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殺人啦!接著村街上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不是我故弄玄虛,因為它就發(fā)生在我自己的村子里,那時候我還沒出來流浪,我正老實巴交地當(dāng)我的農(nóng)民。
是在晚上,我剛脫光衣裳鉆進(jìn)被窩。來不及拉燈,我就忙不迭地抓起背心往身上套??墒牵瑑蓷l胳膊從袖口順利通過,腦袋拱來拱去卻半天還沒找到領(lǐng)口鉆出來。拉開燈一看,他媽的,怪不得呢,原來不是背心是褲頭。我一邊扣著紐扣一邊跌跌撞撞在村街上跑,一邊心怦怦地跳一邊支棱著耳朵辨別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
事情發(fā)生在村東頭屠戶鄭老五的家里。也沒有殺人,只是鄭老五把鄭連城的鼻子打出血了。鄭連城一見血就大驚小怪,在那兒殺人啦殺人啦地瞎咋呼。我跑到的時候,雖然看到鄭連城一臉一手的血,但鄭連城的鼻孔里已經(jīng)塞上了棉絮,血不再往外流了。由于鄭連城的兩只鼻孔都堵著,他只好張開嘴巴呼吸,極像一條上了岸的魚。鄭連城蹲在地上,并沒有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齉著鼻子咕噥,哼!你憑啥?哼!你憑啥?屠夫鄭老五則非常雄壯地站立著,赤裸著上半身,雙手叉腰,從燈光的側(cè)影里可以看到他多肉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著。鄭老五喘著粗氣。很顯然,鄭老五喘粗氣不是揍鄭連城累的,連對付幾百斤重的膘豬都跟玩兒似的,對付柴雞一樣的鄭連城根本用不著下那么大力氣。鄭老五喘粗氣肯定是他太激動了,我猜想。
先趕來的人一議論,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來是因為一個豬頭。
過春節(jié)的時候,鄭連城從鄭老五家拎走了一個豬頭,沒給現(xiàn)錢,賒賬。據(jù)鄭老五說,春節(jié)前豬頭特別搶手,臘月二十以后,鄭老五總共殺了十頭豬,十頭豬沒有一頭豬是長了兩個腦袋的,所以十頭豬才有十個豬頭,可預(yù)定下的豬頭卻超過了十五個。預(yù)定下豬頭的人有些確實不能得罪,比方說經(jīng)常割他的豬肉的老主顧,你不給他留著豬頭,往后他就不照顧你生意了,鎮(zhèn)上的肉案子又不是你一家,同樣花錢,干嗎非割你的肉不可?村干部就更得罪不起了,這道理不用說誰都明白。雖然鄭連城也事先打過招呼,也屬于預(yù)定下豬頭的十五個人之一,但怎么排他都只能排到第十五位。況且鄭老五心里清楚,鄭連城肯定拿不出現(xiàn)錢。年到頭月到底的,擱在誰身上誰也不樂意賒賬??善退嵾B城死乞白賴地拎走了一個豬頭。拎走就拎走吧,說好了開春就給錢的,可眼下夏天都來了,還沒見到他一個子兒。
春節(jié)前的事情我知道,因為當(dāng)時我在場。那天我也是去鄭老五家割豬肉。記得當(dāng)時并沒有看見豬頭擺在肉案子上,大概鄭老五把它們藏在屋里的什么地方了。鄭老五忙著給人割肉稱肉,沒留意鄭連城何時偷偷摸摸溜進(jìn)了屋,直到聽見有人喊,五哥,先記賬上!大家才發(fā)現(xiàn)鄭連城手上拎著一個豬頭,已經(jīng)走到院門口了。鄭老五板著面孔吆喝,送回來!鄭連城沒有聽他的,反而嬉皮笑臉地加快了腳步。鄭老五扔下刀子,追上去,搶前幾步揪住了鄭連城的后襟,只一拽,鄭連城就跌坐在雪地上了。正是中午,雪融化了大半,地上到處是泥水。但鄭連城顧不得自己的衣裳了,只將兩手死死箍緊豬頭在懷里,身體蜷曲成一個球形,在泥水里滾來滾去,還賠著笑臉央求,五哥五哥,開了春我的手頭寬裕了,一定給錢,不給是四條腿的王八!鄭老五怎么也掰不開鄭連城的手,怎么奪也奪不下豬頭,好像那個豬頭長在了鄭連城的身上。最后,鄭老五只好罵罵咧咧照鄭連城腚上踢了一腳,放走了他。
