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海軍
我從大學法律專業(yè)畢業(yè)后,來到了縣里,做法律方面的工作多年,學為所用,生活過得很平靜。不久前,一位很要好的大學同學幫我聯(lián)系到了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法學院交流學習的名額,這個進修的機會很難得,我決定要試一試。來函中有各式各樣的表格要填,非常詳盡,其中有張學歷證明表,要求填寫在本國學習英語的簡歷,由當時的任課老師簽名。
如何填寫這個英語學習履歷表,我和愛人、女兒發(fā)生了分歧,她們都主張自己填,寫上老師的姓名罷了。作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知道不能那樣做,文件上的每個簽名都必須要真實。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回憶了自己英語學習的履歷,其中,30年前高中的英語老師姓趙,是位代課教師,他小小的個子,黑黑的臉龐,說話常常很拘謹?shù)臉幼?。那時,國家剛剛撥亂反正,百廢待興,學校新開設了英語課,而英語老師奇缺,才聘他做了代課教師。
我決定去看望趙老師,順便讓他在這張表上簽個名。
回到我家鄉(xiāng),就得知那所高中早被撤銷了,老師也大都并入了縣中或調到外縣。趙老師的情況我一直打聽不到。萬般無奈,我只有去鄉(xiāng)教委查閱十幾年前的人事檔案,得知趙老師住在一個叫半丘嶺的山村,學校撤銷以前還沒有轉正,以后的情況鄉(xiāng)教委的工作人員也說不清了。
在金秋的一天里,我騎車來到了趙老師的村子,打聽到了他的家。一個窄窄的門洞,小小的院落,一個婦女在門口編著一掛草簾子。她看著我到她家來,好生奇怪。
我說,這是趙辰清老師的家嗎?她愣了好一會兒,說:“是辰清的家,他不是老師??!”
我問她:“您是……?”
婦人說:“我就是辰清家的。”
我猜,趙老師教我們的時候,她也許還沒過門,不知道丈夫有過做教師的經(jīng)歷。我說:“他以前做過教師,我是他30年前的學生,我來看他了?!?/p>
婦人高興又吃驚的樣子,把我讓到了她家低矮的北房里。院里一棵核桃樹,樹影從窗外映射進來。墻上一個陳舊的相框里嵌著趙老師和她的結婚照。
婦人說:“辰清上午趕集去賣小豬啦,順利的話,興許中午能趕回來,你就在俺家吃頓飯吧,嘗一嘗山里人的飯?!?/p>
我哪好意思打擾她,無奈路途遙遠回不去,加之她那么熱情,只好答應了她,在家里等著趙老師回來。
山里的飯挺實在,大海碗,冒著尖,我才吃一碗,婦人又端了一碗。這當兒,門外聽見了小豬的一陣陣叫聲。婦人趕緊邁步出去了。我放下碗也跟了出去。只見一個蒼老的男人正在彎腰把小豬筐從背上放下來。
他一抬頭,我就認出了他的長相,還是30年前的老樣子。只是又黑了許多,臉上的皺紋明顯地多了幾道,眼睛也灰暗了一些。他對婦人說:“這個集上,小豬價拉得很,賣不出好價錢。我狠狠心又背回來了,喂幾天再說吧?!?/p>
婦人幫他把小豬撒進豬圈里,說:“你沒有看見哩,城里來了人,找你哩!”
他這才抬頭仔細打量我,好一會兒也認不出來。
我說:“趙老師,不記得我啦,你30年前在鄉(xiāng)高中教過我英語啊!”
趙老師回過味來,氣氛立刻親熱了許多。我們一同進了家里。師生情誼是世界上最樸素的情誼吧,老師和學生什么時間都有一種親近的感覺。我們幾句話就打消了陌生感。
他坐在床沿上,和我拉起話茬兒。我才知道,他送我們畢業(yè)后,沒趕上國家給鄉(xiāng)村民辦教師轉正的機會。恰逢鄉(xiāng)里的高中撤銷,縣里清退代課教師,他就回了家。第二年結了婚,30年了,一直務農,成了地地道道的會說些英語的農民……
我說明了來意,拿出了從澳大利亞寄來的那張履歷表。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想到,沒想到……我把它存放到現(xiàn)在,還真派上了用場啊!”
他從床下拉出一個舊的木箱,掃去上面的灰塵,打開蓋兒,從里面抱出一包包泛黃的學生檔案,用細細的麻繩捆著,每一捆的封面上都有一個標號。
他抽出其中的一捆兒說:“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你的英語成績肯定能在這捆里找到?!?/p>
他細心地翻閱著,終于找到了我的名字,翻看著。我的英語成績不太好,其實那個時候,同學們的英語成績都不怎么好。他把發(fā)黃的檔案合起來說:“30年了,你還記得我哩,你真是有出息的好學生。我家這30年來沒有大變化,你在家住一晚上吧,明天早晨再上路回去。我晚上給你再查查,簽好名?!?/p>
我不好駁趙老師的面子,答應了下來。那天晚上,他備了簡單的酒菜,從小賣部里買來了家鄉(xiāng)的燒酒,我們暢敘了很多班上的舊事。
我有些不勝酒力,臉紅透了,覺得有點累,婦人把我領到配房里睡下。
我躺在厚厚的被子下,隱約地聽到北房里,兩人的說話聲很輕很輕。隱約覺得屋里的燈亮了大半夜才滅。
山里的夜啊,靜極了……
第二天一早,趙老師起來掃了院子。婦人早早做好飯,他把我叫醒,洗了臉,坐下來吃飯。
我們都沒有談及簽名的事,吃了飯,我說要走了,趙老師才把一個紙包交給我,說:“表就放在里面,已經(jīng)簽好了名,你回去再看吧?!?/p>
我順便把它放進了包里,推著車子出來,向他們道別。
回到家,打開紙包,拿出那張表,妻子和女兒也湊過來看,令人驚訝的是,我的英語成績一欄填寫的是58分,后面簽著三個工整的字“趙辰清”。
我頭一陣發(fā)暈,夾在表中的一封信掉在地上,我撿起信來看:
感謝你還記得我這個過去的老師。你讓我簽名的事兒,令我感動了大半天啊,讓我看到了做教師的神圣,我一直把自己短暫的教師生涯當作人生中最驕傲和自豪的歷史。正因為這,我才保存著那些教育檔案。但你也讓我為難了,我看了你的成績,你當時的成績不怎么好,歷次考試根本都沒有及格過,我只能客觀地填寫。我拿起筆的手感到了責任的重大,這是我想了很久才寫上去的,你又讓我重溫了一次做教師的責任。
我不知道我寫下這個成績會不會影響你去澳洲,但我想你來找我,這樣信任我,也一定是想得到一個真實的成績吧。古人云:言而無信,可教者乎?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
無論如何,你想開想不開,我只能這么做了,但愿你能理解我這個過去的老師。趙辰清
我把信反復看了幾遍,心情很復雜,開始甚至有些生氣,但慢慢地,趙老師那個淳樸誠實、與世無爭的形象在我心中無限高大起來。我走到客廳,把妻子和女兒同時摟在懷里,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去澳洲學習了,但沒關系,不去也挺好的,我的英語水平的確是個問題?!蔽业男闹心馗屑ぶw老師,30年后又給我上了一堂人生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