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立寰　張雪玲

黃庭堅是一位極富個性與追求的作家，生前與蘇軾齊名，死后被推為江西詩派“一祖三宗”中的三宗之首，黃庭堅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論對后世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對其詩歌，歷來研究者頗多。但論者多注重從文本出發(fā)，探討其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然若論黃詩藝術(shù)魅力，就不能忽視黃庭堅對杜甫自覺的學習及對其為文為人的影響。

黃庭堅學杜甫，首先得益于家學的影響。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卷四十八記載：“《后山詩話》云：‘唐人不學杜詩，惟唐彥謙與今黃亞夫、謝師厚景初學之。魯直，黃之子，謝之婿，其與二夫，猶子美與審言也?！痹跉v代詩人中，黃庭堅最推崇杜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盡力學杜，在人格精神上對杜甫也是極為羨慕與欽仰。教人學詩以杜甫為指歸：“欲學詩，老杜足矣?！雹俜Q頌“杜子美一生窮餓，作詩數(shù)千篇，與日月爭光”②。師承于黃庭堅的陳師道《答秦覯書》云：“豫章之學博矣，而得法與杜少陵，其學少陵而不為者也，故其詩近之，而其進則未已也?！雹墼交匾舱f“山谷詩宋三百年第一人，本出于老杜。”④他在《瀛奎律髓》卷三中還說：“老杜為唐詩之冠，黃庭堅陳為宋詩之冠，黃庭堅陳學老杜也?！?/p>

黃庭堅學杜，受到當時的社會思潮的影響。杜甫在宋代詩壇地位的確立和宋學的興起，具有某種程度上的一致性：“景祐、慶歷后，天下知尚古文，于是李太白、韋蘇州諸人，始雜見于世。杜子美最為晚出，三十年來，學詩者非子美不道，雖武夫女子皆知尊異之?！雹輵c歷、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章焉?！雹?/p>

黃庭堅對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藝術(shù)追求頗以為然。他在《再答洪駒父書》中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眼入于翰墨，入靈丹一點，點鐵成金也?！卞X鐘書認為：“在他的許多關(guān)于詩文的議論里，這一段話最起影響，最足以解釋他自己的風格，也算得上江西詩派的綱領(lǐng)?！雹?/p>

杜甫的善于錘煉字句，對黃庭堅影響極大。在《與孫克秀才》中說自己學杜詩句法音律并示之于人：“詩已遍觀之矣，詞章清快，易得可學之才也。請讀老杜詩，精其句法。每作一篇，必使有意為一篇之主，乃自成一家，不徒老筆研、玩味歲月矣。”⑧

黃詩也以錘煉字句出名。杜詩精于煉字，刻畫細微，表現(xiàn)神情韻味。但黃詩的煉字，主要以新警為特征，造成一種陌生感，往往以一字之新，提全句之神。在音律方面，杜甫對音律有著十分自覺的追求。寫有許多拗體詩，晚年之作更為成熟。這種拗體是在嚴謹中求變化，變化莫測而不離規(guī)矩。黃庭堅也善為拗體，以特殊音韻造成拗峭的感覺，產(chǎn)生不同的感受力，如《送王郎》一詩，從“連床夜雨雞叫曉”一句始，連續(xù)八句最后一字都是上聲，而且除“此”、“馬”二字外，幾乎句句押韻。黃的拗體詩與杜詩一脈相承又有自己的特點，使詩句很有力度感。

杜甫善于用典，為歷來評論家所公認。明人胡應(yīng)麟曾經(jīng)在《詩藪·近體上·五言》中就人名用典做過詳細闡述。認為杜詩人名用典時手法上取喻多端，抓住歷史人物一個方面或幾個方面的特點，使之具有象征意義。杜甫常用之表現(xiàn)自己的生活性情和思想。黃庭堅繼承了杜甫用典故表達感情，給人以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的寫作手法，并對此進行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黃庭堅在用典時力避常見的，用俗了的典故，往往不取常人思路，突出某些警醒意旨，取得“以故為新”的效果。如《次韻叔父夷仲送君玉赴零陵主簿》：“田竇堂上酒，未醉已變態(tài)；何如東陵瓜，子母相勾帶?！遍_頭四句寫田蚡竇嬰相斗和邵平種瓜兩個典故，只字未提詩中所要寫的夏君玉，說明了一個道理：富貴者因鉤心斗角而多起禍端，貧賤者卻可子母相守安享天倫?！昂稳纭钡渲刑椎洌渚涫絹碜匀罴对亼选分澹骸拔袈剸|陵瓜，近在青門外。連畛距阡陌，子母相勾帶?！秉S詩在這里主要取“子母相勾帶”字面之意，對邵平事已不在意，這不同于傳統(tǒng)的用典。

