體的立場。當君主昏庸暴虐,屢諫不聽,嚴重損害家國利益時,貴戚之卿甚至可以采取極端手段將之廢黜,以維護本家族的統(tǒng)治。宗族的利益是高于任何個人的利益的,連君主也不能例外。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比較容易了解先秦時代貴族的進諫心態(tài)了?!对娊?jīng)》的二《雅》中,有許多貴族作品,其中頗有不少是用來對君王進行勸諫的:

《小雅·節(jié)南山》: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式訛爾心,以畜萬邦。

《大雅·民勞》:民亦勞止,汔可小安?;荽酥袊瑖鵁o有殘。無縱詭隨,以謹繾綣。式遏寇虐,無俾正反。王欲玉女,是用大諫。

《大雅·板》:猶之未遠,是用大諫。

《大雅·抑》: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誰夙知而莫成?

《毛詩序》:“《節(jié)南山》,家父刺幽王也?!薄啊睹駝凇?,召穆公刺厲王也?!薄啊栋濉罚膊虆柾跻??!薄啊兑帧?,衛(wèi)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睆脑姷奈谋局形覀円部吹剑@些詩篇的語氣,完全是長輩對犯了過錯的晚輩諄諄教誨的語氣,《抑》尤其表現(xiàn)得疾言厲色。在這種情況下,“諫”和“教”就很難分得非常清楚了。這是進諫在周代宗法制社會里的獨特現(xiàn)象。

除了上述這些直接教訓周王的篇什外,二《雅》中還有一些評論時政的作品,表現(xiàn)了貴族們對衰亂時局的憂慮和痛心。如《大雅·召旻》憂心忡忡地寫道:“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於乎哀哉!維今之人,不尚有舊?”《小雅》里的《雨無正》、《十月之交》等詩作,都直接指斥了敗壞國家綱紀的庸官佞臣,對他們的罪行作了毫不留情的揭露。這些詩如果是用來進諫的,其方式筆者以為都并不委婉曲折,不是后來《毛詩大序》所謂的“主文而譎諫”,而是正諫。

另有一些貴族卿大夫的作品,如《小雅》中的《正月》、《四月》、《北山》、《無將大車》、《小明》、《何草不黃》等詩,或感時傷亂,或痛恨勞逸不均,或述說行役之苦,或抒發(fā)對命運的憂懼,都在個人的感懷中表達出對社會政治的見解,又沒有直斥君主的過失。如果用它們來作諫書,那么若稱之為“譎諫”,是應該能夠成立的。但是這種作品在怨刺詩中所占的比重并不是很大。

二、獻詩和采詩

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可以知道,《詩經(jīng)》作為先秦時代的重要典籍,與當時的政治是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的。其中的部分篇章,是可以用來勸諫君主的。這是當時的一種政治傳統(tǒng),也就是“獻詩”。關(guān)于獻詩說的記載,最有名的要數(shù)《國語·周語上》中“邵公諫厲王弭謗”一節(jié)里的那段話了:

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晉語六》里也說:“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于民,于是乎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另外,《楚語上》里楚左史倚相追述衛(wèi)武公故事一節(jié)和《左傳·襄公十四年》師曠對晉侯說的話里,也有與上引兩段相似的記載。它們都說明了這樣一個史實:周代的貴族卿大夫有義務(wù)以獻詩的方式來對君主進行勸誡,使他能夠更加英明地處理政事。

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勸諫在《詩經(jīng)》中并不是無處不在的?!对娊?jīng)》中的精華部分——160首“國風”,大多是民間的歌唱,難與政治勸諫拉上多少關(guān)系。正如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詁·宣公十五年》中指出的:“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敝祆洹对娂瘋餍颉芬舱f《國風》“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在人民的生活中,當然也會受到階級壓迫和無道政治、戰(zhàn)亂等帶來的苦難,所以他們的歌詠當中也就自然有一部分怨刺上政的篇什了?!短骑L· 杕杜》、《王風·兔爰》、《小雅·苕之華》等詩是下層人民在荒亂年月中的痛苦呻吟,決非為勸諫而寫作。而《邶風·新臺》、《齊風·南山》、《魏風·碩鼠》等詩,則是直接揭露統(tǒng)治者的丑惡嘴臉?!多{風·相鼠》則更進一步,痛斥喪盡廉恥的衛(wèi)國統(tǒng)治者:“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這就與相傳是夏桀時的“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有著精神上的一致性。在這些詩篇中傾瀉而出的,是人民對統(tǒng)治階級的不滿、怨恨和詛咒,截然不同于獻詩的公卿大夫的憂慮和痛心。這是由他們各自不同的階級立場所決定的。

