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連長焦廣大走進村子的時候,心情異常煩躁。他剛從公社武裝部回來,他的壞心情就是從那兒帶回來的。
磨了半天嘴皮子,竟然連一顆子彈也沒能從武裝干事那兒要回來。武裝干事李紅是個退伍軍人,黝黑干瘦,個頭還不到焦廣大的肩膀??删鸵驗樗鍘Я艘话咽謽專麄€人就顯得不怒自威了。那是一把駁殼槍,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沉默,穩(wěn)重。它被裝在磨損得起毛的牛皮槍套里,沉甸甸地掛在李紅的褲帶上,忠貞不渝地與李紅精瘦的屁股為伴。由于體積龐大,李紅舊軍裝的后襟被撐得鼓出一個包,隨著走動,那個包不停地鼓涌,鼓涌出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與李紅的槍比較起來,焦廣大的槍就遜色多了,甚至可以說是寒磣。焦廣大的是一桿漢陽造步槍,從戰(zhàn)場上退役下來的,木質(zhì)的槍柄漆皮脫落殆盡,露出了里面的木紋。但問題的關(guān)鍵并不在這里,問題的關(guān)鍵是焦廣大的槍里沒有子彈,空膛。沒有子彈,槍還叫什么槍,干脆叫燒火棍算了。
燒火棍的說法,是焦廣大當著李紅的面說的。焦廣大把自己那桿漢陽造步槍說成了燒火棍。
燒火棍?李紅蹙起了眉頭,燒火棍能打敗日本鬼子?
不管那桿槍有多破,可它畢竟是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經(jīng)歷過硝煙的洗禮,曾立過赫赫戰(zhàn)功的。把它比作燒火棍,的確不怎么恰當。焦廣大沒想到自己說出這種話來,一時有些語塞。就支吾說自己內(nèi)急,溜進了廁所。其實焦廣大不需要大小便的,他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下心來想出什么說服李紅發(fā)給他子彈的理由。但既然進了廁所,就要裝出解溲的樣子,不然有人進來,見他在廁所里思考問題,像什么話?焦廣大褪掉褲子蹲下來。不過焦廣大找的這個地方太不理想了,蒼蠅圍繞著他嗡嗡飛舞,有些甚至叮到臉上和裸露的屁股上去。焦廣大只好一邊顧頭又顧腚地拿巴掌扇來扇去轟趕蒼蠅,一邊思考問題??伤伎剂税胩煲埠翢o結(jié)果。正要提褲子站起來,卻進來一個人。那人朝他點點頭,就在他身邊蹲下了。這樣一來,焦廣大就不能馬上走掉了,因為他沒帶手紙。剛便完(盡管只是形式上的)不拾掇一下就提褲子走人,怎么說也丟面子??磥砟侨擞斜忝氐拿。t頭漲臉地吭哧了好大一陣才解決問題。等那人離開后,焦廣大的雙腿早已蹲得麻木了,搓揉了半天才恢復(fù)知覺。
再次走進武裝部辦公室的時候,李紅不見了,代替李紅位置的是一張撐開的報紙。那張報紙就像一張嚴肅的面孔似地擋在了焦廣大面前,只在報紙的兩邊各露出幾根瘦骨嶙峋的手指頭。焦廣大當然知道,手指頭就是李紅,李紅就是手指頭。雖然李紅的臉被報紙遮蔽了,但李紅臉上的表情通過手指頭一覽無余地傳達了出來,手指頭的表情就是李紅臉上的表情,那幾根手指頭透出的滿是傲慢和拒絕。
一根樹枝被撅斷了,啪,露出白森森的茬口。
又一根。
又一根。
……
一共撅斷了八根。
這是焦廣大腦海里閃現(xiàn)出的畫面,轉(zhuǎn)瞬即逝。八根?為什么是八根,而不是七根或者九根?焦廣大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他發(fā)現(xiàn)李紅露在報紙兩邊的手指頭也是八根。樹枝?手指頭?焦廣大身上滲出小汗了。他咽了咽,想把什么咽下去。
他王子彪,憑哪一點?
