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艾禾

像蔣少武那樣留心拍下三四萬張文革歷史照片并歷經(jīng)40年保存至今的，在全國屈指可數(shù)。今天，怎么來估價這批照片的價值，都不會過分

1967年7月，35歲的《遼寧日報》攝影部主任蔣少武來到沈陽市中山廣場。此時的沈陽陷入一片灼熱之中。工人不再生產(chǎn)、學生不再上課、干部不再上班，人們整日整夜地辯論、開會、貼大字報……整個城市變成大標語和大字報的海洋。

蔣少武就在那些紛亂躁動的人群里。但是他在此的目的，不是沖到前面貼大字報，也不是舉著高音喇叭喊口號或揮動旗幟歡呼勝利，而是冷靜地舉起手里的“萊卡”相機，記錄眼前的這一切。也正是因為有了他的當年照片，今天的人們才恍然意識到，原來我們離那段瘋狂的日子，才隔了40年。

歷史的濃縮之地

今天再來到當年蔣少武拍攝的地點，沈陽的中山廣場，一片祥和安寧。游人三三兩兩在廣場上散步拍照，四周鮮花盛開，整潔寧靜。廣場的四周，林立著當年日本人留下的風格鮮明的建筑群：當年的策劃過“九一八”事變的“大和旅館”，即今天的遼寧賓館；當年的關(guān)東軍司令部，即今天的沈陽市總工會；當年的“橫濱正金銀行奉天支店”等日本人的銀行，現(xiàn)在是中國國有銀行的辦公場所，而蔣少武所拍攝照片的背景，當時是沈陽市公安局的辦公大樓，今天還是沈陽市公安局——早年間，是日本人的“奉天警察署”。

在廣場中心，早年曾建有日本人修的日俄戰(zhàn)爭紀念碑，1956年，廣場中心建了噴水池，到1969年，這里建起了一座大型玻璃制毛澤東塑像及一大群“紅旗語錄拳頭槍，邁步弓腰向前闖”的工農(nóng)兵的塑像。據(jù)說，這是整個東北地區(qū)最大的雕塑群。

雕塑建立于1969年，當時蔣少武拍照片時，它還沒有建起來。不過蔣少武回憶說，當時人們爭吵辯論的熱點之一，就是如何在“紅旗廣場”(當時的中山廣場)建造毛主席塑像，各派都在說對方不是最先倡議者，自己才是，應(yīng)該由自己來建。

今年6月8日，沈陽市中山廣場及周圍建筑群被宣布為遼寧省的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游客們——他們或許剛剛參觀完300多年前滿族人在自己的“龍興之地”建立的皇家故宮，會到這里來瀏覽、拍照，將近百年來的民族恩怨與數(shù)十年來的內(nèi)部政治激蕩一并收入到鏡頭中：毛澤東站在中心，高高地揚著手，俯瞰著四周的日式建筑群——歷史就這樣在這里凝結(jié)。而蔣少武的照片，是對其中一段不尋常歲月的極其珍貴的詮釋。

大歷史中的小生活

蔣少武并不是對文革那段歷史惟一留下見證照片的人。許多人都拍過那時的照片，但是，像蔣少武這樣有意識地大量拍攝并能夠保存至今的，在全國卻屈指可數(shù)?，F(xiàn)年已75歲的蔣少武干攝影已經(jīng)50多年，一輩子積累下的照片有七八萬張，而其中最寶貴的是拍攝于文革及文革前“四清”、大躍進年代的照片，有三四萬張。今天，怎么來估價這批照片的價值，都不會過分。

比如有一張照片，是當年坐火車的人們停車時在車站跳“忠字舞”的場面。經(jīng)歷過的人，說起這段歷史，更像是個笑話；而沒經(jīng)過這段歷史的人，簡直不能相信中國還發(fā)生過這種事。但是，在蔣少武的照片中，當年的情景復(fù)原了：這些身穿樸素中山裝、留著鍋蓋頭的普通中國百姓們，就是那樣堂而皇之地擺手、伸腿，仿佛集體瞬間沒了智商。長于研究文革歷史的學者徐友漁，在見到這幅照片時感嘆道：當年我在學校里讀書，也有過被要求跳忠字舞的經(jīng)歷。那是我文革中惟一沒法服從的直接命令：我看到學校里那些老教師扭得實在太難看了，奇形怪狀，這簡直是對人的一種生理上的侮辱，無論老師怎么要求，我就是做不出來。