不料鄭連城的手頭一直不寬裕。
鄭連城的手頭也不會寬裕,因為他沒有什么營生。
一到農(nóng)閑季節(jié),村里人就忙開了營生。除了鄭老五殺豬,還有菜販子,有開著機(jī)動三輪車走村串鄉(xiāng)拿批發(fā)來的水果換糧食的,有炸油條的,有修理自行車的。還有一家,兩口子拾掇好地里的活兒,就拉著架子車出發(fā)了,他們專門爆米花。
在人們忙碌營生的時候,鄭連城卻整天吊兒郎當(dāng),過著快活逍遙的光棍漢日子。不過鄭連城心眼兒挺好的,豬羊雞鴨糟蹋莊稼,不管是誰家的田,只要他見了,就主動趕出去;下雨了,哪家晾曬在院子里的衣裳被褥,他替人家收起來;在外地打工的人打來長途電話,而那家的人正在地里忙活,他就飛跑著一頭汗地去通知人家。鄭老五要?dú)⒇i了,有時也找鄭連城幫忙。被捆綁著四條腿的豬在支起的門板上撲通撲通掙扎,鄭老五一條腿蜷起來跪在豬肚子上,刀尖卻晃來晃去找不準(zhǔn)豬的心窩,見鄭連城游蕩過來,就喊,連城,快,給我摁住豬頭!鄭連城跑過來,二話不說,攥緊豬耳朵,將全身的力氣都壓在豬頭上。豬撕破天地叫喚,卻動彈不了了。鄭老五趁機(jī)將鋒利的長條刀噌地從豬脖處刺進(jìn)去,刀把一擰,又噌地抽出來,血嘩一聲噴濺到地上的盆里。殺了豬,鄭連城也不馬上走開,他還要幫鄭老五在一口盛滿熱水的大鐵鍋里刮豬毛。忙完了,有時候鄭老五抽煙的時候,就隨手遞給鄭連城一根煙,但有時候鄭老五也忘了遞煙。不遞煙鄭連城也不計較,他洗了手,兩手插在褲兜里吹著口哨離開了。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鄭連城是清閑的,他拿衛(wèi)生球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兒,將幾只螞蟻圈進(jìn)去,然后興趣十足地看著他們驚惶失措地四面突圍,嘿嘿地樂?;蛘邿o所事事地立在街頭,抖動著一條腿,瞇縫起眼睛,欣賞兩條狗在村街上戀愛。
鄭連城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臺淘汰下來的黑白電視機(jī),他打掃干凈院子,將電視機(jī)搬出來放在一張小桌上,還在電視機(jī)前擺了幾排板凳。天一落黑,老頭老太太們就推開碗筷過來看電視了。這幫老頭老太太有兒有女,但他們都成家立業(yè),分家另過了,老人們的舊宅老屋里沒有電視機(jī)。鄭連城把自己家的院子弄得既像敬老院,又像電影院。下雨也不怕,電視機(jī)挪進(jìn)屋里,照樣放。鄭連城的屋子是村里惟一的茅草屋,差不多成為上個時代的民居遺址了,屋頂塌陷出一個一個的坑,拿塑料布補(bǔ)丁似的苫著,所以只要是雨天,屋里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蛇@難不住鄭連城,他有的是辦法,他發(fā)給老頭老太太每人一個碗,他們可以一邊捧著碗接雨水一邊看電視。劇內(nèi)情節(jié)轟轟烈烈,劇外雨水丁丁冬冬。一集電視劇結(jié)束,鄭連城就大聲提醒觀眾,別走別走,廣告后面還有一集哩。廣告插播得太多,占用的時間太長,鄭連城還替觀眾著急,罵廣告,罵電視臺,正罵到興頭上,下一集就開始了。鄭連城長舒一口氣,炫耀說,看看,我說還有一集吧?
看電視不收門票,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所以鄭連城時常沒錢花。一沒錢花他就賣糧食。糧食可不像電視連續(xù)劇那樣無窮無盡,賣著賣著,糧囤就見了底。鄭連城一點(diǎn)都不在乎,說,反正新糧該下來了!