這句話是焦廣大說出來的。他咽了,可是不知道怎么沒咽下去,還是說出來了。聲音顯得陌生,干巴巴的,一點也不理直氣壯。焦廣大有些著急,奇怪自己管不住自己,明明是咽了,明明只是心里想的,怎么說出口了?他疑心那句話不是自己說出來的,或者是誰替自己說出來的,就這么自作主張蠻不講理地代替他說出來了。他甚至四處瞅了瞅,屋里沒有第三個人,只有報紙后面的李紅和他。
王子彪是李紅的戰(zhàn)友,他們兩個一同入伍又一同退伍,所不同的是,李紅帶回來的是排長軍銜,而王子彪帶回來的是一條瘸腿。當然王子彪的腿是在戰(zhàn)場上負的傷。王子彪比焦廣大大十多歲,是鄰近生產(chǎn)大隊的民兵連長。當年王子彪在戰(zhàn)場浴血奮戰(zhàn)的時候,或許焦廣大正在村后皇姑河的河坡里作為一個村童在放羊。起初焦廣大并不認為這有多么重要,反而這恰恰證明了自己的才能,他是全公社最年輕的民兵連長,而且在實彈打靶射擊中他的環(huán)數(shù)最多。剛當上民兵連長的時候,焦廣大顯得特別興奮,那桿漢陽造步槍挎在肩上,他的胸脯立即就挺得筆直。但焦廣大很快發(fā)現(xiàn),你在別人心目中的位置并不是你自己決定的。他和王子彪的區(qū)別體現(xiàn)在別人對待他們兩個的態(tài)度的區(qū)別上。雖然焦廣大和王子彪分別屬于兩個生產(chǎn)大隊,但他們的村子是緊挨著的,每次去公社或者縣里開會,他們都結(jié)伴同路。那些民兵連長們見了王子彪總是熱情寒暄,握手,親熱了半天好像才想起還有他焦廣大,扭回頭禮節(jié)性地招呼上一句,噢,你也來了?會間或會議結(jié)束后,一個保留節(jié)目就是一幫人攛掇王子彪到郊外的田野里去打槍,按照他們的說法叫過槍癮。因為王子彪可以隨便使用子彈,用完了去公社武裝部再領(lǐng)就是了。王子彪的一條腿瘸了,有些短,但他仍然采取立式的射擊姿勢,他好像不屑于臥式。王子彪的臉皮被步槍的槍柄擠皺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瞄準,砰,一個酒瓶子被打得粉碎。一圈人立即鼓掌歡呼。有時候槍聲也會驚起野兔子。王子彪的槍口隨著飛跑的野兔移動一陣,一下子就將它撂倒了。還沒來得及歡呼,又一只野兔被驚起。焦廣大的手癢了,要過槍,瞄也不瞄,舉槍就射,野兔應(yīng)聲倒地。人們呼啦一聲跑過去,圍住王子彪打倒的那只兔子驗看。那只兔子被打斷了腰椎,不過還沒有死。
嗬!到底是上過戰(zhàn)場的,就是不一樣。有人說。
人比兔子大多了,碰上你王子彪哪還有活命的道理?又有人說。
沒有人圍住焦廣大打倒的那只兔子看,還是王子彪走過去,用手撥拉了一下那只兔子,然后抬頭著重看了焦廣大一眼。那只野兔正中頭部,腦漿迸裂。拎著兩只兔子往回走的路上,才有人說了一句,焦廣大打得也不錯。
焦廣大只配跟在王子彪后面“也”。
他王子彪,憑什么?