徐友漁說，對于歷史的研究，歷來有兩種分野。一種是宏大敘事，比如，表現(xiàn)政治運動的慘烈血腥，注意力集中在政治領(lǐng)袖和風云人物上，以表現(xiàn)宮廷政變、重大事件為焦點；另一種，是把注意力聚焦于日常生活，億萬人在當時是怎么生活？怎么吃飯？從這個意義上說，后者的意義與前者同樣重要。而蔣少武的照片，給今天人們帶來的震撼，更大程度來自后者。

再比如另一張照片，是兩個解放軍女戰(zhàn)士在街頭邊走邊揮毛主席語錄本的情形。蔣少武說，當時她們一路還喊著“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很怪異嗎？今天的人看來確實很怪異，但在當時的年代里，人們已見怪不怪。所以，有那么多的人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但是，能想到拿起相機拍下來并真的把照片保存下來的，寥寥無幾。而蔣少武當時就覺得這太不正常：“當時我就想，這人是怎么了？是不是都瘋了？我當時就肯定，這種狀態(tài)不會太長的?！彼?，他要舉起相機——這種場面值得記錄下來。

“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的蔣少武

以蔣少武的職業(yè)生涯來看，他應(yīng)該是一個根紅苗壯的“正統(tǒng)”之人。1947年，已當了三年兒童團長的他開始參加革命工作，在共產(chǎn)黨辦的《遼東日報》當“紅小鬼”，時年15歲。后來，他干過報務(wù)員、司務(wù)長、人事科干部，直到1954年《遼寧日報》成立，報社攝影科缺人，領(lǐng)導問他：你想干攝影記者嗎？

蔣少武的攝影，是邊干邊學的。他腦筋靈活，又勤奮好學肯吃苦，很快成為報社里深受重用的主力記者。1956年蔣少武成為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的第一批成員，1958年成為報社的攝影科科長。那時，遇上有國家領(lǐng)導人來遼寧視察，凡是只給《遼寧日報》一名記者名額時，都必定派蔣少武去。

此后蔣少武的職業(yè)生涯應(yīng)該說比較順利：1978年，蔣少武當選遼寧省政協(xié)委員，1981年當選為全國新聞攝影學會常務(wù)理事，1985年獲全國首批高級記者的職稱，1991年，他成為國務(wù)院特殊津貼獲得者。

今天的蔣少武，本應(yīng)可以為自己的記者生涯劃一個完美的句號，輕輕松松安度晚年了。但是，他現(xiàn)在內(nèi)心充滿忐忑不安。

這是他性格中的另一些東西在灼烤。

蔣少武對記者說，他是個“沒什么文化的人，只念過高小”，但蔣少武非常好學。為干攝影記者，他曾看遍他能找到的書籍教材。除了攝影的構(gòu)圖、光學知識、暗房技巧，他還看了大量新聞學的書。他記得在文革前讀過的一些“西方新聞記者”寫的東西給他印象深刻：“有一個人講了這樣一個觀點：一個攝影記者的責任，是不讓歷史留下空白。我感覺這話說得太好了！攝影這個東西，記錄歷史再現(xiàn)歷史，它比文字其他手段都高明?！边@些話，在后來的歲月里悄悄發(fā)酵。

當文革來臨的時候，整個中國陷入混亂，遼寧日報的日常工作實際也是停滯的。平日里發(fā)稿只發(fā)新華社電訊稿，攝影記者更無任務(wù)。而這時的蔣少武，卻背起相機開始四處拍照。他回憶道：“那時我嘴上不敢說，但心里總在想：這種非常態(tài)的歷史瞬間不會長久的。‘記錄下這一切，這句話總是在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p>

這時，驅(qū)使蔣少武每天去拍照片的，已是一種多年記者生涯和理論學習帶給他的樸素直覺與歷史責任感。再加上，作為攝影部主任的他，有動用報社那些上好的英國伊爾福膠卷的方便——這時其他的記者因沒有任務(wù)也不來用那些膠卷了。

當時蔣少武在當?shù)匾咽怯忻臄z影記者，所以他在現(xiàn)場要拍照，一般人并不阻攔。但也不是每次都順利：有次他要求進一個批斗會現(xiàn)場。負責把門的人問他：你什么出身？蔣說，我是中農(nóng)。他們就問里頭:中農(nóng)行不行??？里面的人回答：中農(nóng)是團結(jié)對象，行！蔣少武笑道：“當時我就進去了?？晌矣幸粋€同事想進去，人家問，你什么出身？他說是地主。結(jié)果，地主不行！”