上述這些作品本身的創(chuàng)作意圖,絕不是為了勸諫。如果說它們在客觀上能夠起到勸諫的作用的話,那也是被采集到朝廷以后,作為“觀民風”的材料而引起統(tǒng)治者的戒鑒了。這就和周代的另外一個傳統(tǒng)——“采詩”相關(guān)了②。據(jù)說周代設(shè)有“行人”一官,專門負責去各地采詩。《漢書·食貨志》也說:“孟春三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焙涡菰凇洞呵锕蚪庠b·宣公十五年》中寫道:“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聞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統(tǒng)治者通過這些采集上來的詩觀察民情,考正政治得失③。這其實是一種比較原始的信息反饋的方式。瞽、瞍、樂工們拿著這些詩篇,在君主身邊經(jīng)常誦讀或歌唱,希望他們能夠從中了解下情,從而在施政時能夠更好地協(xié)調(diào)各種關(guān)系。這就是所謂“諷誦”。

“諷”字的本意就是朗讀、背誦。《說文》:“諷,誦也。從言,風聲。”段玉裁注:“《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注:‘倍文曰諷,以聲節(jié)之曰誦。倍同背,謂不開讀也。誦則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jié)之?!吨芏Y經(jīng)》注析言之,諷、誦是二;許統(tǒng)言之,諷、誦是一也。”瞽、瞍們諷誦的詩篇,有采來的,也有獻上的;有風詩,也有雅詩;有本來就是為勸諫而作的詩,也有并無政教目的的詩。誦讀前人作的勸諫詩,已經(jīng)不是原始意義上的進諫了,而諷誦民間采來的風詩,就更只是提供給君主一個“斟酌”的材料罷了。即使這些風詩在諷誦的過程中對統(tǒng)治者產(chǎn)生了警戒的作用,這作用與詩人最初的本意也是脫鉤的。所以,“諷”、“諫”最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諫”的本意是“直言規(guī)勸”,就詩來說,它是一部分獻上的詩的創(chuàng)作目的,而“諷”只是一種用詩的方式。由于諷這種方式比較幽隱,比諫更為委婉,不傷君臣間和氣,所以逐漸受到了統(tǒng)治者的重視。特別是在漢代大一統(tǒng)的封建專制政體下,帝王的尊嚴不容冒犯,諷就更得到了推崇。與此同時,“諫”的外延不斷擴大,諷最終就被當成了諫的一種,其字義也發(fā)生了轉(zhuǎn)移,接近于《詩大序》所謂的“譎諫”了。于是漢代就出現(xiàn)了“諷諫”這個詞。

下面我們就從政治史的角度,來看看“諷諫”是怎樣一步步得到提倡的。

三、進諫方式的改變

在比較早的時候,進諫是比較直截了當?sh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也就是“諫”字的的本義。我們來看看古代典籍中對“諫”字的解釋:

《說文·言部》:“諫,證也。”

《廣雅·釋詁一》:“諫,正也?!?/p>

《廣韻·諫韻》:“諫,直言以悟人也?!?/p>

《周禮·地官·保氏》:“保氏掌諫王惡,而養(yǎng)國子以道?!编嵭ⅲ骸爸G者,以禮義正之。”