聽見焦廣大這么說,擋住李紅面孔的那張報紙終于挪開了。但李紅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滿臉疑惑地低頭瞄了一眼焦廣大的腿。焦廣大有些不明白李紅那一眼的意思,他也低頭瞄了一眼自己的腿。腿有什么可看的?焦廣大想從李紅臉上找到答案,可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紅的面孔又被那張撐開的報紙代替了。
回家的路上,焦廣大一路上都在想李紅那一眼的意思。等走進村口,他突然間就有些明白了。他是想到王子彪的那條瘸腿才明白的。一明白他就感到自己的一條腿隱隱約約疼起來,走起路來也一瘸一拐的了。他的兩條腿是年輕和健康的,充滿活力,從來沒有跟他找過麻煩。媽的,今天這是怎么了?看來不光子彈具有殺傷力,人的目光有時候也挺厲害,自己的腿就是李紅那一瞄給瞄壞了。他設(shè)想,假如自己的腿真的瘸了,能隨便從武裝部那兒領(lǐng)子彈嗎?否定的答案馬上就使他變得垂頭喪氣起來。因為同樣是瘸腿,那也要看你是怎么瘸的。王子彪的腿是在戰(zhàn)場上負傷造成的,而你的腿呢?李紅給瞄的?這不是扯淡嘛!
焦廣大非常惱火,因為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他特別不習(xí)慣,另外這樣子也使他整個人顯得猥瑣了。何況隨著身體歪來歪去的幅度增大,挎在肩膀上的步槍也蕩來蕩去的,槍柄不停地嘲弄似地拍打著他的胯骨。焦廣大停下來,卸下槍靠在一棵樹上,攥起拳頭捶打自己的腿。
這時候,一只母雞走過來,啄食落在焦廣大鞋上的一條蟲子。焦廣大煩躁地把它踢開了。沒想到,那只母雞在咯咯驚飛的過程中,竟然下了一個蛋。雞蛋當然被跌得稀爛,但卻讓焦廣大的心情好了些,因為這讓他想起了雞飛蛋打的成語。
和焦廣大共同目睹雞飛蛋打景象的是焦成梁的老婆馬翠竹。馬翠竹大概沒想到那個可笑的成語,而是像母雞一樣驚叫著飛跑過來。只不過馬翠竹不像母雞咯咯的,而是不停地叫著哎喲、哎喲。馬翠竹在那個雞蛋旁邊蹲下來,想用幾根手指撮起它,但流質(zhì)的蛋清蛋黃從她的指間滑溜了下來。她馬上想出了一個辦法,把手掌伸開攤在雞蛋旁,用另一只手往那個手掌上收。連蛋殼也被收進了手掌里??烧丛诘厣系倪€有一層沒法收干凈,馬翠竹有些心疼地看了一會兒,就喚來了自家的狗來舔。
焦廣大沒有馬上走開,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沒有走開。也許他在等馬翠竹收拾好雞蛋以后責備他踢了她家的母雞。那樣他就有理由跟她吵上一架了。焦廣大覺得自己眼下的心情適合于吵架,只有大喊大叫地吵上一架,才能發(fā)泄心里的煩躁。可是馬翠竹沒給他吵架的機會,她收拾完雞蛋就小心翼翼地捧著回家了。馬翠竹臨離開之前倒是跟焦廣大說了一句話,說話的時候甚至滿臉巴結(jié)的笑容。
馬翠竹跟焦廣大笑笑說,沒事兒,就一個雞蛋。
焦廣大鼻孔里嗯了一聲。
這一聲嗯是民兵連長的嗯,嗯出了威嚴。接著焦廣大就板起面孔,挎起步槍,在肩上顛了顛,挺起胸脯目不斜視地闊步離開了。走起路來再也不一瘸一拐的了,也可能是他把腿疼的事給忘了。焦廣大一邊走一邊想的是,如果我不是民兵連長的話,那個女人不跟我吵翻天才怪呢。走近家門的時候,焦廣大甚至嘬起嘴唇吹開了口哨,大概他連沒從武裝部要來子彈的事也忘在了腦后。這種愉快的心情持續(xù)到下午就消失了,那時焦廣大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沾沾自喜是多么愚蠢。