王蘭花是在鄭連城三十二歲那年嫁過來的。王蘭花是二婚,帶來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兒。他以前的丈夫車禍死了。不過王蘭花長得耐看,鴨蛋臉,毛毛眼,走起路來腰最靈活。村里人一罵鄭連城有艷福,鄭連城就樂得合不攏嘴。王蘭花嫁過來以后,取締了電影院,說你也別整天閑著了,也干個正經(jīng)營生吧。鄭連城懶散慣了,就不高興地嘟囔,我不會。王蘭花說,是個人都會的,你能不會?你去菜園批發(fā)菜三毛錢一斤,你賣三毛五,你就賺了五分。
頭一天,王蘭花交給他二十塊錢,他就去集上批菜賣菜了。沒想到挺好賣,不到晌午就賣完了?;丶业陌肼飞希嵾B城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坐在路邊的樹底下數(shù)錢。他先把二十塊錢數(shù)出來,放在一邊,說,這是本錢。然后手指頭上蘸了唾沫,開始數(shù)賺到的錢。一數(shù),賺了五塊,就高高興興回了家?;丶野盐鍓K錢交給老婆,得意地說,這是我賺的五塊錢!王蘭花問,本錢呢?鄭連城眨巴著眼睛反問,什么本錢?王蘭花說,我交給你那二十塊錢呀。鄭連城臉上一驚,哎喲,我只把賺的錢拿回來,本錢忘在樹底下了!
第二天賣的是蔥。鄭連城碰上了一個飯店老板,一看就是有錢人的模樣。臉挺白,大肚皮,腰帶上掛個手機(jī)。老板問,蔥怎么賣?鄭連城說,七毛。老板咂著嘴說,七毛按說不算貴,可我……只要蔥葉。干脆你的蔥葉賣給我吧,三毛,剩下的蔥白你還能賣四毛。鄭連城心里嘀咕,這個老板是不是有點(diǎn)兒傻呀?吃蔥吃蔥白,他偏偏只要蔥葉。就說,好,賣給你。拿刀一切,蔥葉全部賣了。那個老板轉(zhuǎn)了一圈又拐回來,說剛才他回飯店問了問,蔥白也沒有了,征求鄭連城的意見,蔥白四毛一斤賣不賣?鄭連城心里又撥開了算盤,蔥是由蔥葉和蔥白組成的,蔥葉加蔥白,等于三毛加四毛,三毛加四毛等于七毛,這不還是我要的老價錢嗎?賣!
這一次鄭連城接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沒敢在半路上耽擱,更沒敢在樹底下數(shù)錢,心里說,不用算,肯定賺了錢。沒想到回家一數(shù)錢,卻賠了六塊五。那天鄭連城和王蘭花扳著手指頭算了半夜,什么都沒錯,可就是賠了錢!怪了!
第三天,鄭連城問王蘭花,今兒個還賣菜?王蘭花擺著手說,算了算了,再賣恐怕連老婆也搭進(jìn)去了,你該咋清閑咋清閑吧。
為什么賠了錢?那個有錢的老板是如何捉弄鄭連城的?
我就不列清單了,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研究。
好,請不要把目光移開,下面故事更精彩。
鄭老五要了幾次豬頭賬,都是空手而返。今天下午,一怒之下鄭老五就把鄭連城家的鍋揭走了。鄭連城來討鍋,鄭老五當(dāng)著鄭連城的面,叭嚓,把鍋摔到地上,爛成了幾片。鄭連城一見,惱了,提溜著一塊磚頭往鄭老五家廚房里闖,嘴上嚷著要把鄭老五家的鍋也砸了,說是你毀了我的鍋?zhàn)屛覕嗔舜?,我也讓你吃雞巴不成。鄭老五攔上去,一拳捅在鄭連城臉上,打得鄭連城鼻血淋漓。
見人越圍越多,鄭老五和鄭連城就各說各的理。兩個人一句遞一句的,竟扯出一成串的事來。就不止豬頭那么簡單了。原來他們還有另外一筆算不清的賬。鄭連城說老五你別把我當(dāng)成瞎子聾子,你跟我老婆偷雞摸狗的事我早就察覺了,甭說拎走你一個豬頭,就是拎你十個八個的,你還欠著我的呢。鄭老五愣怔了一下,但接著就理直氣壯了,鄭老五將胸脯拍得啪啪響,說好好好,你既然把話挑明了,咱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你回家問問王蘭花,我哪一回白干了?哪一回沒給錢?那事是那事,豬頭是豬頭。鄭連城說,你給那幾個錢夠干什么的?王蘭花扯了一塊布料做褂子,給孩子買了一雙鞋和一個書包,剩下的錢我思謀著能買一條褲子穿,結(jié)果算來算去只夠買一個褲頭的。鄭連城委屈地扯起自己身上的褲頭抖了抖,說你每回十塊八塊就打發(fā)了,我老婆就那么不值錢?