從這些解釋中可以得知,“諫”字最初的意思就是以直言教正別人,教正的對象也是比較普遍的,沒有特別的規(guī)定。直言相諫,是原始初民勸諫活動的基本形態(tài)。后來,“諫”開始有了比較明確的指向,主要指地位低的人勸諫地位高的人,尤其指臣諫君或子諫父。在實踐中,人們發(fā)現(xiàn)正言直諫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進諫方式。一方面,它不一定能夠取得最佳效果;另一方面,它甚至會使進諫者陷于危險之中。畢竟,忠言逆耳,良藥苦口,沒有幾個人是愿意聽揭自己短處的話的,從小便養(yǎng)尊處優(yōu)、頤指氣使的君王,更是如此。如果這位君王德行、脾氣好一點的話,即使不接受意見,也不會報復進諫的人;但如果碰上了暴虐無道之君,那么進諫的人就危險了。關(guān)龍逢直諫夏桀,比干極諫商紂王,春秋時期泄冶諫陳靈公,伍子胥諫吳王夫差,都慘遭殺害。所以忠臣并不是好做的。在道與勢的直接對抗中,以執(zhí)持道義一方的悲壯失敗而告終的情況,是非常多的。

理想、道義與殘酷的現(xiàn)實,形成了劇烈的落差,這促使人們深入思索處世之道。在對政治的熱情、對國家的責任心與對自身生命的珍惜之間,怎樣找到一個平衡點,是很多人都在考慮的問題?!墩撜Z·子張》記子夏曰:“君子……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敝鲝垊裰G的深入程度要與君主對進諫人的信賴程度相適應。荀子則對這個問題有更細致的論述。他在《荀子·臣道》中,一邊極力闡說諫、爭、輔、拂之臣對于國家的重要性,但同時又主張大臣在侍奉不同的君主的時候,應該采取不同的態(tài)度和策略:

事圣君者,有聽從無諫爭;事中君者,有諫爭無諂諛;事暴君者,有補削無撟拂。迫脅于亂時,窮居于暴國,而無所避之,則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以為成俗。

這里,就不僅僅是對道義的執(zhí)守,也有著權(quán)宜保身的策略了。

荀子論述的,是比較籠統(tǒng)的與國君相處的臣道,而探討具體進言方式的,則以韓非子為最有心得了。他寫了一篇著名的《說難》,以明諫說君王的困難。他列舉了諫說中種種表面的和潛在的危險,認為必須先小心謹慎地獲得君主的信任,然后才能暢所欲言?!坝袗垤吨?,則智當而加親;有憎于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wù)撝?,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焉?!表n非子最后還舉了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p>

韓非的論說雖然極為精辟,但他自己最后卻被讒死在秦國獄中。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嘆息說:“然韓非知說之難,為說難書甚具,終死于秦,不能自脫。”洪邁《容齋隨筆》也寫道:“韓非作《說難》而死于說難,蓋諫說之難,自古以然?!盵2](165)韓非的個人悲劇,是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的。

鑒于人主的“逆鱗”不能觸動,那么人臣在進諫的時候,必須尋求比直諫更好的方式。怎樣揣摩君主的心意,既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和虛榮心,不觸怒他,又達到勸諫的效果,是很多人曾經(jīng)致力探討的問題。在很早的時候,這樣的嘗試就已經(jīng)開始了。春秋時期,就有很多機智的大臣用委婉含蓄的語言,來對君主進行勸諫,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秶Z·晉語八》記載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平公射鴳,不死,使豎襄搏之,失,公怒,拘將殺之。叔向聞之,夕,君告之。叔向曰:“君必殺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為大甲,以封于晉。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鴳不死,搏之不得,是揚吾君之恥者也。君其必速殺之,勿令遠聞?!本钼?,乃趣赦之。

叔向正話反說,表面上贊成晉平公的荒謬行為,實際上卻諷刺他自己無能而遷怒豎襄。晉平公也感到很慚愧,只好放了無辜的豎襄。在先秦時代,像這樣精彩進諫的例子很多,從中體現(xiàn)出的進諫方法也很多樣,限于篇幅,這里不再贅述。