下午,焦廣大去知青點看蔡芹。
當然焦廣大不會聲張自己去知青點是為了看蔡芹。焦廣大從心里喜歡蔡芹,一天見不到她就像丟了魂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喜歡上了蔡芹。在幾個女知青中,蔡芹并不是最漂亮的一個,蔡芹的皮膚偏黑,個子也不怎么高。可能是由于蔡芹文靜吧。蔡芹臉上總是帶著容易使人親近的微笑,連走路也是靜悄悄的。知青們遇到什么高興的事,一幫人圍成一堆捧腹拍手嘎嘎大笑的時候,蔡芹也是那么微笑的。要是實在忍俊不禁了,她就用一只手掩住嘴笑。知青中也有一個人喜歡蔡芹。那個小伙子叫唐建,也是個高個子,跟他焦廣大的個頭不相上下。蔡芹和唐建幾乎是在公開談戀愛。焦廣大一見到唐建和蔡芹在一起就感到別扭。焦廣大覺得唐建的臉太白了,女人似的,卻偏偏在嘴唇上生出硬倔倔的黑胡髭,黑白分明得有些怪異。但焦廣大并不承認自己是在吃醋。說實在的,焦廣大并沒打算跟蔡芹談戀愛,更不會產(chǎn)生娶蔡芹做老婆的念頭,雖然焦廣大比知青們大不了幾歲。焦廣大只是想時時處處能看到蔡芹,心里喜歡著蔡芹,并通過跟她的接觸獲得她的好感,或者說是尊重。
好在焦廣大有去知青點的便利條件和借口,不至于讓人疑心他焦廣大那么勤地去知青點懷有什么不良動機。生產(chǎn)大隊派他管理知青。因為知青中時常發(fā)生偷吃老百姓的雞、摘生產(chǎn)隊的瓜和打架斗毆等事情。生產(chǎn)大隊認為派民兵連長焦廣大管理知青最合適。
因為你有槍。這是支書的話。
知青點在村后皇姑河的河邊上,一排新瓦房。村里的房屋大多是草房,這排瓦房是特意為知青們蓋的。考慮到男女有別和城里人的生活習(xí)慣,還為他們蓋了磚瓦結(jié)構(gòu)的公共廁所。眼下一幫知青正是站在公共廁所前,議論著什么。
焦廣大走過去問,怎么了?
一個女知青說,蔡芹的手表掉廁所里了。
果然見蔡芹眼里噙著淚。
焦廣大說,撿回來就是了。
怎么撿?是掉進便池里了!唐建的話里明顯帶有敵意。
還是剛才那個說話的女知青,說就是,臟兮兮的,又不是掉進了飯碗里。說完她自己先笑了。除了蔡芹和唐建,一幫知青都跟著笑起來。焦廣大卻覺得這幫年輕人很無聊,這沒什么好笑的。掉進糞坑里怎么了?撈上來用水多沖洗幾遍不就行了。唐建陰沉著臉,皺起眉頭對蔡芹說,算了,走,不要了。說著用一條胳膊攬起蔡芹的肩膀就走。蔡芹看起來有些不甘心,趔著身子扭頭往廁所瞧。那塊手表是上海牌的,名牌表。焦廣大早就聽說過,那塊表是蔡芹的姨媽還是舅舅送給蔡芹十八歲的生日禮物,蔡芹平時很愛惜的。不料剛才洗衣服,蔡芹把它從手腕上抹下來裝進褲口袋,上廁所時卻掉進便池里了??粗糖垡荒樛锵Ш碗y過的樣子,焦廣大心里發(fā)酸,他喜歡蔡芹,就不能讓蔡芹有一絲一毫的惋惜和難過。于是焦廣大就邁開步子,朝廁所走過去。一個男知青叫起來,說噯噯,你是文盲呀,沒看墻上寫著“女”么,你怎么往女廁所里跑?語調(diào)里滿是譏諷與嘲弄。一幫人哄地笑起來。焦廣大停住了腳,卻沒敢馬上轉(zhuǎn)過臉來,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臉熱辣辣的。如果現(xiàn)在照鏡子,肯定會看到自己的臉紅得像關(guān)公。那個多嘴多舌的女知青這時候建議,別鬧了,叫馬翠竹過來,幫蔡芹把手表撈上來吧。男知青說,人家馬翠竹就不怕臟嗎?女知青立即挑起了兩條眉毛,口吻嚴厲地說,她怕臟?她敢怕臟!