黃庭堅還喜歡把幾個典故巧妙的融合在一起，這更是對杜甫用典的發(fā)展和開拓?！爸煜乙褳榧讶私^”一句，典故的主體是俞伯牙、鐘子期的故事。而“朱”字則超出這個故事的范圍，來自《樂記》“朱弦而疏樂，一唱而三嘆”一句。伯牙、子期是難得的知音，而這里是為“佳人”絕弦，有暗合司馬相如為卓文君奏《鳳求凰》之事。用司馬遷《報任安書》中所言：“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將知音與愛情聯(lián)系在一起。表現(xiàn)對友誼的珍惜，對愛情的忠貞，對崇高信念的追求，理想破滅后的失望等諸多感情。這種例子在黃詩中很常見。而黃對典故的改造使典故作為詩人筆下驅(qū)使的材料變成更加積極的東西，觸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加深詩歌意境，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如《題李亮功戴嵩牛圖》：“戴老作瘦牛，平田千頃荒。轂觫高主人：實已盡筋力，乞我一牧童，林間聽橫笛。”作者代牛立言，用以寄托隱退的思想。對《南史·陶弘景》所載陶弘景多次辭謝梁武帝征召而隱居不出，畫兩牛，一牛放水草間，一牛戴金籠頭之事的典故做了發(fā)揮。表情達意含蓄深沉，簡練豐富，且對典故熔鑄的不留痕跡，體現(xiàn)了其深厚的學養(yǎng)。

章法結(jié)構(gòu)上，黃詩奇崛深折，不喜平鋪直敘。這體現(xiàn)了黃庭堅對杜詩的發(fā)展。黃的很多詩句劈空而來，極有氣勢?！洞瘕堥T潘秀才見寄》以“男兒四十未全老，便入林泉真自豪”起句，豪邁之情噴涌而出。黃詩跳躍性極大，常有意繞開創(chuàng)作中的思維定勢，給人極大的想象空間。如《夏日夢伯兄寄江南》中后半首“河天月暈魚分子，槲葉風微鹿養(yǎng)茸。幾度白沙青影力，審聽馬嘶自搘筇?！毕葘懳⒚畹囊庾R活動：自己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細微的生命運動，后點明自己是在拄杖等待兄長的到來。

歷來詩論家多認為黃庭堅只是在詩歌格律技巧等形式方面學習杜甫，而于內(nèi)容無所師承，如張戒所言：“魯直學子美，直學格律耳。”⑨實際上黃庭堅對杜甫安史之亂中體現(xiàn)出來的憂國憂民的道德風尚和高尚人格非常崇敬，并體現(xiàn)于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如作于熙寧二年（1069）的七言古體《流民嘆》寫河北發(fā)生災(zāi)荒后流民的苦難，盼望政府的救助。熙寧四年（1071）奉命考察本縣馬鞍山一帶的農(nóng)村情況，做了五言古詩《按田》，并用很長的詩序，詳述農(nóng)田水利之法，尖銳地指出：“興利者受實賞，力田者受實弊；郡縣行空文，朝廷收虛名；名為利民，其實害之?！秉S庭堅還在太和做了一系列批判社會的政治詩?！渡洗竺苫\》、《牢坑入前城》、《丙辰仍宿清泉寺》等。黃庭堅在這些詩里運用白描手法再現(xiàn)了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圖景，具有詩史的意義，體現(xiàn)了憂國愛民的情懷。

在日益加劇的新舊黨爭中，黃庭堅先后被貶為涪州（今重慶涪陵）別駕，黔州（今重慶彭水）安置，后遷戎州（今四川宜賓），最終卒于益州（今屬廣西）。在坎坷的仕途中，他始終仰慕杜甫的道德人格，保持儒者的氣度與節(jié)操，繼續(xù)關(guān)心時事。黃庭堅繼承了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紹圣元年（1094）哲宗親政，政局發(fā)生變化，他開始了流貶生涯，詩歌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變化。但他自始至終，都堅守著自己的信仰和節(jié)操，從未改易：“在他整個幾十年，一千幾百首的詩創(chuàng)作中，橫說直說，沒有一句打自己嘴巴的話。這證明他的詩的確是從腔子里說出來的真話?！雹膺@種堅貞的人格不僅影響了江西詩派，而且對陸游、楊萬里等人都有深刻的影響，成為后世文人的楷模。

黃庭堅對杜甫的學習是多方面的，無論從形式到內(nèi)容，還是對杜甫人格精神的推崇都可看出黃庭堅學杜是自覺的。當然，他還學習杜甫轉(zhuǎn)益多師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不但學杜，學韓愈，學陶淵明，還學習楚辭，甚至學習他批判的西昆體中的可取之處。對前人的學習，自己的勤奮和機敏、多思使得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了別樣的藝術(shù)魅力。而且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對北宋詩壇及后世的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

注釋：

①黃庭堅《宋黃文節(jié)公全集補遺》卷九：《跋老杜詩》［A］《黃庭堅全集》［M］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

②黃庭堅《題韓忠獻詩杜正獻草書》［A］《山谷內(nèi)集》［M］卷26四部叢刊本。

③陳師道《后山居士集》［M］蜀大字本卷10。

④方回《劉元輝詩評》［A］（《桐江集》）［M］商務(wù)印書館宛委別藏1975年卷5。

⑤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Z］卷22引《蔡寬夫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

⑥葉適《徐斯遠文集序》［A］《水心文集》M卷12，《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明刊本。

⑦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P110。

⑧黃庭堅《黃文節(jié)公全集·續(xù)集卷一》［A］《黃庭堅全集》［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P(guān)1295。

⑨陳應(yīng)鸞箋注張戒《歲寒堂詩話箋注》［M］卷上四川大學出版社1990年。

⑩潘伯鷹《黃庭堅詩選》［M］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P25。

（袁立寰，甘肅省鎮(zhèn)原縣殷家城中學；張雪玲，甘肅省鎮(zhèn)原縣開邊學區(qū)解放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