春秋晚期,王綱解紐,禮崩樂壞,傳統(tǒng)的宗法血緣制度開始松散,官僚政治的客卿制開始逐漸取代世卿制。秦并六國之后,建立了空前龐大的封建帝國。秦始皇作了一系列的重大改革,使中國的政治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君主專制制度完全建立起來,皇帝的威嚴遠逾前代任何君王。秦始皇純用法家思想,鉗制輿論,焚書坑儒,斷絕言路,奮其私智,“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毕虑椴荒苌线_,使得社會矛盾迅速激化,秦朝很快就滅亡在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熊熊烽火之中。

代之而起的漢王朝,在革除了秦之弊政后,卻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秦代的那一套官僚政治體系。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國家的形成,使皇帝更加高高在上,不可冒犯。而且,此時的君臣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周代宗法制下君臣之間的親戚關(guān)系,在秦漢時代已經(jīng)不復存在。“親親”對于“尊尊”的制約作用,也基本上消失了。在西漢前期,純用文法吏,戰(zhàn)國時代新興起的“士”在政治上完全不被重視,地位非常之低。隨著強大的諸侯國勢力被逐一消滅,四海歸一,諸侯-游士時代在景武之際徹底終結(jié),士人不再像先秦時代那樣能夠自由地奔逐于各國之間,合則留,不合則去;而是只能依附于中央王朝,除此別無出路。④由于此時的情況已經(jīng)變?yōu)槭咳藢实鄣膯畏矫嬉栏?,所以在先秦時代士人與君主之間那種師友的關(guān)系很難看見了,基本上只剩下了上尊下卑的君臣關(guān)系。古老的師道,在漢代也大打了一個折扣。在漢朝,雖然進諫不如在秦朝那樣危險,但是比之先秦時代,是要危險得多了。

在秦漢官僚體系中,出現(xiàn)了專司進諫的官員。⑤雖然正式的諫官出現(xiàn)了,但是他們在進諫時候的表現(xiàn),并不比別的官員更好。雖然皇帝們多次下詔鼓勵人臣進言,西漢的大臣中也頗有幾個敢于直諫的人,如賈山、晁錯、汲黯,但就整體來說,是不太愿意直諫的。究其原因,大概有二:第一,西漢初年黃老思想盛行,政治上,追求無為而治;個人生活上,講究保養(yǎng)長生,不被刑戮?;莸蹠r,丞相曹參“擇郡國吏長大,訥于文辭,謹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言文深刻,欲務(wù)聲名,輒斥去之?!保ā稘h書·曹參傳》)景帝時丞相衛(wèi)綰“醇謹無他”,“自初官以至丞相,終無可言。天子以為敦厚,可相少主,尊寵之,賞賜甚多?!比f石君石奮一家更是“恭謹無與比”。石慶于武帝元鼎五年拜丞相后,“事不關(guān)決于丞相,丞相醇謹而已。在位九歲,無能有所匡言。”(《史記·萬石張叔列傳》)雖然也有不少人以“直諫”自我標榜,但是真正敢于冒死為國,匡正君過的人,少之又少。司馬遷由于為李陵辯解,觸怒武帝,被下獄處以腐刑,殘缺身體,遭遇不幸,結(jié)果非但沒有得到人們的同情,反而“重為天下觀笑”、“重為鄉(xiāng)黨戮笑”(司馬遷《報任安書》)。

所以,與此相關(guān)的第二點,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是,亡秦暴政給人留下的可怕回憶,一直在人們腦海中揮之不去。至尊的皇帝對進言者的迫害,也始終沒有從漢代的現(xiàn)實政治中消失。晁錯建議景帝削奪諸侯封地,吳楚七國以“誅晁錯,清君側(cè)”之名反,景帝乃將晁錯腰斬于市。晁錯死后,七國并未收兵,與中央軍激戰(zhàn)后,才被消滅。這件事情成為那些想要為朝廷進獻忠言的大臣的一個前車之鑒,使得“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復言”(《史記·袁盎晁錯列傳》),其不良影響是非常深遠的。