是的,馬翠竹是不敢怕臟,她沒資格怕臟。馬翠竹是焦成梁的老婆,而焦成梁家是地主成分。地主又在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中排在第一位。這就是馬翠竹不敢怕臟也沒資格怕臟的全部理由。焦成梁家里的人見了所有的人都低頭哈腰的,賠著笑臉。生產(chǎn)隊里重活兒臟活兒都派給他們家里的人干。焦廣大立刻沮喪到了極點。倒不是他同情起馬翠竹來,是他回想起了上午他踢馬翠竹家的母雞的事。他這時候相信,村里的人,無論是誰踢了馬翠竹家的母雞,馬翠竹都會賠著笑臉說,沒事兒,就一個雞蛋。并不是為了你是焦廣大,你是民兵連長,你有一桿槍。而上午那時候他還以為自己在群眾中有威望,得意得不行呢。殊不知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錯覺罷了。
可唐建并沒有就此放過焦廣大。已經(jīng)攬著蔡芹離開一段距離的唐建,這時候回過頭來,口氣尖刻地說,叫馬翠竹干什么?焦廣大也一樣的。焦廣大,你就幫蔡芹把手表撈上來吧。
竟然把他和馬翠竹并列在了一起。
這是焦廣大不能容忍的。
焦廣大的臉漲得通紅,你……焦廣大說不出話來,猛地把肩上的槍卸了下來,橫在了手里。
唐建虛瞇起眼睛,挑釁地望著焦廣大,怎么著?槍斃我?
焦廣大感覺到自己太陽穴那兒的血管在劇烈地跳動著,但他還是咽了咽。他只有往下咽。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往下咽了,第一次是在公社武裝部的辦公室里。
焦廣大哼了一聲,扭頭走開了。
只有焦廣大自己清楚這一聲哼是在虛張聲勢。
焦廣大回到家里,鉆進廚房,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干得都快裂開了,身體里有一蓬火在呼呼燃燒。那瓢涼水并沒有澆滅他身體里的火,只是有了些緩解。焦廣大找一條板凳坐下來,有些傷感有些怨恨也有些憤憤不平地撫摸著那桿槍。他在想,假若自己不是民兵連長,沒有這桿槍,還會這么傷感這么怨恨這么憤憤不平嗎?當然不會。但既然當了民兵連長,就要像個民兵連長的樣子。看看那些個知青吧,他們狂成什么了,根本不把我這個民兵連長放在眼里。好像不是我在管理知青,而是知青在管理我這個民兵連長了。我不能就這么算了,我不能徒有虛名。焦廣大從板凳上站了起來,急速地在屋里走來走去。走了幾個來回,他終于停住,重新坐了下來。因為他還沒弄明白事情為什么成了這種樣子,問題的癥結(jié)到底在哪里,怎樣才能不就這么算了,怎樣才能不徒有虛名。焦廣大決定要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了。怎么才能靜下心來呢?呆在家里顯然是不行的,那樣只會使自己越發(fā)憋氣。他知道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在心里數(shù)數(shù)最靈。能讓人心靜下來的方法就是釣魚了。釣魚能鍛練人的耐性。好,那就釣魚去。家里沒有魚鉤,焦廣大從針線筐里找來一根縫衣針,在煤油燈的火焰上烤軟,捏彎,用一根棉線拴在一根細竹竿上,就拿著出了門。