說曹操,曹操到。正在這時候,王蘭花來了。王蘭花一來,大家的情緒就高漲起來,說這回好了,證人來了,讓王蘭花自己說給了多少錢。大家都有些起哄的意思。王蘭花拿手指頭戳著鄭連城的腦門,恨鐵不成鋼地罵,鄭連城你個龜孫,你把我的臉都丟盡了!這種事能拿出來張揚(yáng)嗎?鄭連城鼓著眼珠子說,怕什么?擺出來讓大家評評理嘛!王蘭花就放開鄭連城,轉(zhuǎn)向鄭老五,換上笑臉問,五哥,你不是說那個豬頭錢不要了嗎?鄭老五不像剛才囂張了,但還是嘴硬,我沒說。王蘭花拉下臉說,做人要憑良心的,你敢說你沒說過?鄭老五問,我啥時候說了?王蘭花指著鄭老五,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鄭老五得意地瞧著周圍的人說,看看,說不出來了吧?咱一個大老爺們兒,說的話從來板上釘釘,啥時候說話不算話過?是不是?王蘭花忍不住罵,鄭老五你真不要臉!那種話我怎么說得出口?大家打哈哈說,嗨,王蘭花,你又不是個黃花閨女,有啥不好意思的?說吧說吧。王蘭花受到大家的鼓勵,盡管還有些忸怩,但最終還是吞吞吐吐說出口了,豬頭不要錢,是他鄭老五趴在我的身上答應(yīng)的。話音剛落,大家哄地笑了。鄭老五比誰笑得都響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鄭連城上前推了一把鄭老五的光膀子,說你還笑呢,這回你該承認(rèn)了吧?這時候鄭老五變得大度了,沒有還手,依舊笑著,大聲說,我承認(rèn)啥?讓大伙說說,那個節(jié)骨眼上,男人說的話還能當(dāng)真?別說一個豬頭,就是讓他上天摘星星,他都答應(yīng)。
那天晚上是以喜劇告終的。我打著哈欠回到家,一看表,都過了十二點(diǎn)了。
第二天,王蘭花大吵大鬧,收拾了一個包袱,要離婚。鄭連城蹲在墻根悶頭吸煙,塌蒙著眼皮,一聲不吭。王蘭花一手扯著孩子,一條胳膊上挎著包袱往外走,被幾個婦女?dāng)r下了。見脫不了身,王蘭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放悲聲,邊哭邊數(shù)落鄭連城的不是。王蘭花的訴說是伴隨著哭聲的,聽上去類似一種地方劇種的唱腔,搭配上拍腿、抹眼淚、擤鼻涕和前仰后合等動作,煞是好看。因此吸引了眾多的大人小孩圍觀。下邊我摘錄一段王蘭花的哭訴(唱段?)以饗讀者:
……嫁給鄭連城二十八,
今年我都三十啦,
吃沒吃,穿沒穿,
三間草房露著天,
哼——叭唧?。ㄟ┍翘?,奮力甩在地上)
吃穿我都不在乎,
怕的是男人窩囊沒骨頭,
就為了一個破豬頭,
哎喲我的天,
老五的手硬往我衣裳里鉆,
阿欠!(打噴嚏)……
由于篇幅限制,摘錄到此為止。
與王蘭花呼天搶地嚎啕的同時,王蘭花六歲的女兒正跟一個鼻涕邋遢的小男孩玩玻璃彈子游戲。這種游戲帶有賭博性質(zhì),分輸贏,那個小男孩已經(jīng)輸?shù)醚蹨I汪汪了。每贏一個彈子,小女兒就興奮得拍手跳腳,然后把贏來的彈子交給蹲在墻根的鄭連城保管。鄭連城有些分心,一會兒集中精力聽老婆王蘭花哭訴的內(nèi)容,一會兒還得為女兒贏來的彈子高興。王蘭花哭訴得口渴了,也會暫停下來,到廚屋里舀一勺子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再走回到老地方,坐在地上接著哭訴。新鮮勁兒一過,圍觀者三三兩兩離開了,剩下那幾個勸說的婦女,也堅持不住了,因為她們該做飯了。王蘭花停住哭,四處張望一下,站起來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也挎著包袱走了。