武帝的刻薄寡恩是史上有名的?!稘h書·公孫賀傳》:“時朝廷多事,督責大臣,自公孫弘后,丞相李蔡、嚴青翟、趙周三人比坐事死。石慶雖以謹?shù)媒K,然數(shù)被譴?!倍筠r(nóng)顏異竟被張湯奏以“腹誹”之罪而誅死!“自是之后,有腹誹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諂諛取容矣?!保ā妒酚洝て綔蕰罚┬鄣臅r候,情況也沒有好多少?!靶鬯枚辔姆ɡ簦孕堂K下,大臣楊惲、蓋寬饒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保ā稘h書·元帝紀》)

在這種情況下,大臣們小心戒懼,人人自危,為了保全祿位和性命,也只能“諂諛取容”了。如公孫弘“每朝會議,開陳其端,令人主自擇,不肯面折廷爭。”“嘗與公卿約議,至上前,皆倍其約以順上旨?!睆垳爸亲阋跃苤G,詐足以飾非,務(wù)巧佞之語,辯數(shù)之辭,非肯正為天下言,專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因而譽之?!毕袼麄冞@樣的諂諛之臣,卻極被武帝重用,則當時臣道可知矣。東方朔在《非有先生論》里,借非有先生之口來論當時直言之難:

昔者關(guān)龍逢深諫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紂,此二臣者,皆極慮盡忠,閔王澤不下流,而萬民騷動,故直言其失,切諫其邪者,將以為君之榮,除主之禍也。今則不然,反以為誹謗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為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

在武帝獨尊儒術(shù)以后,儒生開始在朝中有了勢力。然而儒生們的表現(xiàn)并不比漢初的重黃老的大臣們更勇敢。班固《漢書·匡張孔馬傳贊》:

自孝武興學,公孫弘以儒相,其后蔡義、韋賢、玄成、匡衡、張禹、翟方進、孔光、平當、馬宮及當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傳先王語,其蘊藉可也。然皆持祿保位,被阿諛之譏笑。彼以古人之跡見繩,烏能勝其任乎!

對于最后兩句,如淳注曰:“跡謂既明且哲也。繩謂抨彈之也?!鳖亷煿抛⒃唬骸肮湃酥E,謂直道以事人也?!卑喙陶J為,那些只會阿諛奉承而持祿保位的儒臣,是遠遠不能和敢于直諫的古人相比的。誠為一針見血之論。

這種風氣在學術(shù)上也有反映。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春秋之大義也”。將周代的以民為本改成了“屈民以伸君”,認為臣民應該絕對順從君主,而只有不可知的天,才能通過譴告的方式制約君主?!洞呵锓甭丁ぶ窳帧酚终f:“忠臣不顯諫?!边@句話,在漢代影響非常大,被引用的頻率很高。這種柔靡的士風,一直延續(xù)到了東漢,直到東漢中期以后,才由于士大夫?qū)λヮj政治的挽救運動而有了轉(zhuǎn)折性的改變。

四、 “諷諫”的提倡與《詩經(jīng)》學美刺諷喻說的形成

所以,漢代人不強調(diào)直諫,而鼓吹諷諫。所謂諷諫,就是用微言婉語來進諫。從流傳至今的文獻來考察,“諷諫”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司馬遷的《史記》中,共出現(xiàn)了三次。兩次出現(xiàn)在《滑稽列傳》中,分別用在淳于髡和優(yōu)孟身上:

威王大說,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毖圆豢蓸O,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

優(yōu)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

還有一次出現(xiàn)在《太史公自序》,用于屈原和《離騷》:

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

另外,諷諫也可以寫為“風諫”。這個詞在《史記》中也出現(xiàn)了三次,都與司馬相如作賦有關(guān)。在《史記》及其后的文獻中,有的時候,諷諫還可以簡稱為“諷”或“風”。漢代對進諫之道有了比先秦時代更為深刻的研究,出現(xiàn)了五諫之說,把“諫”分為五種,但是這五種的具體分類,各家則有些出入:

劉向《說苑·正諫》:是故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鬃釉唬骸拔崞鋸闹S諫矣乎!”夫不諫則危君,固諫則危身,與其危君寧危身。危身而終不用,則諫亦無功矣。智者度君權(quán)時,調(diào)其緩急,而處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國而國不危,在身而身不殆。

班固《白虎通·諫諍》: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

何休《春秋公羊解詁·莊公二十四年》: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說直諫,四曰爭諫,五曰戇諫。

《孔子家語·辨政篇》: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

應劭《風俗通·過譽篇》:《禮》諫有五,風為上。

《后漢書·李云傳論》:《禮》諫有五,風為上。(李賢注:“五諫謂諷諫、順諫、窺諫、指諫、陷諫也。諷諫者,知禍患之萌而諷告也。順諫者,出辭遜順,不逆君心也。窺諫者,視君顏色而諫也。指諫者,質(zhì)指其事而諫也。陷諫者,言國之害忘生為君也。見《大戴禮》?!保?/p>

從上面這些論述中,可以知道,雖然各家對五諫的分類并不完全一樣,但是有一點他們是共通的。那就是,在所有勸諫方法當中,諷諫是最被推崇的。在各家論述中,班固是論得最具體的。其《白虎通·諫諍》一篇中,專門用了一小節(jié)來闡述五諫的問題。他用聲訓來釋“諫”字,并將五諫分別比附于仁、義、禮、智、信:

諫者何?諫者,間也,更也。是非相間,革其行也。人懷五常,故知諫有五。其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諷諫者,智也。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此智之性也。順諫者,仁也,出詞遜順,不逆君心。此仁之性也。窺諫者,禮也。視君顏色不悅,且卻,悅則復前,以禮進退。此禮之性也。指諫者,信也。指者,質(zhì)也。質(zhì)相其事而諫。此信之性也。陷諫者,義也。惻隱發(fā)于中,直言國之害,勵志忘生,為君不避喪身。此義之性也??鬃釉唬骸爸G有五,吾從諷之諫?!笔戮M思盡忠退思補過,去而不訕,諫而不露。故《曲禮》曰:“為人臣,不顯諫?!崩w微未見于外,如《詩》所刺也。若過惡已著,民蒙毒螫,天見災變,事白異露,作詩以刺之,幸其覺悟也。

在班固所論列的五諫中,前三項諷諫、順諫、窺諫是屬于有藝術(shù)性的、比較柔和的進諫方法,而后兩項指諫、陷諫則屬于直諫一類。其他書中與此大同小異的各種名目,也大致可以歸入這兩類中。在《說苑》和《白虎通》中,都提到孔子也要“從諷諫”,這應該是假托。在孔子的時代,還并沒有諷諫這個詞,先秦典籍里也沒有記載他說過這樣的話。劉向或許是為了使自己的理論更有力量而假托孔子之言,班固則是從劉向那里繼承了這個說法。

五諫的理論和諷諫的推崇,為漢代恭謹?shù)某嫉捞峁┝死碚撋系慕忉尯鸵罁?jù)。這個理論屬于漢代經(jīng)學研究的一部分,它不僅僅來源與現(xiàn)實政治的考慮,更與漢代《詩經(jīng)》學的方法論息息相關(guān),互為因果,互為表里。

漢初,傳習《詩》的有齊、魯、韓、毛四家。前三家《詩》是官學,屬于今文學派;而毛《詩》是私學,屬于古文學派。四家各有家法,對詩的解說各不相同,且有今、古文之分,但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那就是都用美刺說來解詩。清代程廷祚說:“漢儒言《詩》,不過美刺二端”[3](38),近人朱東潤也在《詩心論發(fā)凡》一文中指出:“四家以美刺論《詩》,大抵皆同?!盵4](100)由于齊、魯、韓三家詩說在后來都先后亡佚,經(jīng)過清代人的輯佚,也只留下了數(shù)量有限的殘章斷簡,所以我們在接觸美刺說這個問題時,也就只能主要依靠保存完整的毛《詩》學派的文獻來進行研究了。