來到村后,見幾個孩子正在皇姑河的河水里洗澡。那都是些七八歲的男孩子,脫得光丟丟的,狗刨式地在水里瞎撲騰,大呼小叫著。其中一個男孩子在河底挖了一把黑糊糊的稀泥,爬上岸,把稀泥涂抹在自己的小雞雞周圍。水里的一個男孩子咋咋?;V附o另外幾個男孩子看,快看,他扎毛了!岸上的那個男孩子一點也不害羞,反而把肚子鼓起來,手背到身后,喇叭開腿走路,故意炫耀自己的毛。脫光了衣裳,焦廣大一時認不出那個拿河泥充當自己的毛的男孩子是誰家的孩子,但他卻被那個男孩子逗笑了。要是平時,焦廣大為了不驚擾他的魚,早就把幾個男孩子趕跑了。但今天他自己走開了。
只是此時此刻焦廣大還不知道,正是那個岸上的男孩子,引導(dǎo)著他焦廣大在命運里迷失了。
魚開始咬鉤,焦廣大緊盯那個用秫秸瓤做成的浮漂在水中抖動,把握著時機,準備隨時收線。也就在這時候,背后響起一聲吆喝,不許動!焦廣大心頭一顫,身體在一瞬間僵直了。他慢慢扭回頭,看到的是一個黑洞洞的槍口。那桿槍當然就是自己的那桿漢陽造步槍,剛才他隨手放在了身邊。這時它就被平端在男孩子的手上,男孩子大概在模仿電影里的八路軍,小臉緊繃著。在焦廣大的眼里,剛才那個往兩腿間涂抹河泥的男孩子只不過是個頑童,而眼前這個男孩子卻變成了一個威風凜凜的勇士,雖然是同一個男孩子。因為男孩子和槍在一起。
把手舉起來!男孩子又命令。
焦廣大緩緩地舉起了手。他開始出汗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從腦門上滾落下來。巨大的恐懼攫住了焦廣大,那黑洞洞的槍口越來越大,一下子就把焦廣大整個人都罩住了。
別開槍,???焦廣大跟男孩子商量,你看,我投降了。
為了表示誠意,焦廣大又將兩只手往高處舉了舉。
那個男孩子臉上的的表情就是在這時候開始發(fā)生變化的。他茫然地看著魂不附體的焦廣大,看著自己的俘虜,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了。男孩子鎖緊眉頭,似乎在回憶電影里八路軍在對著鬼子高喊過不許動把手舉起來之后該怎么辦。看來他沒回憶到什么對他有所幫助的情節(jié),因為他把臉扭向了仍然呆在河水里的那幾個男孩子,問,他投降了,怎么辦?
水里的一個孩子說,開槍。
男孩子辯駁說,不能開槍,八路軍不虐待俘虜?shù)摹?/p>
這么一說,水里的幾個孩子臉上也出現(xiàn)了茫然的表情,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岸上,呆呆地望著這個僵持的場面,不知如何是好了。鋼鐵構(gòu)成的步槍相對于七八歲的孩子來說,顯然是過于沉重了。端槍的男孩子身體開始搖晃,他堅持不住,終于哭起來了,哭著罵水里的幾個孩子,我操你們幾個的媽,你們倒是說話呀。是你們讓我跟他玩八路軍捉鬼子的,我操你們的媽!男孩子就這樣草草收場了,他把槍扔到焦廣大面前說,不跟你玩了,你這么容易就當了叛徒,真是沒出息。男孩子哭哭咧咧抹著眼淚走掉了。
焦廣大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抓地上的槍,然后才顧得上抬起袖子抹頭上的汗。
這么收場也不算太壞,說到底不過一場虛驚而已??上Р皇恰?/p>