事后回想起來,村里人都覺得蹊蹺,那天王蘭花就那樣走了,沒人攔,沒人勸。據(jù)說王蘭花走起路來身體松松垮垮的,滿臉失望的表情。她失望什么呢?況且當(dāng)時鄭連城就蹲在墻根上連動都沒動。鄭連城是這么解釋的,我以為她跟我賭氣回娘家哩,她連閨女都沒帶嘛。王蘭花是沒帶走女兒,女兒也沒攆她,因為那時候女兒開始輸彈子了,正專心致志地想把輸?shù)舻膹椬于A回來。村里人實際上并不比鄭連城高明,包括我在內(nèi),都沒想到王蘭花會一去不返,說是她真要離婚,肯定會帶走女兒,因為這女兒并不是鄭連城的親女兒,而是王蘭花和前夫所生,是王蘭花嫁給鄭連城的時候帶過來的。那幾天村里人空前地團(tuán)結(jié)友愛,將那個女孩東家躲西家藏的。只要王蘭花弄不走女兒,這個婚她就離不成。后來才知道,村里人都白忙活了,王蘭花又嫁的男人有兒有女,人家根本不稀罕這一個。那個男人五十八歲了,正好比王蘭花的爹大兩歲,幾乎比王蘭花大一倍,但他有錢,是鎮(zhèn)里的干部。
換上我,老婆跟了別的男人,肯定會捶胸頓足,愁眉苦臉,至少會認(rèn)為很沒面子。但鄭連城性格爽朗,開明樂觀,他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遇上人,鄭連城就嘿嘿笑著顯擺,他有錢咋了?他當(dāng)官咋了?他老婆不照樣讓我免費(fèi)睡了兩年?仔細(xì)琢磨琢磨,鄭連城的話真讓人拍案叫絕!反正我是拍案拍得手都麻了的。他竟然把王蘭花當(dāng)成了別人的老婆,這么一來,連屠夫鄭老五都被比下去一大截子。鄭老五咋咋呼呼算什么東西?偷偷摸摸的,還搭進(jìn)去幾十塊錢和一個豬頭呢。人家鄭連城光明堂皇地睡,還免費(fèi)!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鄭連城去趕集,撿回了一個傻女人做老婆。
那個傻女人是被售票員推搡下長途汽車的。下去下去!這么胖都頂上兩個人重了,還好意思蹭車?傻女人被推下車后兩眼茫然地站了一會兒,就朝一個搭在街邊的茶水棚子下走過來了。鄭連城上下打量她,一時沒弄明白她的性別。她生得高高大大,粗黑的眉毛,塌鼻梁,厚嘴唇,神情呆滯。鄭連城伸長脖子,試探地問,哪兒的?她搖搖頭。又問,叫啥名字?還是搖頭。鄭連城以為她是個啞巴,但還是忍不住問,你是男的女的?這一次傻女人的反應(yīng)比較強(qiáng)烈了,她不滿地白了鄭連城一眼,抬起手在自己奶子上抓了一把,你眼瞎了?女的!鄭連城笑了,問她愿意不愿意給他做老婆。接著鄭連城才第一次看見了女人參差的大板牙,因為她也咧開嘴笑了。她說,好。
有一天,我在村街上碰見鄭連城,問他,你怎么弄回家個二百五?鄭連城壓低嗓門,詭秘地告訴我,女人身上的零件,她一樣都不少!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又傻又難看……鄭連城打斷我,樂滋滋地說,這樣不是更好嗎?我能當(dāng)家作主了,她不嫌我窮,窩囊,也不會有別的男人惦記。嘻嘻,是不是?
鄭連城走了以后,我張嘴呆站了半天。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大笑起來。我控制不住自己,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出了兩眼不爭氣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