毛《詩》的每首詩之前都有一篇《序》,《毛傳》都是依《序》來解詩。所以,《毛詩序》就成了我們理解毛《詩》闡釋體系的關(guān)鍵。而《關(guān)雎》前的那一段長序則是其總綱,我們一般稱之為《毛詩大序》。它解釋“風”時說: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

鄭玄箋:“風化、風刺,皆謂譬喻不斥言也。主文,主與樂之宮商相應也。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彼^“風化”,也就是用詩歌對民眾進行教化,它主要是與所謂“美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謂“風刺”,也就是“諷刺”,指的是用詩歌對君主進行諷諫、諷諭,它主要是與所謂“刺詩”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大序》中,用“譎諫”來解釋“風刺”,而《鄭箋》對這兩個詞的解釋也非常接近??追f達疏:“譎者,權(quán)詐之名。托之樂歌,依違而諫,亦權(quán)詐之意,故謂之譎諫。”用今天的話來說,譎諫就是一種比較機智的進諫方法,用語委婉曲折,既能起到規(guī)勸的作用,又不至于引起君主的憤怒,使進諫者陷于險境。譎諫不僅僅是指用詩來作規(guī)諫,但用詩規(guī)諫卻是譎諫的一種形式。在這種形式下,譎諫與諷諫意思是差不多的。

在這段話中,把“風”訓為“諷”的意思,“諷”的政教色彩大大地擴張、強化,而它原有的誦讀之意則逐漸縮小、弱化了。諷本來是一種用詩的方法(諷誦),但漢儒把它當作了詩人寫詩的方法(諷諫),并使它與政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而直接啟發(fā)了漢儒從政治角度來解《詩》、并為其提供了歷史依據(jù)的,就是先秦時代的獻詩說。但漢儒把由這個角度解詩的范圍擴大到整部《詩經(jīng)》,就以偏概全了。這種思路一旦具備了方法論性質(zhì)的指導意義,就構(gòu)成了《詩經(jīng)》的諷諭說,它必然要扭曲一些原本沒有政教目的的詩篇的原意。即便是那些本來就有政教目的的詩篇,其意義也有很多在漢儒手中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按漢人的解釋,它們都是用“詠歌依違”、“譬喻不斥言”的方法來寫的,而實際上并不是這樣。我們前面已經(jīng)分析過,《詩經(jīng)》里有許多作品是耳提面命的直諫詩的。

上述《大序》中的這一段名言,表面上是解釋“風”的,但實際上,它是對整個《詩經(jīng)》六義所作的集中概括??追f達疏:“此六義之下而解名風之意,則六義皆名為風,以風是政教之初,六義風居其首,故六義總名為風,六義隨事生稱耳?!边@幾句話告訴我們,漢儒論詩,主要是從政教的角度著眼的,所謂六義,所謂美刺諷諭,都是由此生發(fā)開去。

《毛傳》、《毛詩序》和《鄭箋》用美刺諷諭說來對每首詩進行解說,鄭玄《詩譜序》更在理論上對這種學說作了進一步概括:“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各于其黨,則為法者彰顯,為戒者著明?!薄懊来獭焙汀爸S諭”是密不可分的,美刺是手段,教化諷諭是目的,二者結(jié)合,形成了一個完整的詩說體系。但是漢儒過分追求體系的統(tǒng)一,將內(nèi)容多樣、風格各異的鮮活的詩歌創(chuàng)作統(tǒng)統(tǒng)附會于歷史,附會于政治,就難免會造成對詩歌的曲解,從而掩蓋了許多詩篇的本來意義。例如《鄭風·子衿》是一首女子思念戀人的詩,寫得十分優(yōu)美纏綿,而《毛序》卻根據(jù)《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鄭人與子產(chǎn)論毀鄉(xiāng)校的記載,說此詩是“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钡蛷脑姼璧奈谋緛砜矗覀冊趺匆舱也怀龈鷱U學校有什么關(guān)系?!蛾愶L·月出》是一首月下懷人的抒情詩,卻也被《毛序》附會到了政治上去:“刺好色也。在位不好德而說美色焉?!?/p>