就在焦廣大驚魂未定的時候,他的身后爆發(fā)出一陣開心的笑聲。笑聲爆發(fā)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令焦廣大再次吃了一驚。他扭回頭發(fā)現(xiàn)一幫知青正站在河堤上。原來他們一直在看著這一幕,只是約好了不動聲色。他們要看的就是一場好戲。這無異于脫光衣裳當眾展覽自己的羞處,而自己還蒙在鼓里,懵里懵懂地不知道有這么多的觀眾在耍猴似地觀賞自己。這算什么?一個幾歲的孩子,拿槍指著他這個民兵連長,讓他不許動他就不敢動彈,讓他舉起手來他就乖乖地舉起手?讓他焦廣大吃驚的還在后頭,讓焦廣大吃驚的是蔡芹。這個文靜的蔡芹也會嘎嘎大笑,也會大呼小叫。而且這個他暗暗喜歡著的蔡芹嘎嘎大笑的對象正是他自己,大呼小叫的對象也是他自己。焦廣大看見蔡芹笑出了眼淚,笑得彎下了腰。這個使焦廣大感到陌生的蔡芹一邊彎腰笑著一邊響亮地拿手拍打著膝蓋。蔡芹抬起手,用一根手指頭點著焦廣大想說什么話,可笑聲噎得她什么也說不出來。蔡芹只好用手撫了撫胸口,咳了兩聲,這才說出話來了。
蔡芹指點著焦廣大說,焦廣大,你真膀!槍里沒子彈。
膀是本地的方言,有無能、軟弱、窩囊廢等豐富含義。知青們還是插隊到這里以后才學(xué)會用它的。在本地,說哪個男人膀,差不多比說他陽痿還難聽,就等于宣布這個男人完了,不是男人了。焦廣大半張著嘴,傻愣愣地望著蔡芹。這種話怎么能從蔡芹口里說出來呢?別人,包括別的女知青,說他焦廣大膀他可以不在乎。別人說他膀,他不一定就膀。正因為他對蔡芹特別在乎,他才對蔡芹是否在乎自己特別在乎。惟獨蔡芹不能說他膀,好像蔡芹一說他膀他就真的膀了。要知道,焦廣大是多么希望獲得蔡芹的好感啊。焦廣大需要蔡芹的好感,就像禾苗需要陽光雨露一樣。蔡芹的好感支撐著焦廣大做人的尊嚴。蔡芹收回了她的好感,焦廣大就像房屋被抽掉了頂梁柱一樣垮塌了下來,是從內(nèi)到外的垮塌。
如果說蔡芹說的膀使焦廣大從內(nèi)到外垮塌了,那么槍里沒子彈則使焦廣大從外到內(nèi)垮塌了下來,也就是說在人們眼里焦廣大垮掉了。
槍里沒子彈。
槍里根本就沒子彈!
焦廣大怎么可能不知道槍里沒子彈呢?那是他自己的槍,他應(yīng)該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它呀。正因為槍里沒子彈,他才在武裝干事李紅面前把自己那桿漢陽造步槍說成了燒火棍。沒有子彈,槍還叫什么槍呢,干脆叫燒火棍算了。這話是焦廣大自己說的。也正是因為槍里沒子彈,人們才不把他這個民兵連長放在眼里,他焦廣大才感到自己沒有威望。但當那個男孩子拿空膛的槍指著他的時候,他還是嚇得魂飛魄散了。這就等于說,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拿一根燒火棍和他做游戲,他竟然連燒火棍也害怕了??磥斫箯V大既不了解自己的槍,也不了解他自己。當一桿真正的槍掌握在他手里的時候,他把它當作毫無用途的燒火棍;而當一根真正的燒火棍指向他的時候,他卻把它看成了威力無比的槍。遺憾的是他并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
焦廣大認為這都是那個男孩子害的。
那個男孩子已經(jīng)下到水里去了。焦廣大連衣裳也沒脫,嗵地躍進了水里。他從河里把那個孩子抓上岸來,然后拎起孩子的細胳膊細腿,重新扔進了河里。這其實是個毫無意義的動作,相當于把一顆蘿卜從地里拔出來,又插回了那個老地方。在河堤上的知青眼里,焦廣大當然是在歇斯底里。但你已經(jīng)輸過了,再歇斯底里只能證明你輸紅了眼,證明你在虛張聲勢。
看什么看!焦廣大朝知青們吼了一聲。