一邊，是現(xiàn)場狂熱的人群，一邊，是拿著相機的蔣少武，“這個時候，你會跟著現(xiàn)場的情緒走嗎？你會跟著激動嗎？”記者問。

“我不會。我只會有另一種，那是記者的激動：謝天謝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我趕上了！”蔣少武說，他只有三次沒有拍，那是他的朋友和同事在文革中被蒙冤批斗時，“這三次，我都在現(xiàn)場，但不知為什么相機就是舉不起來。”

蔣少武心里很清楚，自己所拍的這一切，當時都是不可能發(fā)表的。以后什么時候能見天日，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背著人的耳目，偷偷把膠卷沖洗出來，匆忙標上一個時間，然后，卷成很小的卷，藏在各種各樣的存藥品的小桶里。有一次，他正在遼寧日報社的暗房里沖膠卷，紅衛(wèi)兵們開著大卡車高喊著口號像潮水一樣沖進了報社，“那陣式和《列寧在十月》里進攻冬宮差不多”。蔣回憶說，他們曾闖進暗房，強行把底片資料柜撬開，將底片扔了一地，然后揚長而去。這或許是蔣少武的底片遭遇到的最危險的一次。

為了保證底片的安全，蔣少武也曾把底片拿回家。但是后來他又擔心，“那些人要是來我家了可怎么整？那我罪過就更大了?！笔Y少武的恐懼并非空穴來風。文革前，他曾拍攝過一些“四清運動”的照片。其中有一幅，是農(nóng)民們用人拉犁的場面。這幅照片后來在文革中被人批判是“里通外國”，是故意將中國的落后東西提供給外國人。蔣少武爭辯說，說我里通外國，你們可以把所有底片的序列號查一下，有沒有少一張？結(jié)果真的查了，一張沒有少。

或許，蔣少武的一個朋友和同行的經(jīng)歷可幫助我們理解這里的精神壓力有多大。那位同行，也在文革中拍攝了大量照片，大約近千卷，并不比蔣少武拍得少。但最終，到文革快結(jié)束時一場“查三種人”的運動中，他把膠卷統(tǒng)統(tǒng)扔進了鍋爐中。他后來告訴蔣少武，膠卷剛一進爐子的一剎那，他就后悔了。

“歷史不應(yīng)該斷層”

數(shù)十年時間里，蔣少武以他特有的謹慎，守護著這個巨大的秘密，甚至連他的孩子都不知道有這一千多卷膠卷在。他總是覺得還沒到公開的時候。直到大約是1997年的時候，他才開始打開封存的膠卷，利用業(yè)余時間在暗室里小規(guī)模地洗印了一些樣片。報社里有年輕同事看到了，大為驚訝：這是什么啊？文革是這樣的？也有人趕緊說，你可千萬別叫別人看見了??！

真正讓蔣少武感到問題的緊迫的，是2006年他的部分照片參加了“連州國際攝影節(jié)”，有位來參觀的大學生問他母親：(插隊時)你們在那里胡鬧，那誰管飯呢？還有人問，人在拉犁，拖拉機哪去了？牛馬哪去了？蔣少武說，現(xiàn)在講這些事，這些孩子的爺爺、母親，回家還能給他們講講，再拖下去，歷史就要斷層了！我不想讓這些照片，只是光給那些研究人員去看，雖然那也很重要。我是說，這些照片，是我們?nèi)鐣墓灿胸敻?，也?yīng)該讓全體人民來共享。

蔣少武面臨的是一項浩大工程。這數(shù)萬張底片，在兒子們的幫助下，經(jīng)過數(shù)年努力，現(xiàn)在剛剛洗印出了小樣片，做了簡略登記，就已經(jīng)花去了數(shù)以十萬計的個人儲畜和無法計算的個人精力。按道理，這些底片若想得到妥善保存，還應(yīng)進行數(shù)字化掃描并刻錄光盤，然后，將底片交專業(yè)的檔案部門保存在溫度和濕度都達標的庫房里。而以蔣少武一家人的力量，只能杯水車薪。

蔣少武說：“我已經(jīng)是奔80歲的人了，著急啊。實在不行，我就想在家里辦個攝影博物館，自己家里搞，還不行嗎？”——而即使是辦私人的博物館，工作量都浩大得讓人發(fā)愁。

但是有一點蔣少武心里是踏實的：“如果我沒有記錄下那10年的歷史影像，我將是個失職的攝影記者?！彼麨樗龅氖赂械叫牢?。而這一切工作的巨大價值，或是在將來的歲月中人們才能意識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