以美刺論詩,并不僅僅局限于《毛序》直接標明“美”、“刺”二字的篇目。朱東潤指出,在《毛序》中,“凡此言‘嘉、言‘樂,言‘勞之詩,皆詩之近于美者也。至若詩之近于刺者,其數(shù)尤多,不可殫計。……凡此言‘惡、言‘怨、言‘疾、言‘責之詩,皆刺詩;言‘戒之詩,則詩之近于刺者也。……要之果據(jù)《毛序》而論,總詩之美刺與夫類美刺者言之,《風》、《雅》二百六十五篇之詩,十可盡其八九,而刺詩為尤眾?!盵4](100-102)

綜上所述,現(xiàn)實政治中“諷諫”越來越被推崇,對于漢儒用諷諫來解釋《詩經(jīng)》,是有著很大的影響的。雖然這并不是唯一的影響,卻是一個很重要的歷史背景。我們要弄清楚對中國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批評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的《詩經(jīng)》學美刺諷喻說的產(chǎn)生、發(fā)展的歷程,就不能不探討《詩經(jīng)》與現(xiàn)實政治,尤其是勸諫文化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本文只是努力作了一個初步的嘗試,至于更進一步的探討,就有待大方之家了。

〔參考文獻〕

[1]龔書鐸.中國社會通史·先秦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

[2]洪邁.容齋隨筆[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程廷祚.青溪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4.

[4]朱東潤.詩心論發(fā)凡[A].朱東潤.詩三百篇探故[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責任編輯:馬勝利)

① 參看龔書鐸主編《中國社會通史·先秦卷》第三章:《家庭、宗族與社區(qū)》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

② 參看游國恩、王起、蕭滌非、季鎮(zhèn)淮、費振剛主編《中國文學史》第1冊第30-3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

③ 《漢書·藝文志》:“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p>

④ 參看于迎春《漢代文人與文學觀念的演進》第27-3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

⑤ 據(jù)《周禮·地官》記載:“司諫:掌糾萬民之德而勸之朋友,正其行而強之道藝,巡問而觀察之,以時書其德行道藝,辨其能而可任于國事者;以考鄉(xiāng)里之治,以詔廢置,以行赦宥。”但是《周禮》的官制,多是漢人根據(jù)當時情況以及想象附會而成,并不太符合周代的實際情況。所以人們大多懷疑這條記載的可靠性。秦代置諫大夫,掌論議,無定員,多至數(shù)十人,屬郎中令管轄。但是在秦朝兩代暴君的統(tǒng)治下,他們根本發(fā)揮不了真正的作用。西漢仍設(shè)諫大夫,屬光祿勛,東漢改稱諫議大夫。

Shijing and the Expostulation Culture of Pre-Qin and Han Dynasty

ZHAO Chang-zheng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 In the earlier ancient times of China, the consanguineous bond was very important in the political structure. When the ministers wanted to expostulate to the ruler, they always admonished frankly. In Shijing, there are a lot of verse written by the ministers. As immediate household of the sovereign, they admonished the sovereign with these poems. “Dedicating the poems” and “Collecting the poems” are two modes of Shijings intervening in politics. As the social structure changed, the consanguineous bond loosed, and the autocratic monarchy was strengthened, so admonishing frankly became more and more dangerous. Meanwhile,euphemistical expostulation was getting more and more encouraged. The Shijing study of Han dynasty came into being against this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formed the theory of“the expostulation of eulogizing and satirizing”. This theory said that every poem must have something to do with certain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background. Even those poems which had no intention of expostulating, were all explicated as expostulation as well. The theory of“the expostulation of eulogizing and satirizing” have a great effect upon the the subsequent practice of writing poetry and the poetic criticism. Probing the process of how this theory came into being from a political historical standpoint, will be of positive significance to us to understand the Chinese ancient poetry better.

Key words: Shijing; pre-Qin and Han dynasty; politics; expostulation; frank admonishment; euphemistical expostulation; the theory of“the expostulation of eulogizing and satiriz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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