吼了一聲之后,焦廣大就那么穿著濕淋淋的衣裳,急匆匆地沿著河堤朝公社走過去。走了一陣他就走進了楊莊。走進楊莊他停了下來,因為楊莊在他的村子的東面,而公社在他的村子的西面。他像一只無頭蒼蠅似的搞錯了方向。只好折回頭再走。走了一陣他又走進了王寨。走進王寨他又停了下來。這一次倒是沒搞錯方向,不過是走過了頭。只好折回頭再走。就這樣折來折去的,直到太陽掛到了樹梢上,焦廣大才來到公社武裝部。
武裝部的辦公室里只有李紅一個人。這次李紅沒有看報紙,而是在擦槍。那把駁殼槍被李紅卸得七零八落,東一塊西一塊地撂在桌子上。李紅擦槍擦得挺仔細,他是卸開來一個零部件一個零部件擦的。就連子彈也一顆一顆擦過了,黃澄澄的。焦廣大闖進辦公室的時候李紅正擦槍膛。李紅把抹布裹在自己枯瘦的食指上,伸進槍膛里摳來摳去的。焦廣大進來的時候,李紅只瞭了一下眼皮,接著專心擦自己的槍。一邊擦一邊漫不經(jīng)心問了一句,下雨了?他這么問大概是注意到了焦廣大濕淋淋的衣裳,并非真的關(guān)心外面是否下了雨。焦廣大沒有回答。李紅好像也不需要焦廣大的回答,他的槍擦好了,正低著頭咔嚓咔嚓地往一起組裝,把黃澄澄的子彈壓進槍膛里。
給我子彈!焦廣大喘著粗氣。
李紅有些生氣了,板起面孔說,怎么又是子彈?你還有完沒完?
焦廣大的聲音里帶有了明顯的哭腔,李干事,發(fā)給我?guī)最w子彈吧。沒有子彈他們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們都不服我。我這個民兵連長還怎么當?
讓人服你不是靠槍,也不是靠子彈。李紅將槍在桌面上一拍,是靠你這個人!懂不懂?嗯?說完李紅就把雙手反剪到背后去,扭過臉面對著后墻上馬恩列斯毛的畫像,留給了焦廣大一個瘦削的后背,任憑焦廣大苦苦哀求軟磨硬泡,再也一言不發(fā)了。焦廣大再次感覺到了李紅的傲慢和拒絕,只不過上午是通過露在報紙兩邊的手指傳達出來的,此刻卻是透過后背。望著李紅冷冰冰的后背,焦廣大無法忍受了,他渾身顫抖著,一下子撲過去抓起了桌面上的手槍。給我子彈,焦廣大哆嗦著把槍口指向李紅的后背,我手里有槍。
李紅從容地扭回臉,輕蔑地笑了笑,有槍怎么了?
話音沒落槍就響了。子彈沒有擊中李紅,而是鉆進了后墻上馬克思濃密的胡須里。焦廣大嚇住了,怔怔地說,這槍走火了?我沒摳扳機。焦廣大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槍,為了弄明白怎么回事,他還閉上一只眼睛往槍口里瞅了瞅。就在這時候,槍又響了。焦廣大的天靈蓋被掀翻了。身體倒地后,焦廣大長長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沒摳扳機,真是見鬼了。
當然焦廣大最后這句話是公安局作筆錄時李紅轉(zhuǎn)述的。筆錄的警察以為自己聽錯了,讓李紅再說一遍,李紅就原話復(fù)述了一遍。那個警察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這句話記下來,他笑著搖了搖頭說,死人說話,這不可能。李紅接下來的話警察更不能相信了,李紅說他那把駁殼槍是有靈性的,不三不四的人一碰它它就會發(fā)脾氣。
李紅說,焦廣大沒資格。
作為嫌疑人,李紅被關(guān)了一段時間,不過不久就放了回來,繼續(xù)當他的武裝干事。公安方面最終認定焦廣大是自殺,因為他們從槍體上提取到了焦廣大的指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