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路
我不知道,盲人的世界里是否也有五顏六色?
住在我樓上,從小就失明的華女卻告訴大家,她的內(nèi)心世界也有顏色。
她告訴我,藍(lán)的是天空,綠的是草地,紅的是玫瑰。
我告訴她,玫瑰也有黃的。
“我知道。”她說。
玫瑰是什么樣,她比劃得出來。因為,她曾用過自己的手細(xì)心地觸摸過。所以,她還知道玫瑰有刺。但顏色呢?顏色是不能靠觸摸來辨別的。
“黃的像蛋黃?!彼f得很認(rèn)真,只是她沒有提到黑色。
我相信她感覺到的比別人能看到的還要來得真實。
我三年內(nèi)換了四次工作;她五年里像落地生根的榕樹,守在自己的崗位上,而且工作得頂認(rèn)真,也很快樂。
她是一家貿(mào)易行的接線生。
每天一早,她拎著那根盲人杖出門,在屋前那個“M站”等候接駁到地鐵車站的M線“巴士”車的到來。然后乘地鐵到中環(huán)上班。
最初,大家都擔(dān)心她會上錯車,因為“M站”也有其他路線的車經(jīng)過。
“我有辦法?!比A女笑嘻嘻。原來她的挎包里藏著一小塊硬紙卡,上面寫上她要乘搭的“43M”字樣。“巴士”靠站,站在一起排隊候車的就會告訴她:“43M來了?!?/p>
久而久之,她甚至可以不用旁人的提醒就可以斷定來的是不是“43M”。
“憑什么?”
“感覺?!?/p>
“什么樣的感覺?”
她笑笑:“特有的感覺。”
她的工作很刻板。五年來,天天就是這樣接駁電話。
“華女,我下個月不在這里工作了。”
“華女,拜拜,我明天不來上班了?!?/p>
五年來,起碼有二十個人這樣和她打過招呼。
她總是微笑地祝各人“萬事稱心如意”。
“華女,你真是個敬業(yè)樂業(yè)的人。你成了公司的元老了,這位子一坐,五年不見你挪動一下?!?/p>
三天前,那個算是做得長久(好歹也做了三年)的女秘書也遞辭呈。
一些愛在背后說人是非的卻嘲笑她:“她能做什么,有份工作算是老天厚待她了,她還敢隨便說走?”
這類閑言閑語傳到她耳里,她的反應(yīng)卻是令我羞赧。
“你知道我不是用眼睛看待工作,我是用心對待工作?!彼患友陲椀卣f,“用眼睛看待工作,多一層煩惱,一山不如一山高,你說呢,是不是這樣?”
我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工作了。我發(fā)了很多求職信,也掛了很多電話去應(yīng)征,結(jié)果“看”了一個月,我還是沒有工作。
孩子的媽開始烏黑著臉和我嚕嗦。
我也嫌她多嘴。因此我們吵架,驚動了左鄰右舍,有的看熱鬧,有的過來勸架。
她問我,為什么和孩子的媽吵架?
“我看膩她那張黑口黑面的表情。”我說。
“怎么你們用眼睛看的都是對方的短處?我和阿勤相處,大家看不到,用心相處只會體會到對方的好。為什么不多看大家的長處?”
在一個盲人的面前,我懷疑“眼睛是雪亮”的說法了。
華女的內(nèi)心世界,是另一類五彩繽紛的世界。這是睜著眼睛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選自香港《香港作家小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