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立波

用于拯救的月光用完了

用于洗禮的曙光尚未到達

無錫郊外最瘦的一塊石頭上

中國琴手屈膝點亮燈盞，失傳的民歌中

最燦爛的一盞

迷亂的光輝里盛開著隔世的靈魂

像新麥飛濺。嬰兒的臉龐仰起

像怒簫掃過大野

一只手，摸到凌晨三點的琴弦

用于拯救的月光用完了！

坐在空杯子內(nèi)的無名中國琴手

今夜無限空虛，無限幸福，無限明亮

今夜他長出了透明的翅翼

在痛苦的月光里飛翔

像琴弓一般輕盈，像石頭一般沉重

在中國的月光里飛翔

郁達夫故居

——致郁達夫

從這里，從二樓的臥室兼書房

你眺望霧茫茫的一江春水

望得更遠些，是江南岸衰敗的鄉(xiāng)村

一支支貧窮的炊煙紡織出來的

你內(nèi)心的憂愁

是你不敢輕易觸撫的

亂世中祖國的容顏

我仿佛還能看到你緊蹙眉頭

坐在窗口，手握一卷書冊

在似乎永遠下不完的雨水中

翻閱意識流小說：潮濕，無序，陰郁

你年輕的胸腔中裝滿了整整一個時代的苦悶

一種語言可以翻譯成另一種語言

但更多的東西是無法翻譯的

比如青春的疾病，比如

那滿園的草藥無法醫(yī)治的

肉體的煩惱

比如船把江岸推開之后

永遠丟失的故鄉(xiāng)

幾十年以后的今天

江水變得渾濁，沿江五十里的蘆花

像虛妄的火焰隨風(fēng)飄散

我?guī)е粡堊钚掳娴母魂柕貓D

在一條不存在的街上尋找你的背影

尋找一個不存在的地址

一個烏有之鄉(xiāng)：達夫弄1號

一個文學(xué)史上的失蹤者

居住的地方：郁達夫公園

我繼承了你從事過的手藝

一邊胸?zé)o大志，編一份小報的副刊

一邊寫著敏感而無用的分行文字

帶著絕望的愛情，卻渴望靈魂的拯救

熱愛聲色卻蔑視骯臟的鈔票

只是我不具備你的才氣

不具備你迎風(fēng)打開的胸懷

但我們面對的基本問題依然相同

“我們不是醫(yī)生，是疾病”

我的身份和你一樣依然曖昧不清：

詩人，烈士，贖罪者，酒廠老板

“一個我們稱作大師的人被酒和女人一眼看穿”

在嘀嘀嗒嗒的雨聲中

芭蕉悄然高過屋頂

我看到你依然固執(zhí)地倚靠在欄桿上，目送

過往的船只

你青銅的耳朵里蓬勃地生長著

遺忘的蘑菇

三節(jié)詩

１

月亮下你是否變得更美？

像那些細小的沙礫，舒緩的琴聲

山坡上默默指向永恒的高塔

我在深深的庭院里布置約會：兩片互相傾聽的葉子

更美意味著什么——

如花似玉，難道還遠遠不夠

美難道可以無限地向懸崖發(fā)展

為了你，我已經(jīng)用盡了刀鋒和淚水

已經(jīng)把本世紀的美和月亮獻上

我的憂傷也由于你而變薄，變得無足輕重

２

病中你的腰肢是否變得更細？

并且無限地逼近彎曲的月亮

我穿行在緘默的葉子間，想把你的手握住

想用琴聲阻擋幸福的到來

河水與斑斕巨獸的到來

我知道美已經(jīng)無法變得更具體

就像詩到語言為止，淚水也到玻璃而結(jié)束

啊！如花如玉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一面銅鏡里你幾乎就是幸福

琴聲也幾乎沒上了我的頭頂

３

月亮砍在地上

我描述過的花園一下子荒涼

一只杯子，另一只杯子，在哪里相碰

水晶的杯子在哪里掠奪你的嘴唇

我甜蜜而瑰麗的源泉

為了你，我一生歌唱著月亮

那一堆粗暴的巖石，寒冷的斧子

那斧子現(xiàn)在砍到了我的頭頂

我要說的是月亮在地上

月亮，砍在，地上